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跟着那伙计,经过拐角处,从混凝土的廊子上走下来。这时,视界顿时变得黑暗了,两眼一阵晕眩,象被炎阳照射的感觉一样,经过好半天,眼珠才慢慢适应过来,四周的景象也看得清楚了。这里是地窖,因此比较阴凉些。左面有一扇门,敞开着,里面闪出一个面孔,宽阔的前额,硕大的眼睛,一副佛教僧侣的尊容。他穿着绸布衬衫,外面罩着西装,衣服上沾满了污垢。这人个头高大,清瘦的身材和这炎热的气候十分相宜。他把头和脊背连成一条直线,向前边伸着,对客人行礼。“这边请。”说罢,他转脸走进室内。三四郎来到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这时,野野宫君早已坐在椅子上了。“这边请。”他又说了一遍。他所指的“这边”摆着一个台子,用四根方木棍支撑着,上面铺着木板。三四郎在台子上坐下来,因为初次见面,少不了寒喧一阵。然后,他请对方多多关照。野野宫君只是“唔,唔”地听着,他的表情有几分象火车上那个吃水蜜桃的男子。三四郎作过一番表白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于是野野宫先生也不再“唔,唔”地应和了。三四郎环顾屋内,正中央放着一张又长又宽的栎木桌子,上面摆着一件用粗铁丝制作的精巧器具,旁边的大玻璃缸里盛着水,此外还有锉刀、小刀以及丢下的一条领带。最后他朝对面角落一看,见三尺多高的花冈岩平台上,放置着一个装备复杂的器物,有酱菜罐头那样大。三四郎发现罐头的半腰上开了两个洞,象蟒蛇的眼睛闪闪发光。“挺亮的吧?”野野宫君笑笑,给三四郎作了如下的说明:“我在白天做好准备,夜晚等到来往车辆以及其它响动逐渐平静的时候,便钻进这幽暗的地窖,用望远镜窥伺那象眼珠似的小洞,测试光线的压力。这个工作从今年新年起就着手进行了,由于装备颇为复杂,至今尚未得到理想的结果。夏天还比较好过,一到冬季,夜里非常难熬,纵然穿上外套,围上围巾,还是觉得冷彻骨髓……”三四郎大为惊奇,伴随这种惊奇,他又为自己一无所知感到苦恼。光线会有压力吗?这压力有什么用途?“你来看一看吧。”野野宫君对三四郎说。三四郎好奇地走到离石台一丈开外的望远镜旁,把右眼贴近观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样,看到了吗?”“一点也看不见。”“哦,镜头盖还没摘掉哩。”野野宫君走过来,把罩在望远镜上的一个东西取下来。这样一瞧,只见一团轮廓模糊的亮光里,有许多尺子一般的刻度,下边有个“2”字。“怎么样?”野野宫又问。“看到个‘2’字。”“现在要动啦。”野野宫君边说边扳动了一下。不一会儿,那些刻度在光团中流动了。“2”字消失,跟着出现了“3”字,又跟着出现了“4”字,“5”字,最后出现了“10”字。然后,刻度往回流动,“10”字消失,“9”字消失,从“8”到“7”,从“7”到“6”,顺次到“1”便停了下来。“怎么样?”野野宫君又问。三四郎非常吃惊,他的眼睛离开望远镜,也无心询问那刻度数表示什么意思。三四郎很客气地道过谢,从地窖里出来,走到人来人往的地方一看,外面依然骄阳似火。天气尽管热,他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西斜的太阳照耀着宽广的坡道,排列着工科专业的建筑,房子上的玻璃窗象熔化了一般放射着光辉。天空高渺,清澄,在这纯净的天际,西边那团炽烈的火焰不时地飘散过来,熏烤着三四郎的脖颈。三四郎用半个身子承受着夕阳的照射,走进了左边的树林。这座树林也有一半经受着同一个太阳的光芒的考验,郁郁苍苍的枝叶之间,象浸染着一层红色。蝉在高大的榉树上聒噪不已,三四郎走到水池①旁边蹲下来。四周非常寂静,没有电车的声响,原来通过大红门②前面的电车,在学校的抗议下,绕道小石川了。三四郎在乡下时就从报纸得知了这个消息。三四郎蹲在水池旁边猛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所连电车都不允许通过的大学,离开社会该有多么遥远。①位于东京大学校园内.夏目漱石写作《三四郎》一书后这个水池也随之闻名遐迩,故又称“三四郎池”。②东京大学的一个通用门,一般指东京大学,现被指定为“国宝”。偶尔走进大学看了看,竟然有野野宫君这类人,半年多一直躲在地窖里进行光压实验。野野宫君衣着朴素,要是在校外相遇,会把他当成电灯公司的一名技工。然而他却欣然以地窖为根据地,孜孜不倦地埋头于研究工作,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事。诚然,望远镜里的数字不论如何流动,都是和现实世界无关的,野野宫君抑或终生都不打算接触现实世界。正因为呼吸着这种宁静的空气,也就自然形成了那样的心境吧。自己干脆也同这活脱脱的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修身养性,借以了此一生吧。三四郎凝神眺望着池面,几棵大树倒映在水里,池子底下衬着碧青的天空。三四郎此时的心绪离开了电车,离开了东京,离开了日本,变得遥远和飘忽不定了。然而过了一阵子,一种轻云般的寂寥感渐渐袭上心头。他觉得,这正是野野宫君进入地窖、一人独坐的那种寂寞情怀。在熊本上高中的时候,三四郎曾经登过清幽的龙田山,躺在长满忘忧草的运动场上睡觉。他曾几度将整个世界忘却。然而,这种孤独之感是今天才开始有的。是因为看到了急遽变动着的东京吧,或者说——三四郎此时脸红了,因为他想起了火车上的那个女伴——现实世界对自己毕竟是必要的。但是,他又感到现实世界太危险,令人难以接近,三四郎打算立即回旅馆给母亲写回信。三四郎蓦地抬头一看,左面的小丘上站着两个女子。女子下临水池,池子对面的高崖上是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一座漂亮的红砖砌成的哥特式建筑。太阳就要落山,阳光从对面的一切景物上斜着透射过来。女子面向夕阳站立。从三四郎蹲着的低低的树荫处仰望,小丘上一片明亮。其中一个女子看来有些目眩,用团扇遮挡着前额,面孔看不清楚,衣服和腰带的颜色却十分耀眼。白色的布袜也看得清清楚楚。从鞋带的颜色来看,她穿的是草鞋。另一个女子一身洁白,她没有拿团扇什么的,只是微微皱着额头,朝对岸一棵古树的深处凝望。这古树浓密如盖,高高的枝条伸展到水面上来。手拿团扇的女子微微靠前些,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后边,距离土堤还有一步远。从三四郎这边望去,两人的身影斜对着。三四郎此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明丽的色彩。然而,自已是乡下人,这色彩究竟如何好看,他嘴上既道不出,笔下也写不出。三四郎一味认定那白衣女子象个护士。三四郎看得出了神。这时,白衣女子开始走动了,样子颇为悠闲,仿佛无意识地迈动着脚步。拿团扇的女子也跟着走动起来,两人不期而然地信步下了斜坡。三四郎仍然凝望看。坡下有一座石桥,要是不过桥,可以径直走到理科专业去,过了桥沿着水池可以走到这里来。两个女子走过了石桥。女子不把团扇遮在脸上了。她手中拈着一朵白花,一边嗅着一边走过来。她把花放在鼻尖上,走路时眼睛往下看。当她来到三四郎前面五、六尺远的地方时,顿时站住了。“这是什么树?”她仰起脸来。头顶上是一棵大椎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圆圆的树顶一直伸到水池边来。“这是椎树。”那护士说道。她那副神情就象教导小孩子一样。“唔,这树不结果吗?”说罢,她把仰着的脸庞转回来,趁势瞥了三四郎一眼。倾刻之间,三四郎确实意识到那女子乌黑的眼珠倏忽一闪。此时,关于色彩的感觉全然消失了,他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火车上的女伴说他是个没有胆量的人,三四郎此时的心境同那时候似有相通之处。他感到惶怵不安。两个女子打三四郎前面走过。年轻的将刚才嗅过的白花扔到三四郎跟前。三四郎凝神望着她俩的背影。护士走在前头,年轻的跟在后边。透过绚丽的色彩,他看到那女子束着一条染有白色芒草花纹的腰带,头上簪着一朵雪白的蔷薇花。这朵蔷薇花在椎树荫下,衬着乌黑的头发,格外光艳夺目。三四郎有些茫然,片刻,他小声嘀咕了一旬“真矛盾”。是大学的空气和那个女子有矛盾呢,还是那色彩和眼神有矛盾呢?是看到那女子联想起火车上的女人从面产生了矛盾,还是自己未来的方针中包含着自相矛盾的内容呢?或者是一方面兴高采烈,—方面又惶恐不安,这两种心情之间产生了矛盾呢?——这个乡下青年对这些一概不懂,他只是感到有矛盾存在。三四郎拾起那女子丢弃的鲜花,嗅了嗅,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三四郎将花扔到池子里,花瓣在水面漂浮。这时,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三四郎把视线从那朵花上移过来,发现了站在石桥对面的野野宫君颀长的身影。“你还没有走吗?”三四郎在回答他的问话之前,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走了几步,来到石桥上。“嗯。”他感到自已有些呆然若失。但野野宫君一点也不为怪。“凉快吗?”野野宫君问。“嗯。”三四郎又应了一声。野野宫君对着池水瞧了好半天,把右手伸进衣袋寻找什么。衣袋里露出半截信封来,上面的字象是女人的手笔。野野宫君看来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便把那只手依旧垂下来。“今天那装置出了毛病,晚上的实验停止了。眼下到本乡那边散散心再回去,怎么样?你也一道走走吧。”三四郎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沿着斜坡登上小丘。野野宫君在刚才女子站立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环视着对面绿树背后的红色建筑,以及那个在高崖的衬托下显得很低的水池。“景色不错吧?只是那座建筑拐角略显凸出了。从树林间望过去,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座建筑造得很美。工科大楼也不错,不过还是这座建筑更出色。”三四郎对野野宫君的鉴赏力有些惊讶。老实说,自已一点也看不出孰优孰劣。因此,这回该轮到三四郎“唔,唔”地应付了。“还有,你看这树和这水给人的感觉——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妙处,但位于东京的市中心——很幽静吧?没有这样的地方就无法搞学问哩!近来东京太喧闹了,很伤脑筋。这是殿堂。”野野宫边走边指着左面一座建筑,“是教授会举行会议的地方。呶,象我这样的人可以不去,只要呆在地窖里就行啦。近来的学术界飞速发展,稍一大意就会落伍。在别人眼里,地窖里的工作简直就象做游戏,可我这个当事人,时刻都在为实验绞尽脑汁。这种劳动甚至比电车的运转还要剧烈。因此,我连消夏旅行都免啦。”他边说边仰望着广袤的天空。这时,天上的阳光已经减弱蔚蓝的天空一派宁静,高处纵横飘浮着几抹淡淡的白云,象是用刷子刷过留下的痕迹。“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三四郎仰头望着半透明的云彩。“那些全是雪霰,从下面看上去好象纹丝不动,其实它正以超过地面上飓风的速度在流动。——你读过罗斯金①的著作吗?”“没有读过。”三四郎有些怃然。“是吗?”野野宫君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过了一阵,他接着说,“把这天空画一幅写生那该多有意思。——我要给原口讲一声。”三四郎当然不知道原口就是一位画家的姓。两人从倍尔兹②的铜像前面走过,经枳壳寺旁来到电车道上。走到铜像跟前时,野野宫君问三四郎,这座铜像怎么样,使他很难为情。校外十分热闹,电车熙来攘往。“你讨厌电车吗?”经这一问,三四郎觉得,与其说讨厌,不如说害怕。然而,他只是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也讨厌电车。”野野宫君说道。可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讨厌电车的。“没有乘务员的指点,我一个人简直不知道在哪里换车呢。这两三年电车猛增,方便倒是方便,可也够烦人的,就象我搞的学问一样。”他说着笑了。①JhonRuskin(1819一1900),英国文学批评家,美术评论家。②ErwinBaelz(1849—1913),德国著名内科医生,1875年应邀赴日讲学。东京大学校园有他的铜像。眼下刚刚开学,有许多戴着新帽子的中学生走过。野野宫高兴地望着这些青年。“来了好多新生哩。”他说,“年轻人朝气蓬勃,这很好。你今年多大啦?”三四郎照着住宿登记簿上写的年龄作了回答。“你这么说比我年轻七岁哩。一个人有这七年时光可以干不少事。不过岁月易逝,七年一晃就过去。”三四郎弄不明白,哪一句才是他的真心话。走近十字街头,左右两边有许多书店和杂志店。其中的两三家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都在阅读杂志。读过了就不再买,一走了事。“都是一些狡猾的家伙!”野野宫君笑着说。不过,他自已也打开一本《太阳》①杂志看了看。①日本第一个综合月刊杂志。1895年创刊,1928年停刊。来到十字路口,街这边左手有一家西洋化妆品商店,对面是另一家日本化妆品商店。电车在这两家商店之间绕了个弯儿,飞快地驶过去,铃声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街头行人拥挤,很难通过路口。“我到那边买点儿东西。”野野宫君指着那家化妆品商店说。接着就从铃声丁当的电车缝里跑了过去。三四郎紧紧跟上,穿过了街口。野野宫君早巳走进商店。三四郎在外头等着,留神一看,店头玻璃货架上陈列着梳子、花簪之类东西。三四郎好不奇怪,野野宫君要买些什么呢?他好奇地走进店里,只见野野宫君手里拎着一条象蝉翼一般的彩带子。“怎么样?”他问。此时三四郎也想给三轮田的阿光买点什么,权作馈赠香鱼的答礼。可是转念一想,阿光收到东西之后,她保准不会认为这是对她送香鱼的酬谢,说不定又要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一番,因此只好作罢。走到真砂町,野野宫君请三四郎吃了西餐。听野野宫君讲,这一家是本乡地区最好的饭馆。三四郎只是想尝尝西餐的风味,可一旦吃起来,倒也没有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