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青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装在门侧的锁。我们进去之后,青年又把门锁上了。 “总是锁着门吗?”我问道。 “基本上是这样。有些人想要参观,总会随随便便、不打招呼地闯进来。” “做名人也很辛苦啊。” “名人是我老师。” “您是他的弟子吗?” “我叫青野。”他微微鞠了一躬,引我们向前走。 楼梯在回廊中央。我们上了二楼,那里也有回廊,一侧是并排的一个个房间。 “这栋住宅真大啊,不知房间布局如何?” “二楼有八个房间,供老师和家人居住。我们弟子的房间在一楼,共四个房间,但目前只有三个人,有一个空房间。此外,一楼还有书库和公用厨房。老师的房间里都带有厨房。” 你们只是寄居的弟子,共用一个厨房也无可厚非吧——我暗自在心里嘀咕。 “真安静啊。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吗?”小绿悄声问道。 “夫人和小姐们去境外旅游了。”青野答道。 “哎呀呀。”我叹了一口气。这家人,好像真有用不完的钱啊。 我们沿着回廊走了大概半圈,青野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抬手敲门。屋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请进。” 青野推门进去。“天下一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们跟在青野的身后走进房间。屋内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两个人影。一个坐在安乐椅上,另一个则站在他的面前。 “请在那里稍等。”坐在安乐椅上的人说道。 他大概就是火田俊介。长发披肩,蓄着胡子,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依然戴着有色眼镜,令人难以判断年龄。加之穿着一件肥大得像是黑色工作服的衣服,也判断不出体形。 他说的那里,似乎指入口处的那条长板凳。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放着火田俊介出版的作品。编辑们来拿稿时,都是在这里等候的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火田俊介的座位旁有一扇门,里面大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是的,让人说多少次啊。”依旧是火田俊介低沉却略微刺耳的声音。这句话应该是对站在对面的青年说的。这个青年和青野不同,身材矮小且有些肥胖,背影看起来圆鼓鼓的,应该不仅仅因为沮丧。 “你的这些小说,”火田俊介将手中的一曡纸扔到青年的脚边,应该是书稿,“人物完全没有血肉,描绘的力度远远不够,很做作。这种东西不能称为小说,甚至不能称为故事。只能说是一些文字的罗列,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的罗列!” “但是老师您不是说,想写什么就尽管写吗?”胖胖的青年小声反驳。 “我是说,要是你能写出被人称为小说的东西,随便写什么都行。但是,你写的根本就不是小说,登场人物的心理让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行动也让人无法理解。通篇非现实的设定,完全感受不到真实性的存在,如何引起读者的共鸣?说实话,这样的小说,读一遍就痛苦不堪,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它扔掉。” 胖青年沉默了,背微微地颤抖。我身旁的小绿似乎已不忍听下去,低下了头。 “啊,反正这样的东西不能要,你要么重写一遍,要么卷铺盖走人。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出去之后,请你放弃当作家的念头。你要是还写什么东西,只会玷污我的名声。” “我重写!”青年喊道。 “是吗?我觉得你还是快点回老家更好。不过,如果你想留下来继续努力,随你的便。只是,若下次还拿这种垃圾作品来让我看,我就让你离开这里!”火田说着,又踢了一脚他刚才扔到地上的书稿。 胖青年笨拙地弯下腰,拾起脚边的书稿。从我这个位置都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真让人心酸。 “拾起来后,给我整理一下书库。”火田极冷淡地说道,“我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资料,之前已列给你了一张便条。你根据上面所列整理好,要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两个小时……”胖青年似乎有些惊讶。“对,不会完不成吧?老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事了。听好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就要开始工作了。”“……知道了。” “对了,青野,”火田俊介又说,“不是说就一个人吗?” “啊?啊,话虽如此……”青野看了我们一眼,说道,“另外一位是市长的千金,没问题吧……” “不管是谁,都不能破坏我的原则。采访的时候,对方只能有一个人。否则,全都拒绝。” 看来,我带小绿来,令他非常不满。而且,他似乎很自傲,竟然说市长的女儿碍事。 “啊,那……我就先告辞了。”小绿有点忍不住了,说道,“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令人难堪的沉默笼罩着室内。青野和胖青年似乎不敢多嘴,只是默然肃立。我很想帮小绿,但一想到这会惹恼火田俊介,便没敢言声。 这时,火田俊介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调向小绿说道;“这位小姐,你喜欢书吗?” 忽然听到这样的问话,小绿吃了一惊,马上笑着答道:“非常喜欢。不光喜欢读书,即便是看着封面,也很欣喜。” “那你能帮帮他吗?”他说着,指了指胖青年,“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活儿,只是从很多书中找出符合条件的放在一起。” “愿意效劳。”小绿精神十足地回答。 小说家闻言好像很满意,点了点头,又转向胖青年,说道;“让她帮你吧,不要让她搬重东西。” 小绿和胖青年一起走出了房间。 “给天下一先生上茶。”火田俊介说道。 “是。”青野站起来,去位于房间一角的小厨房里烧水了。 “那么,”火田把目光转向我,不,准确地说,是把有色眼镜转向我,“请问阁下有何贵干?听市长在电话里说,是关于纪念馆的事情。” “是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关于水岛雄一郎。” “啊。”火田仰视着天花板,缓缓摇头道,“我听说了,很震惊。生命真是虚幻啊,真可以说现实比小说更奇幻。对了,听说当时你也在现场。我听市长说,你非常完美地解决了这起事件。真是不简单啊。” “都是运气好。先不说这个……”我直视对方,说,“听说水岛被杀前一天,你与他见过面,还特意去了他的房间。”听到问话的那一瞬间,火田俊介脸上滑过一丝不安。这一幕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果然,他回答得非常不自然。 “是……吧。啊,我最近事很多,很忙,这类在哪里跟谁见面的事情,真是很快就忘了。” “可这事没几天啊。” “我的原则是该忘的就忘,哪管它有几天。”火田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的确,我见过水岛先生。是关于保存委员会的事情,我们碰了碰头。” “可是据市长说,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们俩单独会面商量。” 火田脸上浮现出笑意。 “日野先生自以为是我们的领袖,但我们可不听命于他人,而是自有主张。” “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请原谅,这我不能说。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我可没法在纪念馆保存委员会待了。喂,茶还没沏好吗?”他看着厨房里的青野,催促道。 “马上就好。” 青野用托盘托着茶杯,来到我面前。带着薄荷味的茶香在屋中缭绕。我说声“谢谢”,伸手接过杯子。 “密室杀人这个词您听说过吗?”我喝了一口薄荷茶,抬头直视火田,问道。 火田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不知道,完全没有听说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间中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里面有尸体,却不知道凶手是如何逃脱的。” “魔术啊。” “啊,也可以这么说。您真的没有听说过?” “没有。怎么了?”火田喝了一口茶,沉着脸对青野说:“怎么这么苦?” 青野说了一声“对不起”,拿着茶托,低下了头。 我咳嗽了一声,拽回了火田的注意力。 “水岛雄一郎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魔术,而凶手正是利用这个魔术杀害了他。我很纳闷,是谁告诉了水岛这个魔术。于是,我翻查了他的日程表,结果发现有你的名字。” “你是说是我告诉的?对不起,没有这回事。我对魔术可不感兴趣。” 我本想问他跟水岛雄一郎都谈了些什么,但最终放弃了。问了也是徒劳,他只会兜圈子。 我又喝了一口薄荷茶。 “您为什么加入保存委员会呢?” “啊,第一,是出于好奇。这是我们这种职业的特性,也可以说本能。纯粹是为了想知道这个小城的始祖是谁。” “是否也是为了准备小说的素材?” “当然,考虑过这一点。” “会以什么形式写呢?” “这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商业机密。”火田俊介摇晃着身体,笑道。 我决定改变提问方向。 “您写的小说属于社会派,对吧?” “大家都这么说。” “听说也写过杀人事件?” “必要的时候。” “您想过写以杀人之谜本身为题材的小说吗?比如,对是谁杀的、怎么杀的这类问题进行推理的小说。我称这类小说为本格推理小说。” 我本以为火田俊介会回答“没有”,可他像是有点不知所措,把视线转向青野,又慌慌张张地往远方看了一眼,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因为在这个小城里没有这种小说,到处都没有,怎么想都有些异常,因此想请教作为作家的您是怎么想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火田俊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读不懂他的心理。 就在这时,里间的电话响了。火田俊介向青野递个眼色。青野打开门,进了里屋。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啊。”火田看着我,说道,“你怎么想到的?我反而对你比较感兴趣。” 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好沉默。 里屋传来青野的声音。 “啊,是白石啊,你现在在那里?啊,是吗,稍等。” 门开了,青野探出头来。 “是白石打来的,说有事要问老师。” 火田跟我说了一声“失陪”,便进里屋去了。青野则走了出来。 “这位白石先生,也是这里的弟子吗?”我问道。 “是的。我、白石和刚才的赤木,一共三人,都参加了大学的文学同好会。” 看来,那个胖青年叫赤木。 “啊,是我。怎么样,找到了吗?”传来了火田的声音,“找不到?这不可能啊。你再扩大查找范围吧。” “白石按照老师的吩咐出去找资料了。”青野小声说道,“是为下一部原创小说作准备。” “你们为什么来当火田先生的弟子呢?” “因为我们都喜欢老师的小说,而且认为他是最受欢迎的作家,能力又强,有他的辅导,比较容易走上作家路……”他挠着头皮说道,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一些迷茫。 正当我低头喝薄荷茶的时候,火田高声叫了起来。 “啊,你想干什么!” 接着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像是什么落到了地板上。 “老师!”青野打开门。 他没有立即跑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大叫了一声,往后一个踉跄。 我走到青野前面,探身查看。我惊呆了。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 高耸的书堆歪倒在地,形成一座小山。火田俊介斜躺在书堆上,额头上插着一支箭,血如泉涌。 “老师!” “别碰。”我制止了青野。 玻璃窗大开着,缀着花边的白色窗帘随风摇摆。我急速跑到窗边。 窗外也是回廊。通过它,能够达到二楼的任何房间。我看了一眼脚下,一个小型弩弓落在地上。 由高度来推测,凶手不可能从回廊上跳下去。推测归推测,我还是往下面的树林中看了一眼,树木很稀疏,如果有人躲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树林里没有一个人影。 凶手是从窗外的回廊逃跑的。 我翻过玻璃窗,来到外面的回廊。青野似乎明白了我的目的,在我身后说:“我也去。” “你从右边追,我从左边。”我说着便向左边跑去。 我一边沿着回廊跑,一边检查每一个房间的窗户和玻璃门。房间都锁着。火田俊介的夫人和女儿都去旅游了,出发前应该已经锁好了门窗。 围着回廊跑了半圈之后,我遇见了青野。 “啊,天下一先生,那边有人吗?” “没有。” 我没有回问他,只是沿着青野跑过的路綫又查看了一番。依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门窗都锁着。我们最终回到原点——火田俊介被杀的那个房间门前。 我穿过房间,来到内侧的回廊上。 “怎么了?”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赤木出现在一楼的回廊上。 “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问。 “就在刚才。听着上面很吵,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吗?” “没有。”赤木摇摇头。 这时,小绿从后面的书库中走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回答,又沿着内侧的回廊检查每一扇房门。 假设面朝外侧回廊的窗户中有一扇没上锁,凶手从那里逃进室内,返身锁好窗户,穿过房间逃到内侧回廊……他是没有办法锁上门的。 但是,面朝内侧回廊的所有房门,都锁着。 “凶手消失了……” 我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道。 3 问明情况之后,大河原警部长叹一口气,盯着我说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短短几天,就发生了两起杀人事件。而且,都是你造访的对象。怎么这么巧呢?” “您若这么说,就让我为难了。我也觉得很没劲儿,很麻烦呢。” “真的吗?”警部话中有话,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不然,又是什么呢?” “啊,我不清楚。但我总觉得正是因为你,才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我不由得向后一个踉跄。 “胡说。” “这样想法的确很傻。但是,上次的事件我也有这种感觉。”警部摸了摸下巴,接着说,“我总觉得,这个小城里的人,好像生来就要充当某种角色。” “我可是个外人。”我不再搭警部的茬,指着现场的入口,问道:“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啊,可以。” 有人正收拾现场。那支箭仍然插在火田俊介的额头上。 “请稍等。”我制止了正要搬尸体的工作人员,把手伸向火田俊介髭须遮掩的嘴边。他脸上鲜血纵横,但已开始凝固。 “喂,别乱碰尸体。” “就碰一下而已。” 我轻轻抓起附在火田唇边的东西,像白色的细丝。 “什么啊,那是?”警部看着我的手,说道。 “不知道,请调查一下。”我把它放到警部手中。 看到警部转交给部下后,我走到玻璃门旁边。小型弩弓像是已被警察收起。 石墙对面是一片树林,大批侦察员正在那里搜索,不时还传来喊叫声。 “您认为凶手逃到树林中去了?” “那当然了。你们这些家伙,在外回廊里追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凶手。那么,从时间上来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凶手用弩弓射杀火田之后,从回廊上跳下去逃跑了,难道不是吗?” “但是……”我俯身看着下面的树林,说道,“虽然只是二层建筑,但是也有一定高度。若从回廊上跳下去。轻则扭伤,重则骨折。要是那样,凶手怎么可能逃脱呢,何况还会閙出很大的动静。” “大概是个幸运的家伙吧。” “不一定,也有可能凶手并不害怕。或许他没有想到会摔伤,会走不动。” “也可能是一个没脑子的家伙。” “即便他跳下去没什么事,我们也应该能从窗户里看到他逃走的背影。” “大概跑得比较快吧。” 正当我因警部的推测而无言的时候,他的一个警部走了进来。 “警部,青野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哦,什么啊?把他带过来。” 刑警出去了,不久,脸色苍白的青野走了进来。 “什么事?”警部问道。 青野原本瘦削的肩膀更瘦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看看警部,又看看我,终于看着警部开口了。 “嗯,这位警部问我有没有什么綫索,比如有没有人对老师怀恨在心……” “你有綫索吗?” “也算不上什么綫索。”青野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实际上,最近赤木那家伙,在喝醉的时候曾说过要杀掉老师……” “杀掉老师……真的吗?”警部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的赤木,是那个胖胖的弟子吗?” 青野垂下细细的脖子,点了点头。 “他的小说被老师贬得一文不值,老师还让他赶快回乡下去。赤木好像对这件事怀恨在心。而且,今天早晨,他的新作又被骂了……” “既然他那么恨老师,不做老师的弟子不就行了。”警部想当然地说。 “要是能那样,就没什么烦恼了。赤木曾经想发表处女作,但是老师在背地里做了手脚,阻止了这件事。赤木总是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当弟子。在当读者的时候,他那么崇拜和尊敬老师。” “哦,这么说,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还有,”青野继续说道,“我觉得弩弓是放在一层资料室里的那具。赤木在事发之前一直都在书库整理书籍,书库和资料室挨着……” “好了。”警部拍拍手,向部下发出指令,“彻查赤木。” 目送警部出去后,我对表情僵硬的青野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你这么控告朋友,心里平静吗?” “我们不是朋友。”青野说道,“是竞争对手。” “赤木不是一直都和小绿在一起吗?” “谁知道呢。要是他真想那么干,应该能逃过她的眼睛吧。书库很大。” 我呼了口气,随便扫了一眼现场。地上依然散落着大量书籍。但我感觉有些不对。与我最初走进房间看到尸体时相比,情况有些不同。 “书架上的书……这么少吗?” “啊,什么?”青野问道。 “书架。火田先生倒地处再往后一点的那个书架。丝毫我第一次来现场时上面的书要比现在多一些。” “哦?”青野似乎没有任何兴趣,只是看了看书架,含含糊糊地说,“是吗?” 我出了房间,在内回廊上走着。 假使凶手有某个房间的钥匙。他藏在那个房间里,通过房间面向外回廊的玻璃门出去,来到火田俊介的工作间,杀掉火田,并不困难。事毕,原路返回屋内,从内侧锁上门窗,穿过房间,来到内回廊,返身锁门,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我们发现了。但是,只要来到内回廊,就能逃脱吗? 赤木和小绿都在一层书库里。赤木说自己听到吵闹后,马上走了出来。如果凶手出现在内回廊,他应该能够看见。 而且,大门的侧面出口也紧锁着,即使从内侧开门也需要钥匙。这么说,凶手应该有那把钥匙。 我这样思考者,不觉走到了一楼。警部和刑警们不知因为什么事,像是很忙碌。 “我一直都在这里。真的,请相信我。”书库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我探头一看,是赤木,他圆乎乎的脸涨得通红,急不可耐地摆着手,坚持道:“我在整理书,一直都在整理书。一步都没出去。” “真的吗,小姐?”大河原警部问小绿。 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真的。赤木先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警部沉闷地嗯了一声,一脸阴沉地瞪着部下。大概是觉得被青野的话蛊惑,下不了台吧。 电话铃响了,一个刑警拿起听筒,三两句话后,叫道:“警部,是火田夫人打来的。” 脸色越发阴沉的大河原警部走近电话。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跟被害人的夫人说话。 “没事吧?”我问小绿。 小绿脸色苍白,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市长该担心了。” 我这样说着,正想拍拍她的肩膀,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天下一先生,这是诅咒。” “啊?” “是诅咒。原本封存在纪念馆中的东西被解封之后,大家都开始被诅咒了。必须得……得想想办法。” “小绿……” “得想想办法,得想想办法。” 小绿重复了两遍之后,闭着眼就像玩偶一样瘫软下来。看见她马上就要倒地。我慌忙上前扶住。 4 头顶没有一根头发、双鬓和脑后白发闪闪的医生看着手表给小绿号过脉后,摘下了老花镜。 “只是一时晕了过去,没什么可担心的。让她睡两三个小时吧。” “辛苦了。”日野市长低头道谢。 这里是医院的一个病房。大约三十分钟前,我把忽然晕倒的小绿送到了这里。其间,我通知了市长。 医生离去后,市长向我鞠躬说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没什么。短短几天时间,小姐遭遇了两起杀人事件,难怪会受到惊吓啊。” “真是让人吃惊啊。”市长摇了摇头,说道,“今天早晨我们还在谈论水岛先生,现在火田先生又……简直不敢相信。” “听小绿说,都是因为诅咒。”我看着睡着的小绿,说道。 “真是个孩子。”市长苦笑着,正要把手伸进西装内袋,又停住了。好像是想取烟。 “我们去休息区吧。”我说道。 让市长沮丧的是,休息区也禁烟,我们只好买了两杯速溶咖啡。这里的桌子排列得很整齐,我们找了一张,坐在旁边。 “这次的事件属于哪种类型?还是密室吗?”市长已经完全变成了旁观者。 “就凶手如何从彼拉图斯逃脱这一点来说,也并非不能说是密室,但实际上那个空间是开放的,和‘密室’这个词不符。” “那是什么呢?” “是啊。”我想了想,说道,“凶手消失事件,这应该比较合适吧。” “凶手消失?”市长出声重复了一遍,又嘟囔了几遍,微笑着点了点头。“真好啊。”他颇为感慨地说道,“在环绕建筑物的回廊上,凶手忽然无影无踪,真称得上消失呢。好。” 我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心想名称其实无关紧要,虽然我也忽然觉得“凶手消失”这个名词很不错。 “那么,你的推理呢?”市长身体微微前倾。 “还没有头绪。但是,我不赞成大河原警部所谓‘凶手从回廊上跳下去’的结论。” “同感。就算使用绳索也会留下痕迹,你们也不可能看不到。” “如果不是从回廊上跳下去的,逃跑路綫就只有一条——使用某种方式进入内回廊,避开赤木的视线,走到一楼,由大门出去。我认为翻越那么高的墙是很困难的。” “这么说,还是从某个房间穿过去的啊。” “但是,那好像又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 “在小绿晕倒之前,正在国外旅行的火田夫人打来了电话。据接电话的警部说,夫人肯定钥匙在自己手中,别人绝不会有。她说自己不会如此不小心。” “啊,她当然会那么说了,但也有可能是凶手伺机配了一把。” “如此说来,凶手来自内部喽?若非如此,是不会有偷配钥匙的机会的。”我说。 市长惊讶得张大嘴巴,随即又笑了起来。 “弟子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啊。” “火田俊介被杀时,青野和我在一起,赤木好像和小绿在一起。” “听说还有一个弟子?” “叫白石,我还没有见过。” “他也有不在场证明吗?” “火田俊介被杀的时候正在接电话,打来电话的正是白石。” “这么说,也有不在场证明喽?”市长喝完杯中的咖啡,叹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有人会说我没有责任心或者不谨慎,但是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对你如何解开这个谜非常感兴趣。” “这个……谁知道能不能解开呢。” “肯定能,你应该能够解开凶手设计的消失之谜。” “我试试看。”我喝完咖啡,用右手捏瘪了纸杯。 “对了,换个话题,你知道火田先生去见水岛先生的原因了吗?” “没有,他最终没告诉我。” 我向市长详细报告了自己和火田俊介交涉的过程。 “这样啊。”日野市长一脸无奈,靠在椅背上,“他们和盗掘一事有关吗?” “有可能。两人的谈话内容,或许正与此事有关。” “嗯。”市长又将手伸向西装口袋,中途缩了回来。看来,他的烟瘾又犯了。 “我回彼拉图斯看看。”我说着站起身来。 5 等我回到彼拉图斯,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者。我向门卫警察解释了我和这起事件的关系,他让我进去了。 以大河原警部为首的相关警察仍留在火田俊介的房间中。我进去的时候,警部刚与一个年轻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件白色衬衫,皮肤光滑,光头,让人想起剥了皮的熟鸡蛋。 年轻人向警部鞠了一躬,微低着头走出了房间,甚至没看我一眼。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香皂的气味。 “市长的女儿怎么样了?”大河原警部见到我问道。他坐在几个小时前火田俊介坐过的那把安乐椅上,装模作样地仰靠着。不知是他大大咧咧,还是太过愚钝。 “仍处于昏迷中,好像是轻微晕厥吧。” “是吗?没什么大事就太好了。” “对了,刚才那位是第三个弟子白石吗?”我问警部。 “对,刚回来,我找他问了一些情况。据说,事发时,他正在旧书店街上的电话亭里给火田打电话,忽然电话断了,再拨过来就没有人接听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旧书店街离这里有多远?” “若是开车,快一点大概需要十分钟吧。但他说自己是骑自行车回来的,这样大概要用一个小时左右。” “这个很难取证。” “是这样的。但是,一边和被害人打电话,一边用弩弓射死对方,也是不可能的。” 我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中,不存在手机。 这时,里屋,即作为案发现场的火田俊介工作间,似有动静,夹杂着说话声。 “还在调查现场吗?”我问道。 警部摇摇头。 “是出版社的人。说是要找东西,我让人陪着他。” “找东西?” “听说是书稿,小说。” “书稿……” 我打开门,一个矮胖男子,挽着衬衫袖子,正在翻书桌的抽屉。旁边的刑警表情严肃。 “应该有书稿吗?”我看着男子的背影,问道。 男子转动着又粗又短的脖子,扭过头来。“您是……” “我叫天下一,是个侦探。” “侦探天下一先生……”他像是在确认似的又重复了一边,然后微微歪了歪脑袋,“天下一?天下一……哎呀呀。” “怎么了?” “请等一下。”他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笔记本,展开夹在里面的一张白纸,低头看了一眼,啊的一声转过身来。 “这张纸是什么?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先生的责任编辑,这样说或许准确一点。”名片上印着一家我没听说过的出版社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宇户川某某。 “听说您在找书稿?”我看着方方正正的名片和宇户川圆乎乎的脸,问道。 “是的。这里应该有,我必须找到。” 作家都被杀了,这个编辑却还想着书稿。他的职业精神令我一时无言。原来世界不同,编辑的本质却是一样的。 “您向他约稿了吗?您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写呢?” 根据我在原来世界的经验,即便今天是截稿日,作家也不一定能写完。 宇户川却非常自信地说:“不,一定会有些书稿。” “为什么?” “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似乎已经写了不少,说让我两三天后来取稿。” “书稿没完成,也没关系吗?” “当然。”他露出编辑特有的面孔,说道,“因为火田先生去世,下个月肯定要出有关追悼纪念的特刊。所以,必须要有先生的作品,即便未完成也没有关系。不,应该说未完成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我们甚至想,如果找到的是已经完成的书稿,我们也会将其作为未完成的书稿,只发表其中的三分之二,过段时间再发表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声称找到了珍贵的遗稿。” “啊哈……”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论,佩服地望着他。真是了不起! “事情就是这样的。”宇户川四下张望着,“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先生的书稿,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大概有多少页?” “应该在一百页以上,题目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杀人事件?”这个词在这个世界中可是很新鲜。 宇户川拿起那张白纸晃了晃,说道:“这是火田先生预先发来的梗概:故事的舞台是一栋建于山坡上的欧式别墅。一天晚上,主人举办宴会,邀请老朋友和当地名士齐聚一堂。宴会散场后,多数客人都回去了,只有关系较好的几个朋友继续喝酒。但是,别墅与城市之间的交通遭到破坏,通讯也中断了,山坡上的别墅完全陷入了孤立状态。不巧的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位客人不见了。大家四下寻找,最后找到的是这位客人的尸体。他在一个斜坡上被人杀害了。别墅中有登山缆车,但乘坐缆车一个来回需几十分钟。其他客人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行凶的——”编辑一口气读到这里,抬头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的反应。 这是本格推理小说,我心想。在这个图书馆没有一本这样的书、本格推理的概念缺失的世界,火田俊介却在试图创作这样的小说?作为社会派推理小说家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呢,小说里负责解谜的人物,即小说的主人公,名字是这样的。”宇户川说着,用手指着梗概中的一处,给我看。 偶然参加了这场宴会的侦探天上一,将要挑战这个谜。 啊?我不由得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天上一?” “是啊。你叫天下一吧,这绝不仅仅是偶然。他很可能是从你的名字中得到的启发。你和火田先生很早以前就认识吗?” “或许。”我忽然想起来了。是新闻报导。 日野市长是从报纸上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的。好像是有这样一则报道: 头脑清晰的天下一侦探,成功侦破壁神家杀人事件…… 或许火田俊介也读过那则报道。在他着手写本格推理小说的时候,借用了我的名字,稍加修改后赋予了主人公。 然而,当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宇户川却显得十分惊讶。 “壁神家杀人事件……有这样的报道吗?我读报纸向来很仔细,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报道。” “我可是亲眼所见啊。” “是吗?那想必是我没注意吧。”宇户川仍旧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 “不说这个了。”我说道,“火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类小说的呢?就是那类揭开杀人事件中不可解之谜的小说。” “啊,这是第一次。这种类型的小说,之前不是从来没有过吗?你也从没读过这样的小说吧?”宇户川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跟我说:你这个问题愚蠢至极。 “那么,火田先生将成为这类小说的先驱喽?” “是这样的。”看来,我这句话正符合他的心意,他用力点了点头,“这部小说发表之后,肯定会成为街头巷尾的热点话题。毕竟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小说类型诞生。火田先生肯定能够继续活在文学界。” 说到这里,宇户川忽然沮丧起来。 “唉,好端端的,先生竟然被人杀害了,这可怎么说啊。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凶手太可恶了。”他回头看了眼书架,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悲叹的时候,找不到先生的书稿,就无法向大家公布先生生前做了一件多么重大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天下一先生,您好像是这本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关于书稿的事情,先生跟您说起过什么吗?” “完全没有。” “也是啊。” 宇户川看看手表,像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摇着头,开始继续寻找。 我走出火田俊介的房间,来到一楼。公用厨房旁边是三个弟子的房间。每个门上都贴有写著名字的白板。 我敲了贴有“赤木”的门。“等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从门缝里看到赤木战战兢兢的,就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请。”他显得很不情愿,但还是让我进了房间。 弟子的房间的确很小,只有六曡大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就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他让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床上。 “听说你被警察盘问了。” “嗯……” “现在他们不怀疑你了吧?” “幸亏当时和小绿小姐在一起。”赤木挠了挠头皮。 “真是一场灾难啊。” “啊,我理解警察的心情。因为,我确实憎恨老师。” 听到看起来十分文弱的赤木咬牙切齿地说出“憎恨”这个词时,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作品总是被他贬得一文不值。”我想起火田骂赤木时的情景。 “总是那样。老师说的话都一样。人物形象刻画得不够,这种东西不是小说,赶紧回乡下去吧。我都不知道被他这样说过多少次了。” “被骂的只有你的作品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师如何评价他俩的作品。” “那……火田先生为什么如此贬低你的作品呢?是因为你真的写得不好吗?” 赤木耸了耸圆圆的肩膀,说道:“我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但我觉得不是那样。” “那是因为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赤木支吾了一下,接着说道,“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 “就是说……”他摊开双手,说道,“我年轻,而且有才能。” “哈……” 我原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看样子,他是认真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难为情。 “你可能觉得我骄傲自大吧。”赤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也不是,怎么说呢,是自信吧。” “我想在小说世界中发起一场革命。”他握紧右拳,“在一个完全由作者创造、彻底虚构的世界中,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然后有一个解谜的主人公登场——我想写这样的小说。” 我凝视着他多少有点幼稚的脸庞。原来这个青年也想写本格推理小说。 “火田先生好像已经在写了,叫做‘斜面馆杀人事件’,你听说过吗?” “不,我没听过,但是我觉得老师不可能写出那种小说。”赤木斩钉截铁地回答。 走出赤木的房间,我来到青野的房间。 “我觉得老师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在我转述了宇户川跟我说的话后,青野冷冷地说道。 “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作为社会派作家风靡一时的确是事实,我们也正是抱着对他的崇拜和对作家的憧憬投到他门下,但是老师最近写的东西真是不成样子,没有任何进取心,也不具任何挑战性。不管写什么,都是老故事的翻版,都是对先前作品的模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能写出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作品。” “但是,据说他写了这样的作品,不过只留下了一个梗概。” “如果那是真的……”青野先是有些犹豫,但很快就接着说道,“只怕是剽窃他人的作品。” “哦?谁的作品?” “这个我可不知道。” “就是说,不是你的作品?” “嗯,不是。” “你对那种小说没有兴趣,是吗?” 青野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从桌子一曡稿纸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来,递给我。 上面写着小说的标题,“卍家杀人事件”。 “往后将是这类小说的时代。我想用这类小说在小说界掀起一场革命。”他那瘦削的身体一瞬间微微颤抖着,像是战士上阵之前的抖擞。 白石的房间没有床,睡觉时就在榻榻米上铺床被子。所以,房间里可以放一张矮饭桌,我们就隔着这张饭桌相对而坐。我盘着腿,他则跪坐着。对于留着和尚头的他,这种坐法比较合适。他大概很爱干净,房间一角摆着一个毛巾架,上面晾着三条毛巾。 “我觉得不是先生堕落了。”他像修行的僧人一样挺直腰板说道,“说时代变了或许更为合适,也可以说他的作品不再适合读者的口味了。” “你是说现在已经不是社会派推理小说的时代了?” “不,是表现方法的问题。即便使用同样的材料,烹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不同。” 我对他干脆利落的说法方式产生了好感。火田俊介最喜欢的弟子大概也是这个青年。 “对于火田先生写的这个小说,你怎么看呢?和他之前写的似乎完全不同。” “对于没有閲读过的作品,我无法评论。”白石说到很对,实际上就是这样。“仅仅通过一个梗概,无法判断先生的真正用意。反过来说在写作品梗概的那个阶段,无论是谁都想挑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问题在于最终能否完成。” “我同意你的观点。很遗憾,目前好像还没有找到书稿。” “所以啊,难道没有可能是老师根本就写不出这类作品吗?”白石冷静地说。 我开始想破坏他的这种姿态。 “要是你会怎样?你能写成这种类型的小说吗?” 白石没有表现出丝毫狼狈。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从另一张矮桌上拿起一本笔记来。 “请看。”他说道。 我打开那本笔记,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