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公,你这种回答简直跟旋转炮一样,没头没尾。”“什么意思?”“没什么,是法律术语……糸公,我们这样斗来斗去也不是办法,我坦白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就算你坦白跟我说,我也不嫁人。”“你打算附加条件?真狡猾……老实说,哥哥打算娶藤尾小姐。”“又来了。”“又来了?我这是第一次娶媳妇啊!”“之前我不是说过吗?你最好放弃藤尾小姐。藤尾小姐不想嫁到我们家。”“对,上次你也这样说。”“是啊,既然她不想嫁到我们家,我们何必勉强人家呢?外面不是还有很多女人吗?”“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如果对方不愿意,哥哥不是那种会硬逼对方嫁到我们家的人。这么做会让糸公失去威信。如果对方真的不愿意,哥哥会另外找别人。”“最好另外找别人。”“可是这问题还没弄清楚。”“所以你想去问个清楚吗?”内向的妹妹有点儿吃惊地望向桌子。“前些天甲野家的伯母不是来我们家和老爸密谈吗?听说那时提到这件事。听老爸说,甲野家伯母那时说,现在仍不能让藤尾嫁,只要我考上外交官,身份地位确定了,随时都可以再商量。”“然后呢?”“这样不就好了?因为哥哥考上外交官了。”“哎哟,什么时候会考上?”“什么时候?已经考上了。”“真的吗?太意外了。”“哥哥都考上了,你意外什么?没礼貌。”“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害我为你担心了好久。”“托你的福,我也感激涕零。虽然感激涕零,但我忘了向你报告,这也没办法呀!”兄妹俩毫无隔阂地对视,接着同时笑出。笑完后,哥哥说:“所以哥哥才理了这个头,因为不久后将要出国。爸爸说,得先娶个媳妇成为一家之主后再出国,哥哥就想,既然要娶媳妇,那就娶藤尾小姐。那种时髦女人比较适合当外交官夫人。”“既然你那么喜欢藤尾小姐,那就娶她吧……不过,还是女人看女人比较可靠。”“才女糸公说的话当然不会有错,哥哥也打算把你的话当作参考意见,总之,哥哥必须和对方谈清楚。对方如果不愿意,应该会明说不愿意。总不会听到我考上外交官的消息,突然改变主意说要嫁给我吧?对方应该不会轻薄到那种程度。”糸子的鼻孔“哼哼”发出两三声轻笑。“会这样吗?”“我不知道。不问对方怎么知道呢?不过……如果要问,最好去问钦吾先生,要不然会丢尽面子。”“哈哈哈,不愿意的话肯定会拒绝,这是人之常情。反正被拒绝也不是耻辱……”“可是……”“……虽然不是耻辱,但我会问甲野。这件事我会问甲野……不过甲野那边有点儿问题。”“什么问题?”“他那边有必须先解决的问题……是先决问题,糸公。”“我刚刚不是问了吗?到底是什么问题?”“听说,甲野打算当和尚,这事闹得很厉害。”“别胡说八道,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先不管吉利不吉利的问题,在眼下这种社会决定当和尚,是一种可喜的现象。”“怎么能这样说……他不会因一时好奇而想当和尚吧?”“很难说,尤其最近很流行烦闷。”“那哥哥你先当当看。”“基于好奇吗?”“好奇也好,什么都好。”“理个平头就会被看成囚人,万一我理个光头坐在外国公使馆内,人家肯定会认为我是狂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其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不要让我去当和尚。我从小就很讨厌和尚和油炸豆腐。”“那钦吾先生干吗得去当和尚呢?”“就是啊,这逻辑有点儿说不通,不过,应该可以不用去当和尚。”“哥哥说的到底是正经话还是在开玩笑,我都听不明白。你这样真能当外交官吗?”“听说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当外交官。”“你……钦吾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正经的。”“我说正经的,甲野他说要把房子和财产全让给藤尾,他要离开那个家。”“为什么?”“听说因为身体不好,他无法照顾伯母的晚年。”“是吗?太可怜了。像他那种人应该不在乎房子和钱财,或许这样做比较好。”“连你都赞成他这样做,先决问题就更难解决。”“钱多得如山,对钦吾先生来说根本没有用嘛,倒不如全让给藤尾小姐比较好。”“你真是慷慨得不像个女人,反正也不是我们家的钱。”“我也不需要什么钱,有钱反倒很累。”“我们家的钱还没多到足以累垮你的程度,哈哈哈。不过我很佩服你这种作风,你有资格当尼姑。”“讨厌。什么尼姑和尚的,讨厌。”“关于这点,哥哥也赞同你的意见。但甲野打算放弃自己的财产离家出走,这就很荒唐。先不说财产……要是钦吾离开那个家,后果是藤尾必须招赘。所以伯母说,到时候不能让藤尾嫁给我。伯母说得很有道理。换句话说,因为甲野的任性,你哥哥的亲事吹了。”“这么说来,哥哥是为了娶藤尾小姐才打算留住钦吾先生?”“从另一方面看来也可以这么说。”“比起钦吾先生,哥哥不是更任性吗?”“这回你说得倒很理性。难道你不认为荒唐吗?竟然要放弃已经继承的财产。”“既然他不想要,也没办法呀。”“那是因为他患上神经衰弱才会那么说。”“他不是神经衰弱。”“总之是有病吧?”“他没有病。”“糸公,你今天怎么不像平常的你?说话这么断然。”“钦吾先生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大家都说他有病,那是大家错了。”“可是他也不健全啊,竟然提出这种动议。”“他是想放弃自己的东西吧?”“这倒没错……”“他不想要,所以打算放弃吧?”“不想要……”“甲野先生是真的不想要,他不是逞强也不是在刁难别人。”“糸公,你真是甲野的知己。你比哥哥更理解甲野,我没想到你这么信任甲野。”“是知己也好,不是知己也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是事实。如果伯母和藤尾小姐认为不是,那是伯母和藤尾小姐的错。我最讨厌说谎。”“佩服。没有学问也能拥有出自真诚的自信,真令人佩服。哥哥非常赞同你的意见。所以,糸公,哥哥重新和你商量一件事,不管甲野离不离开那个家,不管他会不会把财产让给藤尾,你说,你愿意嫁给甲野吗?”“这根本是两回事嘛!我刚刚只是说出我的真心话而已。我觉得钦吾先生很可怜,才那样说的。”“好,你是个明理人。虽然是我妹妹,我还是很佩服你,但我问的正是另一个问题。怎样?你不愿意吗?”“我又没说不愿意……”糸子说到中途突然垂下头。她看似在凝视前襟的花纹。过一会儿,糸子眨了一下眼,缠在睫毛上的一滴眼泪落到膝上。“糸公,你怎么了?今天气候这么骤变,哥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了。”糸子紧闭着嘴唇抽咽了一下,眨眼间又落下两滴眼泪。宗近从父亲让给他的西装口袋里抽出皱成一团的手帕。“来,擦吧。”宗近把手帕递到糸子胸前。妹妹像个固定的人偶,一动不动。宗近右手递出手帕,稍微蹲下身,仰望妹妹的脸。“不愿意吗?”糸子无言地摇头。“那,你愿意嫁给他?”这回脖子没有动。宗近把手帕搁在妹妹膝上,抽回身子。“你不能哭啊。”宗近望着糸子。片刻,两人都默不作声。糸子总算取起手帕。粗丝绸的膝上微微沾了泪痕。糸子在泪痕上仔细拉平手帕的皱褶,再折成四层搁在膝上。手掌紧紧压住手帕一边,接着抬起眼,双眼如汪洋大海。“我不嫁人。”糸子说。“你不嫁人?”宗近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妹妹的话,立即大声说,“你别开玩笑。你刚刚不是说愿意嫁给甲野吗?”“可是,钦吾先生不打算娶媳妇。”“这不问他怎么知道……所以哥哥打算去问他。”“你不要问他。”“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要问他。”“那我就没办法了。”“没办法也不要问他,我很满足现在的我,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嫁了人反倒不好。”“这可怎么办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固执?糸公……哥哥不是出于自私,为了想娶藤尾才叫你嫁给甲野,哥哥是为你着想才和你商量的。”“我知道。”“你知道就好,接下来就好说。你不讨厌甲野吧?好……这是哥哥的看法,对不对都无所谓。你听着,第二个问题是你不想让哥哥问甲野愿不愿意娶你,是吧?就是这点令哥哥更想不通,也好,这点也答应你……既然你不想问,但如果甲野说想娶你,你愿意嫁给他是吧?没钱没房子都无所谓……如果你愿意嫁给身无分文的甲野,反倒是你的荣誉。有关这点,糸公,哥哥和爸爸都不会唱反调……”“嫁了人,人会变坏吗?”“哈哈哈,怎么突然提出这种大问题?为什么这么问?”“不为什么……如果变坏了,会令人讨厌的。所以我宁愿终生都陪在爸爸和哥哥身边,这样比较好。”“爸爸和哥哥身边……爸爸和哥哥当然也想终生和你在一起。可是,糸公,这样不行啊。你嫁人后,只要变得比现在更完美,让你丈夫终生都疼爱你,这样不是更好吗?反正,现实问题更重要。总之,刚才那件事,你就交给哥哥办好不好?”“什么事?”“你不想问甲野,可要等甲野主动来向你求婚的话,真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他都不可能来求婚。我能理解钦吾先生心里在想什么。”“所以这件事就交给哥哥办,哥哥绝对会让甲野答应娶你。”“可是……”“哥哥绝对会让他点头,哥哥负责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放心,没问题的。等哥哥的头发留长了,哥哥必须出国。到时候哥哥就见不到糸公,为了报答你平日对哥哥的照顾,哥哥代你去解决这个问题……就当作狐皮背心的谢礼。好不好?”糸子没有回答。楼下传来父亲唱谣曲的声音。“又在唱……那我走了。”宗近走下中楼。十七小野和浅井来到桥上。深邃的谷底有一条笔直的铁轨,前后铁轨均埋在青麦田中。环绕着壮观峭壁的高大堤防长满盛春的绿意,折成弧形屏风般消失于远方。断桥离铁轨高约十丈,自南往北伸展。倚在栏杆俯视,只见宽广的两岸全布满绿色,之上才是石墙。再望向石墙底,可以看到一条细长的褐色道路。铁轨在细长路上发出亮光——两人在断桥上止步。“景色很美。”“嗯,景色确实很美。”两人站着倚在栏杆上。站着观看时,无边无际的青麦似乎每隔一分钟都在长高。今天天气暖和得将近炎热。平铺着一层草席的尽头是景色迥然不同的普通森林。暗黑色的常绿树中,有一群看似在飘往上空的显眼的黄绿粉末,那应该是樟树嫩芽。“好久没来郊外,真舒服。”“偶尔来这种地方也不错。不过我刚从乡下回来,这种景色一点儿都不稀罕。”“你应该不稀罕。带你来这种地方是不是有点儿对不住你?”“没关系,反正我每天都没事做。不过,人每天没事做也不行。你有没有能挣钱的路子?”“我这边没有能挣钱的路子,但你那边应该有很多吧?”“没有,最近法律系也很无聊,跟文学系一样。没有银表吃不开。”小野倚在桥上的栏杆,习惯性地从西装内侧口袋取出银制烟盒,“啪嗒”一声打开。里面整齐并排着埃及香烟的金色滤嘴。“要不要来一根?”“哦,谢谢。你这烟盒真豪华。”“人家送的。”小野也取出一根香烟后,又将烟盒抛进别人看不见之处。两人的烟袅袅上升,无事地飘进上空。“你平常都抽这种高级香烟吗?看来你手头很宽裕。能不能借我一点儿钱?”“哈哈哈,我才想向你借钱。”“怎么可能?借我一点儿吧。我这次回老家花了不少钱,现在手头很紧。”对方看似不是在开玩笑。小野往一旁吹出一口烟。“你需要多少?”“三十圆或二十圆都好。”“我哪有那么多钱?”“那十圆也好,五圆也可以。”浅井不断降低。小野将双肘搁在身后的铁栏杆上,略微伸出小羊皮鞋。他嘴上叼着香烟,透过眼镜望着脚尖的装饰。迟日影长不惜光。阳光照耀着擦得雪亮的细致羊皮,羊皮蒙上一层隐约可见的尘埃。小野用手中的细长拐杖“砰砰”击了几下鞋子侧面,尘埃在离鞋子一寸高的地方飘舞。拐杖击中之处出现几道黑斑,并排的浅井的鞋子如同粗重的军鞋。“十圆的话,我可以凑出……什么时候还我?”“这个月底一定还你,行吗?”浅井把脸凑近。小野夹下口中的香烟,用手指指根夹着香烟弹了一下,三成烟灰落在鞋面上。他保持姿势斜过白领上的脖子,望着在五寸下方的栏杆上托着腮的浅井。“这个月底或任何时候还钱都可以……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愿意做吗?”“嗯,你说说看。”浅井不假思索地答应,同时松开托腮的手挺直背脊。两人的脸靠得很近。“是井上老师的事。”“哦,老师现在怎样了?我回来后一直抽不出时间拜访他,真糟糕。你碰到老师时,代我向他问好,顺便也向老师的千金问候一声。”浅井扬声哈哈大笑。他顺势在栏杆上探出胸部,往遥远的下方吐出口水般的痰。“就是那个小姐的事……”“她终于要结婚了吗?”“你太性急了,这么快就下结论……”小野住口,望了麦田一会儿,突然往前抛出手中的烟头。白色袖口和景泰蓝袖扣同时响了一声。一寸有余的金色烟嘴掠过半空落到桥下,落下的烟头在地面反弹了一下。“你真奢侈。”浅井说。“你在认真听我说的话吗?”“有啊。之后呢?”“之后?我根本还没说什么……我会帮你凑钱,但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说。我们是京都以来的知己,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浅井的口吻很热情。小野收回一只手肘,转身面向浅井。“我想你应该会帮我做,所以一直在等你回来。”“那我回来得正是时候。你想和谁谈判什么事吗?结婚条件?这年头若娶个没有财产的媳妇会很不方便。”“不是那回事。”“可是,为了你的将来,你最好把条件定好。就这样吧,我帮你去谈条件。”“如果我真要娶对方,你帮我谈条件也可以……”“迟早都要娶吧?大家都这样想。”“谁这么想?”“还会有谁?我们大家。”“那不行。我怎么可能娶井上老师家的小姐……我和他们根本没有正式说好。”“是吗?我不相信……”浅井说。小野在心中认为浅井是个下等男人。正因为是这种男人,小野认为他应该能毫不在乎地向对方提出退亲的事。“你不要开我玩笑,这样我怎么说正经话。”小野恢复原有的温和口气。“哈哈哈。你何必这么认真?太老实会吃亏的,脸皮要再厚点才行。”“过一阵子再说。我现在仍在学习。”“要不要我带你去练习练习?”“到时候就请你多多……”“你嘴巴这么说,搞不好早就背着人拼命在练习了。”“怎么可能?”“大有可能。我看你最近打扮得很时髦,我怀疑是送你那个烟盒的人在搞鬼。对了,这香烟好像也有一股怪味。”浅井举起快烧到手指指根的烟头,在鼻尖哼哼闻了两三次。小野益发觉得浅井开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我们边走边谈吧。”为了不让浅井继续戏谑,小野跨出一步走到桥中央。浅井的手肘离开栏杆。上空的阳光主动挨近左右两边的麦田,温暖的绿意掠过麦穗在田埂升腾,罩住整片原野的暑气把两人裹得几乎头昏脑涨。“天气真热。”浅井跟在小野后头。“是很热。”小野止步,等浅井跟上来,待两人并肩时,再度跨出脚步。小野边走边一本正经地提出问题。“刚才那件事……坦白讲,两三天前我到井上老师家时,老师突然提起亲事……”“我就是在等你说这件事。”浅井似乎还想说什么,小野加快说话速度,让话题急速往前进行——“当时老师的口气很激烈,我因为受过老师的照顾,不好意思伤他的感情,所以请老师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当天就那样告辞。”“你太慎重了……”“你听我说完。如果你想批评,等一下我会洗耳恭听……你也知道,我以前受过老师的大恩情,按情理来说,无论老师说什么,我都必须听他的……”“没错。”“没错是没错,但结婚问题不比其他事,结婚问题是跟终身幸福有关的大事,即便是恩师的命令,我也不能马上服从。”“嗯,有道理。”小野打量对方一眼,没想到对方一本正经。话题继续进行——“如果我和老师有过什么正式的约定,或者对小姐做出什么必须负大责任的事,根本不用老师催促,我自然会主动把事情办好。但有关这点,我真的清白无辜。”“嗯,清白。这世上没人比你更高尚更清白。这点我可以保证。”小野再度打量浅井一眼。浅井完全没察觉。话题继续进行——“但老师却死心塌地认为我必须负这个责任,所有事都朝这方向想。”“嗯。”“我总不能追根究底地向老师说,您这种想法一开始就错了,您的出发点是错误的……”“你个性太老实了。你必须世故一点儿,要不然会吃亏。”“我知道我会吃亏,但以我的个性来说,我没法正面否定对方的看法,何况对方又是我的恩师。”“也是。”“而且以我的立场来说,我目前正在写博士论文,这种时候提出亲事会令我很为难。”“你还在写博士论文?太厉害了。”“一点儿都不厉害。”“怎么不厉害?如果没有能领到银表的脑筋,绝对办不到。”“先不说那个……总之,事情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很感谢老师的盛情,但我打算先拒绝这门亲事。可是我每次见到老师时,我就很同情他,实在很难一口拒绝,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办这件事。怎样?你愿不愿意帮我?”“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去见老师,好好跟他说。”浅井如扒下一碗茶泡饭地轻松答应了。如愿以偿的小野无言地往前走了一两步,接着继续说:“不过,我愿意终生照顾老师。我也不能老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坦白讲,老师的经济已大不如前,所以我更同情他。这回他提出亲事的目的也并非单纯的结婚问题,他是拿亲事当借口,暗示我在经济上帮助他。我当然会帮助他。我愿意为老师做任何事。但只有结婚才算报恩,不结婚就不算报恩,这种想法对我来说太轻薄,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既然受过恩情,再怎么说也是恩情。直至我报恩之前,恩情永远不会消失。”“你真令人佩服,老师若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高兴。”“你好好转告我的心意。万一先生误会我的意思,后果可就很麻烦。”“好。我绝对不会伤他的感情。我会好好对他说,但你别忘了借我十圆。”“我会借钱给你。”小野笑着答。锥子是穿洞的工具,绳子是绑物品的手段,浅井是向对方提出退亲要求的器械。若非锥子就无法在松木板上穿洞,若非绳子就无法绑住蝾螺。这世上只有浅井能以到澡堂洗澡般的心情轻易答应代办这件谈判。小野是个才子,他深知该如何使用工具。然而,提出退亲要求和提出后该如何完满解决后事,则是不一样的才能。抖掉落叶的人不一定会打扫院子。浅井是个即便进皇宫参观也敢不客气地抖掉落叶的男人,但他同时也是个即便进皇宫参观也不会拂拭任何纤尘的不负责任的男人。浅井是个明明不知该如何浮出水面,却敢潜水的勇敢的男人。不,应该说他是个潜水时完全没考虑到必须具有浮出水面之技术问题的豪杰。他只是承诺了小野的请求,只是以替对方办事的心情承诺所有事而已。仅仅如此而已。倘若不考虑事情的是非善恶和结果的轻重程度,浅井其实是个毫无恶意的善人。小野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他心里明白这些道理,却仍拜托浅井办事,因为他认为只要浅井代他提出退亲要求即可,至于后果会怎样则无所谓。如果对方抱怨,小野打算逃闪。即便逃不掉,他也已经做好对方于不久之后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准备。小野和藤尾已经约好明天到大森玩——只要去一趟大森,就算事情全曝光,他也无法和藤尾断绝关系了。到时候再守约补助井上的物质生活就行。决定如此做的小野,听到浅井爽快答应代办事情时,心里觉得终于卸下一半重任。“阳光这么强,好像麦子味已经飘到鼻尖上了。”小野的话题总算转到大自然。“你闻到香味了?我完全没闻到。”浅井哼哼耸动圆鼻子,接着问,“你现在还去那个哈姆雷特家吗?”“甲野家吗?还去。我等一下就要去。”小野若无其事地答。“听说甲野前些天去了一趟京都。他回来了吗?不知道他有没有闻些麦子味回来……那种人,真无趣。他不是成天愁眉苦脸的吗?”“是啊。”“那种人早点死去比较好。他有很多财产吗?”“好像有很多。”“他那个亲戚呢?我在学校偶尔会碰到。”“宗近吗?”“对,对。我打算这两三天去找他一趟。”小野突然停住脚步。“找他什么事?”“请他帮我找工作,不多奔走活动不行呀。”“可是宗近现在因考不上外交官而烦着呢,你去拜托他也没用。”“没关系,我去说说看。”小野的视线移到地面,默默地走了四五米。“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老师那里?”“今晚或明天早上就去。”“是吗?”在麦田中转个弯,前面是杉树树荫缓坡。两人前后地走下坡。彼此都没闲工夫聊天。下坡后,两人并肩走过稀疏的杉树篱笆时,小野开口了。“如果你到宗近那儿,不要告诉他有关井上老师的事。”“我不会说。”“我说真的。”“哈哈哈,看来你很害羞。对他说有什么关系?”“说了会有点儿不方便,所以你千万……”“好,我不说。”小野很不放心,他半认真地想撤销刚才拜托浅井的事。小野在十字路口和浅井分手,惴惴不安地来到甲野的府邸。在他进入藤尾的房间约十五分钟后,宗近站在甲野的书房门口。“喂!”甲野仍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维持方才的姿势,依旧画着方才的几何图案。圆周内的三角鳞纹早已完成。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喂”,甲野抬头。用“吃惊”、“激动”、“畏惧”、“装模作样”来形容他都不恰当,他只是极为简单地抬起头,是一种哲学性的抬头方式。“是你?”甲野说。宗近大踏步地走到桌角,突然皱起八字粗眉。“哎呀,空气真不好,这样对身体有害。把窗子打开一点儿吧。”宗近松开上下的栓子,握着中央的圆门把,扫地般地笔直打开正面的法式窗。广阔的春风随着院子前刚发芽的草坪嫩绿一起吹进房内。“这样就很明亮。啊,真舒服,院子的草坪大半都发绿了。”宗近再度回到桌子前坐下——正是刚才谜女坐的那把椅子。“你在做什么?”“嗯?”甲野停止手中的铅笔动作,把画满图样的纸片顺着桌面滑到宗近面前说,“怎样?画得不错吧。”“这是什么玩意儿?画得还真多。”“我已经画了一个多钟头。”“如果我没来找你,你恐怕会一直画到晚上吧?真无聊。”甲野没应声。“这跟哲学有什么关系吗?”“也可以说有关系。”“你大概想说这是万有世界的哲学性象征吧?亏你一个人的头脑竟能画出这么多东西。难道你打算写一篇染布画匠与哲学家的论文?”甲野这回也没应声。“我看你跟以前一样老是磨磨蹭蹭的,每次见到你都这么不干不脆。”“今天特别不干不脆。”“是天气的关系吗?哈哈哈。”“不是天气的关系,是因为我还活着。”“是啊,这世上既干脆又活着的人并不多。我们两个都这样不干不脆地活了快三十年……”“我永远都会不干不脆地活在这个浮世中。”甲野第一次笑。“对了,甲野,我今天来向你报告一件事,顺便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好像是个难题。”“我过些日子要出国。”“出国?”“嗯,到欧洲。”“去欧洲很好,但别像我父亲那样被煮烂了。”“很难说,不过只要渡过印度洋,应该就没事。”甲野哈哈大笑。“坦白说,我很幸运地考上了外交官,所以立刻去理了这个头,打算趁目前这种好景气时赶快出国。真是尘事多忙啊,我根本没时间画圆圈三角形之类的图。”“那真是可喜。”甲野隔着桌子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没有批评也没有提出问题。宗近亦没主动说明任何事。开场白就这样结束。“甲野,到此为止是报告。”宗近说。“你见了我母亲吗?”甲野问。“没有。我今天从这边的玄关直接进来,完全没通过那边的房间。”宗近没说谎,他脚上仍穿着鞋子。甲野靠在椅背上,仔细观看眼前这个乐天派的头和印花领带——领带依然浮在领子中央——以及他身上那套父亲的旧西装。“你在看什么?”“没什么。”甲野答,依旧看着宗近。“我去跟伯母说一声吧?”这回甲野没应声,照样望着宗近。宗近在椅子上半抬起腰。“最好不要去。”桌子对面传来清晰的一句。长发人徐徐离开椅子,他举起右手拢起额头的前发,左手撑着椅背,转头望向亡父的肖像画。“你如果要告诉我母亲,不如告诉肖像画。”穿着旧西装的男人瞪着圆眼,望着有一头黑头发伫立在房内的人,再瞪着圆眼望向墙上的故人肖像画,最后再交互望着黑头发的主人和故人的肖像画。他交互观看时,伫立的人转动削瘦的肩膀,在宗近头上说:“我父亲已经死了。但他比我那活着的母亲更实在,更实在。”背倚椅子的人听着这句话,脸庞同时再度转向画像。他望了画像一会儿。活着的双眼在墙上俯视他。不久,背倚椅子的人说:“伯父也太可怜了。”伫立的人答:“那双眼睛仍活着,仍活着。”说完,在房间走动。“我们到院子去。这房间太阴森,不好。”宗近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甲野身边拉起甲野的手,二话不说便穿过敞开的法式落地窗,来到两级石阶下的草坪。脚底抵达柔软地面时,宗近问:“到底怎么回事?”草坪往南横行二十多米,尽头是高大樫树篱笆。篱笆不足十米。遮住视野的繁密篱笆内有五坪大的池子,突出在池子对面的新和房内搁着藤尾的书桌。两人缓步走至草坪尽头,归途时多绕了四五米走在树荫下回书房。两人的步伐偶然一致。树丛中央有两三个踏脚石,两人走到能诱人走向池子的拐角时,新和房方向突然传来野鸡般的尖笑声。两人不约而同停止脚步,视线望向同一个方向。四尺余的细长空地笔直伸至池子边,池子对面是横向伸展的浅葱樱,长树枝正好罩着屋檐,小野和藤尾站在廊子尽头笑着面向这边。左右两侧是不规则的春天的杂树,头上是樱树树枝,脚下是爬出温水水面的荷叶——中央是两个静物画中的活人。正因为画框是集大自然景物之精华——正因为画框形状端正得完全不损风韵,亦不规则得完全不搅乱视线——踏脚石和水面、池子边缘的距离非常恰当——两人的位置刚好不高不低——最后又因为出现得太突兀,如在瞬息间吐出的幻影——因而两人的视线聚集在池水对面的两人身上。同时,池子对面的两人的视线也落在池子这边的两人身上。对视的四人,彼此盯着对方。这是间不容发的瞬间,在彼此都愣住时,只有抢先跳过那瞬间的人才能成为胜者。女人微微抽回白布袜的只脚。她从染着赭色古代花样、颜色鲜艳得令春天失色的腰带中,扯断般地迅速抽出一条蜿蜒的链子。她握着细蛇的膨胀蛇头,细长金链在半空甩了一圈,链尾射出一条深红色亮光——接下来的瞬间,小野的胸前已横挂着一条如静止闪电的灿烂金锁链。“呵呵呵,果然最适合你。”藤尾的尖笑声击打着呆滞的水面,回弹至两人耳边。“藤……”宗近正打算跨出脚步,甲野却推了一把宗近的侧腹把宗近推向前面。活人画自宗近的视野中消失。甲野自宗近身后遮住活人画般地探出头,脸庞挨近好友耳畔,低声说:“别出声……”继而把莫名其妙的好友拉进树丛。甲野的手搭在好友肩上,把好友推上石阶回到书房,默不作声地左右“啪嗒”合上类似门扉的法式落地窗,再习惯性地锁上落地窗的上下栓子,之后走向门口。甲野转动本来就插在门把上的钥匙,把门上锁。“你在干什么?”“把门锁上,不让任何人进来。”“为什么?”“不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差。”“没事。你坐吧。”甲野把方才的椅子拉到桌子旁。宗近像个小孩乖乖服从甲野的命令。甲野等对方坐下,才悄然地坐到平日坐惯的安乐椅上。身子面向书桌。“宗近,”甲野对着墙壁唤了一声,转动脖子正面对着宗近说,“你最好放弃藤尾。”平稳的口气隐含着温暖。春脉为了让所有树枝都染上绿意,在荒凉的景色中不为人知地活动,这正是甲野的同情心。“原来如此。”宗近抱着手腕只答了一句,又消沉地添了一句:“糸公也这么说。”“你妹妹的眼光比你好。藤尾不行,她太野。”有人在门外扭转门把。门打不开,门外的人用力敲门。宗近回头,甲野却连眼神都懒得动。“别理她。”甲野冷冷地说。门外的人好像把嘴贴在门上,“呵呵”笑了一阵,接着传来奔向和式房间方向的脚步声。两人互望。“是藤尾。”甲野说。“是吗?”宗近答。之后是一片静寂。桌上的座钟嘀嗒嘀嗒作响。“你也要放弃那个金表。”“嗯,我放弃。”甲野依旧面对着墙壁,宗近依旧抱着手腕——时钟嘀嗒嘀嗒作响。和式房间那边传来一阵哄笑声。“宗近,”甲野再度转动脖子面向宗近,“藤尾讨厌你,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嗯,我什么都不说。”“藤尾无法理解你的人格。她是个浅薄的野丫头,把她让给小野吧。”“反正我已经理了头。”宗近从胸前抽出骨节粗大的手,“咚”地敲了一下头顶。甲野眼尾聚集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沉重地点头,接着说:“有了这个头,没必要再拥有藤尾吧?”宗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哼”。“这样我总算可以安心了。”甲野舒适地跷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头。宗近抽着纸烟。他吹出一口烟,自言自语地说:“我正要起步。”“你正要起步,我也正要起步。”甲野也自言自语地说。“你也正要起步?为什么要起步?”宗近挥开眼前的烟,恢复精神地凑过脸来。“我要从身无分文重新做起,当然算是正要起步。”宗近手指夹着敷岛牌香烟,惊讶得甚至忘了把香烟送至嘴边。“从身无分文重新做起?什么意思?”宗近似乎怀疑自己的脑筋有毛病地反问。甲野以如常的口气平静地答:“我把这栋房子和所有的财产都让给藤尾了。”“让给藤尾?什么时候?”“刚才,我在画这个图案时。”“那……”“我在这个圆圈内画三角鳞纹那时……这图案画得最好。”“你怎么会轻易让给她……”“我不需要,有财产反倒是一种累赘。”“伯母答应了?”“她不答应。”“既然她不答应……那伯母不是很难堪吗?”“不让给藤尾,她才会难堪。”“可是伯母不是经常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傻事吗?”“我母亲是虚伪的人。你们都上当了。她不是母亲,是个谜,是浇季文明的特产物。”“你这样说不是太……”“你大概认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我对她怀有偏见吧?如果你这样认为,那也无所谓。”“可是……”“你不相信我?”“我当然相信你。”“我比我母亲崇高,比我母亲聪明。我比她更明白做人的理由,而且我比我母亲更善良。”宗近不应声。甲野继续说:“她叫我不要离开这个家,其实是要我主动离开这个家;她叫我继承财产,其实是要我让出财产;她说希望我照顾她的晚年,其实是她不想让我照顾……所以我表面看似违背她的意思,其实所有事都让她如愿……你等着看吧,等我离开这个家,我母亲一定会到处跟别人说这都是我的错,世人也会相信她说的话……我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妹妹,才会牺牲这一切。”宗近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书桌角,在书桌支着半边手肘,脸庞罩住甲野的脸望着甲野说:“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别人会认为我疯了……反正之前大家都在背后说我是个疯子。”这时,宗近那双既圆又大的眼睛不停地掉出眼泪,落在书桌上的《罗塞蒂诗集》。“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把对方赶出去……”“赶对方出去,只会让对方更加堕落。”“即便不赶对方出去,你也没理由出去。”“如果我不出去,只会令我更加堕落。”“那你为什么让出全部财产?”“我不需要。”“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我只是让出我不需要的东西,没必要跟你商量。”宗近沉吟了一声。“要是我为了我不需要的财产,让同是一家人的继母和妹妹堕落的话,也立不了什么功。”“你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是的。我继续待下去,只会让双方都堕落。”“离开这个家,你要去哪里?”“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宗近随手取起桌上的《罗塞蒂诗集》,竖起书背,再用书背轻轻敲打着榉树桌角的斜面,看似在考虑某事,之后说:“你要不要来我家?”“去你家也没用。”“你不愿意?”“不是不愿意,但去了也没用。”宗近瞪着甲野:“甲野,我拜托你来我家。不是为了我和老爸,我拜托你为糸公来我家。”“为糸公?”“糸公是你的知己。即便伯母和藤尾小姐误会了你,我也看错了你,但就算全日本的人都想迫害你,糸公也绝对会袒护你。糸公虽然没有学问也没有才气,但她理解你的价值。你心里在想什么,她都非常清楚。糸公虽然是我妹妹,可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就算你身无分文,你完全不用担心她会堕落……甲野,拜托你娶她当你的妻子。你可以离开这个家,也可以入深山。你想到哪里流浪都随便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拜托你带着糸公一起走……我已经和糸公约好全权帮她谈妥这件事。你如果不答应,我没脸回去见我妹妹。我必须杀掉我唯一的亲妹妹。糸公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她是个真诚的女人。我说真的,她为了你,任何事都愿意做。杀掉她太可惜。”宗近摇晃着椅子上的甲野的削瘦肩膀。十八小夜子从阿婆手中接过点心袋子。她倒出点心搁在出云烧盘子上,饼干遮住了盘子中央的蓝色凤凰图案。盘子的黄色边缘上留下一大片空白。盘子上并排着两根竹筷,小夜子小心翼翼地从起居间端着盘子进入客房。浅井正在客房和老师缅怀京都以来的往昔的欢乐。早上,日头逐渐逼近廊子。“小姐以前住在东京吧?”浅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