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3

不知何时,本多和饭沼也走散了。本多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肯定已经转生了的清显,就混在这个人群之中。然而,在初夏那白日的阳光下,这又是一个多么离奇古怪的空想呀。过于明亮的神秘,此时却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就像大海和天空在水平线上融合在一起那样,梦幻和现实也有可能正在遥远的地方相互融合。可在这里,至少在本多本人的周围,人们却都置身于法律之下,受着法律的保护。而本多,则是这个世上现行法律秩序的保护者。现行法如同沉重的铁锅盖,扣压在现世的大杂烩之上。  “有吃东西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爱着的和恨着的人。”本多在想着。  他们都是法院统治下的人,是一群只要稍有差错,就随时可能成为被告的人,也是惟一作为物种而具有现世性的人。只要他们要打喷嚏,要发笑,要晃荡自己的生殖器,他们就毫无例外地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可能存在着他们所畏惧的神秘,即便在他们中间隐藏着一个清显转生的人物。  本多被请到上席就了座。在他的眼前,排列着盒装食品、酒水和小碟。每隔一定距离,就摆着一瓶插放着百合花的花瓶。由于和槙子坐在了同一侧,只能偶尔瞥一眼她那美丽的侧脸和披散着的头发。  初夏的阳光稀疏地洒在庭院里。人间的宴会开始了。  ①聚会时,人们要在门口脱下鞋后再进屋。第八章  下午回到家后,本多让妻子为客人准备晚饭,自己去睡了一会儿午觉。在梦境中,本多很快就见到了清显。正当他为这次邂逅而高兴,刚要和他说话时,却又醒了过来。不过在内心里,本多却丝毫没有为这个梦境所打动。那不过是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思考着的事残留在疲倦的头脑里,化成了这样的图像而已。  6点钟时,饭沼父子来了。他们还带来了旅行皮包,像是要从这里直接去火车站。  落座后,本多和饭沼都不愿触及往昔的话题,就谈起了最近的政治和社会情况。不过,饭沼顾及本多的职业,并没有过多地表示出愤世嫉俗。少年阿勋在一旁正襟危坐,把拳头放在膝上,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在昨天的剑道比赛中,透过防护面具闪烁着光亮的那双眼睛,今天依然发出清澄、锐利的光芒,在这样的家常便饭之间,显得很不和谐。人们会觉得,这是一双时常怒睁着的眼睛。在这样的场合下,仅仅被它嗔目而视,就会令人感到不同寻常。  在与饭沼谈话的过程中,本多一直为这双眼睛而心神不定,他想告诉少年:“在进行这样的谈话时,没有必要如此大睁着眼睛。”这双眼睛与日常生活中微妙的变化没有丝毫关连,不知不觉间发出了清澈的光亮,却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责备着自己。  对于共同的回忆,人们能够亢奋地谈上一个小时。可那并不是谈话,而是原本孤立着的怀旧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泄的对象,然后开始那久已郁闷在心中的独白而已。在各自的独白过程中,人们会突然发现,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像是被隔阻在了没有桥梁的断崖两岸。  于是,当他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时,就再次让话题回到往昔。本多忽然想起,饭沼曾在右翼团体的报纸上发表过的署名文章《松枝侯爵之不忠不孝》,他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啊,是说那篇文章吗?对于我来说,把矛头对着有恩于我的侯爵,我也曾犹豫过,可还是抱着以死相谏的决心发表了那篇文章,那是出于一片报国的忠心。”  这个流畅至极、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复,当然不能使本多感到满意。于是本多告诉他,读了那篇文章后,清显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很怀念他。  饭沼那张多少有些醉意的脸上,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感动神情,使得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他微妙地颤动着八字胡,说道:  “是吗?公子是那么说的吗?到底还是理解了我的心情呀。我写那篇文章的动机,怎么说才好呢?当时我想,即便开罪于侯爵,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公子没有任何罪过。之所以这么做,是担心如果放任不管,公子的消息就将流传到社会上去,可能会给公子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因而我揣度,假如采取主动,抢先揭发侯爵的不忠,就能够避免连累公子。如果侯爵真的还有父子之情,那么,为了亲生儿子而承担一些污名,或许还是他所希望的吧。可这件事最终还是惹得侯爵动了怒。对此,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公子却理解了这些良苦用心,这真是太难得了,我简直太高兴了。  “……本多君,请您听着,让我借着酒劲说出来。当听到公子故去的消息后,我一点也不夸张,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想,至少要去通宵守灵,就去了公馆,却吃了闭门羹。看来大门口接到了指示,我去参加告别仪式时,也被请愿警察①赶了出来,连在灵前烧枝香都没能如愿。  “虽说是自作自受,可这毕竟是我终身的憾事。时至今日,我还不时对贱内发发牢骚哩。每当我想到公子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才20岁就故去了时……”  饭沼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拭着溢出的泪水。  本多的妻子过来斟酒,这时却也无话可说。少年阿勋大概也  ①权贵富豪等向政府申请派驻的警察,担任警卫。  在明亮的灯光下,本多隔着狼藉的杯盘,在一定的距离外注视着亢奋的饭沼。饭沼的这种真情,看来容不得半点怀疑。如果这是真的,而且这悲哀里没有一点杂质的话,就说明他并不知道清显的转生。假如他知道了转生的秘密,他的悲哀之中则一定会混进了某种更为不纯的、暖昧的、不确切的杂质。  想到这里,本多不由得反观自己的内心:眼前饭沼的这种悲叹,之所以没有引出自己的一颗泪珠,一是因为长年所从事的理智的职业而受到的锻炼,同时也是因为萌生了清显转生的希望。他感觉到,一旦被暗示了某人转生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最为沉痛的悲哀,也会立即失去它的真实和生动,如同枯叶一般飘落而下,就像当你看到悲哀使人们那典雅的气质受到本质性损害时,引起你的担忧一样。仔细想来,这竟比死亡还要可怕。  饭沼擦去泪水,忽然转向阿勋吩咐道:刚才忘了打电报,赶快去打。这是为了让塾里的学生们明天早晨到东京车站来接车。梨枝打算让女佣代发电报,可本多明白饭沼想支开儿子的心情,就随手为少年阿勋画了一张夜间营业的一家最近的邮局地图。  阿勋出去了,本多的妻子也去了厨房。本多在想,现在正是向饭沼打听清楚的好机会,可他不知道怎样问才会显得更自然一些。正在心神不定的时候,饭沼开口这样说道:  “对公子的教育,我是彻底失败了。可是,我要尽最大努力来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我认为,我所施行的,是最理想的教育,可还是觉得不够满意。看到正在成长的儿子,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公子的长处,真是不可思议呀。过去,对公子我是那样感到棘手。”  “您的儿子可真了不起啊,单说他的体质,松枝清显就不能与之相比。”  “本多先生,您太过奖了。”  “首先,阿勋君把身体锻炼得这么结实,这一点就与松枝不同。松枝可是个从不锻炼身体的家伙。”本多这么说着,自然地把对手引向谜团的关键。同时,他在内心里也在为自己的这个企图而颤栗不已。“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死于肺炎,就是因为只有漂亮的外表,而没有健康的身体。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您就侍候他,关于他的身体,您一定知道得非常详细……”  “哪里,哪里,”饭沼慌忙摆了摆手,“我一次也没给公子擦过澡。”  “为什么?”  这时,这位私塾塾长那平庸的脸上,泛起了难以形容的羞怯,血流涌上了浅黑的面颊。  “公子的身体……我,晃眼,一次也没正眼瞧过。”  阿勋打完电报回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出发的时间。本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同阿勋交谈过,就用尚未习惯与年轻人交谈的那种职业性的生硬口气问道:  “现在你正读着什么书?”  “是。”不时整理一下书包的阿勋,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对本多说:  “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三遍了,是上个月在朋友的推荐下买来的。我从没读过这样激动人心的书,先生,您读了吗?”  那本书装帧简朴,封面上用隶书体印着“神风连史话 山尾纲纪著”。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本小册子。本多翻弄着这本书,无论作者的姓名,还是印在卷末的出版社,他都不熟悉。当他正要把手中的书递过去时,却被少年那满是被竹剑磨出茧子的健壮的手给推了回来。  “方便的话,请您一定读读,这是本非常好的书,读完后还给我就行了。”  倘若已去厕所的饭沼还在这里,对儿子这种强加于人的态度是一定会加以责备的。本多非常清楚,热心推荐此书的少年双目闪烁着光亮,要把心爱的书借给他,是因为少年相信,这是自己为报答本多的深厚情意而能够办到的惟一的事情。于是本多接受少年的推荐,收下了那本书,并且致谢道:  “借了你那么珍惜的书,真是不过意呀。”  “没什么,如果先生能读读这本书,我会很高兴的。而且,先生也一定会受到感动的。”  从阿勋充满力度的语调中,本多瞥见了在这种年龄上所特有的显而易见的精神世界--分辨不清自己和别人所受感动的质的区别,恰如纹理粗疏的藏青地碎白花布一样,到处连接着形状相同的碎白道花纹。这让本多产生了羡慕之情。  即便在客人回去以后,梨枝也不对当天的客人评头论足,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那决不轻信任何事物、如同食草动物一般慵懒和稳健的个性。可就是这样的梨枝,也会在两三个月以后,不经意地指出某天来客的缺点,让本多大吃一惊。  本多很爱梨枝,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法对她诉说自己的那些空想和梦幻。当然,梨枝也会高兴地听他说,但本多很明白,即便她没在应付自己,也是不会信以为真的。  决不对妻子谈论自己的工作,这已成了本多的习惯。这种习惯,使得本多把自己那算不得丰富的想像力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困难地与工作上的机密一起藏在了内心里。本多决定,要把自昨夜以来一直迷乱着自己的那件事,与清显的梦中日记一道放进抽屉的深处。  夜深了。本多走进书斋,面对着天亮前必须要处理完的文件,义务感却从那用难以辨读的文字拟就的案卷纸面上,变为压力弹跳了出来。本多再也工作不下去了。  本多无聊地拿起阿勋留下的小册子,毫无兴致地读了起来。第九章(1)神风连史话山尾纲纪 著·其一、祈请·①明治六年夏日的一天,在熊本城南二里外新开村的大神宫里,聚集着四位壮士,他们正随着神官的养子太田黑伴雄拜神。新开皇大神宫是伊势大神宫的分祠,在这里又被称之为伊势新开。这座茅草茸就屋顶的简朴神社,兀立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的树丛②中,深受全县民众的尊崇。参拜很快就结束了,四人把太田黑一人留在前殿,全都退到了太田黑家的客厅里。因为太田黑还要进行秘密的祈请。这四人是:面色冷峻的壮年加屋霁坚,年逾花甲的上野坚吾,同为五十多岁的斋藤求三郎和爱敬正元。加屋留着全发③,他们的肋下全都放着佩刀。他们紧张地等待着祈请的结果,四人连汗也顾不上擦,彼此间各不相望,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那里。蝉的鸣叫声,把烈日蒸腾的空气精心缝制成了厚厚的棉布纳衣。卧龙松浓密地遮掩住了客厅前院的水池。廊檐下没有一丝微风,可池边的菖蒲叶,却都在微微摆动,不管它们或剑一般直立,或蜷缩成一团。满是细小花苞的百日红那白色的枝条,竟搅得满池水影斑驳。①日文原文为宇气比,指在神明之前祈祷,占卜吉凶成否等。②日本的神社和世家周围通常植有树丛。③江户时代老人、苦行僧和医师等可保留全发,无须像其他人那样剃去一半头发而形成月牙状发型。绿色葱茏,就连胡枝子的叶片,也被染上了厚重的绿色。黄色的蝴蝶在飞舞。庭院边缘的那片并不很高的杉树林间,碧空如洗,却又粲然、静寂。加屋用锐利的目光向神殿那边望去。对这次祈请,他抱着与众不同的期待。大神宫的前殿,中央悬挂着细川忠利侯爵的白鞘宝刀横匾,左边是画着龙的匾额,右边悬着的匾额则是细川宣纪侯爵的雌雄白鸡图。此外,还有黄檗雪机手书的“万治三年大神宫”的题词。为了诸侯亲自参拜或派人代为参拜,房间靠墙处还设有供陈设装饰品用的高台。太田黑伴雄身着净衣,跪拜在神前。他的脖颈细小、瘦弱,面色苍白,如同病人一般。这是因为每当向神祈愿之前,都要避谷断食七至十天,五十至百日之内,不近烟火之物。这种请示神意的祈请,深受三年前故去的本家先师林樱园①的重视,他甚至著有《祈请考》一书,这也可以说是先师遗训的精髓。樱园的国学远比笃胤的“幽显一贯”论更为彻底。他提出“神事本也,现事末也”,还主张“治世政人者,以神事为本,现事为末,合本末为一,治世政人时则天下不足而治”,把秘意的根本归于占卜神意的祈请。在《祈请考》一书的序文中,樱园写道:“祈请为神道最奇灵之神事,欲寻其源,乃天照大神②共须佐之男命③于九天之原野示此奇术,后传至今世”。须佐之男命为证明自己心明如镜,通过祈请生下了众皇子,其中就有迩迩艺命的父神天之忍穗耳命,这尊神又开创了天壤无际的皇族,所以祈请是神事的根本之所在。虽然通过这种神事可以请示神命或得以体察神意,但从中世以来却中断了,樱园想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上使它得以复活、再生。①林樱园(1798-1870),日本朱子学派儒学家,著有《祈请考》和《升天秘诀》等书。②天照大神为传说中创造了大和民族的太阳之神。③须佐之男命也叫素盏鸣尊,传说中的统治者,为天照大神之弟。祈请就是这种“尊贵至极、灵验至极的神道”,皇国则是灵言相佑的繁荣国度。也就是说,灵言的妙用,使得皇国明显得到了天神地祗的庇佑。由此可见,“祈请之神事亦为灵言之道”。当某人引用熊本地方的藩学①--宋学的治国平天下理论,对祈请的神秘不屑一顾时,樱园这样说道:“当今世上,治人者为凡人,被人治者亦为凡人。凡人欲治凡人者,有如汪洋之上,无舟欲救溺水之人。惟有祈请为浮宝,即拯救溺水者所必须之舟船也。”樱园是一位博学的人,以真渊②、宣长③的国学为其根本,汉学领域饱读经、子、百家,佛典方面则熟知大乘、小乘,甚至对于兰学④也有所涉猎。樱园曾立志对内昭皇道,对外扬国威。可当彼理⑤来航时,当政者束手无策,却要把攘夷论转为倒幕⑥工具。樱园对当政者的这些权术深感厌恶,后来遁于世外,潜心研究幽玄之学。他祈求神世复古,不满足于真渊、宣长等人对古典的解释,决心依据古典来阐明古神道,匡正世人心,使这个世界恢复为清明神世,以得天佑。也就是说,要实行古道,实践复古。他甚至还谈到了“希腊的苏格拉底”,表示赞赏这样的说法:道原本为无道之国所倡导,皇国虽然无道,却反而比之更为出色。①江户时代诸藩为教育本藩子弟而设立的学校,也叫藩校和藩学校。②贺茂真渊(1697-1769),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万叶考》等书。③本居宜长(1730-1801),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古事记传》(1798)、《古今集远镜》(1794以前)和《源氏物语玉小栉》(1796)等书。④自江户中期起,以荷兰语为工具研究西洋诸学科的学问。⑤彼理(1794-1858),美国人,1853年率领美国舰队远航日本,迫使江户幕府打开门户与其通商。因其所率军舰均为黑色,议事件亦被称为黑船事件。⑥江户末年,日本在野势力提出推翻幕府,还政于天皇。神之道,就是祭政一政,奉侯现世人神天皇,与奉侯彼世的远古天神是一致的,祭祀都应该秉承神命而行,而秉承神命就要竭尽虔诚,这就只能依靠祈请。这位热心的敬神家在其一生中,培养出了以太田黑伴雄为首的众多纯洁的信徒,这些门徒悲叹樱园故去时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围着涅磐了的释迦的那些弟子相提并论。今天,在先师故去三年之际,太田黑伴雄净心洁身,以一种紧迫的心情,进行这次祈请的神事。颁布王政复古的诏书时,已经隐约看到了先帝孝明天皇的攘夷圣志得以实现的曙光。但天日却骤然间阴沉下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愈加推行开明政策直至今日。明治三年,原公爵、现亲王满公能久王被敕许赴德国留学。在这一年的年末,庶民佩带刀剑也被加以禁止。明治四年,准许剪发和废除刀剑,与外国陆续签定条约。去年明治五年则采用了阳历。今年正月,设置了以镇抚民众为目的的六镇台,大分县却发生了动乱。社会正向着与先师提出的政事之本义完全相悖的方向发展。与其说社会是在发展,倒莫如说正在倾倒、崩溃。希望落空,人心慌乱,污浊取代了清纯,鄙俗战胜了高雅。倘若先师在世看到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倘若先帝在世御览到这一切,又将如何决断呢?太田黑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明治四年,当岩仓公爵出巡欧美时,同行的副使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在船上屡屡进行的关于国体变革的争论。副使们极力主张,为了与欧美列强对峙,日本理应实行共和制。另一方面,由于明治五年神祗省改为教部省,接着又废止教部省而设置社寺局,使祖传的神社降格于和外来的寺院等同的地位,从而使得先师所倡导的复古与祭政一致的主张,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希望。……现在,太田黑正要进行两项祈请。首先是加屋霁坚的志向,即所谓“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加屋想模仿明治三年萨摩藩武士横山安武士壮烈的死谏,全依靠进言,刀不血刃地制伏对方,在提交建议书后立即自刃,以死谏来达到目的。可他的同志们却对死谏的实际效果表示怀疑。第二,当死谏不被采纳时,是否可以“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太田黑也认为,如果神意就是如此,也就只能挺身而出了。《祈请考》中建议以神武天皇曾使用过的坛酒或糖稀法来进行这项神事,可太田黑却依据从宇土的住吉神社传过来的伊势大神宫系统的祈请秘法,先把事先选妥的桃树枝削好,再剪下美浓纸粘附在上面做成纸幡条,然后写出留待答复承诺与否的咒文。接着,再把写有“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之事,可也”的纸条一张,与三张“……之事,不可也”的纸条分别揉成纸团,使它们分不出哪个是可,哪个是不可,并将其置放在案桌之上,然后从前殿走下台阶,又从阶梯上到正殿,恭恭敬敬地推开大门,在正殿里那白昼的黑暗中曲膝而行。烈日当空,正殿内暑热难当,蚊虫在暗处嗡嗡作响。阳光照到正在正殿门口叩头的太田黑的净衣下摆上。白色祭服的生绢裤裙沐浴着身后的阳光,宛若折叠起芙蓉一般。太田黑先诵读了大祓之辞。神镜在幽暗之中泛着黑色的光亮。就像清晰地感觉到正从额头流向太阳穴的汗珠在耳边爬行一样,太田黑实实在在地感到,在这暑热难耐的黑暗中,神明正注视着自己。他觉得,叩击着自己心房的鼓励,直接变成了神的鼓励,在这正殿的四壁轰然作响。因暑热而困惫不堪的身体,期待着眼前那块全身心向往着的幽暗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清纯,如同清澈、凉爽的泉水一般汩汩流出。太田黑挥舞纸幡时,纸幡发出了恍如鸽子拍打翅膀的声响。他先用纸幡在案桌上左、右、左地摆动了几下,以示洁净,然后静下心来,将纸幡轻缓拂过案桌。四个纸团中,有两个被粘在纸幡上离开了案桌。他打开这两个纸团,迎着门外照进的光亮,清楚地看见一个纸团的皱折之中的“不可”二字。另一个也是“不可”。……诵读祷辞后,他开始进行第二项祈请,也就是卜问“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一事。同上次一样,在四个纸团中惟一被粘上的那个纸团里,写的是“不可”二字。迎接太田黑回来的四位同志,都低头恭候神明垂示,内中只有加屋霁坚一人在用锐利的目光窥视着太田黑那被汗水濡湿了的苍白面孔。38岁的加屋早已决定,只要符合神意,就一人自刃,以代同志们进行死谏。太田黑什么也没说。终于,在最年长的上野追问下,大家才知道两项事情都不符合神意。尽管没能得到神明的允许,可大家决心献身报君国的志向并没有改变。他们提出,应在神前重复誓言:今后更加竭诚祈祷,等候值日之神①赐予忏悔之日,只待时机到来,全体同志便不惜以身相报。接着,大家再次来到前殿,在神前把奉上的誓书焚烧成灰烬,浮在神水之上,再由大家相继喝下。神风连的“连”,在熊本地方是乡党的意思,也是诸如坪井连、山崎连、京町连等培养武士作风的地方团体。樱园门下的志士们之所以被特别称为“神风连”,却不只是因为这些。据说,明治七年,在县厅举办神职人员考试时,这一派人的答案竟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都是“若人心匡正,皇道中兴,则有如弘安年间平元寇,神风忽起,夷狄尽除”。考官一惊之下,将他们称作“神风连”,并由此叫了开来。在这些志士里,诸如富永喜雄、野口知雄、饭田和平、富永三郎、鹿岛瓮雄等年轻人,更是在日常行动中如实地表现出这一派的精神--忌讳污秽,憎恶新政。①即司管改正罪恶和祸害的善神。野口知雄认为电话线是西方传来的东西,因而决不在电话线下走过。顺便说一下,电信规则是在明治六年制定的。他每天前去参拜清正公①的庙宇时,都要特意绕道,选择那些没有电话线的路走。当实在绕不开而必须从下面经过时,则张开白扇遮住头顶,然后再从电话线下走过。他还经常把盐放在袖中,每当遇上僧侣和穿洋服的人,或是丧葬仪式,就要撤盐净身。由此可以看出,就连这一派领导人中,据说最不喜欢读书的福冈应彦也爱不释手的笃胤所著的《玉襻》,对青年们所造成的影响。富永三郎曾卖掉哥哥守国的赏典俸禄②,当他前往白川县厅领取钱款时,得到的却全是纸币。三郎从未触摸过在西洋秽风的影响下制成的纸币,于是他就用筷子夹着带回家去了。樱园先生喜爱年轻人的武骨,他们大多不近风雅。当白川原头赏月时,他们就会想: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后一次明月了;而在赏花时,又会认为:今年的樱花,是自己最后一次观赏的樱花了。于是,大家一同吟唱起水户的志士莲田市五郎所作的和歌:“执矛望明月,顿生感慨千万缕。高天洒银辉,何日照我忠骨上,祈我神相佑”。樱园先生曾教诲说,幽界没有生死,若细说起现世的生死,则始于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两尊神的祈请。不过,由于人是神的儿子,只要其身心不被各种罪孽和污秽所染,履行神创古道,为人正直、清白,就能摆脱现世的死、灭之境而升天成神。樱园先生曾赋歌曰:天鹅冲天翔,我自阵阵心相慕。若能追随去,空遗骸骨在人世,亦为何所惜?明治七年二月,征韩党在佐贺举兵暴乱,熊本镇台也出兵镇压,城里一时只剩下守军二百来人。太田黑认为,不应当错过这个时机。①加藤清正(1562-1611),熊本县人,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先锋大将。②明治维新之初,除发给华族和士族世袭的俸禄之外,政府还对有功勋的公卿、诸侯赐以奖赏俸禄,分为永世禄、终身禄和年限禄等几种。对于革新恶政的大略,太田黑早已成竹在胸。那就是清君侧,弘皇运,莫过于举发义兵,首先夺取熊本镇台,以本城为据点募集同志,进而与东西各地的同志相呼应,挥师东上。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攻占镇台。对于同志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太田黑第二次用祈请来请示神意,正是这个时候。同上次一样,避谷断食数日之后,太田黑来到神前,挥动白纸幡,竭诚卜问神意。这一次,正殿里充满早春季节凛冽的寒气,没有了盛夏时节那般酷热和幽暗。特别是破晓时分,从屋后响起的鸡叫声,犹如撕裂黎明前黑暗的赤红色闪电。这鸣叫声又像是要进裂开来,使人联想起刺破长夜那黑暗的咽喉时四溅的鲜血。平田笃胤曾对死秽做了极为详尽的论述,可对血秽却只提了一下失血之秽。脑海里浮现出在神前沸腾着的纯净的热血,就要为清君侧而抛洒的热血,神明也会予以嘉勉的吧。太田黑的祈祷,被斩奸利刃的闪亮和热血四溅的幻景所衬托。纯洁、正直和无邪,就在挥洒着这些热血的远方,宛若大海尽头的那条蓝线一般凝结着。神前的灯火被晨风吹拂得摇曳不定。太田黑摇摆着的纸幡带起阵阵微风,灯的火头因此而倒伏下来,眼看就要熄灭了。诸神在凝视着。神无法用人世的尺度来衡量人间的事物。在预测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后,神只能用“可”或“否”来进行垂示。太田黑取下挂在纸幡上的纸团,在烛光下层开一看,出现了“不可”二字……神风连的志士们,并不是冥顽不化、不近人情的人。虽然青年们都从内心里希望献身,但平常却同那些充满活力的青年并无二致。沼泽春彦臂力过人,擅长于四天流①的扭打。一天,他正在庭院里捣米,忽然下起暴雨,于是他立即连臼带杵一起抱到屋里,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捣起米来。猿渡弘伸特别钟爱2岁的女儿梅子。一天晚上,他带着微醉回到家来,让熟睡的梅子抱上酒壶,嘴里还“西瓜、西瓜”地叫喊着。喜欢西瓜的梅子睁开惺忪的睡眼,抚摩着怀里的酒壶。看到眼前的情形,妻子数子笑着数落道:“平常还教育孩子不要撒谎,怎么自己倒这样做了?”猿渡非常后悔,后来四处打探,设法买了已经过季的西瓜送给梅子。鬼丸竞曾经与河上彦斋等人作为国事犯而一起入狱一年。他生性好酒,在狱中让家里把用三升酒浸泡过的冻豆腐作为探监食品,在正月初一那天放在大食盒里送了进来。看守说酒气太重,可鬼丸却说,这只是用酒煮过的豆腐,就应付过去了。田代仪太郎是个孝子,由于医生建议他父亲吃牛肉,于是,他每天都要去上河原的屠宰场,为父亲买来神风连最忌讳的污秽之物牛肉。但在举兵那年的夏天,当父亲劝他娶妻成婚,而且事先不和他商量就同对方定了婚约时,仪太郎却流着泪水拒绝了。因为,他早已定下了赴死的决心。野口知雄天性刚直,不近文雅,却喜欢行武,特别善于骑射。每年春秋两季,当藩主在花田的公馆观看武术比赛时,野口总是百发百中,从未失误过。他还从不爽约。一次,在和别人谈话时,听说对方今年没有买到萝卜而无法腌渍咸萝卜,便在那天深夜,与弟弟一起抬着装在四斗大桶里的香咸菜,叩响了那家的大门。明治七年夏天,白川县权令②安冈良亮举用神风连的诸志士出任县里大小神社的神职。在新开皇大神宫,太田黑伴雄原来就是神官,这次又任命了野口满雄和饭田和平出任祠掌①。在锦山神社,则任命加屋霁坚为神官,木庭保久、浦楯记、儿玉忠次为祠掌。就这样,同志们相继出任了15个神社的神职,这种终日敬神的虔心更增加了全县的信任,同时,各地的神社也俨然成了同党的总部或分部。①日本剑术和击技的一个流派。②管理府县行政事务,执行法令的奏任官和敕任官,后改为县令。志士中没有任何人因此而丧失多年以来的壮志,他们更加敬神忧国,并随着日月的流逝,越来越对政局背离樱园先生提出的把世界复古为神世的倡导感到愤慨。明治九年,一柄大铁锤把最后一线希望也砸了个粉碎。那就是3月18日发表的废刀令,以及其后由县令颁布的削发令。安冈严格地执行了这些法令。为了暂时压住青年们的激愤,太田黑对大家说,虽然不能佩带刀剑,但外出时将刀剑藏在衣服里面也可以嘛。然而仅仅这么一句话根本不可能平息大家的愤怒。青年们相继拜访了太田黑,追问什么时候让他们去赴死。被剥夺了刀剑,就使得党内的同志们失去了卫护神明的手段。同志们始终自命为神明的亲兵。侍奉神明需要竭尽虔诚的祭神仪式,而卫护神明则要用充满雄壮的大和精神的日本刀。现在被剥夺了刀剑,使得每时每刻都在遭新政府贬抑的诸神,今后只能依靠没有力量的愚民的信心了。他们不久就感觉到,樱园先生那样热情倡颂的诸神,点燃了他们心中圣火的诸神,正日益遭受到被贬黜的悲惨命运。诸神被剥夺了地位,并被人们所疏远,尽可能使之弱小下去。为了不被基督教诸国视为愚昧的异教国度,祭政合一的理想更加渺茫。人们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系列的举动,是要把诸神沦落为软弱无力的小神,最终使其如同蜉蝣残存于边远地区因河风而冒出芽尖来的芦苇上一般苟延残喘。①位于祠官之下,司管祭祀和财务的神职人员。刀剑也将遭受与诸神同样的命运,国土已经不需要那些腰间闪烁着神州不灭光芒的男子汉来保卫了。出自于山县有朋①腹案的军队,既不是使旧士族有所得益的军队,也不是由国民个人以其自发的意愿来从事国防事业的军队,而是打破阶级界限和推行征兵制,脱离了传统的西洋式职业军队。日本刀被西洋式军刀所取代,今后,日本刀将失去自己的灵魂,沦为被当作美术品和装饰品而遭受玩弄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候,加屋霁坚辞去了锦山的神官职务,向县令提交了转呈政府的洋洋数千言的佩刀奏议书。这是赞颂日本刀的千古名文,更是一篇字句间浸透了心血的绝好文章。关于颁布禁刀令的奏议草莽贱臣霁坚诚惶诚恐冒死上书元老院诸公阁下。据本年三月太政官所颁之第三十八号令,除着用大礼服①者及军人、警察、官吏人等之正规制服外,均禁止携刀。于此有关吾传统之赫赫神武国体,惶恐并非无可非议,出自忧国至情,不敢苟藏人后,慎畏沉默,已于四月二十一日予以缕陈,且以本官共兼职之名,迅即向被解度熊本县令具情抗疏。然竟以所陈与成文法抵触,地方县厅难以审议为由,于六月七日将本书退回。嗟呼!鄙野小民不通郁郁乎之文明礼法,其论述之处亦不乏粗漏,知晓必将遭致上方不悦,尔后定当略加讲究。现臣出于犬马之恋,蝼蚁之忠,愈益不能自己,斗胆将以下所论谨录呈上。在这篇序文里,溢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郁闷,以及欲罢不能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①山县有朋(1838-1922),明治时期至大正时代的政治家,陆军的创建者。②宫中重大庆典活动时穿用的礼服。官员人等又有文官和武官之别。伏惟吾神武之国,佩带刀剑乃绵远神代固有之风仪,国本赖以成立,皇威赖以辉煌,神祗得以慰祭,妖邪得以铲除,祸乱亦得以戡定。此实乃大可镇国家,小可护己身之具也。呜呼,尊神尚武之国体须臾不可离者,其为刀剑者乎。何况在上诸公深察敬神爱国之朝旨,且负律人遵守之责任,焉能忽略刀剑乎?霁坚就这样旁征博引,例举了从记纪时代①至今的日本历史中,如何重视刀剑振奋日本精神的实例。同时,还阐释了只有不分士农工商而一律佩带刀剑,才是符合神道的“先王之法”。然近闻街谈巷议云,此禁刀令之颁发,乃出自陆军长官某公之奏议。其言曰,军队之外有携兵器者,此与陆军权限关系非浅云云。臣思之再三,此言之不当,决非身为长官者应献之策。一旦得悉四处街谈巷说皆为乌有之虚言,则当深信陆军之长官,为皇室之股肱,神国之依赖也,其恩威宽严无不使某具胆信服。况在兵籍者,皆为公家之羽翼枝叶焉。若然,凡则神皇属民,即令荷戈提剑者满天下,其实此乃加强陆军之兵权,利于朝上之谋算,备缓急于一旦,焉有生发妨碍政治之理平?若此,细戈千足之日本国国威亦将辉煌于天下。(中略)由此观之,神武国威之盛衰当始于此时矣。竭心力而欲报国家者,焉能徒尔游逸,无献方略之心而虚度碌碌光阴乎?此乃股肱辅弼之君子,焦心苦虑鞠躬尽瘁之秋也。(中略)此举与废藩置县大诏之昭示大义,端正名分,内保安于亿兆,外对峙于万国之圣旨亦为相悖。今后必招所谓国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之祸患矣。(中略)①记为《古事记》,纪为《日本书纪》,记纪时代则指该两部书中所记叙的日本古代。一如开头所说,在被县令凭空驳回奏议后,加屋又在此处添补上文辞,整理为建议的体裁,决心单身赴京,把奏议上呈元老院后即在其现场切腹自尽。因此,进而参加同党举兵的心思,也就愈加淡薄了。另一方面,太田黑继续压抑着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提出的强烈要求:“武士既然被剥夺了刀剑,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先生何时才让我们赴死呢?”一天,他在新开召集了富永守国、福冈应彦、阿部景器、石原运四郎、绪方小太郎、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等七位参谋,商议大略:事已至此,远近各地的同志开头都会有为难情绪,大家要果敢行动,先从隗开始,兴起义军,首先杀掉当地的文武大官,再夺取熊本城。在座各位深深信赖太田黑,决定在这里第三次通过祈请来请示神意。这是明治九年初夏五月的一个深夜,大家秘密地聚集在皇大神宫。太田黑净身后进入神殿。七参谋跪坐在前殿恭候神示。正殿里响起了太田黑拜神时响亮的拍手声。太田黑虽然身体瘦削,巴掌却很大,所以他的拍手声格外响亮。他的巴掌如同粗粗削出洼凹来的杉木板,将一定量的清净的圆形空气压缩在其中,击掌时再把这团空气压得粉碎,在那个瞬间,像是有一股神气从中爆裂开来,进溅而出。所以,比如富永就曾说过,听着这斋戒沐浴后充满诚心的击掌,觉得这击掌生发出一种声音的幻觉,就好像人虽坐在家中,却不由得想起深山幽谷似的。特别在今天夜晚,在就要进入梅雨季节的沉沉黑夜里,从这声阔然、响亮的击掌中,传出了强烈的祷念和清澈的信仰,听起来恍若直接叩打着天门的声音一般。随后开始了大祓颂辞。颂词也是声音朗朗,使人感到更深夜沉,东方却好像泛出了淡淡的白色。隔着前殿看去,净衣上那条白色的脊缝被舒正时,发出的声音好似化作了利刃在清爽地劈刺着邪恶。“……据闻,自皇孙开创皇朝,天下四方诸国罪孽皆除,有如祥风吹散天空之八重乌云,有如朝夕和风扫开早晚之迷雾,有如解开系索于码头之大船舳舻,推其尽归大海,有如手持淬火之锋利镰刀,砍伐远方繁茂之树木,不使罪孽残存,谨此诚祷,请予洗清……”七参谋屏气静息,从前殿注视着秘密的神事。倘若今天仍然得不到神允,大家或许将会永远失去举兵的机会。念完祷辞后又是一阵沉默。太田黑的头冠向前方的黑暗里折了下去,他趴伏在地上祈祷着。黑夜里笼罩着神社的嫩叶气味,田地里的肥料气味,开着花的柯树气味等,郁闷地混搅在一起,随着微风飘进这座紧挨着田园的前殿里。由于没有灯火,也就听不到冲着灯光而来的虫子发出的振翅声。忽然,屋顶上响起了进裂般的声响,那是鹭鸶飞过这里时发出的啼鸣。七个人相互对视着,各自感到一阵战栗。不久,正殿里的灯光被站起来的太田黑的身影遮住了,大家从他返回前殿来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吉兆。太田黑告诉大家,神明已经允许了。既然已经得到神佑,他们一党也就成为名正言顺的神兵了。至此,太田黑开始向各地派遣同志,与筑后柳川、福冈、南丰竹田、鹤崎、岛原、还有佐贺、长州荻等地的同志秘密结为同盟,并让在熊本的同志为宿愿得以实现而斋戒、祈祷至十七日。关于举兵的日期和参加的人选,则全都仰仗神意来决定。神示举兵的时日为:“阴历九月初八日,以月近山腰为号。”关于参加举兵的人选,也通过在神前拈阄而得以知晓。也就是说,决定把全军分为三队,又把第一队分为五个分队。其中第一分队由高津运记统领,袭击熊本镇台司令长官陆军少将种田政明的宅邸;第二分队由石原运四郎带领,斩杀熊本镇台参谋长官陆军炮兵中佐高鸲茂德的家小;第三分队由中垣景澄统率,攻击步兵第十三联队长陆军步兵中佐与仓知实的家宅;第四分队由吉村义节打头,进攻出任熊本县令的安冈良亮的宅第;第五分队由浦楯记领先,抄杀熊本县民会议长太田黑惟信一家上下。以上共计三十余人,称之为第一队。按照步骤,得到敌人首级后纵火为号,再回本队汇合。另外一队作为中军,由太田黑伴雄和加屋霁坚共同掌管,以上野坚吾和斋藤求三郎两位元老为首,辅以阿部景器、绪方小太郎、鬼丸竞、吉田十郎、小林恒太郎、田代仪太郎等各参谋,并由鹤田五一郎等诸豪杰配合,攻击炮兵第六大队。这一队共约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二队。最后一队,由富永守国、福冈应彦等诸参谋负责指挥,并有爱敬正元等长老、植野常备、涩谷源吾、野口知雄等精锐相佐,袭击步兵第十三联队。该队全员七十余人,称之为第三队。然而,加屋霁坚一人至今仍然不肯参加举兵。加屋为人端正严厉,一身胆气,眉宇间洋溢着热诚。文,他善于吟诗、作歌、写文章;武,则擅长四天流的剑法。他参加这一行动与否,严重关系到全党的士气,所以,富永等干部相继前来游说。终于,在就要举兵的三天前,加屋表示,如果请示神意的结果是“可”,自己就参加举兵。因为加屋已经辞去了神官的职务,所以就由浦楯记代向神明请示加屋自身的进退。锦山台上的锦山神社,西方可以眺望金峰山,东面的阿苏山则隐于云霞雾霭之中。神社里,浦在为同志而专心地进行着祈请。神示是“前进”。顺便提一下,在此之前进行携奏议书上京,在元老院死谏的祈请时,神示则为“不可”。加屋不赞成举兵只是出于一己私见,神明却超越了他个人的考虑,命令他参加这场鲁莽而又缺少胜算的战斗。他相信,在激烈动荡的远方,已经为他们铺下洁净、平整的白色台布,准备好了酒宴。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秉承神意,挺身而出了。全党是怎样进行战备的呢?不分昼夜地祈求上天保佑,就是他们最大的战备了。在他们主持的各个神社里,同志们整天忙于叩拜神明。敌方的镇台兵力有二千人,而自己这一方却不满二百。长老上野坚吾曾建议多少准备一些枪炮火器,可因同志们一致反对使用污秽的夷狄兵器而被拒绝了。大家的武器,都只限于大刀、扎枪和长柄大刀之类。然而为了火攻营房,还是暗中制造了几百个燃烧瓶。也就是在两个对扣起来的大碗中装满火药和沙子,再接上一条导火线。为了同一个目的,爱敬正元暗地里购买了大量煤油。全党的军装又是怎样的呢?有的人披挂甲胄,戴了乌纱帽,身着古代的方领带胸扣的武土礼服,礼服内穿上轻便铠甲,但大多数人还是便服短裙裤,腰里佩着两把刀。大家全都在白色的缠头巾上系着细小的白布条,戴上白底小片的“胜”字肩章。比起武器和旌旗来,更为重要的,是太田黑伴雄背着的灵牌。出阵的太田黑伴雄背着的这尊藤崎八幡宫的军神的灵牌,才是这一党看不见的将帅和冥冥中的指挥者,而且还凝聚着先师的遗志。当年,听到美国兵船侵犯浦贺的消息后,青年时代的樱园先生激愤地踏上东征的征途时,背上也背过同样的灵牌。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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