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喝茶。三四郎无意之中望望那人的侧影,觉得很象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毫未觉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显得十分悠然自得。这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单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决非什么好料子,比起测量光压的野野宫君来,只是那件白衬衫显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样,断定他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里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上那个男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打算过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对方一味瞧着外面,喝茶,吸烟,吸烟,喝茶,实在没办法开口。三四郎凝视着那男子的侧影,忽然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飞跑出去,然后回到图书馆。那天,借着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长了学习兴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兴。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读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这才觉得时间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一面将那本借来尚未阅读的书翻了翻,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黑格尔于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他毫无兜售哲学的意思。黑格尔的讲演不是事物真髓的说教,而是体现这种真髓的人的讲演。不是口舌的雄辩,而是言为心声。当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说,所云,不单是为讲演而讲演,而是为道义而讲演,哲学讲演惟此方可聆听。只凭口舌奢谈真髓,犹如用无生命之墨在无生命之纸上留下空洞的笔记,有何意义可言?……尔今,我为应付考试,亦即为了面包,饮恨含泪阅读此书。要记住,强忍着疼痛的脑袋,永远诅咒这样的考试制度。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不觉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种启示。他想,不光哲学,文学也是如此。他又翻过一页,下面还有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人对黑格尔很感兴趣。为了听黑格尔的讲演,学生们从四百八方汇集柏林。他们不是抱着听此讲演可以换取衣食之资的野心而来,他们只是前来聆听哲人黑格尔站在讲坛上传授无上普遍的真髓的。他们向上求道心切,常怀有疑念,欲前来坛下寻求解答,以保持清净无垢之心。因此,他们听了黑格尔的讲演便可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选自己的命运。倘若把他们同你们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闻、浑浑噩噩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相比,他们简直是得天独厚了。你们只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欲壑难填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为,所思,所云,最终同现实社会的机运无关。抑或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之中吧?“茫然无知”这句话连连重复了两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位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碰到他,真是难得。与次郎认为上课没有用,跑图书馆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张到图书馆里来。“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说。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君,为慎重起见,叮问了一句:“是理科专业的野野宫君吗?”回答说:“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书本,来到门口阅报处,却不见野野宫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门口,仍然没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回去了。他来到原来的座位上,只见与次郎指点着那段评价黑格尔的文字,正在低声发议论。“真是大言不惭,肯定是往届毕业生干的。以前那些家伙虽然喜欢胡闹,可也挺有趣。他们确实是这样啊!”与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独自笑着。“野野宫君不在呀。”三四郎说道。“他刚才还在门口呢。”“他找我有什么事吗?”“好象有事。”两人一道走出图书馆。这时,与次郎说,野野宫君原是自已所寄寓的那位广田先生的门生,他经常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野野宫君非常好问,肯于钻研,凡是搞他那一行的人,连西洋人都熟知野野宫君的名字。提起野野宫君的老师,三四郎又想起从前那位夜校门口吃过马的苦头的人。他想,那也许就是广田先生吧?三四郎把这事告诉了与次郎,与次郎说:“这么说,正是房东先生,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他说罢笑了笑。第二天正逢礼拜天,在学校里见不到野野宫君。可是他昨天来找过三四郎,三四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正好自己不曾访问过他的新居,三四郎决定亲自去一趟,问问他到底有些什么事。早晨拿定这个主意之后,看看报纸,磨蹭到了中午。吃罢午饭,正想出门时,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打熊本来看他。等到好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已经过四点钟了。虽然迟了些,三四郎还是按预定计划出发了。野野宫的家住得很远。他在四、五天前搬到大久保去了,不过乘电车很快就到。听说靠近车站,所以很容易找到。说实在话,三四郎上次从“平之家”饭馆出来,曾经吃过很大的苦头。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去,从本乡的四条巷上车,结果乘过了站,来到了九段,后来又被带到饭田桥。他在那里好容易换上外濠线①的电车,从茶之水来到神田桥,这时仍然没有觉察,电车载着他沿镰仓河岸向数寄屋桥方向急驰而去。打那以后,三四郎看见电车就烦躁不安。他听说甲武线②是一条直线,才敢放心地乘坐。①围绕原江户城护城河环行的东京市内电车。②连接饭田町和八王子的铁道。三四郎从大久保车站下车,没有沿仲百人大街走向户山学校,而是直接由交叉口处拐向旁边,顺着三尺宽的小路前行。他缓缓地爬上一段斜坡,看见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附近和前边各住着一户人家,野野宫君的家就在前面。小巧的门面开向路边,兀自座落在一个毫无关系的位置上。一走进去,房子又建在另外的方位上,大门和房子的入口完全象是后来装配上去的一般。厨房近旁是一线生机勃勃的花墙。院子里却没有隔挡的东西。只有长得比人还高的胡枝子,微微遮住了客厅的回廊。野野宫君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下来阅读西洋杂志。他看到三四郎进来,说道:“这边请。”他在理科专业的地窖中也是这样招呼三四郎的。应该从院子进去还是应该从大门绕过来呢?三四郎稍稍犯起了踌躇。“这边请。”又是一声催促。三四郎决心从院子进去。客厅兼书房,有八铺席宽,摆着许多西洋书籍。野野宫离开椅子坐在地上。三四郎随心所欲地闲扯了一阵,什么这里很安静啦,到茶之水去很方便啦,那项望远镜实验怎么样啦,等等。“听说你昨天找我去了,有什么事吗?”“不,没有什么事。”野野宫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唔。”三四郎随口应了一声。“那么你是特意为此而来的吗?”“哪里,不是那么回事。”“是这样的,你家里的伯母给我寄来了高贵的礼品,说‘小儿要给你添麻烦啦’。我想总该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才好……”“哦,是吗?都寄了些什么呀?”“是上好的糟红鱼呢。”“那么说是比卖知硬骨鱼罗?”三四郎心想,母亲怎么寄了这种鳖脚货。然而野野宫却不在意,他还就这种鱼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四郎特别向野野宫介绍了这种鱼的吃法。他告诉野野宫君,要连酒糟一起烧,装盘后立即除去酒糟,否则就跑味了。他们两个不住地谈论着糟红鱼,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三四郎想起该回去了,正要告别,这时突然来了一封电报。野野宫君拆读了,嘴里说了声“糟啦”。三四郎既不能装出漠然不知的样子,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听,只是直楞楞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不,没什么。”野野宫君说罢把电报递给三四郎看,上面写着“速来”二字。“你要去什么地方吗?”“嗯,妹妹最近病了,住进了大学的医院,她要我立即到她那儿去。”野野宫君一直显得不慌不忙,而三四郎却吃了一惊。野野宫君的妹妹,这位妹妹的病情,大学的医院,再加上在池畔见到的那个女子,三者搅在一起,搅得他有些不得安宁。“那么说,病很重吗?”“不会吧。我母亲在看护她。——要是为了病的事,乘电车来一趟更快些。——不过,这也许是妹妹恶作剧。这个傻丫头常干这种事儿。我来到这里以后,还未曾到她那儿去过。今天是星期日,说不定正盼着我去呢。”说罢,他歪着头想了想。“我看还是跑一趟吧。万千病情有变化就不好了。”“是啊,虽说四、五天之内不至于恶化,还是去看看的好。”“最好还是去一趟看看。”野野宫君决定去。他打定主意之后,说有些事情要拜托三四郎:万一是因为病情变化打来的电报,今晚也就不能回来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仆,这女人非常胆小,附近又很不安宁。你来得正好,如果不耽搁明天上课,就请你住上一宿。当然,要是普通的电报,我会马上赶回来的。要是早知道有这事儿,就拜托给佐佐木办了,眼下是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晚上,现在不知道是否会在医院里留宿,事先就给毫无关系的人增添麻烦,真是有点太冒昧了,所以不好太强求……当然,野野宫君没有直言相托,不过三四郎倒是个明白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到底,随即一口就应承下来了。女仆来问晚饭的事,野野宫说“不吃了”,然后对三四郎说:“对不起,等会儿你一个人吃吧。”说完,连饭也不吃就走出去了。刚一出门,又隔着昏暗的胡枝子树丛大声说,“我书斋里的书,你可以随意阅读,虽说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nbsp;了,今天他十分高兴,然而米饭却不怎么好吃。三四郎望望侍候自己的那个女仆,可不是嘛,小鼻子小眼睛,确实象个胆小鬼。吃罢饭,女仆到厨房去了。只撇下三四郎一个人。当他独自静下心的时候,又立即记挂起野野宫君的妹妹来了。心想,她可能病很重,又担心野野宫君走得太慢。三四郎仿佛觉得这个妹妹就是上回碰到的女子,越发不安起来。三四郎重新回顾了那女子的面容、眼神和服饰,想象她正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野野宫君。他们谈了两三句话,因为是哥哥,她还嫌不满足。于是,三四郎不自觉地成了代理人,细心而亲切地照料着她。这时,火车一阵轰鸣,打孟宗竹林近旁通过,不知是因为地板还是土质关系,整个房子稍微有些颤动。三四郎停止了看护病人的幻想,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座老式建筑,柱子古旧,隔扇也不严实,天花板黑糊糊的。只有明晃晃的电灯,才显得有些新意。这就如同野野宫君本是个新式学者,竟然猎奇般地租住这样的房子,同封建时代的孟宗竹为伍。喜欢猎奇,那倒是随人所好,如果是迫不得巳,将自己放逐郊外,那就太叫人同情了。据说,这位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取五十五元的工资,所以不得不到私立学校教书。妹妹一住院,就更受不了,他迁到大久保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经济上的缘故……虽然天刚黑,由于地方不同,这里一片宁静,院子里虫声唧唧,一人独自静坐,深感初秋时节的寂寥难耐。这时,远处有人在说话。“唉唉,不会很久了。”这声音象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因为距离远,听得不甚真切。而且没有来得及辨清方位就消失了。不过,三四郎的耳朵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这是一个被一切所舍弃的人发自内心的独白,但并不期望会得到任何回答。三四郎有些害怕,这时远处又响起了火车的轰鸣。那响声越来越近,打孟宗竹林边呼啸而过,比先前那列火车的声音还要高出一倍。三四郎茫然等待着房屋的轻微震动停下来,感到先前的叹息和列车的响声犹如电光石火一般,是互为因果的关系。他一骨碌跳起来。这种因果关系太可怕了。三四郎发现再这样呆坐下去已是极为困难的事了,从脊梁到脚底都感受到一种疑惧的刺激,使他难以忍受,于是站起来到厕所去。他打窗户向外边一看,繁星布满天空,土堤下面的铁路一片死寂。三四郎还是把脸贴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处。车站方面有人提着灯笼沿铁路向这里走来。听声音似乎有三、四个人。那灯影越过交叉口,消隐在土堤下面了。他们经过孟宗竹林旁边时,只能听到谈话声,不过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再向前走一点。”脚步声渐去渐远。三四郎来到院子里,趿着木屐,穿过竹林,走下六尺多宽的土堤,追随着灯影而去。走出三、四丈远时,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跑下来。“是轧死的吗?”三四郎本想回答点什么,可一句也没有说。这时走过一个黑黑的人影,三四郎跟在他后面,心想,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宫君后面的那家的主人。走了十几丈远,灯笼停住了,人也停住了。人影遮着灯影,默默无语。三四郎无言地望望灯下,只见地上有具死尸,火车从右肩到乳下拦腰一碾而过,抛下斜切下来的半截身子飞驰而去,脸面完好无损。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三四郎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他想马上回去,刚一转过脚跟,两腿僵直,再也动弹不得了。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客厅,心口砰砰直跳。他想喝水,招呼女仆,幸好女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头一家骚动起来。三四朗这才想起主人已经到家了。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过了一阵又归于死寂,静得叫人不堪忍受。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子的面影。那面影以及那“唉、唉”的无力的叹息声,深深地包容着一个悲惨的命运。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细加思索,就会发现,生命这个似乎强韧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松弛下来,会随时间黑暗漂流而去。三四郎心灰意冷,他感到惶恐不安。那生命就毁于火车一瞬间的轰隆声里,在这之前,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话来:“危险,危险,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当时,那人嘴里虽然说着“危险,危险”,可心情仍然显得十分平静。换句话说,如果嘴里叫着“危险,危险”,而自身并没有置于危险的境地,那么就会变成和那男子同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持冷眼旁观的人,也许其兴味就在于此吧。那个在火车上吃水蜜桃,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烟、抽烟又喝茶,一直凝神注视着前方样子的人,正属于此类人物吧——评论家。三四郎使用了“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