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半落 (1)-7

该如何说呢?  梶聪一郎去过歌舞伎街。完全可以这样断言。就此一句,便可立刻明了县警与地检合作编写的剧本纯属谎言。揭露了前所未闻之丑闻的植村之容颜和声音将会在电视中传遍全日本。想到此处,一股冷流跑过背脊。  回头望了一眼。  警署三楼。嵌着铁格的窗户……  仿佛梶聪一郎正从那里往下望着这边。用那双充满无限悲哀的眼睛。  植村努力拂去幻影。  机会……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上渗出了汗脂。  “那么,各报社,我们开始了吧。”  当组织此场面的记者提高声音时,手机的电铃声突然在周围响了起来。记者们一齐去摸自己的口袋。  “好像是植村先生的吧。” 棒槌学堂·出品  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赶紧抓出来一看,的确是植村的手机在响。  “那你先听电话吧。”  被催促后植村开始接听电话。  “啊,是我,我呀。”  植村转过身背对着记者们。  “什么事?我现在不方便。”  “啊,不好意思,我是想告诉你一声母亲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  “住院……”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只是有点疲劳。”  “我明天回来看妈。”  “不用。不用。你——说实话,妈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说你为了救人而每天都在流汗,如果叫你回来的话会受到惩罚的。”  一关掉电话。麦克风立刻便被伸到了面前,同时伴随着请讲的声音。  植村张开了口。可是,语言却出不来,他求助似的回头望着警署大厦。  8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女儿真实穿着奇短的迷你裤走到旁边来。  “爸爸,你蛮上电视的。”  “是吗……”  “不过,这边的报上写的都是谎话吧。说什么警察去了歌舞伎街。”  真实边说边将脸转向厨房。  “妈妈!快点!我还必须做功课呢!”  亚纪子从厨房小跑着过来了。放在背后的手上藏着什么东西。真实将它拿了过来。  “嘿!” 棒槌学堂·出品  一个薄薄的盒子被伸到面前。上面还绑着红色的绸带。  亚纪子吃吃地笑着。  “干吗一脸诧异,今天是你生日呀。”  ——五十岁?  盒子里面装着颜色和花纹都与年龄相符的领带。  植村连谢谢都没说就往卧室走去。  他从壁橱里搬出纸箱,拿出明信片束后又坐到小桌前。  他要找写有“W县”的明信片。  即便如此,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是比梶聪一郎略胜一筹。鲜红的绸带在眼前晃动的时候,植村这样告诉自己。第五章 藤林圭吾  1  返回时的新干线列车上空空荡荡。  藤林圭吾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呆呆地凝视着晃动着斑驳的霓虹灯光的车窗。在位于世田谷的家里度周末,然后又坐星期天下午从东京开出的最后一趟车返回工作之地W县。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回来的路上心情郁闷了许多。因为在家里看到的光景至今仍灼留于眼底无法抹去。  ——被告为什么简单地杀害了妻子呢?  ——真的能说已尽了照料之义务了吗?  据报纸报道,梶聪一郎杀害妻子后,没有马上去自首而去了新宿歌舞伎街。而且,为了隐瞒其难以解释的外出事实,W县警与地检串通捏造了笔录之嫌疑也浮出了水面。  藤林注意到飘过窗外的白色东西而将脸转向窗外。在东京一月份看到雪真是少见。或者是已经进入了W县境了吧。不再有霓虹灯和高楼大厦的明亮的灯火,零星散于暗淡车窗上的人家的影子有些忧伤地映入眼帘。  那一家一户里面有着虽然渺小但却真切的人的活动。欢乐与悲哀同居其中。其中或许也有像父亲那样因病魔而丧失了人格的老人;同时也应该存在着许多身心疲惫地拼命继续着照料的亲人。少子高龄化的社会现实,今后必将更加侵蚀各自的家人,从人们的脸上夺走微笑和安详。  藤林叹了口气。  在人们看来法官甚至连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都不能理解吧。几天前播出过的以司法改革为题的电视特别节目至今仍留于脑中一隅。法官不谙世事不食人间烟火之类的说法好像已成了流行语。然而,面对如此这般高声叫嚷之辈,藤林甚至有一种要将自己这牵肠挂肚地奔赴北边工作之地的内心剖露给他们看的冲动。  事实上,自己的担忧是无边无际的。  贵志哭着对澄子说要放弃俱乐部的活动。没必要勉强让其继续,原本就只是追逐潮流而已,并不是因为喜好乒乓球。不过,养成半途而废的习惯还是不好,况且也许还会失去朋友。还是鼓励他再努力试试,观察一阵子再说。  雅美又吵着要学电子琴。亏她好意思说出口。半年前自己才刚刚大哭大闹着终止了练钢琴……  令人头疼的是搬到隔壁的大学教授。他责难地皮的划界弄错了。而土地使用证放在父亲长期借用的银行出租保险箱里。翻遍了全家才终于找到了钥匙,而要拿出土地使用证却必须在假日的时候去银行才行。只好找一个空闲些的时间去,而未审判的案子却堆积了百十件。要不然让澄子去吧。不,不行。那可是连母亲都未曾打开过的租用保险箱啊,里面放些什么也不知道……  2  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四十五分。W地方法院刑事第一部审判员室。  “今天的被告是四十九岁吧?”  总管第一部的辻内,一边把手往法服里伸一边这样对藤林说道。  “是的。”  “不久前报纸的报道,读过了吗?警察厅所做的统计表明,近五年间在全国发生的杀人事件中,犯罪人的年龄为四十九岁的最多。”  说着话,辻内把脸对着墙上的镜子。正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的河井惊讶地说“是吗”,表现出夸张的吃惊。  辻内得意地继续说道:  “五十岁可是人生的一个坎。应该说的确还是有这么回事吧。我也是将近这个年纪的人了,多少能够了解,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这种自尊心格外强。自杀也非常得多。在泡沫经济崩溃、工作和人际关系都不乐观的情况下,突然被告知被裁员解雇却又不能与家里人或朋友商量,一个人闷闷不乐地不断烦恼的结果,往往便是走到犯罪或自杀的地步。今天要审的案子其焦点虽然也许是痴呆症患者的看护问题,但如果当时跟谁倾诉一下也许就能防止悲剧的发生。想到这些,倒觉得被告真可怜。”  藤林难得听到这么切中要害的意见。可是,最后的“可怜”两字却触动了他的神经。  “可是部长,我认为很难说今天的被告竭尽了看护的义务。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似乎他杀死妻子后把遗体丢在一边而去过东京。”  一下子,辻内皱起了眉头,明显地表露出了不快。  “藤林呀,可不能先下结论噢。” 棒槌学堂·出品  辻内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责备了藤林后,突然转头朝向门边。原来是秋田书记官探头进来通知已经到时间了。  担任审判长的辻内在最前面,然后是右陪审官河井、左陪审官藤林,依次地出了房间。  走在审判官专用的走廊上,藤林有些为自己的发言后悔。  虽然态度温和,可辻内这男人既好嫉妒又骄傲自大,他是不能容忍下属的意见和反驳的。他是现任地方法院院长同一派系的人,他们那么深的关系,无论多么小的闪失也一定会被汇报到院长那里去。  自重吧。藤林这样告诉自己。倘若在写工作评审意见时被他写得太糟糕的话会因此被贬到僻乡之地去。那样的话,与家所在的世田谷之间的往返就更难了。  第三号法庭。在其背后的法官专用门的前面排放着三件法官服,看上去就像三个人影。辻内看了一下手表。受其影响,藤林也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一点。走吧。辻内小声招呼了一下后,上了三级台阶推开双扇门。河井紧跟在辻内的后面。  一生一次的缘分。  跟平常一样在口中小声念叨了这句话后,藤林紧随两人其后踏进了法庭。  3  “起立。”  法警高亢的声音在没有窗户的法庭内回响,庭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例行礼仪之后,辻内首先在法坛中央的审判长席上坐下。在就座之音像微波一样向周围扩展之际,藤林在辻内左边的席位上坐下,俯视了一下被告席。刚才登上的三级台阶的高度,也就成为俯视方和被俯视方之间的遥远的处境之差。  梶聪一郎被夹在两名拘留所警卫中间,微微低着头坐着。虽然脸看不太清楚,但他白白的脖子和穿着凉鞋的脚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  三十多个座的旁听席有一半多被填满了。似乎加盟司法记者会的十三家报社全都到齐了。因为是发生在亲属间的案件,所以几乎没有看上去像被告家属和被害遗属的人。最后一排的左边角落里并肩坐着五个穿西服的男子。他们的表情都很僵硬。估计大概是W县警的人,可是又与仅仅来听被告发言的刑警感觉上不一样。也许是属于管理部门的人吧。因为正审理的这一案肯定大大地震动了县警组织本身。  几乎没有一般旁听者。在每天都会频繁发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特异事件及强刺激案件的当今社会,即便是在发生的当时曾受众目关注的案件,只要被告不是演艺圈的人或没有伴随着什么丑闻性内幕以及猎奇事件的色彩的话,是不大可能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来的。就算是留下了印象,要到专程来旁听之程度的话,往往会寻求一种与之相对应的精神性的价值。现役警官、杀害妻子、痴呆症。这些渗着社会性的单词,尽管有让人们心情沉重的一面,却也许并不能成为众口议论的焦点。  检察官席上坐着W地检的第三号检察官佐濑铦男。他抱着双臂闭着眼,一副一如既往的冷漠模样。  辩护律师——虽然通过文件已知道了他的名字,但亲眼看到植村学这个人还是第一次。一位头发稀疏有些迟钝的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据秋田书记官讲,他在东京工作失败,去年刚回到这边来。  工作经历姑且不谈,藤林其实对植村是暗暗有所期待的。  他不是法院指定的律师,而是被告方的委托律师。假如他能得到对被告有利的材料的话,那么也许还有彻底追究县警与地检串通一气捏造笔录的可能。  “开庭——被告人,请到前面来。”  辻内郑重地宣布道。  梶聪一郎离开座位,以缓缓的步伐走到了被告台前。  藤林眼都不眨一下地直直地看着梶聪一郎的脸。  一双洁净无垢的眼睛。它们以很自然的形式融入他那安详的表情里。那里面没有丝毫迎合也没有目中无人的东西。美丽的眼睛和词藻未必能道出一个人的本质。如果在法庭滚打上九年的话,早晚会有几次让你痛悟到这一点的。可是,姓梶的这位男子那清澄透顶的眸子让人感觉非同一般。  辻内开始了核实是否本人的讯问。  “姓名?”  “梶聪一郎。” 棒槌学堂·出品  声音静静的,微微有些沙哑。  “出生年月日?”  “昭和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年龄?”  “四十九岁。”  “职业?”  梶聪一郎的神情暗了下来。  “曾经是警官。”  “就是说案发当时为现役警官吗?”  “是的。”  “当时的职务和警衔?”  “W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警衔是警部。”  藤林抬起视线。旁听席后边的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身材瘦瘦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张精悍的脸似曾相识,是W县警刑侦科的干部,好像名叫志木。去年夏天,在行窃杀人案中的被告立案逮捕问题成为法庭争论的焦点时,他在成为众矢之的被攻击的情况下,提供了证词。仪表堂堂,无所畏惧,又没有一般警察堆里的人常有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他条理清晰与辩护方进行了针锋相对的交锋,结果审判走向了对警方有利的结局。  那位志木在最后一排的右边坐下。穿西服的那五个人坐立不安地移动着身体。其中有一个让人联想到木偶模样的瘦瘦的年轻人,对他旁边貌似其上司的男子耳语着什么。志木对此满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被告台上的梶聪一郎的后背,看上去充满了担忧。不管怎么说,藤林觉得他虽然同为县警的人,但与那五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不同的。  辻内把脸转向检察官席。  “检察官,请朗读起诉书。”  “公诉事实——被告人于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四日八点左右,在W县W市新町四丁目八番九号的被告人家中……”  佐濑以具有威慑力的声音大声宣读着犯罪案情。对辩护方就不用说,甚至对法庭都时时地送过来一种威压感之类的东西。那傲慢的态度几乎是在说,掌握法庭的是检察方。  “罪名及惩罚条款,按刑法第202条为委托杀人。请予以审理。”  佐濑就座后,辻内对梶聪一郎宣布了沉默权,接着进行了肯定或否定罪状的讯问。  “那么,下面确认一下你对于刚才检察官所读的起诉书的意见。在公诉事实中,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梶聪一郎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辻内将脸转向辩护席。  “辩护人的意见呢?” 棒槌学堂·出品  植村两手支在桌上,用半站着的姿势回答道:  “与被告相同。”  辻内点了下头,催促梶聪一郎回到被告席上,然后看着佐濑。  “那么,下面开始取证调查。检察官,请进行开头的陈述和证据。”  “检察官根据证据要证明的事实如下。”  佐濑按所要求的形式,从梶聪一郎的身世、经历详细地叙述下去。  “被告人出生在C村。是其父亲梶政雄、母亲常的第二个儿子。从当地的小学、初中毕业后,升入E镇的县立高中。从该校毕业的同时参加了警官录用考试并且合格。在W县警被任命为巡警。后辗转过G署、O署、L署等。二十六岁时,与作为本案被害人的妻子启子经人介绍结婚。晋升为警部后,长时间在警察学校担任教官,从平成十二年三月开始,任县警总部教育科的副科长。”  接着转到了家庭状况部分。  “其双亲早已去世,与妻启子和儿子俊哉一道住在单位宿舍。平成五年俊哉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于第二年平成六年十二月十三岁的时候病逝。那以后,便同启子一起居住在父亲留下的祖传的家里。”  佐濑喝了口水后,再进入案发的经过和犯罪状况的叙述。  “其妻启子两年多以前开始发生频繁的头痛和晕眩,自己随意地常服用一些药店买的药,却仍不见身体有好转的迹象……  “去年四月,梶聪一郎半强迫地带启子去了市立医院。诊断的结果为痴呆症。虽然检查结果没有告诉启子,可她在图书馆翻阅专业书,似乎已经略微察觉了自己的病。病情的进展比想像的快得多,没多久就开始出现弄错日期、星期的事,看表却认不了是几点几分的时候也有。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不断地将重要的事撂下不管。为了防止出差错便开始记便条,可对记了便条这件事本身都忘记的情况也屡屡发生。”  藤林感到了心跳的加快。这可不是能冷静地听下去的内容。  “到夏天的时候,启子已对自己的病确信无疑,有时说到想一死了之这样的话。在俊哉忌日的十二月四日,梶聪一郎和启子双双去了墓地。启子亲手清扫墓地,冲洗墓石并长时间地合掌默祷。嘴里还念叨如果活着的话今年该参加成人仪式了,说着涌出了泪水。  “然而,启子却很快忘记了这一段记忆。回到家,到了晚上却哭着闹着说‘没去扫墓’。梶聪一郎反复地告诉她已经去了都无济于事……  “启子哭着叫道:‘竟然忘了俊哉的忌日。这样的人怎么算是母亲。简直不是人。我不想活了。’而且向被告恳求说至少让自己作为母亲去死。希望在还记得俊哉的时候结束生命。‘请杀了我吧。’她同时抓住被告的两手放到自己的颈部,口中重复地恳求着说:‘拜托啦。求你了。’……”  法庭一片寂静。  “犯罪情况如以下公诉事实记载所示。”  佐濑翻到新的一页。  藤林也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开头陈述要旨的复印件。这之后该是讲述“案发后”的事。  佐濑开口念道:  “案发后,被告曾想过追随其妻子自杀,第二天整天待在家里,尝试过好几次要了断自己,但是都未能实现。六日离开自己的家,一整天都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却仍下不了决心。七日早上考虑的结果是自首,于是来到了W中央署。他在那里概括性地供认了犯下本案的情况,因此中央署立即施行了逮捕。”  为了找自杀的地方而在县内徘徊。的确也有报纸是这么写的。不,似乎大部分报纸都是取的这个“县内”说法。不过,去过新宿的事肯定是真实的。地名具体这一点首先是决定性的。其次,现在旁听席上那五人所表现出的反应让藤林更确信了这一点。从佐濑的口中“县内”一词出来的瞬间,那五个人的肩的位置仿佛一齐降了下来。他们放松下来舒缓了身体的僵硬。可尽管如此却还依然不放心,一定是由于还不知道辩护人会作何反应的缘故吧。  “为了证明以上事实,请求调查记载在甲乙卡片上的相关证据。”  佐濑的声音在法庭回旋。辻内以一种要压过其音的声调说:  “对检察官的证据请求,辩护人有什么意见?”  藤林看了看辩护席的植村。  这里是胜负之关键。  在证据物品里有梶聪一郎的自首书。倘若对自首的自愿性呈现疑义的话,便可以提出不同意采用自首书作为证据,并请求传唤提审梶聪一郎的警官出庭作证。  植村瞥了一眼手边的资料。感觉时间是那么的漫长。  植村半站了起来。  “同意甲乙证据。”  藤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旁听席上志木站了起来。  辻内很快地说:“那么,采用所有证据进行查证。检察官请告知主要内容。”  “首先,甲一号证据是W中央署的司法警察石坂昭夫所做成的平成十三年十二月十日的侦察报告书。侦察的开端,是由于被告于同月七日来到中央署自首‘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取证调查平静地持续着。  旁听席上的五人放松开来。木偶人模样的那个人嘴边也露出了微笑。  ——耍花招……  藤林往自己膝仁击了一拳。  下次的公开审判日定在二月五日,初次公审无风浪地休庭了。  4  十分钟后,法庭的主要成员——辻内、河井、藤林等三位法官和佐濑检察官、辩护人植村为了商议今后的诉讼如何进行而集中在了法官室隔壁的小房间。  这个场合也由审判长辻内来主持。  “嗯,是植村先生吧,你那边的证人怎么打算的?”  “计划用一个证人。即被告的姨姐。说被害人的姐姐也许更容易明白一些吧。”  “哦,主要想证明什么?”  “主要是关于被害人的痴呆症进展状况。因为她知道其妹妹的病已经相当严重。”  “时间呢?”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  “就他姨姐一人便可以了吗?”  “是的,因为找他那些警察同事作证比较困难……”  “啊,的确会这样吧。”  藤林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他们的对话。  植村同意采用被捏造出来的笔录为证据,只可能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一旦真相暴露便会发生对梶聪一郎不利的情况。新宿歌舞伎街。不仅是地名的印象问题,说不定梶聪一郎事实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植村知道这一点,所以打定主意跟W县警和地检串通一气让捏造出来的笔录真实化。也就是说,三方的利益达到了一致。  不!……  不是三方,甚至可以说是四方的利益。当植村回答说“同意”的那一刹那,在审判长席上发出的那声小小的安心的舒气,没有逃过藤林的耳朵。通过新闻报道,辻内的脑中早已装进了“歌舞伎街”及“捏造笔录”之类的词。所以,他认为有得到“不同意”这样的回答的可能。如果那样的话,审理将长长地持续下去。那是辻内所不愿意的。根据自身的经历,他比谁都熟知“迅速的诉讼进展”才是仕途前进的捷径。在他的内心深处应该也在怀疑案件背后的东西。虽然如此,他的心思却是佯装不知地早早地使其认罪从而结束此案的审理。  可以说是果如所料。辻内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开口说道:“似乎没什么大的争论点。佐濑检察官,怎么样?下次,看样子能进展到总结发言请求处刑的阶段吧?”  “我看能行。”  佐濑干脆地回答道。他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辻内的心思。  辻内佯笑了一下。  “植村先生,你呢?加把劲儿能推进到最后辩论吗?”  植村以略微为难的表情翻着笔记本。  “是的……应该问题不大吧。”  “那就这么定了。”  辻内满意地点了点头。总之,在第二次公审时结审,第三次公审时宣判。此案的审理如此神速。即便这么决定下来了,也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就是杀人案,如果被告完全供认罪状,其他又没有什么争论点的话,往往就是这么审判。  可是,藤林内心却不服气。现役警官杀人案难道就这么简单地给裁决了吗?这可是一桩甚至还包括痴呆症看护问题在内的案件。本来,四方串通性地放弃追究事情的真相这种事是不应该被容忍的。  然而,他却说不出话来。既然检察和辩护双方都没有明确其存在的“事实”,那么审判官便难以“应该有的事实”之由去进行追究。因为审判只是根据被提供到法庭的证据而进行审理。  “那么——”  “在他家有一幅字写着‘人生五十年”即到了五十岁,或者活到五十年……我是这样理解的。”  藤林感到惊愕。  辩护人姑且不谈,甚至连检察官都在进行看来对被告有利的发言。而且,是以严厉检察官著称的佐濑。这难道不是县警与地检勾结的佐证吗?是由于受警方之托为减轻其罪而说这些的吗?  藤林交替地看了看佐濑和植村的脸。  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用计的阴暗。  ——怎么回事?  梶聪一郎的那双清澄的眼睛忽然浮现在眼前。  也许是被那双眼睛迷惑住了吧?从心底想要救名为梶聪一郎的这男子。是这么回事吧?  藤林感到一阵焦躁。  不就是一个不好好看护多年相随的妻子而简单地将其杀害的男人吗?怎么不考虑一下他是通过暗示自杀来换取同情从而想逃脱监狱生活呢?他将妻子的遗体丢在一边而去了歌舞伎街。那可是日本最大的欢乐街。能断言他并不是去那里跟谁幽会吗?在脑子里打转儿了许久的疑念终于浓缩成语言一下子冲了出来。  “我想请教一下二位。被告人在自首之前不是去过东京吗?”  植村非常吃惊地望了一眼藤林。佐濑面向着前方,但能感觉到他脸色的变化。  “藤林。”  辻内制止了他,可他已经止不住了。  “报上清楚地写着去了新宿的歌舞伎街。从各种观点来看,我认为说得很正确。”  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藤林。  “那男人的事,只有那男人才明白。”  佐濑吐出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座位。植村也尾随其后,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间。  辻内的脸通红。  “你这也算是法官吗?”  藤林面色苍白。  “可是,他们在撒谎这一点非常清楚。部长,你不是也觉察到了吗?”  “说什么蠢话。审判是在法庭上进行的。”  “挑起场外乱斗的是他们。煞有介事地散布自杀之说,不就是企图混淆我们的视听吗?”  “我们跟他们斗有什么意义?较量的应该是检察机构和辩护方吧?”  “但是……”  “你别说啦。再坚持的话,只好把你从这个案件撤下去。  藤林咬紧牙,把话吞了回去。  辻内站起来说道:“好好反省一下吧。你爸爸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5  下午五点离开了地方法院。  与同住公寓型机关宿舍的同事三人一道乘上了黑漆的公用车。河井一句话都不肯讲。他脸上分明写着自己才不愿意被看作顶撞部长的同类呢。也许是受此沉闷空气的传染吧,民事部的齐木在车上也一直沉默无语。  藤林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是说过了头?抑或是还说得不够呢?这两种想法激烈地争执不下。  一回到机关宿舍的房间,便发现有东京澄子发来的传真。  上面说父亲在走廊上摔倒,右手的小指骨折了。  马上去了个电话。  “挺够呛的吧?”  “对不起。”  澄子的声音很沮丧。 棒槌学堂·出品  “你不用道歉。最近,看爸爸走路就觉得手足的协调已经不对劲了。”  “是啊……”  “尽管身子骨结实,但如果大脑的指令不对头了的话,还是会那样的。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看着呀。今晚你早点休息吧。”  放下电话后,藤林打开了客厅的电暖器,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可没想到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必须看的资料和要写的判决堆积如山,可就是拿不出劲儿来,食欲也没有,澡都懒得洗,就这么去睡了。  辻内的话还留在耳边。  你父亲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那是坐在书房桌前的爸爸宽大的后背。  小时候,父亲只是一个可怕的存在。沉默寡言、顽固不化,而且很敏感、脾气暴躁。休息日从早到晚都关在书房里,说会影响他的工作而禁止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机关宿舍在一个死胡同里面,车子进不来的那条道正好成了藤林的玩耍之地,可只要声音稍稍大一点,父亲便会打开窗户怒骂。拍球也罢,玩滑板也罢,父亲总会打开窗来。其至对用滑石在地面上画画的声音父亲都会做出过激的反应。  父亲还是一个孤傲的人,没有任何朋友来往。亲戚和邻居的聚会也从不参加,他把自己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出的活,也只是去理发而已,对购物和旅行绝无兴趣,恐怕连电车和公共汽车也几乎没怎么坐过。总而言之,如果是在当今社会的话,一定会作为“不谙世事的法官”样板而成为备受攻击的对象。从父亲的角度来说,肯定连做梦也未必想到法官受到批评的时代会到来。  父亲也没怎么混个一官半职,可以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据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大学附近的便宜餐馆工作时认识了父亲。七年前父亲退休,母亲也许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轻松下来了的缘故,第二年春天便因心脏病发作而突然去世了。那以后,父亲便一个人住在世田谷的家里。  注意到父亲的变化,是五年前从富山县地方法院回到东京以后,住进了机关宿舍。有时候去世田谷的家里瞧瞧。没多久,理发店的老板告知了父亲的事,说理完发付钱的时候,父亲把整个皮包都递过来让他们自己取。也就是说那时候父亲已经开始不能正常地记住数字和计算了,可是当时藤林听说此事后只是觉得不解。  不过,自那以后便开始留神父亲的举动。逐渐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行为。一天吃四五次饭。已经洗完了衣服的洗衣机又让它转动。去理发的次数愈发增多,原来的五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到最后连去理发店的路也不明白了而被交警护送回家来。  父亲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的性格延误了病情的发现。  去专科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脑萎缩性老年痴呆,并被告知其程度已相当严重。  由于澄子的通情达理,于是藤林开始了与父亲同住的生活。就在那之后不久,我得到了调去W地方法院的内部通知。之前藤林并没有向上面汇报过父亲得病的事。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因为藤林想,说不定他们会怀疑父亲在退休前就已受到病魔的侵蚀从而对过去父亲审判的案件进行复审,那样的话为工作而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就太可怜了。  也曾考虑过拒绝调动。将看护父亲的重任推到澄子一个人身上的确不好意思。可澄子却老半开玩笑地说,这比与单位宿舍的那些太太们打交道省心多了。坐新干线的话,只需三小时就可以在家里和机关宿舍间来来去去。在这样的考虑下终于下定了单身赴任的决心。  然而,澄子所承受的辛劳却远远超过了想象的程度。父亲越来越失常。从起床后到睡觉为止,不断地要求吃东西,把电饭煲和冰箱翻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还全身沾满污迹地在家里乱窜。最糟糕的是,一天必须好几次地阻止闹着要去理发的父亲。  被他喷火似的怒吼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脸和手甚至还会被打肿。  恰好那时候国家的看护保险制度开始启动。最初因为顾及面子,对是否利用还很犹豫,让周围的人知道“法官痴呆了”是藤林最不情愿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再也无法讲究这些精神上的东西了。澄子的心身都已经接近了极限。他们向区役所提出了申请。接受调查员的面试检查后,父亲被认定为“需乙级看护”者。区役所为他们制定了护理计划。本来的目的是一个星期里几天送父亲去看护援助中心而让澄子喘喘气的,可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拒绝去中心。到现在都是这样,澄子能得到安宁时间的,一个星期要么一次要么根本就没有。  藤林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炒面用的生面。只有好好吃饭,把该干的工作做了。澄子今晚也在拼命地奋斗呢。  站在证人台上的梶聪一郎的身影鲜明地留在脑海里。  他知道去深究是危险的。可他想剥掉梶聪一郎的伪装,想把隐藏在那双清澄的眼睛后面的本性揭露出来。藤林觉得要抑制自己的这种冲动一也很困难。  6  自第一次公审以来的这一个多星期,刑事第一部法官室的这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再一道出去吃饭。除了合议的时候,辻内和河井几乎都不会跟藤林讲话。不过,这并不是他们彼此不和,而是由于二个人都非常忙。像那种闲人因闲腻了而把劲儿使在欺负同僚的事上之类的事,他们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关于梶聪一郎的案件,包括书记官在内谁都不提。唯有辻内有一次用很随便的口气对藤林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便是藤林,也不能只考虑梶聪一郎的事,去反复回味第一次公审而引起的争议的情况也变少了。  因为所承担的案子不管哪一件都不能疏忽。一生一次的缘分。审判正是这样。这是藤林就任时,父亲像法官心得一样唯一讲过的一句话。审判一结束,就再也不会第二次见被告人,所以在法庭的那点时间,要能为被告人而用。他理解父亲是要这样教诲自己。换句话说,与在茶道世界里所崇尚的发自心底的款待相通的东西,其实在审判里也同样存在。  已经进入了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后,藤林终于下决心请假回了东京。为了彻底解决房界的纷争,有必要把土地权利证从银行的租借保险柜里拿回来。隔壁的大学教授像卷毛犬一样吵得让人心烦,况且自己也想在一个星期后到梶聪一郎案第二次公审前把这些麻烦事处理好。  S银行世田谷支行。  到了支行,藤林由右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然后用放在通向出租保险柜人口门前的内线电话叫了管理人员。也许是因为事先告知了今日要去的缘故吧,与主管人员一起支行的代理经理也搓着手出现了。办完变换私章的手续,在规定的表格里填入必要事项后,终于被领到了出租保险柜的地方。  八十七号。管理入员拉出铝制的盒子,把它搬到设在房间角落里的很窄小的单间里。  “请吧。”  管理人一走出房间,藤林便吐出了口气打开盒子。  打开后立刻就看到了土地权利书。其余的……  厚厚的一捆书信。  这是连母亲都没碰过的保险盒。以前曾猜测里面或许装着春画之类的东西。然而猜测完全离谱。但当看到最上面的信封上写着女人名字时,就是不愿意也大概能猜出父亲不让母亲碰的理由了。藤林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仅仅想象那刻板的父亲竟偷偷地藏着春画都感到一种厌恶。他居然还在外面有……  山口八荣子。  藤林抽出信笺,急促地打开,用眼睛扫了一遍文字:  “那时候得到严格的判决,曾经非常恨你。在牢狱里想了许多,才觉得那是对我好。我从心底觉得对我来说这份严格是必要的。我现在已离开了监狱,同过去一个老相识结了婚。非常感谢你。今后,我要努力地好好活下去,来回报我过去曾麻烦过的人们。”  7  二月五日。W地方法院三号法庭。  “岛村康子,请到前面来。”  旁听席上的半老徐娘的女人,推开围栏边缘的门走到证人台的前面。法警走过去,把证人卡和笔交给她。  藤林扫了一眼旁听席。  最后一排整齐地坐着穿西服的那五个人。稍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坐着搜查一科的志木。与第一次公审时同样的成员。  将视线转向梶聪一郎。  静静的存在。这样的形容恰好用在他身上。可是,这个男人却杀了人。  辻内的声音响了起来。  “姓名?”  “岛村康子。”  “年龄?”  “五十六岁。”  辻内催促证人朗读了宣誓书。  “请你讲实话。如果撒谎的话,会以伪证罪追究证人的责任。那么辩护人请吧。”  植村站了起来。  “你与被告人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妹弟。”  “被害人启子呢?”  “是我的亲生妹妹。”  “你妹妹是怎样的一个人?”  “开朗活泼,待人亲切。” 棒槌学堂·出品  “想问你几个关于你妹妹患痴呆症的问题。发现此病是在什么时候?”  岛村康子微歪着头想了一下。  “发现……倒算不上,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两年多以前。她把我的生日忘掉了。因为她每年都会送给我礼物的。过了一阵把这事告诉她,她很慌地向我道歉了好几次。”  植村点了一下头。  “那以后,病情怎么样了?”  “不断地加重。我因为担心常去看看启子,她的情况真是糟糕。有时吃好几餐,有时一顿也不吃。最令我吃惊的是她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叫我妈妈,当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藤林感到一阵胸闷。  植村继续问。  “你妹妹察觉到自己的病了吗?”  “是的,觉察到了。”  “那以后她是怎么对你说的?”  “说想一死了之。夏天以后几乎每次见面她都这么说。”  “是以一种随口说说的语气?”  “不,我想她是很认真的。”  藤林对岛村康子坚决的语调感到吃惊,让人深深地感觉到她是为了救梶聪一郎才站在证人台上的。  “关于梶聪一郎夫妇你有什么样的印象?”  植村问到这儿,证人的脸一下黯然了。  “他们失去了因病而逝的独子俊哉……我觉得挺可怜的。”  “夫妻的关系怎么样?”  “非常好。他们互相信赖,连旁人也看得出来。”  “案发后,被告到过你家里吗?”  “是的,来过。”  “来干什么?”  “向我道歉。说妹妹遭受这样的命运,很对不起。”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用道歉。因为我认为较之兄弟姐妹,夫妻才是更近的关系。”  植村停顿了一拍后,用缓慢的语调问道:  “你恨被告梶聪一郎吗?”  “不,我不恨。”  “我的话问完了。”  藤林轻轻地吐了口气。  终于明白了辩护人对岛村康子进行证人提问的理由。并不恨嫌疑人。他是想让被害人的姐姐说出这句话。  辻内看着佐濑。  “检察官,请吧。”  “我没有问题。”  得到的是冷淡的回答,辻内将脸转回正面。证人退席,然后开始了对被告人的提问。  “那么,被告请到前面来。”  梶聪一郎走到证人台。停住脚,扬起脸。  “辩护人,请吧。”  在辻内的催促下,植村又站了起来,望着梶聪一郎的侧面。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你儿子是因白血病而去世的吧?”  被问到这个问题,梶聪一郎的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是的。”  “没有接受骨髓移植这种有效的治疗吗?”  “没有等到适合的提供者。”  “倘若有适合者的话,就会得救吗?”  “我想肯定能得救。”  梶聪一郎的话里充满了力量。这是自公审开始以来,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讲话。  “儿子的死让你很难过吧?”  “是的……”  “你夫人怎么样呢?”  “她变得非常沉默……有半年多都过着半卧床的生活。”  “忘记了儿子的忌日,想必对她是很大的打击吧?”  梶聪一郎低下了头。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我的话问完了。”  辻内望着佐濑。  “检察官,请吧。”  “没有问题。” 棒槌学堂·出品  辻内点了下头,把脸凑向右陪审席的河井,然后又靠近藤林小声说道:  “如果有什么要问的话,请吧。”  那语气出奇地温和,难道他打算鼓励我说出些出格的话而好打小报告发配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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