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14

阿勋沉浸在了遐想之中。这时,在冬季那透明的日照蒸熏下,好像冒出汗来的白色山茶花在过滤着拷问的嚎叫和呻吟,开始转变成为某种神圣的东西。只是在摆脱了警部补那鄙俗的风流意识后,山茶花才能像国法那样飘逸出芳香……他的眼睛终于看到了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光润的山茶花叶片那边,在白昼也点着灯的带栅栏的窗子里,的确有一根吊着人体的粗绳在灯影中摇曳、旋转。  阿勋再,次看着警部补的眼睛。警部补不问自答地说道:  “是的,那是赤色分子。对待顽固的家伙就得这样。”  相反,他们这样稳妥地对待阿勋,让他沐浴在国法温暖的恩惠中,大概是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吧。然而,此时的阿勋却由于内心涌起的激情和屈辱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怎么看待我的思想呢?如果说,只有被这样拷打才算是思想的特质,那么,他们不承认我的思想吗?”……自己仅仅策划了这么一点事,还不能得到充分的否定。对此,阿勋焦躁得连连捶胸顿足。倘若他们了解到阿勋的纯粹那可怕的内核,是一定会憎恨他的。是的,即使是天皇的官吏,也是一定会憎恨他的。可如果他们永远察觉不到这一切,阿勋的思想便决不可能带上肉体的重量,也不会被痛苦的汗水所濡湿,当然,更不会发出肉体被拷打时那种充满力度的声响。  阿勋用锐利的目光斜视着审讯者,大声喊道:“请拷问我吧!现在就拷问吧!为什么不那样对待我?凭什么理由……”  “喂,冷静些!冷静些!不要说蠢话!理由很简单嘛,因为你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难以应付。”  “就因为我的思想右吗?”  “多少有些这样的因素。但不论是右还是左,只要让我们感到棘手,那就只能让他的皮肉吃苦头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些赤色分子……”  “是因为赤色分子要否定国体吗?”  “正是如此。同他们相比,饭沼,你是国士,思想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还年轻,又过于纯粹,才这样过激。方向是对的,因此只要改变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再稍稍缓和一点,温和一点就行了。”  “不!”阿勋浑身颤抖着反驳道,“假如稍稍温和一点,就变成别的东西了。问题就在于那个‘稍稍’二字。在纯粹性里,不能稍有缓和。如果稍稍温和一点,那就全然成为另外一种思想,而不再是我们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冲淡,如果这种形式的思想对国家有害,那么,同那些家伙的思想在有害这一点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请拷问我吧!难道还有什么不这样做的理由吗?”  “你倒是很能说呀。喂,不要这样亢奋。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你知道,就是那些赤色分子中,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自己主动要求拷问的。他们都是被迫的啊,他们不是像你这样相信拷问者的人。”第三十五章  在槙子的来信中,尽管没有使用明显的语言,却洋溢着她对阿勋忠贞不渝的情意,而且肯定还会附上两三首经她父亲修改过的和歌。虽说信上也盖着经过检查的红色樱花小戳,可只有她的信件才能够这样不经多少涂抹而顺利地送达他的手里。由此看来,鬼头中将或许在暗中提供了帮助。但阿勋写给她的回信,却好像并没有全都收到。  槙子在信中既不提问也不回答,与现实似乎有关又好像无关,既不是要告诉什么,也不是在拒绝告诉什么,只是随着四季的变化,写一些显而易见的美景和各种生动有趣、却又不着边际的事情,例如:同去年春天一样,野鸡又从植物园飞到院子里来了;最近买的一些唱片;回想起了白山公园的那个夜晚,现在还不时去那里散步;被雨水打落后污损了的樱花粘在浪木上,在夜晚的灯光下微微摇曳;从眼前的这个摇曳中联想到刚才还有一对恋人坐在那里依依惜别;神乐殿沉浸在夜晚那浓浓的黑暗中,一只白猫却突然从那里跑过;为练习插花而使用了早开的桃花和小苍兰;去护国寺时,在寺内发现了鸡儿肠①,便一口气摘了许多,装得袖子里都沉甸甸的……这些描写还附上了和歌,因而阅读时阿勋也每每感受到了同样的心境。槙子具备着母亲所缺少的那种才智,能够随心所欲地使信件的文体轻易通过严格的检查,可尽管如此,从字里行间反映出的槙子,与神风连那个远远眺望着丈夫燃起的烽火,同婆母一起欢呼雀跃的阿部以几子相比,却又大不相同。  阿勋反复阅读着槙子的来信,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尽管信中没有一处同政治有关,在一些含有双重语意的地方,却让人联想起了某种热情的比喻。当阿勋苦苦理解这些语句并为之而感到深深的震撼时,他觉得必须抵抗这些信件对自身所造成的官能性诱惑,尤其是从中发现了不仅仅是温柔和善意的成分。可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像槙子是怀着恶意来写这些信的呢?即或信中真的存在着这种成分,对于槙子来说,那也确实不是故意的呀。  ①菊科多年生草本,生于山野、路旁,初秋开出淡紫色花朵。  信中流畅的文笔和遒劲的字体,显然是一种走钢丝。为什么要去责怪在练习走钢丝的过程中,以走过危险为乐事的举止呢?倘若再进一步想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对走钢丝的兴趣已经到了不道德的地步,在忌讳法官检查的借口下,一味玩弄着这种感情的游戏。  信中倒是没有任何这类文字,只是飘逸着一种气味,一种轻松的情绪。由此推想,槙子似乎有时在为阿勋的入狱感到高兴。从来信中不难看出,这种残酷的交流是槙子早就期盼着的梦幻,而且她让这种梦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的,无情的隔离可以保持感情的纯度,不能会面的痛苦将转变为平静的喜悦,危险在刺激着官能,不确定的因素培养出了梦幻……槙子还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拂过狱窗的微风一般的诱惑面前,阿勋的内心将战栗不止。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种愉悦在信中若无其事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槙子从这种状态中发现了自己的王国。  当阿勋用被狱中生活磨砺过的感觉察觉到这一切时,甚至想一下子撕碎并扔掉这些信件。  为了转变心绪,固守节操,阿勋要求让家里把《神风连史话》送来。当然,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在“杂志求购”中准予购买的杂志,仅限于《儿童科学》、《现代》、《雄辩》、《讲谈俱乐部》、《国王》和《钻石》等。在一周只允许看一本的监读书籍中,无论官版还是私版,能够点燃胸中火焰的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因此,当早就请父亲送来的井上哲次郎博士所著《日本阳明学派的哲学》一书被允许送来时,阿勋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他想阅读的,是大盐中斋那一章。  大盐平八郎中斋在文政13年①37岁时辞去了与力②之职,后致力于著书和讲学,作为阳明学派的学者而享有很高声望。此外他还精通枪术。天保4年③至7年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馑中,当政者和富商们不但不去救助饥民,还把大盐卖光藏书以赈济灾民的行为视为沽名钓誉,甚至连大盐的养子格之助也遭到了谴责。天保8年2月19日,大盐终于举兵,其追随者数百人焚烧了富商的家财,并广散钱粮救济灾民,烧毁了四分之一的大阪城。后来由于战败,大盐怀抱炸药而死,享年44岁。  大盐平八郎以身实践了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学说,体现了王阳明“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思想。比起以阳明学为其基础的知行合一和理气合一的学说,更让阿勋感兴趣的,则是它的生死观。井上博士也曾说过:  “关于生死,中斋持有非常类似于佛教涅槃的学说。”  中斋所说的“太虚”,并不是指灭绝一切心灵作用的消极状态,而只是指祛除私欲之情,使良知的光辉得以发挥。中斋提倡,应以太虚为我们的本体,当回归到永世不灭的太虚时,我们也就进入了不生不灭的境界。  博土更是经常引用《洗心洞札记》并加以阐述:  “倘若心归太虚,则身死而不灭。故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若知心将不死,在世更无所畏惧。由此便生决心,而此决心则绝非万物所能动摇者。如斯便可谓知天命者焉。”  这其中的“身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一句,震撼了阿勋的心。阅读着的这些文字,正如同铁锤一般敲击着此时此处的自己。  5月20日做出了结束预审的决定。决定的正文宣告:  “本案件提交东京地方法院进行公审。”本多原指望在预审阶段免于起诉的希望落空了。  ①文政元年为1818年,由此推算,文政13年应为1830年。  ②江户幕府中隶属于行政长官,专司协助指挥、官理捕吏和庶务之职。  ③天保元年为1830年,由此推算,天保4年应为1833年。  第一次公审应在6月末开庭。在公审前的那几天里,依然不允许会面。但槙子却送来了东西,阿勋以非常激动的心情接受了下来。那是三枝祭的野百合花。  经过漫长旅行,又在看守的手中被摆弄过的这枝百合花显得有些枯萎、憔悴。可与那枝原打算在举事那天早晨藏在胸口的百合花比较起来,却显得非常娇嫩和艳丽,花瓣上还沾着神前大院里的朝露的依恋。  为了把这枝百合花送给阿勋,槙子大概特意去了趟奈良,并且从采摘回来的诸多百合花中,精选出这枝花色最白、姿容最美的百合花的吧。  回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勋的身体充满了自由和力量,在神明御山的三光瀑布下,用瀑布的水流冲去在神前进行的剑道比赛中获得的胜利的余烬,以清静的心境侍奉神明,采摘了许多献给神明的野百合花,缠着白毛巾的额头流着汗水,拉着装满百合花的大车行走在通向奈良的大道上。樱井村在夏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阿勋的青春与群山的翠绿相互辉映。  百合花是那个回忆的徽章,不久后又成为决心的标志。从此,在他的热情、发誓、不安、梦想、对死亡的期待、对光荣的向往、在所有一切的中心,便有了这个百合花。在支撑着巨大而又郁暗的计划的梁柱上方,在他那个耸立着意志的笔直的梁柱上方,百合花的隐钉片①总是在阴暗的高处粲然闪烁。  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用手掌转动着花茎。斜茎的百合花一转动起来,开始干燥的叶片就擦过阿勋的掌心。当花儿猛地向这边倾斜过来时,便散落下少许淡金色的花粉。阳光从狱窗中强烈地照射进来。阿勋感到,去年的百合花又复活了。  ①遮掩着粱柱上铁钉头的金属片饰物。第三十六章  当阿勋收到结束预审的决定书,在集体被告的名单中看到佐和的名字时,不禁为自己长时间地怀疑他而感到愧疚。  让阿勋羞愧的是,每当自己的心里浮现出佐和的面容,或每当想起佐和的名字时,都会难以抑制地泛起一种不快的感觉。或许,当时自己倒是真的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叛徒的角色。即或不是佐和,不也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人来作为自己那不可抑制的怀疑对象吗?如果没有这样的角色,自己不也就无法保住自己了吗?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在把一直认为非常可疑的佐和的名字排除后,自己的怀疑就要转移到佐和以外的人之中去了。被捕时在场的有宫原、木村、井筒、藤田、三宅、高潮、相良、芹川、长谷川等10人。其中尚未满18岁的芹川和相良因为适用于少年法,名字没有出现在集体被告中,这也是很自然的。阿勋的眼前浮现出了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机敏的相良,还有曾在神社前哭喊着“我不回去”的少年模样的芹川,那位东北的神官的儿子。这两人绝不可能背叛自己。那么其他人呢?……阿勋不敢再想下去了。就像拨开草丛再往前面走去就会遇上白骨一般,阿勋觉得,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可怕的事实正隐藏在自己的前方。  当然,离队的同志是知道12月3日这个举事日期的。不过,最后一个离队的人也只知道举事之日三周以前的情况。计划当时既然被损害到了那种程度,那么举事之日无论延期还是提前,抑或中止,都是非常可能的。假设离队的同志中有人向法官提供了情报,那又为什么一直等到举事的前两天才开始逮捕呢?实在不明白这样做的理由。由于举事的手段比先前简单了,那么提前举行的危险性不就更大了吗?  阿勋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下去了!可尽管阿勋这么想,却仍然把所有思绪都转向了自己最不愿考虑的不吉的观念,就像受到诱蛾灯引诱的蛾子,虽然不想飞过去,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扑向了灯火一样。  6月25日是公审之日。这一天天气晴朗,暑热逼人。  押送的囚车经过被阳光照耀得闪烁着光亮的皇宫护壕,驶入红砖建筑的最高法院的后门。东京地方法院就在这座建筑的一楼。阿勋穿着家里送来的白底藏青碎花纹的上衣和裙裤来到了法庭。米黄色的法台闪现出耀眼的光泽。由于看守的怜惜,在入口处取下手铐时,阿勋的身体被扭向能够看见旁听席的方向。半年不曾见过的父母正在那里。当母亲和阿勋的视线相遇时,她用毛巾捂住了嘴,像是在抑制着呜咽。阿勋没有看到槙子的身影。  被告们背对旁听席站成了一排。与同志们并肩站在一起,这给了阿勋很大勇气。紧挨着自己的是井筒,尽管不能交谈和对视,他还是感觉到井筒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阿勋觉得,这不是因为出庭所引起的紧张,而是通过汗水淋漓的身体产生的颤抖如实传导过来的久别重逢的激动。  眼前是被告席。对面则是耀眼、明亮的桃花心木法台,连接着露出了木纹的围板。法台装饰得庄严、神圣,中央部分的后方,是用同样的桃花心木仿制而成的巴罗克风格的门扉。门扉开在山墙上,显得庄重、肃穆。在三张分别雕刻着花冠的座椅上,正中间坐着审判长,左右各有一名陪审官。对面的右方坐着法院书记,左边则坐着检察官。法官们的黑底法衣上,刺绣的紫色蔓草花纹闪现出滞重的光亮,由前胸爬向肩后,威严的黑色法官帽上也绣着紫色的线条。一眼望去,便感到这里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稍稍平静下来后,阿勋发现了正在右侧的辩护律师席上凝视着自己的本多。  审判长问了姓名和年龄。自从被捕以来,阿勋早巳习惯于充满威严的声音从上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可从这样高的法台上,听到象征着国家理性的声音,听到宛如从光辉明亮的天际远远传来的雷声一般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  “是,我叫饭沼勋,20岁。”阿勋回答道。第三十七章  第二次公审于7月19日开庭。这天虽然天气晴朗,法庭里却凉风习习。由于凉风不时掀起文件,于是庭警便半闭上了窗子。阿勋肋腹部的汗水更增加了发痒,几次三番地想去挠搔被臭虫咬过的地方,却又强忍住了这种诱惑。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驳回了检察官方面在第一次公审时提出的要求一位证人到庭的申请。兴奋之余,本多在桌面的纸上轻轻滚动着红色铅笔。  这还是昭和4年出任审判官时,在无意识中养成的习惯。虽然在那之后也曾努力克服过,但4年后的今天这老习惯却又出现了。审判官若有了这习惯,会对被告产生不好的影响,但以现在的身份,却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这么做了。  被驳回的证人是陆军的堀中尉,他正是关键性的证人。  本多看出了检察官脸上掠过的不满,就像疾风骤然横扫过水面一样。  无论在讯问记录或是审讯记录中,还是为了解情况而被传来的离队人员的讯问记录中,都多次出现过堀中尉的名字。只有阿勋一人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当然,现在还不清楚堀中尉在整个计划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在搜查出的那份最后的名单里,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所谓最后的名单,就是用线条把12位财界巨头分别与集体被告的名字连接起来的那份表格。可是,在四谷的秘室中搜出的这张表格,并没有明确地提示任何暗杀意图。  集体被告中的大多数人只承认接受过堀中尉精神上的影响,在供述中明确表示接受过指导的,仅仅只有一人。多数离队者也说,既没有见过堀中尉,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检察当局怀疑在脱离者大量离队之前还那样庞大的计划,除了被告们不相一致的供词外,竟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适应的证据。  检察官方面早已盯上的那张关键性传单,也就是伪称天皇陛下降大命于洞院宫殿下的那张传单,已在暗中被销毁掉了。检察官们注意到,气势如此恢弘的檄文与非常弱小的暗杀团实在不成比例,因而把中尉视为重要的证人,这也是很自然的。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方面之所以陷入这样焦灼不安的境地,很可能是佐和从中起了作用。饭沼曾这样暗示过他:  “佐和可是个好人。”饭沼说,“佐和是始终打算与阿勋生死与共的,想瞒着我让阿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自己也准备赴死。因此,由于我的密告而受伤害最重的,也许是佐和。  “可佐和毕竟是成年人了,因而预先想到了失败并做了周密的布置。通常,搞这类运动最可怕的就是出现离队者。所以当佐和知道出现离队人员后,便立即发挥了非常活跃的作用,对他们一个个地进行说服。  “他对他们说:假如事情败露,你们就可能作为知情者而被传讯。知情者同共犯只有毫厘之差,你们如果不想成为共犯,就要把同军方的关系压缩到只接受过精神影响的程度。否则,事态就会闹大,你们也得被卷进去,就像自己卡自己的脖子一样。  “佐和在决心参加举事的同时,又防止万一,预先周密地销毁了证据。年轻人是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开庭后不久,审判长就面无表情以与本案无直接关系为由,驳回了关于把堀中尉作为证人的申请。这时本多立即察觉到:“啊,多亏了报纸上那篇《陆军当局谈话》呀!”  自“5·15事件”以来,军部对这类事件在社会上所引起的反应达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尤其是堀中尉,在“5·15事件”中就是个被点了名的声名狼藉的军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派遣到满洲去的。倘若在这次民间的案子中他又被列为可疑的证人,那可就太糟糕了。如果他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暂且不论证词的内容如何,“5·15事件”后不久发表的《陆军当局谈话》的可靠性就会失去,进而还会损害军队本身的威信。  或许,军部正以这种心情注视着这场审判。当要求堀中尉出庭作证的申请刚一提出,军部肯定对检察官心怀不满,希望法官能够毫不留情地驳回这个要求。  总之,检察当局已经从警察的调查中得知,在麻布三联队后面那个叫作北崎的军人公寓里,学生们与中尉会面的情况。  在流露出不满神色的检察官的脸上,本多看出了烦躁和焦灼的表情,也想到了之所以焦灼不安的原因。  本多觉察到,检察官对结束预审的决定中仅仅以预谋杀人罪提起公诉而感到不满。他们想把案件搞大,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定为预谋叛乱罪。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杜绝这类事件的祸根。然而这样一来,逻辑的推理却要被打乱。只顾一个劲地证明由大计划缩小为小计划这一过程,从而将会疏漏构成预谋杀人罪的因素。  “我要钻这个空子,如果可能的话,干脆连预谋杀人罪也给否定掉。”本多在想,“要想做到这样,最让人担心的,就是阿勋的纯洁和正直。必须使阿勋陷于混乱之中。自己提出的证人,既是针对敌人的,也是针对自己这方面的。”  站在那排年轻的被告之中,阿勋的眼睛显得非常美丽、明亮和清澈。本多在内心里呼唤着那双眼睛。当刚刚知道这起事件时,本多觉得那双目眦尽裂的眼睛与发生的事件竟是格外相称。可现在,这双眼睛与这里的场所却是如此地不相适宜。  “美丽的眼睛啊!”本多在内心里呼喊着,“年轻人这双世间罕见的眼睛澄澈而又明亮,总是使得人们如同遭到三光瀑布的水流骤然冲淋似的,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以为受到了这世上最严厉的谴责。把一切全都说出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即便纵情地受到伤害。你也该到知道怎样保护自己的年龄了。在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之后,你便会知道‘谁也不会相信真实’这一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教训了。对于这样美丽的眼睛,这便是我所能够进行的惟一的教育。”  本多瞥了一眼坐在法台之上的久松审判长的脸。  审判长刚刚年过花甲,相貌端正,戴着金丝眼镜,苍白而干燥的皮肤上浅浅地浮现出了老人斑。他措辞准确,但在说话时会发出一种幽雅的无机质的响声,语言宛若象牙棋子般在他的嘴里相互商量着。于是,审判长的讲话内容确实增加了冷冰冰的威严,那如同法院大门上闪烁着的皇室菊花徽章一样的威严。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那满口的假牙。  久松审判长在人格上的评价的确很高,本多也喜欢他那严谨、正直的品质。不过,如此高龄却还在第一审的地方法院,至少不是那种被称之为秀才的人。在律师间传说,虽然看上去他像是很有理智,实际上感情却非常脆弱。为了与内心燃起的火焰战斗,他才故意装出一副冷冰冰的外表。关于这一点,只要在他激怒或深受感动时,看看老人那白皙而又干燥的面颊涌上的红潮便知道了。  可是,本多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法官的内心世界的。那又是怎样的战斗啊,是以仅有的一堵法律正义的堤坝来抵挡汹涌而至的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耻、发狂、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木片、纸屑、油花、桔子皮、甚至还孕育着鱼和海藻的充满了人性的大海的战斗呀!  久松审判长似乎很重视预谋杀人的间接证据,也就是用日本刀换购短刀这一事实。在驳回了要求证人到庭的申请后,便立即开始进行证据调查。  ……久松审判长:饭沼,我问你。在行动前把所有的日本刀全都换购成短刀,是为了暗杀这一目的吧?饭沼:是的,是这样的。审判长:那是几月几日的事?”饭沼:我记得是11月18日。审判长:那时,用卖掉两口日本刀的钱,又买了六把短刀,是吧?饭沼:是的。审判长:是你自己去换购的吗?饭沼:不是,我托付了两位同志。审判长:那两位同志是谁?饭沼:是井筒和井上。审判长:为什么一口一口地分别去卖呢?饭沼:因为考虑到年轻人去卖刀,一下子卖两口会很显眼,就挑了两名能够给人留下明朗、柔和印象的人,分别到远离当地的不同的刀铺去卖。我告诉他们,假如刀铺问起卖刀原因,就说原先是练跪杀①的,现在不练了,想换几把白鞘短刀分给兄弟。这样一来,卖掉两口日本刀买来六把短刀,再加上本来就有六把,12个人就可以每人一把了。审判长:井筒,你说说去卖刀时的情形。井筒:是。我来到麴町三丁目的村越刀剑店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想卖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抱着猫看守着店铺。当时我忽然想到,猫在三弦铺子里总是心惊胆颤的②,可在这刀铺里大概就不会那样担惊受怕了吧。审判长:这些事无关紧要。井筒:是。我对老太婆说了卖刀的事后,她马上转身进了里屋,接着走出一个满脸不高兴神色的老板。他拔出刀来,用轻蔑的目光从各个角度打量着,最后又拔出销钉③,看着插入刀把里的刀身部分说,“果然不出所料,是冒牌货。”他根本没问卖刀的原因,换算好价钱后,就给了我三把白鞘的短刀。我仔细试了试短刀的刃口,就把这几把刀带回来了。  ①日本剑道的一种招数,跪坐抽刀杀敌迅即入鞘。  ②日本的三弦琴多以猫皮蒙琴,次之的以狗皮蒙琴。  ③固定刀身和刀柄的销钉。审判长:他没问你的姓氏和住址吗?井筒:是。他什么也没问。审判长:怎么样,辩护人有什么要问饭沼或井筒的吗?本多律师:我想向井筒问几个问题。审判长:可以。本多律师:你去卖刀前,饭沼是否对你说过长刀不便暗杀,因此必须换购成短刀之类的话?井筒:……没有,我记得没说过这些话。本多律师:那么,并没有特别的吩咐,只是命令你去换购,而你也就不明缘由地去了刀铺,是吗?”井筒:……是……不过,大体上也想到了,因为我认为这也是当然的。本多律师:那么,是不是因为当时决定行动的内容有了紧急变化?井筒:我记得没有这样的事。本多律师:你去卖的是你自己的刀吗?井筒:不是。是饭沼的刀。本多律师:你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样的刀?井筒:从一开始我就有一把短刀。本多律师:什么时候弄到手的?井筒:是……那是……对了,那是去年夏天,在大学的神社前起过誓后,我认为,要是连短刀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就到专爱收集刀剑的叔叔那里要了一把来。本多律师:这么说,当时你还没有明确而具体的使用目的,是吗?井筒:是。也想过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试试。不过……本多律师: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具体使用目的的?井筒:我想,是在被分配暗杀八木升之助氏的任务以后。本多律师:我想问的是,开始明确意识到必须使用短刀来作为暗杀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井筒:……是……我,这个问题我有些听不懂。本多律师:审判长,下面我想问一下饭沼。审判长:可以。本多律师:你原来有一把什么样的刀?饭沼:就是让井筒卖掉的那一把,上面刻着肥前国①忠吉的字样,是前年获得剑道三段时,父亲送给我表示祝贺的礼物。本多律师:用那么珍贵的刀去换短刀,是为自杀而准备的吗?饭沼:什么?本多律师:你在供述中表示,自己喜欢读《神风连史话》,并且为神风连志士们的自刃切腹而深深感动,自己也想那样去死,而且同志们也很赞赏那种死的方式。志士们在作战中通常使用长刀,而在自刃切腹时则用短刀。由此看来……饭沼:是。我想起来了。在被捕那天举行的会议上有人提出,“为了预防万一,还应该准备一把短刀藏在身上。”大家都同意了。很明显,这把备用的短刀就是准备自杀用的。但是还没来得及买,就被捕了。本多律师:这么说,在那之前,你们还没想到要买备用的短刀,是吗?饭沼:是。是这样的。本多律师:不过,你想要自杀的决心,却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吧?饭沼:是。本多律师: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换购来的短刀,除了他杀以外还要自杀,也就是说,它具有兼用的目的?饭沼:是。是这样的。本多律师:那么,特地把平常的长刀换购成短刀的行为,兼有他杀和自杀这两个目的,而不是从当时起,就特意作为用于他杀目的的凶器,是吗?  ①旧国名,日本历史上诸多小国中的一个,一部位于现在的佐贺县,另一部位于现在的长野县。饭沼:……是。检察官:审判长,本多律师的讯问,显然应被视为诱导讯问,我表示抗议!审判长:辩护人的讯问就到这里吧。关于换购长短刀的讯问,到此暂告结束。现在允许检察官方面的证人出庭。  ……  本多在席位上坐了下来,满意地认为,通过这次讯问,使得要把换购长短刀作为预谋杀人罪的间接证据这一逻辑推理或多或少地陷入了混乱。不过,本多还在思索着:难道久松审判长对思想问题没有什么兴趣?他本可以利用职权让阿勋尽情地阐述自己的政治信条,但自第一次公审以来,他却根本没有让阿勋进行阐述。  ……手杖杵地的声音,在法庭人口处杂乱地响了起来,人们都朝那边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佝偻着腰身,好像正弯下腰来竭力捕捉着什么,以穿着麻布单衣的胸部护卫着自己眼前的空间。白发苍苍的头低垂着,只有深凹下去的眼睛在向上翻着。老人艰难地走到证人台前,用手杖支撑着身体站在那里。  审判长站起来朗读了宣誓书,证人用颤抖的手在宣誓书的署名处捺了手印。在开始讯问以前,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  老人用非常难以听清的小声,回答着审判长的提问:  “我叫北崎玲吉,78岁了。”  ……审判长:证人一直在那里经营着公寓吗?北崎:是。是这样的。从日俄战争时起,就开办了军人公寓,直到今天,还一直在原地经营着。在这所公寓住过的人中,出了不少了不起的军人,有的人还当了大将、中将。都说我这所公寓很吉祥,虽然屋子破破烂烂地很不像样子,但托诸位军人的福,特别是承蒙三联队军官们的关照,虽说孤身一人,也还可以勉强度日,不至寄人篱下。审判长:检察官有什么要讯问的吗?检察官:是的……陆军步兵堀中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你那儿的?北崎:是……哎呀,三年……不,两年……,最近头脑越来越糊涂了,哎呀呀……对,大概是两年左右吧……检察官:堀中尉晋升为中尉是在三年前,也就是昭和5年的3月。他住进公寓时,已经是中尉了吧?北崎:这是不会错的。他刚住进来时就是两颗星,不记得后来祝贺过晋级。检察官:那就是说;他至少在公寓住过三年以内,一年以上,是吗?北崎:是。是这样的。检察官:堀中尉那里经常有客人来吗?北崎:有很多哩。虽然没有来过一个女客,但年轻人和学生倒是时常进进出出,都是来听中尉谈话的。中尉也喜欢同这样的客人交往,到了吃饭时分,就为他们从饭馆里叫饭,看来照顾得很好,好像也花了不少零钱呢。检察官: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北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的。检察官:中尉对你说起过有关来客的事吗?北崎:没有。他同三浦中尉他们不一样,是个冷漠、简慢的人,平常就不大和我说话,更不要说亲口对我讲关于来客的事了。检察官:请等一等。你说的那个三浦中尉是谁?北崎:他一直住在我的公寓里,就是二楼和堀中尉的房间正好相反的那头的房间里。虽然性格粗暴,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检察官:关于堀中尉的客人,如果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请说一说。北崎:嗯,对啦,有一天晚上,我送晚饭去三浦中尉的房间,经过堀中尉的房间时,拉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堀中尉像是喊口令似的很大声音,当时真把我给吓坏了。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北崎:只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生气地大声喊道:“行了,中止吧!”检察官:你听见他说了要中止什么吗?北崎:哎呀,这个嘛,总之,我只是从那里经过,被这么一声怒喝,吓得我差一点把晚餐的饭菜都给弄翻了。我的腿脚又这么不灵便,就只顾急匆匆地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房间里去。那天晚上,三浦中尉大概饿坏了,早就在催促着我,“喂,老爷子,早点开饭啊。”万一我在这房门口把饭菜给弄翻了,就该轮到三浦中尉来对我大声斥责了。当我把饭菜端到三浦中尉的面前时,中尉独自笑着,只说了一句“干上啦”,就没再说别人的闲话。我想,这一点正是军人们的长处。检察官:那天晚上,堀中尉那里来了几位客人?北崎:哎呀,大概是一个人吧……是的,是一个人。检察官:中尉说“中止吧!”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这一点极其重要,所以请你准确地回忆出来。是哪年、哪月、哪天、几点钟?你记日记吗?北崎:不,哪里!哪里!检察官:你听懂我问的话了吗?北崎:什么?检察官:你记日记吗?北崎:啊,是说日记吗?我不记。检察官:那么,那个夜晚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大约几点呢?北崎:哎呀,我想,一定是去年的事。对啦,当时拉门关得那样紧,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所以肯定不会是夏天。也不会是初夏或初秋。那时已经很冷了,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概是去年的4月以前,或是10月以后。时间是吃晚饭的时分,日子嘛……唉,等一等。检察官:能不能说得肯定一些,是4月还是10月?或者说,是3月还是11月?北崎:是。现在我正拼命地想哩……嗯,对了,不是10月就是11月。检察官:到底是10月还是11月?北崎:这一点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检察官:可以认为是10月末或是11月初吗?北崎:啊,可以吧。我已经记不清了,真对不起。检察官:当时那位客人是谁?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堀中尉平时只是吩咐我,几点钟左右有几个年轻人要来,让他们进来。检察官:那天晚上来的客人也很年轻吗?北崎:是的,我记得是个学生。检察官:还记得他的脸吗?北崎:这……记得。检察官:请证人向后看。在那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你可以走过去,一个个地仔细辨认他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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