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两个人来到学生会堂的前边。房子里灯火辉煌。他们绕过木造的回廓,进入室内。早来的人已经聚集在一起了。人群有大有小,共分三摊,其中也有的人故意离开人群,默默地阅读带来的杂志或报纸。一片嘈杂的谈话声,使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然而,总的来说,还算沉着冷静。香烟的烟雾升腾而起。此时,人们渐渐汇集面来。黑暗里猛然冒出漆黑的人影,倏忽出现在回廊上,随后变得明晰起来,一个个地走进室内。有时五、六个人鱼贯而行,一一在灯光下闪过。不一会儿,人大致到齐了。与次郎打刚才起就在烟雾里不停地窜来窜去,走到一个地方就小声嘀咕一阵。三四郎注视着这情景,心想马上就要开始了。过了一阵子,一位干事大声招呼大家就座。不用说,餐桌预先淮备好了,大家纷纷入席,没有什么长幼尊卑,坐下来就开始用餐。三四郎在熊本的时候尽喝红酒。那种红酒是当地出产的劣等酒。熊本的学生都喝红酒,他们认为喝这种酒是理所当然的。偶尔吃一顿馆子,也只是上牛肉铺。那牛肉铺里卖的肉令人怀疑是马肉冒充的。学生撮起盘中的肉块,朝店堂的墙壁上扔去。据说掉下来的是牛肉,贴在墙上的就是马肉.简直象是做咒符。对于这样的学生出身的三四郎来说,这种绅士般的学生联谊会实在新鲜。他满心欢喜地挥动着刀和叉,其间还喝了不少啤酒。“学生会堂的菜真难吃呀。”三四郎旁边的一个人说。这男子剃着光头,戴着金丝眼镜,看来是个很老成的学生。“可不是嘛。”三四郎漫然回答。他想,对方若是与次郎,他会这样坦率地告诉他:“这菜对我这个乡巴佬来说,太好吃啦!”然而,这种坦率的态度如果被误以为讥讽,那就糟了。所以三四郎没有说什么。“你是在哪里读的高中?”那学生问三四郎。“熊本。”“是熊本吗?我的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个地方很糟糕呀。”“是个野蛮的地方。”两人正在交谈的当儿,对面突然有人高声喧嚷起来。只见与次郎正和邻席的两三个人不停地辩论着什么,嘴里不时叨咕着“detefabula①”。三四郎不懂这话的意思,然而三四郎的对手们,每听他这样说就笑上一阵。与次郎也愈加得意起来,嚷着:“detefabula,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人……”三四郎的斜对面坐着一个面色白皙、仪表端庄的学生,他停下手里的刀叉,望着与次郎一伙人。过了—会儿,他笑笑,用法语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IlalediableauCorps(恶魔附身了)。”对面的一伙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四只啤酒杯高商举起,正在兴高采烈地祝酒呢。①罗马诗人贺拉斯(Horutius公元前65—8)的《讽刺诗》第一卷第一节第一句话的一个词儿,意即“论及你”。“他倒挺会闹腾的呀。”三四郎身旁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学生说。“嗯,他十分健谈。”“有一次他请我到淀见轩吃咖咖喱饭.那时我根本不认识他,谁知道他突然跑来硬是拉着我到淀见轩去了……”那个学生哈哈地笑起来。三四郎这才知道,被与次郎拉到淀见轩吃咖喱饭的绝非自已一个人。不多时端来了咖啡。一个人离开椅子站起来,与次郎热烈鼓掌,其他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站起来的人,身穿崭新的黑色制服,鼻子下生着短髭,身材修长,站在那里显得神情潇洒,他带着演说的口吻开始讲话了。“我们今夜在此聚会,为促进友情而尽一夕之欢,这本身就是一件愉快的事。不过,我们的交谊不单具有社交方面的意义,还会另外产生一种强烈的影响。自已偶然有所感触,便想站出来讲话。这次集会,以啤酒开始,以咖啡告终,完全是一次极普通的聚会。然而,饮啤酒、喝咖啡的近四十个人并非是普通之辈,而且我们在饮啤酒、喝咖啡的这段时间内,已经感到自已的命运在膨胀。“大谈政治自由已经成为历史,鼓吹言论自由也亦成为过去。所谓‘自由’二字,并非仅仅为那些流于表面的事实所专有。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必须大力提倡心灵的自由。我认为我们已经面临着这样的时代了。“我们是不堪忍受旧的日本压迫的青年;同时,我们也是不堪忍受新的西洋压迫的青年。”“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向世界宣告,我们正处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对于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新的西洋的压迫,无论在社会方面或文艺方面,都和旧的日本一样,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是研究西洋文艺的。但是研究归研究,这同屈从于这种文艺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研究西洋文艺不是为了让它捆住手脚。我们正是为了使受束缚的心灵得到解脱才来研究它的。凡是与我不利的文艺,无论施加多大的威压和强制,我们也不效法。我们具有这样的自信和决心。”“我们在保有自信和决心这一点上,不同于普通的人。文艺既非技术,又非事务,它是触及广大人生的根本意义的社会动力。我们正是基于此种意义才研究文艺,并具有上述的自信和决心的。也正是基于此种意义来预见今晚集会所产生的非同一般的重大影响的。”“社会发生着剧烈的动荡。作为社会产物的文艺也在动荡不已。为了顺应这种激荡的形势,按照我们的理想指导文艺,就必须团结分散的个人力量,充实、发展和壮大自已的命运。今晚的啤酒、咖啡,将为促进我们这种潜在的目的更大发展作出贡献。在这一点上,它比普通的啤酒、咖啡其价值要高出百倍。”他讲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演说完毕,在座的学生们一齐唱采,三四郎也是热心喝采的一个。这时,与次郎突然站起来。“detefabula,光是大谈什么莎翁使用过多少万字啦,易卜生的白发几千根啦,这有什么用!当然,听了这些混帐的讲课内容,我们决不会当俘虏的,这一点可以放心。但要为学校着想,这样下去不成。无论如何,必须招请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要求的人来上课。西洋人不顶用,首先他们没有威信……”又是满堂喝采,接着大家都笑了。“为了detefabula,干杯!”与次郎旁边的一个人喊道。刚才那个演说的学生立表赞成。不巧,啤酒唱光了。与次郎说了声“不要紧”,就向厨房跑去。于是,侍者拿酒来了。大家举起了酒杯。这时立即有人说道:“再来一次,这回要为《伟大的黑暗》干杯!”与次郎周围的人齐声附和,哈哈大笑起来。与次郎搔了搔头。该散会了,年轻人都分散到暗夜中去了。三四郎问与次郎:“detefabula是什么意思?”“希腊语。”与次郎此外再没说什么。三四郎也没有多问。两人头顶着美丽的星空回去了。未出所料,第二天果然是好天气。今年比往年气候变化来得缓慢,今天尤为和暖。三四郎一大早就去洗了澡。街上闲人很少,所以午前澡堂很空。三四郎看到板壁间接着三越吴服店的招牌,上面画着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的脸庞有些象美祢子。但仔细端详起来,眼神不一样,牙齿也不鲜朗。美祢子的脸上最引三四郎注目的,是她的眼神和牙齿。听与次郎说,那女子之所以常常露出牙齿,是因为她生来就有些咬合不齐。三四郎决不这样想。……三四郎浸在热水里,脑子尽想着这些事,浑身没有好好洗就上来了。从昨晚开始,他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已是新时代的青年了,但是这种强烈感情只表现在意识上,身体还是原来的样子。逢到休息,他比起别人更显得轻松。今天下午,他打算去观看学校举行的田径运动会。三四郎本来不大喜欢运动,在家乡的时候,曾经打过两三次野兔。后来读高中时,学校举行赛艇,他充当过摇旗子的角色。当时他把蓝旗和红旗摇错了,弄得怨声四起。实际上那是开枪的教练没有准时开枪造成的。枪是开了,然而没有响,三四郎便慌乱起来。打那以后,他对运动会从不靠近。然而,今天是他到东京以后遇上的第一个运动会,务必要去看看。与次郎也极力劝他去一趟。据与次郎说,在运动会上,看比赛,不如看女子更有价值些。在女子中间,会有野野宫君的妹妹吧。野野宫君的妹妹也许会和美祢子在一起吧。他真想到那里去,同她们随便聊上一阵子。正午一过,他就出门了。运动会的入口位于操场南边的角落。日英两国的大幅国旗交叉在一起。打出太阳旗理所当然,打出英国国旗不知是为了哪一桩。三四郎想,是否意味着日英同盟呢?可是,这日英同盟与学校的田径运动会有什么关系?他真是摸不着头脑。操场是一块长方形的草地。深秋季节,草色大都消退了。看比赛的场所位于西侧.后面高高耸立着一座假山,前面用栏杆同操场间隔开来。地方狭窄,观众又多,人们局促在这样的小天地里,拥挤不堪。幸逢清秋佳日,天气不很冷,但却有不少人穿着外套,也有的女子是打阳伞来的。三四郎大失所望,因为女宾席在别处,同普通观众席不相接近。而且,有许多身穿礼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相聚在一起,自己则显得格外寒伧。以新时代的青年自居的三四郎,其时有些自感渺小。但是,他并没有忘记透过人缝向女宾席探望。从侧面看去,虽然不甚分明,但服装艳丽,穿戴考究。由于距离较远,脸蛋似乎都很漂亮,谁也不显得特别突出。只是有着一种整体上的美感。那是一种女人征服了男人的色彩,而不是甲女胜过乙女的色彩。三四郎又因而感到失望了。但他又想,仔细瞧瞧,也许会发现她们在什么地方吧。于是他一眼搜寻过去,果然在前排挨近栅栏的地方,看到两个人并肩而坐。三四郎好容易找到了目标,先告一段落,暂时放下心来,突然有五、六个男子打他面前跑过,二百米竞赛已经结束了。冲刺点就在美祢子和良子坐着的正前方,近在咫尺。三四郎正看着她俩时,这些壮汉也同时闯进了他的视野。这五、六个人不久增加到了十二、三人,看起来都是气喘嘘嘘的。三四郎把这些学生的态度和自已的态度相比较,为两者的不同而感到诧异。他们为何那样拼命地奔跑呢?然而女人家都在热心地观看。其中,美祢子和良子尤其来得热心。三四郎也真想拼命跑上一阵子。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穿着紫色的短裤,面向女宾席站立。定睛一看,同昨晚联谊会发表演说的那个学生很相象。身个儿那么高,当然要跑第一了。记分员在黑板上写下了“二十五秒七四”。写完后,将余下的粉笔向对面抛去,等他向这边转脸的时候,才认出就是野野宫君。今天的野野宫君不比寻常,他穿着黑色的礼服,胸前挂着裁判员的徽章,神气十足。他掏出手帕,掸了掸西服袖子,不一会儿离开黑板,斜穿过草坪走过来。他走到美祢子和良子的面前,隔着栅栏把头伸向女宾席说了些什么。美祢子站起身来,走到野野宫君跟前,两人隔着栅栏开始谈话了。美祢子连忙回过头,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三四郎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这时,良子站起来,也向栅栏跟前走去。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草坪上开始投掷铅球了。再没有比投铅球更花力气的。同时,也很少有比这更乏味的项目了。那的确是在投铅球啊,没有一点技巧可言。野野宫君站在栅栏前看了片刻,笑了。他也许觉得这样影响别人观看怪不好的,所以离开栅栏回草坪去了。两位女子也坐到原来的地方.铅球时时投过来,第一名究竟能投多远,三四郎对此全然不知。三四郎变得茫然了,但仍痴痴地呆在那儿观看。等到好容易有了结果,野野宫君又在黑板上写上了“十一米三八”。接着是赛跑,跳远,还有链球。三四郎看到链球这一项目实在耐不下去了。运动会本该由各人自由选择项目,不应该是专为人观看而召开的。三四郎认定,热心观看那种比赛的女人都是不安分的。他离开会场,走到看台后边的假山旁。这里张着帷幕,不能通行。三四郎折回来,在铺着沙石的地方走了几步,看到一些人稀稀拉拉地从操场上退出来,其中也有盛装的妇女。三四郎又拐问右面,一直爬到山冈的顶端,路到山头就完结了。这里有一块大石头,三四郎坐在石头上,眺望着高崖下的池搪。下面的操场上响起了喧闹的人声。三四郎在石头上呆呆地坐了约莫五分钟,又想走动一下。他站起身来,脚尖转了个方向。只见山下淡淡的红叶之间,出现了刚才那两个女子的身影,她们正并肩从山腰间走过。三四郎从山上俯视两个女子。她俩从树枝间已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要是再不吱声,两人就要走远了。三四郎想打个招呼,无奈相距太远。他急忙沿草地向山下跑了两三步,这当儿,一个女子正好向这边张望。三四郎就此站住了,他实在不愿意讨好她们,运动会上的情景使他感到不快。“怎么在这里……”良子惊奇地笑了笑。这女子的一双眼睛,叫人产生如下的联想:不论看到多么陈腐的东西也会感到新鲜;相反,不管遇到什么稀罕的事物,也能够从容地加以看待。因此,遇到这样的女子,不但不会感到局促不安,反而会觉得沉着冷静。三四郎冗立不动,他想,所有这些都来自那双水灵灵的又黑又大的眸子。美祢子也停下来,望着三四郎。然而,惟有这时候的眼睛,没有蕴含着任何意思,简直象是仰视高高的树木。三四郎内心里感到,仿佛看到一盏熄灭的灯。他在原地伫立着,美祢子也没有动一动。“为什么不去看比赛?”良子在山下问道。“刚才看了,实在没意思,半道上跑出来啦。”良子看看美祢子,美祢子依然不动声色。“我倒要问,你们为何离开,不是看得挺带劲儿的吗?”三四郎有意无意地高声说。这时,美祢子微微一笑,三四郎不知道她笑的用意,随后向她们走近了两步。“这就回去吗?”两个女子都没有回答。三四郎又朝她们走近了两步。“你们要上哪儿去呀?”“嗯,办点事儿。”美祢子轻声说,话音听不清楚。三四郎终于来到她俩跟前了,他随即站住,没有再追问她俩要去什么地方。操场上传来了欢呼声。“这是跳高呀。”良子说道,“不知道这次跳到几米了。”美祢子只是淡谈一笑,三四郎也闷声不响。他决心不开口提跳高的事。“这上面有些什么好看的吗?”美祢子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