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三四郎-17

“他乘过三等火车哩。”“那他没有叫‘太脏啦,太脏啦’吗?”“不,他倒没有显得不满意。”“先生到底是位哲学家呀。”“他在学校里教哲学吗?”“不,他在学校只教英语,有趣的是,他这种人是自已走上研究哲学的道路的。”“有什么著作吗?”“什么也没有,虽然经常写点论文,可毫无反响。这样不行,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所以一筹莫展。先生常说我是小圆灯,这位夫子本身却是伟大的黑暗。”“不管怎样,总还是立身扬名为好吧?”“虽说出世为好,先生他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说别的,若没有我,他—天连三顿饭都吃不上。”三四郎笑了,他想,怎么会有这等事。“不骗你,失生啥事不干,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万事都由我吩咐女仆,叫她处处照顾得先生满意。且不说这些琐细的小事,我还打算好好出一把力,让先生弄个大学教授干干。”与次郎踌躇满志,三四郎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这且不算,还有更叫人惊奇的呢,最后与次郎突然拜托道:“搬家时请务必来帮忙。”听他那口气,好象房子一定能够拿到手似的。与次郎回去时,大约将近十点钟。三四郎独自坐着,总感到有一股寒意。定睛一看,桌前的窗户没有关。拉开格子门,外面是月夜。月光照射在阴阴的桧树上,一派青苍。树影边缘笼罩着淡淡的烟雾。秋意也浸染着桧树,这景象十分罕见。三四郎边想边关上了挡雨窗。三四郎即刻上床睡了。三四郎与其说是个爱用功的学生,不如说是个具有“低徊趣味”①的青年,所以他不大读书。每每遇到触及心灵的情景,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头脑中琢磨,陶醉在一种新鲜的感觉之中,仿佛探索着命运的奥秘。今天,正当神秘的讲课进行时,电灯突然亮了。要是平时,三四郎一定要反复体味而不胜欣喜。可是母亲有信来,他得首先对付这件事。①原文作“低徊家”,夏目漱石自称是具有“低徊趣味”的人,意指不追究事理,用达观的心情看待和品味各种现象的人生态度。信上写着,新藏送来了蜂蜜,掺在烧酒里每晚喝上一杯。这位新藏是家里的佃户,每年冬天总要送二十袋租米来。他为人正直,但是个火暴性子,动不动就拿劈柴打老婆。三四郎躺在床上,想起了往昔新藏养蜂的情景。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新藏看到屋后的椎树上叮着二三百只蜜蜂,立即在半漏斗上喷了酒,将那群蜜蜂全部捕获,然后装在木箱里,放在向阳的石头上。箱子边上打了眼儿,供蜜蜂出入。蜜蜂渐渐繁殖起来,一只箱子装不下,分成两只,两只箱子又装不下,再分成三只。这样越繁殖越多,眼下足有六、七箱了。每年要从石头上卸下来一只箱子,说要为蜂子割蜜。三四郎每年暑假回家,新藏总是许愿要给他蜂蜜吃,可最后从未拿来过。今年记性倒不差,居然履行起一年前的诺言了。信上还说:“平太郎为他父亲建造了石塔,请我去看。走到那里只见寸草不生的红土院落正中,竖着一块花冈石,平太郎为这块花冈石颇感自豪。石头是从山上采的,光是凿石就花了好几天,请石匠花了十元。他还说乡下人什么也不懂,府上的少爷是上了大学的,一定知道这石头的好坏。下次写信请代问一声。他想让你赏识一下这块花了十元钱为他父亲置办的石塔。”三四郎独自一人嘿嘿一笑,这石塔要比千驮木的石门豪华多了。信中还叫三四郎寄一张身穿大学学生服的照片去。三四郎思付着什么时候去照,再向下一看,未出他所料,母亲谈到了三轮田阿光姑娘的事:“前些日子,阿光站娘的母亲来商量,她说:‘三四郎就要上大学了,等毕业后就把闺女娶过来,好吗?’阿光姑娘模样儿生得俊,脾气又温柔,家里田地很多。再说两家本来就有关系,要是能结亲,对双方都有好处。”下面缀有几句附言:“阿光姑娘也是会愿意的。提起东京人,心地难以知晓,我不喜欢。”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阿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什么事?”“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化。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房子找到了吗?”“我正为这事找你哩。明天搬家,想请你帮忙。”“搬到哪里?”“西片町十段三号。九点钟之前到那儿大扫除,请你在那里等我。我随后就到,好吗?九点以前,十段三号,我走了。”与次郎匆匆忙忙走过去了,三四郎也匆匆忙忙回寓所。他当晚又赶到学校,到图书馆查阅了“浪漫阿罗尼”这个词儿,才知道是德国的希勒格尔②倡导使用的一句话。他曾表明过这样的主张:一切所谓天才者,都应是没有目的,不加努力,终日游手好闲的人,否则就不称其为天才。三四郎这才放心,回到寓所很快就睡了。②FriedrichVonSchlegel(1772—1829),德国哲学家、诗人、文艺批评家、德国浪漫派理论的倡导者。第二天虽逢天长节,但已经约好了,只得按时起床,权当到学校跑一趟,来到西片町十段,找到了三号,原来是座旧居,座落在一条狭窄小巷的中央。一座西式房屋突出在前头,代替了大门,客厅与这间屋子构成个直角。客厅后面是茶室,茶室对面是厨房,旁边是女仆的房间。此外,楼上还有房间,但不知有几铺席大。三四郎受托来这里扫除,可他认为没有什么打扫的必要。当然房间不算干净,但确实也没有什么应该丢弃的东西。如果硬要丢,那就只能是铺席等这些陈设了。三四郎一面思忖,一面打开挡雨窗,坐在客厅的回廊上,朝院子里眺望。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百日红,树根长在邻家,上半个树干从花墙上方横曳过来,占领着这边一片天地。另有一棵大樱树,生在花墙的正中间,一半枝条直伸到马路上方,差一点阻碍电话线。还有一株菊花,看样子是寒菊,一直未开放过花朵。此外再没有什么了,是个颇为简陋的庭院。然而地面平整,土质细密,显得非常好看。三四郎望着泥土,好象这庭院可供观赏的只有这泥土地面。这当儿,高级中学校响起了天长节庆典的钟声。三四郎听着这钟声,想到时间该是九点了。他觉得啥事不干也有些说不过去,哪怕打扫一下樱树的枯叶也好。但又转念一想,这里连个扫帚也没有,于是又重新坐到回廊上了。约莫过了两分钟,庭院的木门吱地开了,简直没有料到,那位池畔的女子出现在院子里。方形的庭院两边围着花墙,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三四郎一眼瞧见那位池畔女子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忽然惊悟:鲜花自当剪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啊!此时三四郎离开了廊缘,那女子也离开了栅栏门。“实在有些对不起……”女子先说出了这句话,略略施礼。她那整个上半身照例向前微微倾了倾,脸孔一点也没有低下来。她一边行礼,一边盯着三四郎。从正面看起来,女子的脖颈伸得老长,她那眼睛同时映进三四郎的眸子里。两三天前,美术教师给三四郎观看了格鲁兹①的画。当时,美术教师讲解道:此人画的女人肖像,无不富有肉感刺激的表情。肉感!用这个字眼儿形容池畔女子此时的眼神最恰当不过了。她在倾吐着什么,倾吐着一种艳情。这种艳情正在刺激着官能。这种倾吐居然透过骨骼深入到神髓中去了。它超越了甜美的感觉而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与其说这是甘美,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当然,它又是同谦卑有别的。这又是一种残酷的眼神,令人看了准会想对她讨好一番。而且这女子和格鲁兹的画比起来,没有任何相象之处,那眉眼比画面上的要细巧一半。①Jean—Baptiste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他惯以感伤的道德情操,描画同时代的市民生活。“广田先生新搬的住处就是这儿吗?”“嗳,是这儿。”同女子的声音和语调相比,三四郎的答话真有些太粗俗了。三四郎也发觉了这一点,但一时又想不起别的话来。“还没有搬过来吗?”女子的话听起来清清朗朗,没有平常人那种支支吾吾的地方。“还没有呢,也许就要搬来的。”女子逡巡了一会儿,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女子的衣着有些不比寻常,看上去只觉得不象平时那样光亮,底子上象嵌着许多小颗粒,上面交织着条纹。那色调显得很不规则。樱树的叶子不时地从头顶上飘落下来。有一片树叶竟然落到篮盖上了,眼看就要粘住,谁知一阵风来又吹走了。风包围着女子,女子伫立于秋色之中。“你是……”风向旁边吹去的时候,女子向三四郎问道。“我是受托来打扫房子的。”三四郎说罢,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呆坐时的情景已经被她看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好,我就稍等一会儿吧。”女子也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在征求三四郎的同意。三四郎格外高兴,便顺口说了声“唔”。三四郎本想说:“唔,那就请等一会儿吧。”谁知只简略到了一个字。那女子依然站着。“你是……”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对方,原样儿反问了一句。那女子把篮子放在走廊上,从腰带间取出一枚名片递给三四郎。名片上写着“里见美祢子”,住址“本乡真砂町”,就是说,过了谷就到了。三四郎瞧着这张名片的当儿,女子已经坐到廊缘上了。“我曾经见过你哩。”三四郎将名片装进衣袖,抬起头来。“嗯,有一次在医院……”女子说着也望望三四郎。“还有呢。”“还有一次是在池畔……”女子立即回答。真是好记性!三四郎这下子无言以对了。“实在有些失礼啊!”最后,女子添了一句。“不不,”三四郎回答得十分简洁。两人仰望着樱树枝,树梢上仅仅剩下几片被虫吃过的残叶。搬家的行李迟迟没有到。“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三四郎突然这样发问。女子本来专心致志地望着樱树高高的枯枝,这时旋即转向三四郎,看那脸色,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然而她的回答又显得很寻常。“我也是受托前来帮忙的。”三四郎这才留意。他一看,女子坐着的廊缘上全是沙土。“那里有沙土,会把衣服弄服的。”“哎。”她只是左右瞧了瞧,没有动。她环视了一下廊缘,然后把眼睛转向三四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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