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对这位画家的谈吐甚感兴趣,他想,要是专门来听他这番议论也许更能增添几分兴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谈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画稿上,不用说,全集中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了。三四郎耳听画家的谈话,眼睛没有离开美祢子。映入他眼里的美祢子的姿影,象是从运动着的过程中捕捉到最美的一刹那,再使其固定下来一样,不变之中存在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着脑袋,询问女子是否感觉良好。这时,三四郎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听到画家警告说:“将活动着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经没有了。”三四郎认为画家的话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祢子是有些反常,脸上的气色不好,眼角间流露出难以忍受的倦意。于是,三四郎失去了从这个活人画①中获得的慰藉。同时他又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个性刺激袭上三四郎的心头。那种一般的对活动的美产生的茫然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自己对于这个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三四郎凭着这种自觉的意识想象着自已的一切。但是,这种影响对自已究竟有利无利。他还不敢断定。①法语tableauvivant的译语。演员扮装成历史上的名人,立于简单的背景之前一动不动。一般作为集会的余兴表演。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了画笔。“就到这里吧,今天看来反正是不行啦。”他说。美祢子站着,把手里的团扇扔到地上。她从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这边走来。“今天够累的呀。”“我吗?”她将外褂弄齐整,扣上钮扣。“哦,我也实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画吧。来,喝点茶,再呆一会儿。”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然而美祢子说有别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阵子,他特地谢绝了,便同美祢子一起走出大门。在日本社会里,要想随意创造这样的良机,对三四郎来说是困难的。三四郎试图将这种机会尽量延长下去并加以利用。他邀请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环境优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对方却意外地拒绝了。于是,他俩穿过花墙,一直来到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原口先生也那么说了——你真的不舒服吗?”他问。“我吗?”美祢子重复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样。三四郎自从结识美祢子以后,她从未说过一句长话,一般的应答只不过一两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简短。但在三四郎看来,却有一种深沉的反响,特殊的音色,这是从别人那里所感受不到的。三四郎对这一点非常敬佩,又觉得不可思议。“我吗?”当她说这话时,把半个脸庞转向三四郎,并且用那双眼皮下的眼睛望着这个男子。眼圈儿看来有些发暗,有一种平常所没有的生涩感,双颊略显苍白。“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吗?”两个人闷声不响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计地想把遮挡在他们之间的薄幕撕开来。然而他又丝毫不知说些什么话才能冲开这层障碍。他不愿意使用小说里那套甜言蜜语,无论从自己的兴趣,还是从一般青年男女交际的习惯,他都不愿意那样做。三四郎期待一种事实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行动的方法。不久,美祢子开口了。“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么事吧?”“不,没有什么事。”“那么说是特地来玩的?”“不,也不是来玩的。。“那是于什么来了?”三四郎抓住这个时机。“我是来看你的。”三四郎打算趁此机会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然而,女子毫无激动的反应,而且依旧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语气说话。“在那里是不好收下那笔钱的。”她说。三四郎神情颓唐。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十来米远。“其实我并不是特来还你钱的。”三四郎突然开口了。美祢子暂时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沉静地说:“钱我也不要了,你拿着吧。”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说:“我来只是想见见你呀。”说罢,从旁窥伺着女子的面孔。女子没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时,三四郎的耳畔响起了她那轻微的叹息声。“那钱……”“钱嘛……”两人的话都不明不白地中断了。就这样,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这回女子先发话了。“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些什么想法?”回答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三四郎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一程。“画得那样迅速,你不感到惊奇吗?”她问。“是的。”三四郎应道。实际上,三四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他记得,原口到广田先生那里,表示他想绘一幅美祢子的肖像画,到现在只有一个来月。后来,原口才在展览会上直接向美祢子提出这件事。三四郎对绘画一无所知,那样的巨幅画需要多少时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今,经美祢子一提醒,看来确实画得太快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正式着手画是最近的事。不过,他从前就零星地给我画过一些。”“你说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三四郎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池边见到美祢子的那个炎夏来。“记得吧,当时你不是站在椎树下的吗?”“你拿着团扇站立在高处。”“同那画面一样的吧?”“嗯,一样的。”两人互相望着,再向前走不远就是白山的斜坡。对面跑过来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头戴一顶黑帽、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子。远远望去,那人红光满面,气色很好。打从那辆人力车进入三四郎的视野之后,车子上的年轻绅士就一直盯着美祢子。车子走到他们前头五、六米远,突然停下了。车里的人很麻利地撩开围裙,从脚踏上跳下来。这是一个脸孔白净的瘦高个子。他一表人才,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很富有男子的魅力。“一直在等你,看看时间太晚,就来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祢子面前,眼睛向下看着,笑了笑。“是啊,谢谢。”美祢子也笑了,回头望着那人的脸,接着又急忙把眼睛转向三四郎。“这是谁?”“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那男子轻轻地摘下帽子,从对面向三四郎致意。“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横街口上,钱终于没还就同她分手了。十一最近,与次郎在学校里兜售文艺协会的戏票。他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大凡熟悉的人都叫他们买了。与次郎决定再向不认识的人做工作。他一般在走廊上物色对象,一旦抓住就缠着不放,务必叫人家买上一张,有时候,正在交涉之中,上课铃响了,只好让人逃脱。与次郎把这种情况称为“时不利”。有时候,对方只是笑,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与次郎称这种现象为“人不利”。有一次,与次郎缠住一位刚从厕所出来的教授,这位教授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我有点事儿。”随后急匆匆地赶往图书馆,他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与次郎对这种情况不知称什么为好,他目送着教授的背影,告诉三四郎:“他一定患了肠炎。”三四郎问与次郎:“售票单位托你卖多少票?”与次郎回答说:“能卖多少就卖多少。”三四郎问:“卖得太多,会不会出现剧场容纳不下的危险呢?”与次郎说:“也许有一点。”三四郎进一步问:“那么票卖完之后,不就麻烦了吗?”与次郎说:“不,没关系,其中有的人是出于道义买的,有的人有事不能来,还有的少数人患肠炎。”他说罢,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三四郎看与次郎兜售戏票,凡是交现款的人都当场收下来。不过,对那些不付钱的学生,也给他们票。这在器量小的三四郎看来,不禁有些担心,凑上去问:“以后他们会交钱吗?”与次郎回答:“当然不会。”他还说:“与其一张张地收现钱,不如成批处理掉算了,这在整体上是有利的。”与次郎还以此同《泰晤士报》社在日本销售百科全书的方法作比较。这种比较听起来很堂皇,可三四郎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他提醒与次郎还是小心一些的好。与次郎的回答也颇有意思。“对方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呀。”“即便是大学生,象你那样借了钱若无其事的人多得很呢。”“哪里,如果是一片好心,即使不付钱,文艺协会方面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好在戏票都卖光了,归根到底无非是欠了协会的—笔债,这是很明白的。”三四郎紧跟着追问:“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协会的意见?”与次郎说:“当然是我的意见,要是协会的意见就好办了。”听了与次郎的话,三四郎想,不去看看这次演出,简直太傻了。与次朗一直向他宣传,致使他才有这样的想法。与次郎这样做是为了兜售戏票,还是迷信这次演出?或者说是为了鼓励自己也鼓励对方,随之也就为这场演出捧场,使社会上的气氛搞得更热闹一些呢?与次郎对这些没有加以明晰地阐述。因此,尽管三四郎觉得这次演出很值得一看,但也没有受到与次郎多大的感化。与次郎首先谈起协会会员刻苦排练的事。听他说,多数会员经过排练之后,当天再不能干别的事了。接着又谈到舞台背景。那背景很大,据说把东京有为的青年画家全部请来,让他们尽情发挥各人的才能画成的。接着又谈到了服装,这服装从头到脚都是根据古代的样式制作的。后来又谈到了脚本,这些那是新作,狠有趣。他还提到其它一些东西。与次郎说,他已经给广田先生和原口先生送去了请帖,并让野野宫兄妹和里见兄妹买了头等座位的戏票,一切都很顺利。三四郎看在与次郎面上,祝福此次演出成功。就在三四郎为演出祝福的这天晚上,与次郎来到三四郎的寓所。和白天相比,与次郎完全变了。他蜷缩着身子坐在火盆边一直喊冷。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不单是为了冷。起先,他伸手在火盆上烤火,过一会又把手缩进怀中。三四郎为了使与次郎的脸孔显得更清晰,随即把桌上的油灯从那头挪到这头。然而,与次郎却颓丧地聋拉着脑袋,只把黑乎乎的硕大的和尚头冲着灯光,一直打不起精神。三四郎问他怎么了,他抬起头来望望油灯。“这房子还没装电灯吗?”与次郎的提问完全同他的脸色无关。“没有,听说不久就要装,油灯太暗,不顶事。”三四郎回答。“喂,小川君,出了大事啦。”与次郎早把电灯的事忘掉了。三四郎询问缘由,与次郎从怀里掏出揉皱的报纸来,一共两张,叠在了一起。与次郎揭开一张,重新叠好,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他用指头指示着所要读的地方。三四郎的眼睛凑近油灯,标题写着:“大学的纯文科。”大学的外国文学课一直由西洋人担任,当局把全部授课任务一概委托给外国教师。但迫于时势的进步和多数学生的希望,这次终于承认本国教师所讲的课程也属必修科目,因此,目前正在一直物色适当的人选。据说已经决定某氏,近期即行公布。某氏为前不久奉命留学海外的才子,担此重任最为合适。“这不是广田先生呀。”三四郎回头望望与次郎。与次郎依然瞅着那张报纸。“这是真的吗?”三四郎又问。“好象是真的。”与次郎歪着脑袋说:“我本以为大致差不多了,推知又砸了锅。听说这人进行了种种的活动。”“不过光凭这篇文章不还是谣传吗?到了公布之日才能弄个明白。”“不,如果只是这篇文章当然无碍的,因为同先生没有关系。不过……”与次郎说着把剩下的那张报纸重新折叠了一下,用手指着标题,递到三四郎的眼前。这张报纸大致登着相同的报道。光是这些,尚未给三四郎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读到后来,三四郎吃惊了。文中把厂田先生写成一个极不道德的人。当了十年的国语教师,本是个世上不为人知的庸才,一旦听到大学里要聘请本国教师讲授外国文学,立即开始幕后活动,在学生中散布吹捧自己的文章。不仅如此,还指使其门生在小杂志上撰写题为《伟大的黑暗》的论文。这篇文章是以零余子的化名发表的。现已查明,实出于小川三四郎的手笔,此人是时常出入广田家的文科大学生。三四郎的名字到底出来了。三四郎惊奇地望着与次郎。与次郎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三四郎的脸,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久。“真糟糕!”不久三四郎说道。他有些怨恨与次郎,而与次郎却显得不大在乎。“哎,你对此怎么看?”“怎么看?”“一定是来函照登,决不是报社的采访稿。《文艺时评》上这种用六号铅字排印的投稿有的是。六号铅字几乎成了罪恶的集合体,仔细一查,多属谎言,有的竟是明目张胆的捏造。你要问为何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其动机无非出于一种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