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侦探-筒井康隆-5

「PT儀沒有危險,」見時田浩作一直沉默不語,敦子沉不住氣了,「我認為津村發病另有原因。」「帕布莉卡這件事情,」堀田行長斟字酌句地說,「唔,當時千葉教授還不是理事,所以,就是說,只是一個普通職員的違法行為吧。」說到這裡,堀田停了下來。那意思好像是說,接下來你們自己考慮吧。「您的意思是讓我辭去理事的職務?」敦子緊盯著堀田的臉問。你怎麼有臉說這種話,她心想。「我是說,等帕布莉卡的風波過了再說,」堀田有些慌亂,「權宜之計,權宜之計。只要千葉教授不是理事,就算被人發現了帕布莉卡的真身,對研究所也沒有什麼負面影響。唔,剛好千葉教授也是第三年了,任期也滿了嘛。」「你們有沒有想過帕布莉卡給研究所帶來過多少好處?」時田浩作終於忍耐不住,開口說話了,「正因為接受了帕布莉卡的治療,那些痊癒的政經界要人才提供了莫大的捐贈,研究所才得以發展,PT儀也有所進步。這些科學的進步發展背後,必然會有觸犯一般民眾情感的科學冒險與實驗……」「啊,又來了,」乾精次郎瞪著時田浩作,眼睛裡彷彿都要噴出怒火,「你從來只會說這種話。剛剛千葉說的無條件信任PT儀安全性的話也是一樣。身為科學家,對於科學技術的自主性沒有半點反思,天天只知道沾沾自喜,為自己能夠遊走於技術最前沿而得意。對於一個科學工作者來說,這一點實在很可恥啊。」1BTU(BritishThermalUnit)英制熱量單位。——譯者13「好了好了,乾副理事長,」島寅太郎所長對於乾精次郎狂熱的科學倫理觀頗為無奈,竭力擠出笑容說,「那個什麼,也是我的責任。是我逼著時田和千葉一個接一個地搞開發啊、研究什麼的。」「乾副理事長剛剛提到科學技術的自主性,」大和田一臉不滿地說,「但是,時田教授和千葉教授並沒有一味沉湎在開發之中,做出什麼失控的事吧?反而正是他們首次給那些被認定為無法治療的精神分裂症帶去了曙光,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成為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的有力競爭……」「問題就在這裡,大和田理事。」一聽到諾貝爾三個字,乾精次郎的臉色頓時變了。嘴角揚起,鼻孔大張,彷彿突然變成了惡魔一般,讓人清楚看到他對諾貝爾獎的憎惡。「之前也和你說過,就算是分裂症患者,也是有人的尊嚴的。像這種徑直闖入人類心靈深處、並且是要適用於一般人群的治療技術,必須從醫學倫理的立場出發,對所涉及到的一切方面都進行充分周到的討論。而且,不管怎麼聲稱PT儀的效果如何如何,實際上並沒有任何一位患者真正被治癒了。然而時田不等最終結果出現,便已經抽身投入到下一項新儀器的開發當中了,是吧?還耗費巨額開發經費。」「什麼?巨額經費?不可能……」時田的表情非常驚訝,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會受這樣的指責,「沒有用很多吧?」「副理事長,之前的理事會上,你應該也看過收支損益表吧,」島寅太郎疑惑地說,「後來那份文檔已經通過了監事的監察,已經被文部省承認了。」「不是。我們不明白的是,之後聽山邊說,從東京電子工業技術研究所購買LSI的量大得不正常。」山邊是與乾精次郎關係密切的監事,同時也是醫療器械行業協會的顧問。「前期我並沒用很多LSI啊,」時田低頭嘟囔起來。他好像也不確定自己到底用了多少,「後來突然用多了?那以後就不向東京技研下單了。」「訂單怎麼能說取消就取消,」事務局長葛城撓著頭苦笑道,「此前的交情,還有今後的生意怎麼辦……」「我看過上次那個記者招待會的報道,說的那個新儀器到底是什麼東西?」石中問。他和銀行的堀田對於技術開發持有贊同的態度,在這一點上他們兩個與乾精次郎不同。「你別淨說些我們聽不懂的科學術語,我就想知道,那東西能有什麼用?」「現在還沒到解釋的時候,」因為敦子事先提醒過,所以這時候時田一口回絕,「而且說不說都一樣,反正乾副理事長還是會怪罪我們淨搞些不敬鬼神的東西。」「既然不能對我們這些理事說,」堀田行長故意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理事長,您應該是知道的吧。不是說凡是研究所裡不管研究什麼,都要向理事長匯報的嗎?」「哎呀哎呀,對於時田嘛,放手讓他去幹,他才會幹出驚人的事吧。當然啦,我是聽說他去掉了戈耳工的連接線,做成了無線的代達羅斯。總而言之,天才都是這樣,抓住偶然的機遇,搞出驚人的發明。」島寅太郎開始誇耀自己的門生,乾精次郎的臉色愈發難看。「不管做什麼,都請不要忘記加上防止科技被用來危害社會的功能。」乾精次郎的話讓敦子心裡「咯登」一下。時田浩作的迷你DC有沒有加上限制訪問的功能?按他的性格來說,根本不會考慮到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看來是不可能具備的。身邊的時田聽到這話也僵了一下,敦子由此推測答案是否定的。她比時田還要瞭解他自己。這實在太像他會犯的錯誤了。「對了,還有四個月任期到期的不只千葉教授一個人……」堀田故意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當然沒有人反對島所長的連任,只不過從剛才乾教授的發言看來,很明顯帶有對目前研究所方針的不滿,那麼該如何解決呢?我想,為了避免研究所的業務受影響,是不是請島所長先休息一段時間,暫時先由乾教授,唔,接替理事長的職務……」堀田這段突兀的發言,顯然是預先就準備好的。敦子本來就擔心這個問題,現在聽到對方提出,不禁連嗓音都尖銳起來。「理事長的任免必須由文部大臣決定。」「話是這麼說,但是之前也可以由理事內部推選,」石中以含混的聲音說,「碰到這種時候,文部大臣也就是走走過場,直接蓋個章而已。」「或者我個人提出辭職也行。」老好人島寅太郎依舊面帶笑容。「您的這個意思開會之前並沒有向理事長提出過吧?」敦子緊盯著堀田,「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您的提議未免太草率了。」「啊,是啊,是有點草率,本來我也沒仔細想過。哎呀,我也是因為剛剛聽了乾教授的發言,說說自己的想法而已。不好意思,我都沒有徵求過乾教授的意見,」堀田故作慌亂,「總而言之,我只是提出來請大家考慮考慮下一次理事會的時候是不是要做內部推選而已。」大概是為了明哲保身,大和田沉默不語。「如果島所長辭去理事長的職務,那我也辭職了吧。」時田浩作不緊不慢地說。「我也辭職。」敦子緊接著說。「為什麼?」乾精次郎語氣平靜,臉色卻像是在恫嚇,「能說說辭職的理由嗎?」乾精次郎又轉向島寅太郎,厲聲說,「你怎麼能容許這種任性的行為?我現在算是知道你平時怎麼縱容這些人的了。說是要辭掉理事,也就是打算離開研究所吧。如今的年輕人都是這個德行。大把大把花著研究所的預算,一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就撒手不幹,帶著研究成果跑去別處。」島寅太郎吃了一驚,探出身子說:「時田和千葉都不是那種人。」「開發的東西,包括PT儀,我都會留下的。」時田臉上現出笑意。他的從容神態似乎更惹惱了乾精次郎。「時田,不要這麼盛氣凌人。留下研究成果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你可能覺得那都是你一個人開發出來的東西,實際上這種想法本身就已經太狂妄了。事實並非如此。有提供資金的人,有提供設備的人,還有所有做測試的臨床醫師,還有研究助手,甚至包括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在內,你的開發得到了這座研究所裡全體員工的協助。這不是你個人的成果,是研究所的成果。如果要辭職,你必須交出所有的東西,包括尚在開發中的階段性成果。」乾精次郎越說越激動。「好了好了,」好像連石中都被乾精次郎嚇到了,趕忙出聲阻止,「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兩位現在不能辭職,」堀田也換上了嚴肅的表情,開始勸解時田和敦子,「內部推選的事情只是個提案,又沒有定下來,你們兩位也不要這麼著急作決定嘛。這事態發展得太快了點吧。」「啊呀,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失控了,」乾精次郎對自己剛剛的激烈言辭尷尬一笑,向兩人道歉,「唉,真是白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啊。」「乾副理事長也都是為了研究所著想才說了這些話,」島寅太郎也幫忙解釋,「好了,不用往心裡去。」「理事長,那現在怎麼辦?」葛城滿腦子都是要向文部省提交報告的事,他往島寅太郎身邊湊了湊,「好歹得拿個什麼決議出來才行啊……」於是在座諸人把剛才討論的議題,包括帕布莉卡的事情在內,全都擱到一邊,轉而討論山邊提出的因為年齡關係辭去總務一職的申請,然後又討論了一下下一任總務的人選。乾精次郎說他已經有預定的人選了,於是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全權辦理。當然最終人選還是要由七十位評議員召開會議評選。「總務那件事情,」會議結束以後,千葉敦子和時田浩作一起在走廊上走著的時候,敦子說,「要是又換上乾的人就麻煩了。」「為什麼?」「你沒覺得奇怪嗎?不是說東京電子工業技術研究所的購人經費大得驚人嗎?」「嗯,所以我說不再下單了啊。」「然後葛城就慌了。」「是嗎?」「我覺得這個當中有什麼貓膩。說不定他們是在利用你粗枝大葉的性格玩什麼把戲,搞一個大量購人的手段,好把你扳倒。」「還有這種事嗎……」「要找個可靠的人來做一次審計才行。我去和所長商量一下,讓他找個信得過的人。」「我倒是覺得,乾副理事長的反應更奇怪。其他人都明白少了我們兩個研究就做不下去,所以一個個才會那麼著急,可惟獨副理事長,看起來不單單想讓理事長辭職,連我們都想一腳踢開。就算他再怎麼反思科學的負面效應,天天幹這種事情的話,研究所怎麼可能撐得下去啊。」「我說,」通向各個研究室的岔道裡,只有醫務室門前有塊稍顯寬敞的地方。兩個人就站在這處走廊的拐角。絡繹不絕經過這裡的醫生和護士們都好奇地注視他們。敦子小聲說,「乾副理事長以前不是得到過諾貝爾獎的提名嗎?」「啊,對了,」時田瞪圓眼睛,抬頭望向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我也聽說過。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吧。」「他讓你交出所有的東西,包括尚在開發中的階段性成果啊。」「他是要攬成自己的功勞嗎……怎麼可能,不會的。」時田禁不住聲音大了一點,他望了望四周,苦笑了一下,「呃,這件事情回頭再說吧。」「嗯,再說吧。」回自己研究室的路上,敦子忽然想起自己沒有向時田確認他到底有沒有給迷你Dc加上限制訪問的功能,懊悔不已。回到研究室,卻看見柿本信枝正在重放自己昨天實施治療的時候採集的重症患者的夢境,論文稿一篇都沒複印。「你不能看這個病人的夢,對你來說太危險了,」敦子趕緊過去關掉顯示器的畫面,「你這是怎麼了,論文等著要交的啊。」一直低著頭的信枝突然站起身,狠狠一巴掌打在因為信任而毫無防備的敦子的臉頰上。她好像已經瘋了,用的力道大得要命。「別以為長得漂亮就能囂張了!」14帕布莉卡好像事先通知過公寓管理員,能勢龍夫一到,管理員立刻就給他開了門。這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能勢穿過大廳,乘上會客室深處的電梯。剛按下十六層的按鈕,一個胖得幾乎進不了電梯門的男人跟著擠了進來,讓能勢吃了一驚。這個人肯定就是那位開發出PT儀的天才科學家。報紙上的照片分辨率不夠,沒給能勢留下什麼印象,但報道中多次提及這個人上百公斤的體型,令能勢印象深刻。這個胖子按下了十五層的按鈕,隨後以一種懷疑的眼神打量能勢。能勢臉上露出微笑,那意思是說「我知道你」,同時也是以目光示禮,然後開口說,「我叫能勢,由島所長介紹來接受帕布莉卡的治療。」胖男人似乎有點吃驚,「帕布莉卡?她又開始了?不妙啊。」接著他便愉快地笑了起來,巨大的身軀也跟著搖晃,看不出半點「不妙」的意思。這個人不但胖到如此不知收斂的地步,而且說起話來也像是個不懂人情的小孩。作為一個經營企業的重要人物,最當避免的就是與這類人扯上什麼關係。但在這時候,就算不考慮事先知道他是「天才」,能勢心中還是對他不自覺地產生出好感。無論如何,這個人的眼睛異常清澈,一塵不染。能勢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說了一聲「不妙」之後自己又笑起來。帕布莉卡的事情僅是限於記者圈中的傳言,能勢平日裡看的報紙上沒有提到過半個字,週刊之類的小道新聞上雖然會寫,但能勢對週刊的瞭解僅限於上下班路上看到的廣告。十五樓到了。這個人連聲招呼都沒打就下了電梯。好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真是個天真無邪的人哪,能勢以一副閱人無數的眼睛給他加上了這個標籤。十六樓的一角,裝著貓眼的l604室門前,能勢稍候了一會兒,等帕布莉卡打開門的時候,能勢看到她的臉,不由自主叫出了聲。那語氣簡直像是一位父親在訓斥自己女兒的不良行徑。「眼睛怎麼了?」「一點小麻煩,沒事。」能勢推測她是被患者打到了。「看起來不輕啊。」「是嗎?」左眼周圍烏青一片。半隻眼球都是充血狀態。「咖啡要嗎?」能勢跟著帕布莉卡走進客廳,猶豫了一下說:「唔……這次不用睡覺嗎?」「說的也是,那麼喝點酒吧。」帕布莉卡從移動台上拿起一瓶傑克丹尼1威士忌,一邊倒酒加冰塊一邊說,「我還是在清晨的時候接入夢境。你喝點酒沒關係。我今天也有點累,想睡一會兒,也陪你喝一杯吧。」「啊,太好了。」今天的帕布莉卡很少見地隨便穿著一身家居服,現在又說出這樣的話,不禁讓能勢有點喜不自勝。然而一觸到帕布莉卡似乎帶有些許責備意味的眼神,能勢一下子又有些惴惴不安,趕緊垂下了頭。說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張過了。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拿她當小姑娘看了。「當然,你肯定不會喝多的。」「唔,多喝點也沒關係。」隔著玻璃桌,兩個人對面而坐,慢慢喝完了加冰的威士忌。夜景在帕布莉卡的身後舒展。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穿著家居服的關係,房間裡充滿了家庭的氣息。能勢不禁有些陶醉。可是帕布莉卡的情緒卻很消沉,談話也相當平淡,常常會有欲言又止的模樣。能勢雖然想問,但也不知到底該不該問出口。帕布莉卡放下只剩冰塊的杯子,站起身。不管困擾她的是什麼,看來她似乎決定不說了。「你今天也起得很早吧,累了嗎?早點睡吧。」能勢也跟著想要起身,但又不知道怎麼做才好,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含糊地點點頭。「晤,是啊。」「那去洗個澡吧。我記得你不喜歡睡衣。浴室裡有浴袍。」「好,好。」作為一個紳士,在這種場合也許應該先於女士入睡才好。能勢趕緊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站了起來。真是奇怪的氣氛。醫患、父女、夫妻、甚至還有情人,種種關係混雜在一起,釀成了這一種不可思議的氛圍。既不同於醫院,也稱不上是家庭,當然更不是外遇。能勢從浴室裡出來,走進兼做診療用的臥室,藉著顯示器屏幕上發出的室內唯一的亮光,在淡淡的黑暗中脫下浴袍,只穿著內衣躺到了床上。等穿著睡袍的帕布莉卡進來,給他戴上戈耳工的帽子。能勢怎麼也睡不著……真想在這淡淡的黑暗中盡情欣賞帕布莉卡穿著睡袍的身姿啊——聽著隱約傳來的流水聲,能勢怎麼也甩不開腦中這股不可理喻的想法。帕布莉卡進來的時候,能勢正閉著眼睛胡思亂想。他微微睜開眼,卻看見帕布莉卡正站在床邊,臉帶笑容,俯視著自己。由下往上看,帕布莉卡顯得十分高大,背後照過來的藍色亮光讓她性感的乳房在睡袍中若隱若現。由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眼睛上的腫脹,帕布莉卡的整個人就彷彿一座觀音的雕像,又彷彿是維納斯,又或者是鬼子母神2。在能勢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帕布莉卡低低說了一聲:「哎呀,真不好意思,」隨即躺到能勢旁邊的床上,給能勢留下一雙小麥色的小腿肚。她側身以一種彆扭的姿勢把軟盤插進枕邊的機器,又在手腕上套了一個什麼東西,然後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真的見到了讓自己輾轉反側的形象之後,能勢反而能靜下心了。當耳邊傳來帕布莉卡睡眠中的呼吸聲時,能勢也很快陷入睡夢之中。他做了幾個短暫的夢,中途醒了一次,摘下戈耳工去了一趟廁所,回來之後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帕布莉卡美麗的睡顏。在他的想像中,自己臉上一定正浮現著愚蠢的傻笑。能勢對自己苦笑了一下,帶著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再一次沉沉睡去。這一次是睡熟了。又和上次一樣,是一場荒誕無稽的冒險。能勢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意識到自己身在夢裡。他經常在夢裡經歷類似的冒險。最近很少看電影,倒是借了兒子的影碟《守護星劍士》來看,看完之後不禁對冒險電影的進步感到有些震驚,一股自少年時代便有的電影狂熱也因此而甦醒,而且顯然一直延續到了夢裡。能勢走在密林裡。冒險還在繼續。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好像是《叢林吉姆》中約翰尼·韋斯穆勒3穿的衣服。悶熱的密林中,有人在前方的灌木叢裡四處穿梭,看上去隱約像是幾個裹著破布的乞丐。而能勢扮演的角色必須要抓住其中的某個人。能勢向其中逃往灌木叢深處的一個追去。他跳進灌木叢,卻感到半點力氣都用不上,一股空虛感揪在心口。對面那個人的臉,既像是野豬,又像是狗熊。能勢把獸人按倒在地。這傢伙弱得一點也不像他長的那張獸臉。啊,這傢伙是瀨川,能勢想。「不對,不是瀨川。那他是誰?是誰呢?」已經把昨天晚上做的夢□□□了,應該明白了吧?「對,他是高尾呀。」帕布莉卡的聲音像是在鼓勵。啊,瀨川原來是高尾,我在做夢。我「必須抓住」夢裡的那個□□□。是帕布莉卡讓我這麼做的。我的緊張正來自於此。那個人被按倒在地上。他的臉開始變化成模糊記憶中高尾的臉。少年以童聲介紹自己說:「我,是高尾。」能勢繼續行走在密林裡。這一次帕布莉卡也在身邊。她身穿著一貫的紅T恤和牛仔褲,也就是能勢所認為的帕布莉卡的「工作服」。這個帕布莉卡到底是本來就存在於自己夢中的,還是由外部侵入而來的,能勢分不出來。「不好意思,現在已經登人了。」帕布莉卡笑起來。啊,沒關係,不用道歉,你能來我的夢裡,我十分榮幸。能勢嘟囔著說,或者是他以為自己在說,其實只是腦海中的意識。不管是哪一種,都即時傳給了帕布莉卡。兩個人走在沒過脖子的茂密草叢中,只露出腦袋。周圍都是長著熊、虎、豬、狼、鬣狗的臉的獸人,對他們兩個虎視眈眈。「這些都是什麼,」帕布莉卡帶著厭惡的語氣說,「這也是《007》電影裡的嗎?」「不是,這不是《007》,這是《□□□□》。」雖然記得片名,但在夢裡怎麼也無法組織語言。「什麼?」坐在身邊的帕布莉卡追問了一句。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電影院的座位上。銀幕上播放的似乎是他們兩個主演的電影。「這部電影叫《莫羅博士島》4,我一個人去看的電影就是這部。」「那就是說,你是把《諾博士》和《莫羅博士島》混在一起了吧。」帕布莉卡的尖銳分析就像是辣椒一樣刺激著能勢龍夫的胃囊。帕布莉卡5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嗎?「你一個人看的要是這部電影的話,那《諾博士》就不是你一個人去看的了吧?」能勢叫起來。原本盯著大屏幕的他的臉,轉過來扭向了身邊的座位。那個座位上似乎有個什麼他不想看到的東西。而事實也正如他的預感所示,帕布莉卡的臉變成了虎臉。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能勢正從某個日式旅館的房間向窗外眺望。田野彷彿是能勢故鄉的景色。田地裡有一個男子正在向許多遊客兜售地裡的作物。「那是誰?」能勢回頭一看,帕布莉卡正站在身後。她已經不是剛才那張老虎臉了。帕布莉卡走近能勢身邊,在窗邊的籐椅上坐下去。「那個人怎麼看怎麼像難波。」能勢不明白難波為什麼會在田里賣菜。房間外面的走廊上喧鬧起來。帕布莉卡苦笑著說,「說是有老虎闖進來了,全都慌了。」「好像是啊。」能勢意識到自己正把雙眼瞪得溜圓,「老虎進了旅館可就糟了。」「會到這兒來嗎?」終究會來的吧。已經不想再像小孩子一樣打架了,能勢厭倦地想。「對了,為什麼我是老虎?」能勢無法回答帕布莉卡的問題。他覺得自己的舌頭僵住了。四五歲大的兒子拉開門走了進來。他身上穿著浴衣6。這是全家一起去溫泉旅行的記憶。「這孩子真是你的兒子?」帕布莉卡驚訝地站起身,「就是前面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啊,就是他。這是十年前的樣子。」能勢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說起來,這孩子的名字叫寅夫,雖然不是虎字7。」四五歲的寅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帕布莉卡坐回籐椅上,陷入沉思。場景又自顧自地跳轉了。這次是一處大廈的一樓大廳。一個人也沒有。這是能勢公司的大廈。大門是自動玻璃門。能勢站在大廳裡,身邊的帕布莉卡正在不斷提問。兩個人正注視著自動門。「為什麼會給孩子取名寅夫?」「我覺得這個名字挺不錯。因為,也就是說……」門開了。資延騎著紅色自行車進來了。「嗯,這人不是資延,不是資延。」「對,」帕布莉卡說,「他是秋重吧,那個經常欺負人的混世魔王。」資延變成了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混世魔王秋重。他在大廳的一角停下自行車,開始和站在那邊的另一個孩子說話。「那是誰?」「筱原,秋重的一個跟班。」能勢一邊回答一邊邁開腿,「唔,剛才問的那個問題,我以前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名字叫虎竹,我想我大概就是照著他的名字給兒子取名寅夫的。」不知道什麼緣故,能勢匆忙走出了大廈。好像是不想讓帕布莉卡看見某個場景,借口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而離開現場一樣。帕布莉卡當然也感覺到了,不過她裝作不知道。能勢也明白這一點。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完全不像是在夢裡,倒有點像是想要早點睜開眼睛似的。恐怕他也就快醒了吧,不然也沒辦法說得這麼清晰。「那個虎竹經常和我一起看電影。《諾博士》也是和他一起去看的。他們家裡經營著一家大旅館,虎竹自己對電影很熱衷。我們彼此都會說自己的夢想。我想做電影導演,他想當攝影師。我們約好以後一起拍電影。」帕布莉卡像是很早就知道這些事情一樣,和能勢並排走出大廈,沿著人行道左轉,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周圍的景色。忽然,她停在大廈拐角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指著大廈的拐角大聲說,「煙酒店就在這裡。剛才秋重和筱原說話的地方就在這個後面,也就是『煙酒店的後門』,對吧?」場景立刻又切換到昨夜夢裡看到的小河岸旁了。就是那家煙酒店後門面前的小片空地。「□□□!」能勢喊出了一個自己都聽不懂的詞,變換了場景,一個平日最能帶給他平靜的地方。那是大學時候常去的一家日式鐵板燒店。雖然自己喜歡賴在鐵板燒店角落裡的事情讓人知道了有些難堪,但事關緊急,顧不得這許多了。可是帕布莉卡作為出現在同一夢境中的人物,拒絕了這次場景變換。肯定是她在半睡半醒之間用手指敲下了返回鍵,場景又回到了煙酒店的後門。「混世魔王」秋重正和高尾、筱原一起欺負難波。難波倒在地上,三個欺負人的孩子正在用力踢他。「那不是難波,對吧?那是誰?」帕布莉卡毫不容情的質問讓能勢悲號起來。他又逃去了鐵板燒店。又一次返回。煙酒店的後門。這次被欺負的是能勢的兒子。四五歲大的寅夫倒在地上,三個人當中的筱原騎在他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住手!」能勢大喊道,衝上去想要揍筱原,「啊,怎麼不是寅夫,是虎竹。」能勢龍夫醒了,他在床上坐起來。頭上滿是汗珠。他哭了。向著面朝採集器畫面的帕布莉卡,他說:「是的,虎竹死了。殺死他的人,是我。」1傑克丹尼(JackDaniels),世界十大名酒之一。——譯者2鬼子母神:佛經中出現的一種鬼神,原本是捕食人類小孩的惡鬼,但因佛的教化而改邪歸正,在日本被奉為安產和保護幼兒的神靈。——譯者3約翰尼·韋斯穆勒(JohnnyWeissmuller),《人猿泰山》的主演。——譯者4又譯《攔截人魔島》(TheIslandofDr.Moreau),美國電影。——譯者5帕布莉卡是紅辣椒的音譯。——譯者6浴衣是一種夏天用的日式傳統服裝,樣子類似長睡袍。——譯者7日語中,「寅」與「虎」的讀音相同。——譯者15「抱歉讓你這麼痛苦,」帕布莉卡幫能勢摘下戈耳工,「你快醒了,我就多問了些,想讓你多記起一點。虎竹不是你殺的,對吧。」能勢喘著粗氣。帕布莉卡胸口散出的淡淡香氣沁人他的鼻孔。她身上依舊穿著睡袍,能勢被她抱在懷裡,意識的劇烈起伏稍稍舒緩了一些。他大口呼吸著。「他是自殺的,但和我殺的也沒什麼區別。」「這種事情沒人能想到,是你自己太當真了。」帕布莉卡勸解著能勢,話語中有一種早已知道真相的語氣,「好了好了,先去洗個澡吧,然後是美味的早餐。我們邊吃邊來慢慢分析夢境吧。」帕布莉卡說話的方式猶如中年男性所渴望的保姆一般。她與昨天晚上判若兩人,帶著一臉愉快的笑容,將能勢趕進了浴室。想起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想起來了。能勢泡在熱水裡,心中一片平靜,他甚至對自己之前始終未能抑制焦慮而感到詫異。一股安心感包裹著他。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游刃有餘的自己,卻一度恐懼得要死。當初還懷疑有可能是大腦的器質性病變,幸好不是這樣。「你和虎竹的關係很好吧?」餐桌另一邊,帕布莉卡開始提問。但她也在躲避能勢的視線,似乎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浮腫的眼睛。「是的,他父母經營著一家旅館,名字就叫虎竹旅館,所以剛才夢裡也出現了日式旅館。不是還有一段騷動說是老虎來了嗎。」不知怎地,面前這份沒放色拉醬的色拉異常美味,之前從來沒有感覺到過。能勢覺得很奇妙。「那夢裡出現的所有老虎都是因為虎竹了吧。在電影院的時候,我的臉變成老虎臉,也是因為夢境想要告訴我,經常和你一起去看電影的是虎竹,對吧?」「夢從一開始就想告訴我虎竹的事吧,」能勢感覺到今天早上帕布莉卡是想讓自己對夢境做分析,於是接著她的話說,「起初在那間教室的時候,同班同學全都是野獸,其中也有老虎。難波的葬禮也是在暗示虎竹的死。啊,還有化身為諾博士的難波,還有我變成007用自動步槍掃射,全都暗示著我和虎竹良好的關係。為什麼我和他那麼好的關係,偏偏一直想不起他來呢?真是奇怪啊,我一點都想不通。說起來,以前我好像就是一直在做關於老虎的夢。嗯,對了,現在終於想起來了,當時每次夢到老虎,都有一種既恐懼又懷念的感覺。情緒很不穩定。」「長得像熊一樣的高尾,你倒是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嗯,那個高尾也是化成瀨川出現的,」能勢漸漸進入了狀態,「夢境向我展示了資延、瀨川、我,以及難波四個人的構圖,這是想讓我記起中學時候同學間的人物關係嗎?」「是的,不過夢境想讓你記起的應該不止這麼一些。你再想想。我覺得現在學到了很多啊。」弄清真相簡直是一種莫大的快樂,帕布莉卡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的確,對於一名精神醫師而言,解開夢境之謎,確實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電影院那段,還有我做導演、難波做攝影師的那段,全都是在暗示虎竹。煙酒店的後門也是。那邊就是秋重他們虐待別人的地方。秋重是老大,再加上筱原和高尾,三個人看到誰不順眼,就會把他帶到那邊去狠狠教訓一頓。秋重最看不慣的就是虎竹,因為他學習很好。所以秋重讓我把虎竹帶到煙酒店後門去。我知道我要是不帶的話,自己肯定就要挨打,於是我就把虎竹帶過去了。三個人對著虎竹拳打腳踢的時候,我就站在一邊傻愣愣地看……」能勢痛苦地叫起來,「真該死,那個場面太可怕了。每一次回想起來我都恨不得縮成一團。直到最近,一直都是。」「公司出了難波的問題,壓迫到你了吧。」「嗯,有這個可能,情況太相似了。」能勢把咖啡杯舉到嘴邊,抬眼望向帕布莉卡,「我的焦慮症就是由這個壓迫引起的嗎?」「是啊。當然不單單是這一件事,不過應該是很重要的原因。那,那個虎竹就因為這件事情自殺了?」「虎竹挨打之後渾身是血,我把他送回了家。他明知我背叛了他,但是一句怪罪的話都沒說,我也沒臉說什麼。但從那之後,虎竹和我就再不是朋友了。我想,對於虎竹來說,我的背叛應該是一個相當大的打擊吧。」能勢的目光越過帕布莉卡,望向她的身後,「也許給孩子取名寅夫,也是打算借此贖罪吧。」「可是,難道因為這點原因,虎竹就自殺了嗎?」帕布莉卡浮腫的左眼讓她的表情帶上了更加濃重的懷疑氣息。她望著能勢,又追問道,「你有沒有用你如今的眼光重新審視過這件事情?」「嗯?」帕布莉卡的問題讓能勢怔住了,「什麼意思?」「少年時代信以為真的事情,不管再怎麼奇怪,長大了也會繼續信以為真的,不是麼?」「但是,自從那一次在煙酒店後門被打之後,虎竹一直都被他們三個欺負啊。」「每次你都在現場?」「不,我沒看到。」能勢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了。本來完美無缺的記憶,在帕布莉卡的追問之下出現了裂痕。那些自己認定發生過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嗎?「你說虎竹自殺了,那你去參加過他的葬禮嗎?」「啊,我不記得自己去過。」能勢的視線又一次在半空中遊走。「是吧,用你今天的常識回過頭去想想,確實有點奇怪吧?」「可是筱原確實這麼告訴我的。對了,筱原曾經打電話通知我說要搞一個老同學的聚會,就是那時候對我說的。」「老同學的聚會?」帕布莉卡驚訝地複述了一遍。「是Ⅱ阿……唔,既然如此,那虎竹的死就是中學畢業以後的事了……」能勢越說越輕,聲音中再沒了自信,「自打初中畢業以後,直到我上了大學,才第一次收到同學聚會的通知。因為班上的同學大都是在同村上的高中,只有我一個人舉家搬來了東京,所以高中時候他們都沒有專門搞什麼聚會。」「筱原在電話裡都說了些什麼?」「他問我知不知道虎竹自殺了。」「真是這麼說的嗎?」帕布莉卡的語氣中充滿了懷疑。「我記得很清楚,當時還大吃了一驚。」「為什麼?就算他自殺了,也是中學之後的事情,不是已經和你無關了嗎?」能勢黯然。「是啊,為什麼我一直認為是我自己的錯呢?」「那是因為你壓抑了自己對虎竹的愛,」帕布莉卡一邊收拾培根煎蛋的盤子一邊說。看起來她是為了不給能勢造成衝擊,故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也是為了壓抑對難波的愛吧。這些感情受到壓制的時候,情愫的能量就會轉化成焦慮了。」「情愫?」能勢覺得一陣眩暈,「就是那種,和同性戀一樣的?」「嗯,這種東西,誰都多少會有一點,」帕布莉卡輕描淡寫地說,「再加點咖啡?」能勢陷入了沉默。帕布莉卡不禁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位母親看著自己剛剛接受了初次性教育的兒子。「啊呀,好像很受打擊的樣子嘛。不過呢,剛剛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解釋,其實焦慮症的原因並沒有這麼簡單。分析方法有很多,看選用哪一種而已。」帕布莉卡擺弄著手裡的湯勺,想了一會兒,又對著能勢說,「站在你的立場上看,或許是文化學派的觀點更容易理解。這種觀點是以人際關係理論為框架,焦慮也被放在這個框架之內解釋。在幼兒期,人只有痛感和恐懼感;只有到了人生初期,也就是少年時期,焦慮才會作為第三種不愉快的體驗出現。你在人生初期遇見了那個名叫虎竹的重要人物,卻又遭到了他的拒絕。而到了成年期,那個你一直恐懼的、拒絕了你的形象,就不再是少年時期的重要人物,而是轉成了其他人,抑或是某種抽像的社會規範等等。總之,所謂焦慮,就是產生於人際關係之中的、並在這一維度中不斷發展與消滅的感情。」能勢沉思了一會兒,問道,「在難波葬禮的那個夢裡,出現了他的夫人。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他夫人,你把這個叫做阿尼瑪?」「是啊。」「那個女性也是我?也就是愛著難波的那個我?」「對,是存在於你潛意識中的女性。」帕布莉卡說。「原來如此。再給我點咖啡吧。難波的事情還是得好好考慮一下。」「等等、等等,你對難波的愛覺醒了?」帕布莉卡笑著給能勢又倒上一杯藍山咖啡。能勢苦笑起來。「這怎麼可能。只不過我想起來資延可能會讓那孩子受不少罪。」能勢把前天晚上在酒吧裡和資延之間的對話告訴了帕布莉卡。還有當時社長也在的情況,以及他懷疑資延有所圖謀的預感。帕布莉卡意味深長地一笑。「這答案似乎也在夢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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