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亭杀人事件》-4

“那个金怀表,我不会给你。”“你不给我要给谁?”“暂时由我保管。”“暂时由你保管?也好。不过那个金怀表已经说好要给宗近……”“想给宗近先生时,我自己会送给他。”“你送给他?”哥哥微微低头望着妹妹的眼睛。“我……我亲手给……我会亲手送给某人。”藤尾撑起靠在拼花木制小桌的手肘,猛然地站起。深蓝、深黄、墨绿、绛紫色的竖条纹,如一根棒子整齐地站起,只有下摆回转成四色波浪藏住白布袜扣子。“是吗?”哥哥踩着云斋织布袜底的脚跟离去。甲野如幽灵般出现,又如幽灵般消失时,小野正在赶路过来。泥土因几度下雨而饱含水苔,小野正踏着既潮湿又暖和的大地赶路过来。他踏着擦拭得不见一丝尘埃的光亮羊皮鞋,快步地挨近甲野家大门。甲野身上穿着厌世邋遢的衣服,为了体面才披上的外褂交领只打了个圆结,手中的拐杖亦是空手闲着无聊而顺手带出,走着走着竟在围墙旁和小野碰个正着——大自然喜欢对比。“你要去哪里?”小野举手按着帽子,笑着挨近甲野。“呀。”甲野应了一声,手中的拐杖静止不动。拐杖本来就是用在空手闲着无聊时。“我正想去你家……”“去吧,藤尾在家。”甲野打算爽快地让对方通过。小野犹豫不决。“你要去哪里?”小野再度问。他不忍心表现出“我是来找你妹妹,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态度。“我吗?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我硬逼这根拐杖乱走一样,有某种东西硬逼我乱走而已。”“哈哈哈,说得很玄……散步?”小野歪着头望着对方。“嗯,差不多……今天天气很好。”“天气确实很好……要散步不如去看博览会。”“博览会吗……博览会……昨晚去看了。”“昨晚去了?”小野顿时双眼发直。“嗯。”小野不作声地等甲野继续说下去,然而杜鹃似乎只啼叫一声即隐没于云端。“你一个人去的?”小野主动问。“不是。有人邀我去的。”甲野果然有同伴,小野不得不继续追问。“是吗?博览会很美吧?”小野先凑合说着,再思考下一步该问什么。不料甲野只简洁答了一句“嗯”。小野还未整理好思考,就得接着说下一句话。小野本来打算问“跟谁去的?”继而又觉得先问“几点去的?”比较好。或者干脆坦白说“我也去了”,如此只要看对方怎么回答,万事便能一清二楚。不过看来已经没必要多问——小野在内心和喉咙深处自问自答时,甲野已将细长的杖尖往前移动一尺。跟着杖尖移动的是脚。小野瞄到甲野的动作时暗叫一声“完了”,打消在喉咙深处制订好的计划。对方只不过先取得寸步的主动权而已,便立即放弃挽救机会的人,是个凭教育力量也无法改变性格的宿命论者。“你去吧。”甲野再度说。小野觉得甲野在催促他。当人感觉命运之神命你左转时,只要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人即会马上跨前一步。“那我……”小野卸下帽子。“失陪了。”细长拐杖远离小野约二尺空间。小野的皮鞋挨近大门一步,同时又被拐杖吸引般地退回一步。命运之神把甲野的拐杖和小野的双足搁在无限空间内,让它们为了一尺距离而相争。这根拐杖和这双鞋是人格。我们的灵魂有时栖息在鞋跟,有时隐身在杖尖,缺乏能力描写灵魂的作家只能描写拐杖和鞋子。鞋子在一步距离的空间内往返后,发亮的鞋尖终于掉头,对着寄托细长性命于大地的拐杖问道:“藤尾小姐昨晚也一起去了吗?”如一根棒子笔直挺起的拐杖答:“嗯,藤尾也去了……说不定她今天没有预习功课。”细长拐杖在大地若即若离,刚竖起又倾倒,倾倒后又竖起地剁碎着无限空间离去。发亮的鞋子因扎进泥泞,鞋尖看似微微沾上一层令人不舒服的泥水,有点儿拘谨地踏着大门内的石子走向门口。小野站在门前时,藤尾的脚尖正踩在扒拉防雨套窗的槽沟上,倚着走廊柱子眺望四周围起的宽广前院。藤尾倚在柱子之前,谜女早就在紧闭的房内对着响个不停的铁壶,在即将阑珊的余春中绞尽脑汁地思考。钦吾不是亲生儿子——这句话是谜女的思考起点。若详述这句话则形成谜女的人生观。增补她的人生观即能形成她的宇宙观。谜女每天听着铁壶声,构筑她的六叠房人生观和宇宙观。这世上只有闲人才会构筑自己的人生观和宇宙观,谜女是个可以每天坐在丝绸坐垫上过日子的有福的人。坐姿能正其心。端然静坐地渴慕爱情来访的人偶,即便被虫子蛀得失去鼻子,依然雍容文雅。谜女的坐姿很端庄,她的六叠房人生观当然也不得不端庄。年老的寡妇无依无靠,身边若没有可依靠的孩子更觉孤苦伶仃。唯一能仰赖的孩子若是外人,除了无依更添一层憎恶。膝下明明有亲生孩子,晚年却必须仰赖外人的法令不但可憎亦可恨——谜女深信自己是个可怜的不幸者。外人也未必合不来。酱油和味醂自古以来便在打交道,但若同时吸烟并喝酒则会咳嗽。钦吾并非可以随双亲的盛水容器成方圆形的水。日复一日,积年累月,必定会形成一道隔扇。到时候可能会犹如在长崎遇见江户的宿敌那般。学问是出人头地的工具,并非为了违抗双亲过着脱离腊月正月的生活而学习。花了那么多钱让他变成怪人,学成毕业后在世间无法通用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外面的声誉也不好。这种继子不合适,谜女不愿意让这种人送终,况且钦吾也没能耐为父母送终。所幸还有藤尾。藤尾像耐寒的山竹,能弹开夜夜吹袭并堆积在脚下的细雪。何况谜女已让她穿上蝴蝶花草刺绣的华丽春衣,站在众目睽睽的街头。母女两人面对的世间广阔无边。藤尾可以在晴空下盛装缓步而行,谁要迷上她皆悉听尊便。能让每个自称全国首屈一指的女婿心荡神迷,心焦如火,身为养育她的母亲方能风风光光。要让如同冰冻海参的外人来照顾自己的晚年,不如陪亲生女儿每天过着众人钦羡的华丽生活进入坟墓,这才是正常路线。兰生幽谷,剑归烈士。谜女认为必须让美丽女儿招个具有声望的女婿。虽然过去来说亲的人无以数计,但女儿看不上的和自己看不上的均不管用。买一枚不合指头的戒指,最终也只能丢弃——太大或太小都没资格当女婿,因此谜女直至今日都没有招赘。在过去灿然聚集的人群中,只有小野留了下来。听说小野学问很好,他还拜领了恩赐银表,再过一阵子就会成为博士。而且小野为人亲切并有人缘,既高尚又懂得讨好人。让他当藤尾的夫婿应该不会丢人现眼,晚年受他照顾也能过得舒舒服服。小野是个无可挑剔的女婿,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财产。不过若要靠女婿的财产过余生,就算再怎么中意的女婿也无法过得悠然自得。招个身无分文的人进门,让他乖乖把媳妇和丈母娘捧在手心,不但对藤尾好,对丈母娘也好。只是目前最棘手的正是财产问题。丈夫死在国外四个月后的今日,财产当然都归钦吾所有。一场阴谋自此开幕。钦吾说一分钱都不要,房子也要让给藤尾。如果能够脱下情义衣裳,光着便利的裸身,谁不想欣然地立即跳进自天而降的温泉呢?然而为了体面而穿的衣裳怎能说脱就脱?天看似要下雨的时候,有人抛出一把伞要你用,假如对方恰好有两把伞,任何人都会不客气地借来用;但是对方若只有一把伞,明知对方会淋湿还自顾自地接过伞来用,世间人便会对你指指点点。谜之所以为谜,原因正在此。谜女认为钦吾说要让出财产是出自钦吾内心的谎言,而谜女坚决不接受财产也是做给街坊四邻看的表面功夫而已。她必须在文明百姓面前演一出钦吾硬让出财产给藤尾,藤尾无可奈何地勉强接受财产的戏。如此才能完满解开谜题。对方说要让出,却解释为不想让出,明明想要财产,却表示不要财产,这正是谜女——六叠房的人生观非常复杂。谜女为了解决问题而苦恼不已,终于走出六叠房。既要强烈主张不想要但其实很想要的东西,又必须趁早要到手的方法,即便用微分学积分学来算也很难得出答案。谜女不得不忧愁满面地走出六叠房,是因为她过于焦虑,无法继续坐在坐垫上。出来一看,春天的阳光出乎意料的悠闲,泰然地吹拂鬓发的暖风也似乎在讥嘲她。谜女的心情益发恶劣。廊子左边尽头是洋房,与客厅毗邻的另一间房是钦吾的书房。右边弯成直角,直角尽头向南突出的六叠房是藤尾的房间。谜女笔直望向菱角形对面的角落,发现藤尾站在走廊上。藤尾将还未晒干的稠密鬓发贴着铁杉木柱,整个身子斜靠在柱子上,妖艳身姿中央只见深深插进腰带的白皙手腕。伏卧胡枝子,迎风飘扬芒草穗,见景思故乡,有个离乡背井的人曾如此眺望景色。不知从未离开故乡的藤尾到底在眺望什么。母亲绕过廊子挨近女儿:“你在想什么?”“哎,妈妈。”藤尾斜靠的身子离开柱子,回过头来的眼神中毫无愁色影子。“我执”与谜女彼此互望——她们是亲生母女。“怎么了?”谜女问。“为什么这么问?”“我执”反问。“因为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没在想什么。只是在观看院子的景色。”“是吗?”谜的神色似有含意。“池子的绯鲤在跳跃。”“我执”仍坚持己见,混浊的水中果然传出鲤鱼跳跃的水声。“哎呀……我房间完全听不到。”不是听不到,是在专注思考谜题。“是吗?”这回轮到“我执”的神色似有含意。这世界五光十色。“咦?荷叶已经长出来了?”“是。您没注意到吗?”“没有,现在才看到。”谜说。专注思考谜题的人很粗心。去掉钦吾和藤尾的事,脑中会变成真空状态,哪谈得上荷叶?荷叶长出后,荷花会开花。荷花开了后,要叠起蚊帐收进库房,之后蟋蟀会鸣叫,傍晚下阵雨,刮秋风……正当谜女绞尽脑汁设法解决谜题时,世界已经变了。但谜女仍打算坐在同一个地方继续解谜。谜女认为这世上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绯鲤再度啪嚓地跳跃。泥土沉淀在有点儿混浊的水底,只有上面一层有点儿微温,模糊不清的红色影子在底层搅动安静的泥土浮了上来。红影子没有惊动照在水面的刺眼阳光,看似在摇尾巴,接着霍地用力击打水面跳起。水面扬起一片浓稠泥色,隐约可见的红影子潜入泥中失去踪影。微温水面留下一条鱼鳍扬长而去的蜿蜒波浪,让去年的芦苇在无风中飘摇。甲野的日记有一首既非七言律诗也非五言绝句的诗,“鸟入云无迹,鱼行水有纹”,楷书字迹仍留在日记中。春光不蔽天地,任意悦人心,只有谜女不幸福。“怎么那样爱跳呢?”谜女问。正如谜女思考谜题那般,绯鲤也只是无意义地乱跳而已,双方都可以说是忽三忽四。藤尾没应声。中国有位诗人形容浮在水面的荷叶好似堆叠的青钱。荷叶当然不像青钱那般重,不过昨日今日刚长出的新生命在水面冒出薄颜,曝露在红尘风中时,确实细微得看似青钱,颜色也不完全是青绿。新生荷叶比美浓纸薄,它们嫌碧绿太沉重,身上只披着一层柔软淡茶,逐日交杂地冒出铜绿。鲤鱼跳跃时留下的残春余韵,在叶子上形成一颗脆弱得看似风一吹即飞、手一触即崩的滚圆水珠——不应声的藤尾只是观看着眼前的景色,鲤鱼再度跃起。母亲愣愣地望着池面,过一会儿换个话题问:“小野先生这几天好像都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藤尾变色地转过头来:“怎么了?”藤尾凝望着母亲,再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望向院子。母亲觉得有点儿怪。方才的鲤鱼在浮叶底下淡红地游过,浮叶随意地晃了晃。“不来的话,应该会通知一声吧?是不是生病了?”“生病?”藤尾的声音高得像是动了肝火。“不是,我只是问你,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怎么可能会生病?”藤尾的语气如跳下悬崖般地在鼻端留下沉重的哼声,母亲再度觉得有点儿怪。“他什么时候当上博士呢?”“谁知道。”藤尾漠不关心地答。“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小野先生敢和我吵架吗?”“是啊。只不过请他来当家庭老师,我们也付他不少钱。”谜女猜测不出女儿的心事,藤尾故意不作答。其实也可以向母亲详述昨晚发生的事,母亲一定会全面同情女儿。虽然并非不方便向母亲诉苦,但主动向别人索取同情,和饿着肚子到陌生人家门口乞讨一两毛钱的行为差不多。我执的敌人是同情。直至昨天为止,小野是个如同在舞台上被操纵的人偶,藤尾只需转动慵懒的小指指尖,便能任意让小野站着、躺着,甚至大笑、焦躁、惊慌失措,母亲望着一脸自傲神色兴高采烈的女儿,还得意扬扬地抽动着爱摆排场的鼻子,啧啧称好——万一让母亲看到昨晚的内幕,明白至今为止都只是表面好看而已,招手的芒草穗恐怕也会别过脸去。如果掀开出人意表的盖子,坦白告知小野昨晚和一个陌生美女亲热地喝茶,女儿会在母亲面前丢尽面子。我执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是放出去的猎鹰没捕获猎物而飞往别处,可以死心地说不要那只猎鹰;如果是跟在猎物后却不吠一声的猎狗,可以当场丢弃并公开声明不要那只猎狗——但小野的言行还未恶劣到如此程度,不理他或许还会回来。我执将小夜子和藤尾并排在一起比较过后,证言道,小野一定会回来!等小野回来时,要让他尝尝苦头。让他尝过苦头后,再操纵他站着躺着,操纵他大笑、焦躁、惊慌失措。再让母亲看看女儿的骄傲神色,如此女儿便不会在母亲面前丢脸。让哥哥和一看的话,可以报复他们——到那时为止绝不能说出昨晚的事。藤尾故意不作答。母亲永远失去恍悟自己误解女儿的机会。“刚才钦吾来过了吗?”母亲再度问。鲤鱼在跳跃,荷花在发芽,草坪逐渐发绿,辛夷已枯萎。谜女完全不关心这些事。钦吾的幽灵日日夜夜都在折磨她。钦吾在书房时,谜女会猜测他正在做什么;钦吾在想心事时,谜女会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心事;钦吾到藤尾房间时,谜女会猜测他到底和藤尾说些什么话。钦吾不是谜女的亲生儿子,在非亲生儿子面前不能粗心大意——这是谜女天赋的大真理。发现此真理时,谜女患上神经衰弱症。神经衰弱是文明世代的流行病。倘若滥用自己的神经衰弱,自己的孩子也会患上神经衰弱。因此谜女老是对人说,钦吾的病令人很头痛。被感染的人才真正头痛,真不知到底是谁令人头痛。但对谜女来说,钦吾是唯一令她头痛的人。“刚才钦吾来过了吗?”谜女问。“来过了。”“他怎么样?”“老样子。”“他真的令人……”谜女微微皱起眉头,“令人头痛。”说完这句话,谜女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老是不清不楚地挖苦人家。”“挖苦还不算什么,有时候净说些人家听不懂的梦话,这才真的令人头痛。他最近好像有点儿怪。”“那大概就是哲学吧。”“我才不管什么哲学不哲学的……他刚才说了什么?”“他又提到怀表的事……”“叫你还给他吗?那怀表要送给谁关他什么事?”“他刚才出门了吧?”“去哪里?”“应该是宗近家。”母女的会话进行到此时,女佣前来跪在廊子通报小野先生来访,母亲折回自己的房间。母亲的身影拐过廊子消失在格子纸窗内时,小野正好自玄关通过客房,他没有绕到廊子来而直接进入毗邻客房的六叠房。有位和尚曾说,弟子击磬入室与禅师相见时,只要听脚步声,便能明了对方是否已准备好公案。人在自知理亏而觉得心虚时,走起路来也跟平常不一样。常言道,禽兽亦有屠所步。此现象并非只限参禅僧侣,也能应用在才子小野身上。小野平日就活得比别人谨慎,今天的小野更加不对劲。逃亡者草木皆兵,小野小心翼翼踏着青绿榻榻米,蹑手蹑脚逐步踮着黑布袜脚尖进房。暗处不点一睛,藤尾没有抬眼。她只瞄了一眼落在榻榻米上的布袜脚尖即明白一切。小野还未落座便已被捏在手心。“你好……”小野边坐边笑。“你来了。”藤尾一本正经地首次正面望着对方。小野的眼神摇摇曳曳,他忙加上解释:“这么久没来……”“不客气。”女人打断小野的话,之后默不作声。男人感觉事情不妙,考虑着该如何重新打开话匣子。房内如常安静无声。“最近暖和多了。”“是。”房内只滴下这两句话,接着又恢复原来的静谧。鲤鱼再度啪嚓作响地跳跃。池子位于东侧,正好在小野背后。小野微微回头,正想说“鲤鱼在……”时,回头一看,女人的双眼正望向南侧的辛夷——追随残春的深浓紫色脱离长如瓶子的花瓣后,残骸只剩起皱的褐色污点,有些花瓣甚至掉落得徒留花萼。小野开口想说“鲤鱼在……”,却又作罢。女人的脸色比之前更深沉——女人打算让好久不见的男人说出好久不见的理由,才应了一声“是”。男人则因心里明白事情不妙而转换话题说“最近暖和多了”,却不见效,正打算把话题转移至“鲤鱼”身上。男人决意周旋到底而坐立不安,女人却依然坐在原位纹风不动,不知女人真意的小野不得不继续思考下一步。倘若女人因小野在这四五天都没来而生气,那就好办;如果她昨晚在博览会会场看到小野,事情就有点儿棘手。但在黑影络绎不绝,人潮不停更换的会场中,藤尾真能发现他跟小夜子在一起吗?万一看到了,当然无话可说;若没看到,这边却主动提出,等于在外人鼻尖前脱下衣服让对方闻自己身上的肮脏肿疡。当今流行年轻男女搭伴走在街上。光是搭伴走在街上,即便不是十分光荣,也绝非不检点。有人在你耳边怂恿,只限今宵朦胧梦,于是原为他生之缘的袖袂在今宵衣襟相连,之后各分东西消失于人声嘈杂的黑头大海中,彼此视同陌路。事情若是如此,那就完全没问题,小野可以主动说明事由。遗憾的是,小夜子和小野的关系并非如偶然被并排在棋盘上的两个棋子那般单纯。在小野远走高飞的这五年长久光阴,对方始终日日夜夜陆续吐出细长的真情红线,死命地系住小野。当然也可以说他和小夜子是普通关系,但这样说会变成既讨人厌又昧己瞒心的谎言。谎言是河豚汁,只要不中邪,即便只是一时,这世上没有比河豚汁更美味的东西。但万一中毒就没得救,必须吐血吐得痛苦不堪。何况谎言会拉出真实。明明只需保持沉默就没人知的事,明明有暗道可穿过,却因为想隐瞒而刻意装扮外表改名换姓,甚至捏造身世门第,反倒会成为疑惑目光的众矢之的。缝补的东西最终仍会绽线。绽线后露出丑陋真面目时,除了招人嘲笑,终生将洗不掉身上的铁锈——小野是个具有上述判断能力,懂得其间利害关系的聪明人。他不想向坐在眼前正在耍脾气的人,说明有一条系住东西两京,长达五年的情丝正绑住自己的事实。至少在眼下这条刚注入新鲜血液的爱情之脉,于两人的手腕同时温暖地脉动,可以光明正大向世人声称两人是夫妻之前,他不想说出事实。既然决定不说出事实,他就不能应付地撒谎说小夜子和自己只是普通关系。一旦决定不撒谎,不仅有关小夜子的事,他连小夜子的名字都不想说——小野频频观察藤尾的脸色。“昨晚的博览会……”小野鼓起勇气地说到此,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你去看了吗”,还是说“听说你去看了”而支支吾吾。“是,我去看了。”一条黑影迅速掠过半吞半吐的男人鼻尖。男人暗吃一惊时,黑影早已飘过。男人只得继续问:“很漂亮吧?”这句话对诗人来说实在过于平凡,连脱口而出的当事人也自觉问得很俗气。“很漂亮。”女人明确地答,接着又泼冷水般地加了一句,“人也相当漂亮。”小野情不自禁望着藤尾。他判断不出藤尾的意思,只能回说:“是吗?”可有可无的回答通常是愚蠢的回答。当人处于弱势时,任何诗人都只能自甘愚蠢。“我也看到相当漂亮的人。”藤尾用尖利的声音重复说。这句话听起来很危险,看来无法平安通过。男人只能缄口不言,女人也止步不前。她以“你还不老实招来” 的眼神望着小野。听说宗盛被人用刀威胁时也没有切腹。讲究利害关系的文明百姓,不会轻易招出对自己不利的口供。小野仍必须观察敌方的动静。“有人陪你去吗?”小野佯装无意地问。女人这回不应声,她依旧坚守着关口。“刚才我在大门附近碰到甲野,听说甲野和你一起去了。”“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干吗还问我?”女人板着脸耍脾气。“不是,我想也许还有别人。”小野巧妙地逃开。“我哥哥以外的人吗?”“是。”“你问我哥哥不就知道了。”女人虽然仍不高兴,但小野有可能勉强划过这个旋涡。只要顺着对方的说辞一来一往,有时会平安无事抵达平地。迄今为止,小野每次都用这个方式躲过危难。“我本来也想问甲野,只是急着进门就没问他。”“呵呵呵。”藤尾突然扬声笑出,男人吓了一跳,女人趁隙丢出一句,“既然你急着来我家,为什么连着四五天都旷职?”“不是,这四五天我非常忙,抽不出时间过来。”“白天也很忙?”女人缩回肩膀,长发一根根跃动得仿佛具有生命。“啊?”男人莫名其妙。“我问你白天是不是也很忙?”“白天……”“呵呵呵,你还听不懂我的意思吗?”女人高声笑得几乎响彻院子。女人可以自由自在笑着,男人却目瞪口呆。“小野先生,白天也有霓虹灯吗?”女人说后,双手规矩地重叠在膝上。灿烂的钻石戒指尖利地刺痛小野的眼睛。小野宛如被打了个巴掌,同时脑中响起“被看到了”的声音。“过分用功学习,反倒会拿不到金表哦!”女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进攻。男人的阵势全线崩溃:“坦白说,我以前的老师一星期前从京都来了……”“哦,是吗?我完全不知道。难怪你这么忙,原来是这样?请原谅我不知情,对你说了失礼的话。”女人做作地俯首赔罪,绿发再度晃动。“我在京都时受过他很多照顾……”“那很好啊,你就好好对待你的老师吧……我啊,昨天晚上和我哥哥还有一先生和糸子小姐,一起去看了霓虹灯。”“啊,是吗?”“是的,那个池子旁不是有一家叫龟屋的馆子吗?小野先生……你应该知道吧?”“是……我……知道。”“你知道……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在那家馆子喝了茶。”男人很想起身离去。女人始终故作镇定。“那里的茶很好喝。你还没去过吗?”小野默不作声。“如果你还没去过,下回一定要带你那个京都老师去看看。我也打算再让一先生带我去呢。”藤尾在说“一先生”这个名字时,声音特别响亮。春影已西倾,永恒的日子再永恒也非两人专属。搁在壁龛的意大利彩釉座钟,在藤尾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当——”一声打断这对男女一连串的对话。半个小时后,小野走出甲野家大门。当天晚上,藤尾在梦中没有听到“会吃惊才有乐趣!女人实在很幸福!”这句嘲讽的铃声。十三大门前竖立着两根粗大的方柱,看不出是否有窗口。板墙上有个洞,上面写着“深夜邮箱”,看来夜晚会关上大门。正面是遮蔽市街路人视线的土坟形翠绿草坪,草坪上整齐地种着伞状的松树。绕过松树可以看到高度正好在头上的弧线形的玄关屋檐,屋檐上有波浪花纹浮雕。面对院子的格子纸窗大大敞开着。隔开客房的悠闲的白纸门上,以大雅堂流笔势散乱书写着约有舞乐面具般大小的草体。甲野在玄关前小心翼翼地向右拉开可以看到屋内鞋柜的半透明格子玻璃门。他站在玄关用杖尖“咯咯”击打地面,不出声唤人也不打招呼。屋内当然没有人应声。整幢宅子静得似乎没人住,反倒是驶过大门的汽车声比较热闹,细长的杖尖咯咯作响。过一会儿,静谧的屋内传出拉开纸门的声音。有人在呼唤女佣:“阿清啊,阿清啊!”女佣似乎不在家。脚步声挨近厨房,杖尖仍在咯咯作响。脚步声从厨房走向玄关,格子纸窗门开了。糸子和甲野面对面站着。家里有女佣也有书生,糸子平日即便没有大小姐的架子,也很少亲自到玄关迎客。每次她想出去迎客,总是刚支起膝盖又坐下,对她来说,针线活比较重要,能多缝一针就多缝一针。长昼怀中琵琶重,不堪困倦而欲倒,陶醉于梦中嗡虻声,呼唤阿清,阿清似乎在后院。空无一人的厨房只有安静发亮的茶壶。黑田大概同往常一样,在书生房内把头埋在手腕上,趴在书桌上睡得像猫。静谧得如人去楼空的屋内,玄关突然传来“咯咯”声。糸子纳闷地随手拉开纸门——甲野单独一人站在辽阔的世界中。甲野背部顶着格子玻璃门射进的阳光,阴暗高瘦的身子站在玄关中央一动不动,正在频频击打杖尖。“哎呀!”杖尖声同时停止。甲野在帽檐下以久违的眼神望着女人,女人急忙移开视线,望向细长的杖尖。杖尖升起一团热气,令糸子双颊发烫。糸子用力甩下头上那没抹油又没梳理的蓬松头发,欠身鞠了个躬。“在家吗?”甲野扬起语音简短地问。“现在不在。”糸子只答了一句,不知愁的双眼皮堆起一层笑意波浪。“不在吗……你父亲呢?”“他一早就去参加谣曲会了。”“是吗?”男人半转过身,侧脸对着糸子。“进来吧……我哥哥大概快回来了。”“谢谢。”甲野对着墙壁说。“请进。”糸子诱引对方似的只脚后退一步。身上穿的和服是粗竖纹丝绸。“谢谢。”“请进。”“他去哪里了?”甲野微微转动面对墙壁的脸望向女人。映着背后隐约射进的阳光,不知是不是多心,糸子觉得甲野那张苍白的脸比昨天更消瘦。“大概去散步了。”女人歪着头。“我也是散步刚回来。走太久走得累了……”“那你进来休息一下。我哥哥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话题逐渐延长——话题延长是心情延长的证据。甲野脱下粗纹木屐进了客房。柱子与柱子间的横木装饰着掩盖钉帽的金属,纹丝不动的壁龛里幽邃地挂着常信的云龙图挂轴。流荡着水墨画的绢布,蓝纹缎子裱褙,素净的象牙挂轴,历历呈现出悠久年代。一尺余的紫檀案桌,沉沉地搁着张着大口的青瓷狮子香炉,案桌木纹光滑得如抹上油膏,密密麻麻夹杂着褐、紫、黑的纹理。廊子多迟日。对世间一味打打战的人,拉拢身上的飞白花纹交领。女人丰满的下巴压着含羞的乱菊前襟,避开在明亮刺眼的格子纸窗前与男人正面相对。客气地坐在入口,八叠客房容纳着远远相隔而坐的渺小两人,依旧嫌太大。两人竟然相隔六尺。黑田突然出现了。他身上那条裙裤的折痕早已扁平得不像话,下摆露出竹笋般的赭红双脚,碎步地送茶过来。送烟草盆过来,送点心盘过来。六尺距离逐渐整齐地被埋没,款待客人的道具勉强系住主客身份的两人。突然从午睡梦中醒来的黑田,机械地在两人之间系上红线后,即将朦胧的精神封入平头内,再度退回书生房。屋内又恢复原先的空空荡荡。“昨晚怎么样?很累吧。”“不累。”“不累?你比我厉害。”甲野微微笑着。“来回都是电车嘛!”“电车应该很累人的。”“为什么?”“因为那些人群。那些人群让人觉得很累。你不累吗?”糸子只是在圆脸浮出一个单酒窝,没有应声。“你觉得好玩吗?”甲野问。“好玩。”“什么地方好玩?是霓虹灯吗?”“霓虹灯也很好玩,不过……”“除了霓虹灯,还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吗?”“有。”“什么地方?”“说出来很可笑。”糸子歪着头可爱地笑着。莫名其妙的甲野也情不自禁想笑出来:“什么事让你觉得好玩呢?”“我说给你听好吗?”“说说看。”“昨晚我们不是一起喝茶吗?”“嗯,喝茶很好玩吗?”“不是喝茶好玩。虽然不是茶……”“嗯。”“那时小野先生不是也在吗?”“嗯,在。”“他不是带着一位很漂亮的女性来吗?”“漂亮?对了,他好像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你认识那位女性吗?”“不认识。”“奇怪,我哥哥明明说认识。”“你哥哥是说我们看过她,不过我们没和她交谈过一句话。”“可是你们认识她吧?”“哈哈哈。你这么说,好像我必须认识她似的。老实说,我们见过她好几次。”“我说的正是这个。”“什么意思?”“就是刚才说的还有好玩的事。”“为什么?”“不为什么。”娇波袭向双眼皮,袭去又退下,退下又起浪,卖俏地戏弄黑眸。那神色仿佛阳光穿过繁茂嫩叶,错落铺在大地,风摇晃着枝头,青苔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甲野望着糸子,没再追问原因。糸子也不主动说明为什么觉得好玩的理由。“理由”淹没于笑容中,浑浑噩噩地失去踪影。金鱼在粉饰得漂漂亮亮的葫芦型浅池中,吃着用搪瓷炒出的蛋黄,朝夕过得快快乐乐,即便摇着鱼尾潜入水藻中,也不用担忧会被水浪冲走。鲷鱼为了游过鸣户,鱼骨逐年坚硬。波涛汹涌的大海下是无尽的地狱,往返均不能掉以轻心。然而大海中的悍鱼和三尾丸子若被放进同一个箱子,则会在水族馆成为邻好。虽然看不见有任何东西隔在中间,但若想穿过透明玻璃接近对方,只会撞痛鼻头。对没见过大海的糸子,甲野无法同她聊大海的话题。甲野只能敷衍地聊些葫芦型会话。“那个女人真那么美吗?”“我觉得很美。”“是吗?”甲野望向廊子。直径二尺的天然花岗岩沾满未干的露水,湿润的岩石底有几棵看似鹭草又似堇菜的小花,悄悄地在暮春中孤寂地开着。“那花很美。”“在哪里?”糸子的视线只能望见正面的赤松和树下装饰的山白竹。“在哪里?”糸子伸长发热的下巴望着对面。“在那边……你那儿看不到。”糸子稍微抬高腰部。她摇晃着长袖用膝头向前移动两三步挨近廊子。两人的距离缩至咫尺,糸子看到若隐若现的花。“哎呀!”女人止步。“很漂亮吧?”“很漂亮。”“你不知道那儿有花吗?”“完全不知道。”“花太小了,所以看不到。连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谢都不知道。“还是桃花和樱花比较漂亮。”甲野没应声,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花。”糸子默不作声。“很像昨晚那个女人。”甲野再度说。“为什么?”女人不解地问。男人抬起细长的眼睛望着女人,过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样无忧无虑很好。”“是吗?”女人也一本正经地问。女人不明白男人到底在称赞她还是在损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无忧无虑,也不明白无忧无虑到底是好是坏,但她信任甲野。既然信任的人一本正经地如此说,她只能以同样态度一本正经地回问“是吗”。令色会使人盲目,巧言会瞒人眼目,本质会令人开眼。听到“是吗?”这句话时,甲野情不自禁觉得很欣慰。透视对方的灵魂时,哲学家那颗知性头脑会心甘情愿地向对方俯首。“很好,这样就好。不这样不行,不永远保持原样不行。”糸子露出白皙的牙齿:“反正我都这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不会。”“我生来就这个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个样子,想变也变不了。”“你会变……等你离开你父亲和哥哥身边,你就会变。”“为什么?”“离开后,你会变得更聪明。”“我本来就想变聪明一点儿。如果能变聪明,改变不是很好吗?我很想变成藤尾小姐那样,但我很笨……”甲野同情地望着糸子那无邪的嘴巴:“你那么羡慕藤尾吗?”“是,非常羡慕。”“糸子小姐……”甲野的口气突然变得很温柔。“什么事?”糸子坦率地问。“当今这个社会已经有太多像藤尾那样的女人,这点很不好。你要小心点儿,不然很危险。”女人那双多肉的双眼皮大眼睛依然滴溜溜地滚着动人的露珠,毫无危险的神色。“这世上只要出现一个像藤尾那样的女人,就会杀死五个像昨晚那样的女人。”黑眸中滴溜溜的露珠突然消失,表情也在瞬间变色。看来“杀死”这句话吓着了她——甲野当然不明白女人突然变脸色的其他含义。“你这样就很好,动了就会变,你不能动。”“动?”“是的,女人一谈恋爱就会变。”女人用力吞下差点从喉咙喷出的东西,满面通红。“你如果嫁人就会变。”女人垂下脸。“这样就很好,嫁人太可惜了。”可爱的双眼皮接连眨了两三次,紧闭的双唇徐徐闪过雨龙影子。看似鹭草又似堇菜的小花依然在春风中孤寂地开着。十四电车卸下红色的牌子呜呜驶来。电车驶过后,铁轨上刮起的风随电车长驱而去。按摩人小心翼翼地乘机穿过马路;茶馆店小二笑着在碾磨子;挥舞信号旗的值班员身上穿着安哥拉毛衣,织眼上积满灰尘,褪成混浊不清的黄色;旧书店走出穿洋装的人;说书场前站着戴鸭舌帽的人,黑板上的白字写着今晚的说书题目。天空布满铁丝,看不到任何一只鸢。上空很安静,底下却是个相当杂乱无章的世界。“喂!喂!”有人在背后大叫。二十四五岁的夫人回头瞄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喂!”这回是穿着印有商号的人回头。被呼唤的人不知情地避开行人快步往前走。两辆竞走的人力车飞快奔来挡住呼唤人的视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宗近挺起胸膛拔腿飞奔。每奔跑一步,身上的宽松袷衣和外褂便会既踊又跃起来。“喂!”宗近自背后伸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同时也看到小野细长的侧脸。小野双手提着东西。“你在想什么?我叫了好几次,你都没听到。”“是吗?我真没听到。”“你好像在赶路,可是你看起来不像走在地面,有点儿怪。”“哪里怪?”“你走路的样子。”“因为是二十世纪,哈哈哈。”“这是新式走法吗?好像一只脚是新的,另一只脚是旧的。”“你看我提着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好走……”小野伸出双手,视线移至下方,示意对方看他手上的东西,宗近也自然而然望向小野腰部下方。“这些是什么东西?”“这边是垃圾桶,这边是油灯台。”“你穿得这么时髦,手中竟然提着个大垃圾桶,难怪看起来很怪。”“怪也没办法,是别人托我买的。”“受人之托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怪模样,佩服。没想到你也有豪爽的一面,竟然愿意提着垃圾桶走在街上。”小野无言地笑着鞠躬。“你要去哪里?”“我要带这些东西……”“带这些东西回家吗?”“不是,这是帮别人买的,我正要送过去。你呢?”“我哪里都可以去。”小野内心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宗近说他好像在赶路,而且看起来不像是走在地面,对小野目前身处的状况来说,这句话形容得非常正确。鞋子踏的大地虽然广阔又坚硬,但小野总觉得不踏实。不过他仍想赶路,他连和无所事事的宗近站在路边聊天都嫌麻烦。万一宗近说要同他一起走,那更麻烦。小野平日在宗近面前总是感到很不安。他在隐约得知宗近和藤尾的关系之前,便和藤尾成立了恋爱关系。他自认没有犯下公然抢夺别人未婚妻的罪行,但不用问宗近,他也明白宗近的心意。像宗近这种毫不隐瞒内心感情的人,从他平日的言行举止即能猜得出他对藤尾有意思。小野虽然还没做到暗中破坏宗近的好事的程度,可事实上,因为小野的存在,宗近已经永远失去得到藤尾的机会了。按人之常情来说,宗近确实值得同情。光这点就很可怜,当事人的宗近却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毫不为藤尾和小野的关系感到任何苦恼,这点更令人觉得可怜。两人见面时可以坦率交谈。互相开玩笑。彼此谈笑风生。聊些男人应尽的本分等话题。讨论东洋经纶。虽然很少提到恋爱的事。其实不是很少提到,应该是无法提起。宗近大概是个不懂恋爱真相的男人,他不配当藤尾的丈夫。话虽如此,就可怜这点来说,宗近还是很可怜。可怜是抹杀自我的用词。正因为是抹杀自我的用词,反倒令人安心。小野内心认为宗近很可怜,但小野的可怜情感中包含庞大的自我。只要想象小孩子恶作剧后,面对父母时的感觉便能明白。因小孩恶作剧而蒙羞的父母确实很可怜,但小孩不会因父母很可怜而反省自己的行为,他们只会觉得可能会挨骂;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恶作剧给别人带来什么麻烦,只会觉得别人的麻烦怎么会转回到自己身上,害自己挨父母的骂。这和讨厌雷声的人来到封住雷声的云峰前,会有点儿逡巡不敢往前一般。小野的可怜感情和一般人的可怜感情,性质完全不同。但小野仍称其为可怜。小野大概不愿意将自己的这种感觉解析为“可怜”以外的词。“你出来散步吗?”小野礼貌地问。“嗯。刚刚在那角落下车,所以现在要去哪里都可以。”小野觉得这个回答不合逻辑,但眼下也顾不到什么逻辑了。“我要赶路……”“我也可以赶路。我跟你走同一个方向一起赶路……你把那个垃圾桶给我,我帮你提。”“不用了,这样很难看。”“你就给我吧。原来这东西看起来很大,提起来却很轻,提起来难看的人是你。”宗近摇晃着垃圾桶往前走。“你这样一提,果然看起来很轻。”“就看你怎么提东西。哈哈哈。这是在劝工场买的吗?做得很精致,拿来当垃圾桶有点儿可惜。”“所以我才敢提着走在街上,如果里面真有垃圾……”“有垃圾也可以提,电车不是也装满一大堆人类垃圾在街上威风走着吗?”“哈哈哈,那你就成为垃圾桶司机了。”“你是垃圾社长,托你买垃圾桶的男人是股东吗?那就不能随便丢垃圾进去。”“丢些诗词废纸或五车书籍如何?”“我不要那些东西,最好丢进一大堆人家不要的纸币。”“丢些废纸,再请人帮你催眠可能比较快。”“你的意思是人必须先成为废物吧。郭隗请始吗?根本不用请人催眠,这世上废人多得很,为什么大家都想先从隗始呢?”“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先从隗始,如果废人主动爬进垃圾桶,那就方便多了。”“干脆发明个自动垃圾桶好了。这样的话,所有废人应该会主动跳进去吧?”“要不要先争取专卖权?”“哈哈哈,好啊。你认识的人之中,有想让他主动跳进去的人吗?”“或许有。”小野蒙混过去。“对了,你昨晚带着奇怪的人去看了霓虹灯吧?”去参观博览会的事完全曝光,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是的。听说你们也去了?”小野若无其事地答。甲野明明看见了却不直说;藤尾知道此事却佯装不知,而且非要小野主动招认不可;宗近是正面提出质问。小野表面若无其事地答,内心却暗道原来如此。“那是你的什么人?”“你问得有点儿唐突……是我以前的老师。”“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是你恩师的女儿?”“嗯,没错。”“看你们一起喝茶的样子,不像外人。”“看起来像兄妹吗?”“像夫妇,感情很好的夫妇。”“不敢当。”小野笑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对面玻璃窗内有本烫金字的洋书正在灿烂地向诗人招手。“那边好像进了很多新书,我们去看看吧?”“书吗?你想买书?”“如果有好看的书,买也无所谓。”“买了垃圾桶再买书,相当讽刺啊。”“为什么?”宗近答话之前先提着垃圾桶穿过电车轨道跑到对面,小野也小跑步地跟过去。“果然陈列着不少漂亮的书。有想要的书吗?”“先看看。”小野弯着腰将金边眼镜靠在玻璃窗上专心看着书籍。有一本封面是墨绿色软羊皮,中央用金线描着睡莲,花瓣尽头的花萼有一条直线纵贯封面,再绕了封面四周一圈。也有书背裁成平面,深红底色爬满金发般花纹的书。另有坚硬的黄铜封面版,沉重的金属片竖立在被压扁的台布织眼上。也有羊皮书背以暗绿色分为上下两层,两层都印着文字,亦有粗纸上印着文雅红色书名的扉页。“你好像都想要?”宗近不看书籍,光顾着看小野的眼镜。“看上去好像都想要?”宗近不看书籍,光顾着看小野的眼镜。“看上去好像都是新式装帧。”“把封面弄得漂漂亮亮,算是对内容的一种保险吗?”“这些书是文学书,不是你们学的那类。”“文学书有必要把封面弄得这么漂亮吗?难怪文学家必须戴金边眼镜。”“你今天说话很呛。不过就某种意义来说,文学家多少也是美术品吧?”小野总算离开窗边。“说是美术品也好,但光靠金边眼镜当保险就令人受不了。”“看来我这副眼镜得罪你了……你没有近视吗?”“我不用功学习,想近视也近视不了。”“也没有远视吗?”“别开玩笑……我们快走吧!”两人并肩再度往前走。“你知道有一种名叫鸬鹚的鸟吧?”宗近边走边说。“知道。鸬鹚怎么了?”“那种鸟明明吞下鱼却又吐出,很无聊。”“很无聊?反正吐出的鱼都吐到渔夫的鱼篓里,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是一种讽刺。难得想读一本书,却又马上丢进垃圾桶,学者这种人是靠吐书维生的。他们的书根本无法滋养自己,只有垃圾桶最有赚头。”“你这样说,学者也未免太可怜了。那要他们做什么呢?”“行动。光会读书不行动的人,就跟把盛在盘子的牡丹饼看成画上的牡丹饼一样,只会呆呆观看。特别是文学家,成天老说些漂亮话,却不做漂亮事。怎么样?小野,听说西洋诗人有很多这类人。”“很难说。”小野顿了一下才回答,接着反问,“例如谁呢?”“我忘了对方的名字,不过有个诗人专门欺骗女人又抛弃妻子。”“没有这种诗人吧?”“有,确实有。”“是吗?我也不太清楚……”“专家不清楚怎么行呢……对了,昨晚那个女人……”小野觉得腋下好像湿漉漉的。“我知道很多那个女人的事。”小野已经听糸子提过弹琴的事,宗近不可能知道其他的事。“她以前住在茑屋后面吧?”小野抢先一步说出。“她在弹琴。”“弹得很好吧?”小野不轻易认输,这和他在藤尾面前的态度有点儿不同。“应该算弹得很好,因为我听得都快睡着了。”“哈哈哈,这才是真正的讽刺。”小野笑出。小野的笑声在任何场合都离不开一个“静”字,而且有色泽。“你不要笑我,我说真的。既然她是你恩师的女儿,就不能拿她开玩笑。”“可是听得快睡着未免有点儿过分。”“能让人听得快睡着才好。人也是这样,能让人觉得想睡着的人,一定都有值得尊敬的地方。”“古老得值得尊敬吧。”“像你这种新式男人绝不会让人想睡着。”“所以不值得尊敬?”“不仅不值得尊敬,这种人有时还会贬斥值得尊敬的人,说他们跟不上时代。”“你今天好像老在攻击我。我们在这儿分手吧。”小野有点儿受不了,却故意笑着止步,同时伸出右手,意思是想取回垃圾桶。“不,我再帮你提一会儿,反正我也没事。”两人再度往前走。两人的心并排着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但彼此都鄙视对方。“你好像成天都没事做。”“我吗?我确实不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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