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第三卷晓寺》作者:三岛由纪夫-7

庆子悠然如故,不论什么事,都要感慨一番。  “啊,太漂亮了,美极了,这就是日本式的美啊。”  桢子对这种断定式的感叹似乎想反驳些什么,而梨枝则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胜利的感情躲在一旁。  椿原夫人脚步踉跄地走在参拜甬路上,很像一只悲伤的仙鹤,垂着湿淋淋的翅膀在走路。她悄悄推开今西搀扶她的手,由本多扶着她。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心情作诗。  夫人的悲伤由于伪装而太过真实了。看着她低着头的侧脸,本多都几乎被打动了。忽然他的视线遇上了同样注视夫人的桢子的目光。桢子一如往常,从这被白雪辉映得面无血色的悲伤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和歌作出来了。  当他们一行来到与富士登山路交叉的神桥时,椿原夫人语无伦次地对本多说:  “真对不起,我一想到这就是富士山的神社,就仿佛看见晓雄笑着来迎接我似的……因为这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  夫人悲哀的神情中隐含着奇妙的虚空。犹如狂风卷过空无一人的凉亭,使人觉得悲伤在恣意吹拂这位空虚的夫人似的。而且异常的寂静。犹如灵魂附体之后出现的心灵荒废一般,她那披散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油性的脸,好似日本纸那样容易渗透。似乎悲伤正平静地从这张脸自由地出人,就和呼吸一样。  梨枝见此情景,连病都忘了,变得矫健了。本多甚至怀疑妻子的病都是假装的,包括浮肿也是假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60尺高的朱红色大牌坊前,穿过牌坊,在朱红色楼门前,遇见被脏雪堆包围的神乐殿,大殿的房檐上三面挂着稻草绳,一束耀眼的阳光从高高的杉树梢上照射下来,正好照到竖立在地板上的白木制八塑台上的祭神驱邪幡上。在四周白雪映照下,神乐殿里的方格天井也熠熠生辉,照到祭神驱邪幡上的光线格外耀眼,神圣的祭神幡在微风中飘动。  突然,本多恍惚觉得祭神驱邪幡是活着的。  夫人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像堤坝决了口似地奔涌而出。大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夫人没等看见祭神幡,就像受到恐怖驱使似地跑到狮子和龙守护的正殿前面,一面叩拜一面号啕大哭。  本多已不再怀疑,战后,夫人的悲伤一直没有平复,因为本多亲眼目睹了使这悲伤永远如昨日发生的事情那样新鲜的诀窍。第二十九章  翌日,庆子从御殿场二冈给本乡的本多家打电话,本多不在家,梨枝因宴会的劳累躺在床上休息,听说是庆子的电话,就起来去接。  庆子告诉她月光公主今天一个人到御殿场来了。  “我正遛狗的时候,看见一位小姐在您家门前转悠,怎么看也不像日本人,就跟她搭话。她回答‘我是泰国人’。再一问,她说是本多先生邀请的,可是那天有事没能来,今天以为大家还在这儿,就来了。她那满不在乎的口气真叫我吃惊,可是让她一个人就这么回去也于心不忍,便请她来我家喝茶,然后送她去车站,刚和她分了手。她说回东京后,会向本多先生道歉的。还说她不爱打电话,一用日语打电话就头疼。真是个可爱的小姐,黑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  庆子说到这儿,又对前几天的宴会表示了感谢。还说,今天晚上,那个美国军官要带同僚来家里打扑克,她得准备准备,有空再你们打电话,就挂断了。  本多回到家里,梨枝便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本多。本多神情迷离地听着。当然没有把昨天夜里梦见月光公主的事向妻子坦白。  本多这把年纪的长处,就是能够无止境地等待下去。可是他还有应酬和工作要做,不能成天在家里等着月光公主突然来访。那只戒指本可以托妻子交给她,可他想自己直接交给公主,就放进西服内兜里带走了。  大约十几天过后,梨枝告诉本多,他不在家时,月光公主来过一次。当时,梨枝穿着丧服,正要去参加老同学的葬礼。  “就她自己吗?”本多问道。  “是啊,就她一个人。”  “真是不凑巧啊。回头我跟她联系一下,请她来吃顿便饭。”  “她会来吗?”梨枝忍着笑问。  本多想,要是用电话联系,会给对方增加精神负担,不如随意定个日子,送她一张新桥剧场的戏票,由公主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正巧,剧院正上演木偶剧《出开帐》,本多打算请她看日场,看完后,请她到刚刚归还日本人的帝国饭店吃晚餐。  日场是《加贺见山》和《堀川猿回》两出剧目。不过本多对月光公主不守时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独自欣赏了“长局”这段。在《堀川》开演前的长时间幕间休息时,他走到院子里。天气很晴朗,许多观众都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本多这才惊奇地发现,来看戏的观众比过去衣着讲究多了。这可是几年前没法比的。虽说这变化可能是由于来看戏的艺妓比较多,但女人们的服饰华美而奢侈,已使人们忘记了废墟的惨景。尤其是战后,不分男女老少,都变得花哨起来,他不禁觉得他们穿得比大正时代的帝国剧院观众的服装还要色彩丰富。  现在的本多,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众多的艺妓里挑选一个最年轻漂真的,把她包下来。尽情享受艺妓娇嗔地要他买这买那的乐趣,那春色朦胧的妩媚,那日本偶人似的穿着威风的白色男布袜的玉足,都为自己享用。但是,后果会在不久显现。乐而忘返,将自取灭亡。  这座剧场的风雅之趣就在于庭院临河,夏天可迎风纳凉。但河水日渐浑浊,河面漂浮着驳船和垃圾。本多记忆尤新的是,空袭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越多,工厂冒的烟就越少,河水奇特的清澈,映在河里的世界末日的天空格外湛蓝。与那时相比,这污浊的河面才是繁荣的象征。  两位穿着茶色外套的艺妓,正倚着栏杆陶醉在河风中。一位穿着樱花花瓣衬底的鲛小纹和服,腰系手绘墨色樱花图案的名古屋腰带,娇小婀娜,面如满月。另一位一身华丽装束,稍高的鼻梁及薄薄的嘴唇浮着冷笑。她们俩一直在聊着什么,表情十分夸张,手指上夹着金嘴女士香烟,虽说聊得一惊一诈的,却是平静地吐着烟圈。  这时,本多发现她们神情恍惚地望着对岸。那边是立着提督塑像的旧帝国海军医院,住满了朝鲜战争的伤兵。阳光照着医院院子里刚刚绽放的樱花,坐在轮椅上年轻的美国伤兵,被人推着从树下走过;一些拄着拐杖走路的伤员和手腕上吊着白色三角巾的人在散步。没有人隔着河向她们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打招呼,也没有美国大兵挑逗她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冥府中的景象,对岸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而格外明亮,故意装作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年轻伤兵,迈着趔趄的步子,将他们身影留在地上,静静的听不见声音。  这两个艺妓显然很乐于作这样对比。自己沉湎于香粉、丝绸以及春天般的娇奢慵懒之中时,祝福他人的伤痛或失去手足。而且是直到昨天,还是胜利者的他们。……这种温柔的恶意,精妙的坏心眼,就是她们的秉性。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本多觉得隔水相望的两岸的对比,具有一种灿烂的东西。河的那边有统治日本长达7年的占领军士兵们的尘埃、血、痛苦、受伤的自尊、无法挽回的不幸、泪水、疼痛、支离破碎的男人的性;河这边,战败国的女人们正是从胜利者们流出的血中获利,以这些汗水和伤口上的苍蝇为肥料,张开蝴蝶似的黑色翅膀,炫耀涂脂抹粉的女人奢侈的性。河风也无法将这二者交接起来。美国男人们为了这些无望到手的无意义的艳美之花灿烂盛开,为了这些无情的虚荣而眼睁睁地抛洒热血,此时此刻他们内心的无限悔恨是可以想见的。  “真叫人不敢相信哪。”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到了本多耳朵里。  “可不是吗,简直惨不忍睹。洋人个头大,变成那副惨样,更让人可怜噢。其实我们也挺倒霉的,差不了多少的。”  “自食其果呗。”  女人们冷酷地交谈着,越来越有兴致地朝对岸眺望,当她们的兴致达到极点而松弛下来的一刹那,几乎同时打开粉盒,侧过身去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香得熏人的脂粉味,被河风吹散,一直吹进了远处的女人和服下摆和本多的西服袖口里。本多瞧见脚边的花丛中的,蒙了层粉的小镜子的微弱反光,就像蛟蜻蛉在飞舞。  远处传来开幕的铃声,演出只剩下《堀川》一幕了。本多一边想着公主不会来了,一边朝剧场走去时,仿佛以肉感在享受月光公主的不在。他上了两三个台阶,来到剧场的走廊。在走廊石柱的背后,月光公主像躲避外面的光线似地站在那里。  从刺眼的阳光下刚进到室内,本多觉得公主的黑发和大大的黑眼珠,宛如黑暗中发出的一道光辉。发油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月光公主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第三十章  他们进晚餐的帝国饭店已是破旧不堪,占领军自诩懂得照明艺术,却在庭院的石灯笼上满不在乎地涂了白色油漆。大食堂仿哥特式建筑的天花板也比以前阴暗,只有排列的餐桌桌布的白色格外显眼。  本多点了菜后,马上从兜里取出戒指小盒放在月光公主的面前。公主打开小盒,禁不住赞叹起来。  “这个戒指是必须归还给你的。”  本多用尽量简单的语法,向她讲述这只戒指的来历。月光公主听本多讲话时,脸上不时浮现出微笑,但这微笑与本多讲述的内容不太协调。本多偶尔感到不安,不知公主对他所讲的是否听得明白。  月光公主高耸的胸部像船头塑像般堂堂正正,与她孩子气的脸很不相称。在她学生式的长袖罩衫下面,不用看也能知道,隐藏着阿旃陀洞窟壁画上的女神们般的肉体。  看似轻盈却有着成熟果实的重量感的深色肉体,茂密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黢黑头发,扁平鼻子到上唇的线条模糊而神秘,……和她听本多讲话时一样,似乎对自己的肉体不停地对自己说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聪慧得过了头,看起来倒像个盲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形态。月光公主的肉体能够在本多面前一直散发浓郁芳香,乃是由于来自远方密林的蕴气发散到了日本来的缘故。人们叫做血统的东西,像追逐人们的深远无形的声音。有时变成热烈的絮语,有时变成沙哑的喊叫。它是一切美丽肉体的成因,又是这美的形态引起诱惑的源泉。  当月光公主把墨绿色的翡翠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时,本多恍惚觉得捕捉到了那深远的声音与这少女的肉体相融合的瞬间。  “谢谢。”  月光公主脸上绽出稍稍有失其高雅的媚笑。本多清楚,这是她知道对方了解她的任性时的表情,如果继续追逐那媚笑的话,它就会如潮水退去般逃之夭夭。  “你小的时候,认定自己是一个我熟识的日本青年的转世,自己的真正故乡是日本,还说想早日回到日本去,大家都拿你没办法。现在你到了日本,手上还戴着这只戒指,对你来说,就像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是吗,我可记不得了。”月光公主无动于衷地说道。“小时候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大家都拿我小时候的怪癖行为当笑话说,和你说的一样。可是我全都不记得了。关于日本,我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战争爆发后,我去了瑞士,在那儿呆到战争结束,我一直把一个不知谁送我的日本布娃娃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本多刚想说,那是我送过你的,又忍住了。  “我来日本留学,是因为父亲告诉我,日本的学校好,才来的。……也许,我最近总是在想,小时候的我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并且把它说出来。你在想些什么,全都映到我的心里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月光公主有有个毛病,爱把疑问词的声调提高得像说英语那样。这使本多联想起泰国寺院的朱红色瓦顶两端翘向蓝天的金蛇鱼尾形装饰。  本多无意中发现旁边餐桌上的一家人,夫人和成年的儿子围着实业家派头的一家之长在用餐,他们虽说衣着讲究,却掩饰不了他们脸上的卑贱。本多猜想他们是发了朝鲜战争财的暴发户,几个儿子的脸松弛得像刚睡醒觉的狗,眼睛和嘴都透着一股粗俗。喝汤时,一家人都发出哧噜哧噜的吓人响声。  那家的儿子们互相嬉闹着,偶尔朝本多这边观瞧。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个老头带着女学生模样的小妾来吃饭。他们的眼睛不会表现别的意思。本多不得不将自己和在二冈那天深夜所见的,今西那不堪入目的丑态作一番比较。  本多感觉到这个世界存在着比道德还严厉的约束,就是那天夜里。不相称的东西决不会引起人的幻想,只能引起人的厌恶,且已遭到了惩治。人本主义时代以前的人,对于一切丑恶的事物,应该比现在要残酷得多。  饭后,月光公主去了洗手间,本多一个人留在前厅,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愉快了。因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月光公主不在的乐趣。  他忽然产生了个疑问,在二冈新居落成宴会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公主究竟在哪儿过的夜呢?  月光公主好久才回来。本多回忆起小公主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小解的情形。接着,又想起了在红树气根盘根错节的褐色河流中沐浴的公主的裸体,本多怎么仔细瞧看,也没有找到公主左腹应有的三颗黑痣。  本多寻求的其实很单纯,称之为“爱”反倒不自然。他只想仔仔细细看一看月光公主现在的一丝不挂的肉体,看看当年那平平的小胸脯现在怎样的丰满起来,那粉红色的乳头怎样像小鸟从巢里探出头来似的嚼着嘴,褐色的腋窝内侧萌生出了敏感的沙洲般的部分。他只是想在拂晓的光线中查看一下公主已经完成了的成熟的地方,与年幼时的公主比较比较。在纯净无瑕的柔软的腹部中央,坐落着一个小小环岛似的肚脐。浓密的毛取代了护门神亚斯加守护着曾是沉默不语的,如今变得总是露出湿润微笑的东西。每只美丽的脚趾都张开着,大腿光滑而修长,一心一意地支撑着生命舞蹈的规律和梦想。本多想拿这些和幼年的公主进行对照,这才是理解“时间”,了解“时间”制造什么,又使什么成熟了。细致对照之后,还是没找到黑痣的话,本多最终一定会爱上她的。因为妨碍恋爱的是转世,阻挡热情的是轮回……  回到前厅的月光公主,突然把本多从梦幻只唤醒,本多脱口而出的问话,尽管是无心的,却含着强烈的妒忌。  “哦,我忘了问你,在二冈宴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说你没事先告诉会馆,住在了一个日本人家里了?”  “是啊,”月光公主毫不胆怯地坐在本多身旁的安乐椅上,弯着腰欣赏着自己并在一起的美丽的脚,“有位泰国朋友住在那位日本人家里,他们一再挽留我,我就住那儿了。”  “他家孩子多,热闹吧?”  “不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一块儿玩打手势的游戏。那家的男主人在东南亚有大买卖,所以对东南亚人很友好。”  “那位泰国学生是男的吗?”  “不,是女学生。怎么啦?”  还是把尾音提得老高。  接着,本多对公主忠告道,他为公主缺少日本朋友而遗憾,既然来留学,不和当地的人广泛交往就没有意义了。光是咱们两个人,容易觉得拘束,所以下次他会带一些年轻人来,本多说着不自觉地投下了个鱼饵,和公主约定下周今天的7点整,还在这个饭店见面。一想起梨枝,他对于请公主到家里做客不免有些顾虑。第三十一章  坐车回到家,感觉鬓角湿湿的,才发现下起了毛毛细雨。  学仆出来迎接本多,说太太累了,已经睡了。还说有位客人硬要见老爷,只好让他到接待普通客人的小客厅里等候,已经等了个把小时了。学仆问本多,是否认识饭沼这个人。本多一听立刻想到准是为钱而来的。  自从勋15年忌日以来,已经4年没见到饭沼了。从那以后,饭沼的穷困是可想而知的,那次在神社举行的祭奠虽简朴,印象却很深。  本多之所以立刻想到他来是为了要钱,是因为最近一些久不交往的人来叙旧,其实都是为了要钱。有穷酸的律师,有潦倒的检察官,有落魄的法庭记者,……大家都听说本多侥幸发了大财,自己也想分一杯羹。本多只把钱给谦虚的人。  本多一进客厅,饭沼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躬,他穿着廉价的西服,花白头发下面的脖颈都露了出来。装穷比贫穷本身还显得真实。本多让他坐下,叫学仆拿威士忌来。  他撒谎说正巧路过府上,怎么也得进来看看您。喝下了第一杯酒,他似乎就醉了,再给他斟酒时,他左手托着威士忌酒杯底,双手捧着,本多觉得有些厌恶。老鼠吃东西时也是这样拿着的。然后饭沼开始侃侃而谈。  “您知道,时下流行的话是开倒车,政府呢,说是明年之前要修改宪法。现在到处都传要恢复征兵,因为接受这一做法的国民基础已经稳固啦。可是,让人焦急的是,这个基础还未表面化,总是处于低迷状态。结果,那些赤色分子嚣张得不得了!就说前几天吧,神户发生了反对征兵的游行,名为‘反对征兵大会’,参加的尽是朝鲜人,岂不奇怪?他们不光用小石头、辣椒面,甚至用燃烧瓶、竹枪和警察混战在一起。听说起码有300多名学生、儿童和朝鲜人闯进了兵库署,要求释放被捕的人。”  还不是为了要钱--本多寻思着,根本没听饭沼在说什么。他心想,饭沼也应该明白,无论新政策怎样用社会主义政策严格管理,无论赤色分子怎样制造混乱,私有财产制度的基础是坚如磐石的。……窗外雨雾迷蒙,越下越大。本多心里惦念着月光公主,虽然那天把公主送回了会馆,但淅淅沥沥的春雨会潜入她那简陋的小房间,会给生长于热带的公主带来什么影响呢?月光公主的睡觉姿势是什么样的呢?是仰面朝天地呼呼大睡呢,还是微微含笑地蜷缩成一团呢?或者像涅佛殿里的金色卧佛那样,以肱为枕,露出金灿灿的脚掌,横卧而眠呢?  “京都的总评组织的‘粉碎镇压法誓师大会’的示威游行也暴力化了。看样子,今年的‘五一’节也不会消停的。谁知道他们要闹到什么程度。各地的大学都被赤色分子占领了,还和警察发生冲突。先生,这些都发生在日美和平条约刚刚签订之时,真是绝妙的讽刺。”  反正你是为了要钱,本多想着。  “吉田首相正在考虑共产党的非合法化问题,我举双手赞成。日本又刮起了暴风雨,如果听任其发展,和平条约一签订,马上就会发生赤色革命。那时,美军差不多已经撤离,怎么镇压大罢工呢?一想到日本的将来,我就老睡不着觉,都到这岁数了,还是本性难移呀。”  本多一门心思想着他是为钱来的,可是,酒已过数巡,还没有渐入正题。  饭沼简单地说了说两年前和妻子离婚的事,接着话题突然跳到了过去,他再三表示,非常感激对本多抛弃审判官一职,无偿为勋做辩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从现在这样的饭沼嘴里听到勋的往事,是本多无法忍受的。他立刻打断了饭沼的话头。  饭沼突然脱去外衣。房间里并没有热到这程度。本多估摸他大概是醉了。饭沼又摘掉领带,解开衬衫扣,再解开内衣扣,露出醉酒而发红的胸脯,本多见他的胸毛几乎已全白了,在灯光下,像一堆七扭八歪的发光的针。  “其实,我是想请您看看这个才来的,没有比它更丢脸的了。本来,如果能掩藏一辈子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可是,我一直想请本多您一个人看看,嘲笑嘲笑我。我只想要本多先生了解我,连我的失败在内,能彻底了解‘饭沼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跟我那壮烈牺牲的儿子洵相比,我真是惭愧极了,这样恬不知耻地苟活着,还不如……”  饭沼掉下泪来,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是战败后,我企图自杀时留下的伤痕。错就错在我不该担心切腹万一会失败,……结果,稍稍刺偏了一点儿,没扎到心脏。血可流了不少。”  饭沼炫耀似地抚弄着暗紫色的疤痕。其实,在本多的眼里,那是个永不复原的终结。发红的粗糙皮肤综在一起,封住了难看的伤口,将其拽向一个晦涩的归宿。  饭沼那顽固的胸膛还是老样子,只是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胸毛而显得高傲。本多这才意识到饭沼不是为了钱而来的,但也不觉得自己那么想有什么惭愧。饭沼现在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他想把被逼迫、被玷污、被侮辱的东西结晶、凝固成一种稀有的玉髓,将它转化为崇高,展示给最信赖的证人,他这种人产生这样的心态也不足为奇。认真也好,胡说也罢,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毕竟是饭沼--生中留下的惟一一颗宝石。而本多,尽管不情愿,却荣幸的被饭沼选为见证人,乃是出于对本多过去的高尚行为的报答。  一穿好了衣服,饭沼仿佛酒醒了似的,为呆得时间太长而道歉,并对本多的款待表示感谢。本多挽留他再呆一会儿,还包了5万日元,塞进一再推让的饭沼口袋里。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多谢您的厚意。请允许我将它用于重建靖献塾。”  饭沼恭敬有加地道了谢。  本多把他送到门口。雨还在下,饭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叶遮盖的院门外。本多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觉得他就像黑夜里遍布日本四周的无数岛屿之一,像一个疯癫而荒芜的,依靠雨水过活的饥饿的孤岛。第三十二章  把戒指交给月光公主后,本多不仅没有安下心来,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起来。  怎样才能使自己隐身起来,尽情地观察月光公主,本多被这个难题困住了。如果能让月光公主意识不到本多的存在,活泼可爱地生活,放肆地躺卧,把内心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极其自然地生活,自己能像生物学家那样精细地观察到这一切的话,该多好啊。要是将本多这个因素加进去,一瞬间就会瓦解的。  一个水晶结晶体,一个只允许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钵,才应该是月光公主的栖身之所。  对于清显和勋,为使他们的人生凝结成水晶般的结晶体,本多曾尽过微薄之力,这是他引为自豪的。在他俩的人生历程中,本多伸出的是救援之手,同时也是无用无效之手。重要的是,本多是一无所知的,极其自然地,愚蠢之极地(自以为是在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在他“知道了”之后呢,在那酷热的印度受到了严厉地教诲之后,他对“生”还能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干涉,有什么参与呢?  况且,月光公主是个女人,是一个浑身充溢着诱惑的无明的黑暗般的肉体。这肉体诱惑着本多,不断地将他引向“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不太清楚,其企图之一大概是想借助他人之手,以这个“生”所释放的魅力来破坏“生”本身,其二是让本多彻底认识到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在本多看来,将月光公主保留在水晶体中,是自己快乐的本质,但他不能与自己固有的追求真理的欲望分道扬镳。有没有办法可以将这互相矛盾的欲望加以调和,战胜月光公主这枝开放于“生”之河泥中的黑莲花呢?  就这点来说,最好能在月光公主身上发现是证实清显和勋转世的痕迹。这样一来,自己的热情就会减退。另一方面,假若月光公主原本是个与本多所见过的前几个转世毫不相干的少女,本多决不至于被诱惑到如此地步。那么,严厉嘲笑热情的力量源泉以及冥界的魅力源泉都在同一个轮回之中。觉醒之源是轮回,迷惘之源也是轮回。  想到这些,本多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走近人生终点,拥有了财产而踌躇满志的衰老男人。本多很熟悉这类人。他们对赚钱、出人头地和争权夺利相当精通,对竞争对手的心理能立刻作出准确的判断,而对于女人,即使和几百个女人同过床,也对她们一无所知。这帮家伙满足于靠手中的金钱和权利,使女人和帮闲们屏风般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女人们都像月亮一样,只将后背对着他们。……本多觉得那不是自由,是牢笼。是主动坐进以自己所能看见的东西来封闭了这个世界的牢笼。  还有一些较为明智的人,他们有钱有势,老于世故。对世道人情无所不知,能从表面的微妙征兆,推测到内部的一切,他们是用辣醋的苦味品味人生的卓越的心理学家。他们就像一位精心的庭院主人,任其随心所欲地调换草木山石的小巧玲珑的院子,浓缩、整理了世界与人生,使这一切井井有条。他用欺瞒当假山石,以献媚为百日红,把真情化作木贼草,将追随制成水盆,使忠实形成瀑布,用无数的背叛堆成嶙峋山岩,每天生活于其中,静静地沉浸在已夺去了抵抗世界与人生的喜悦之中。他们把认识者的痛苦和优越感牢牢掌握在手中,像掌握着一只上好的茶碗里的绿茶沫一样。  本多和这些人不是同类。他不自满自足,总怀着不安,这已不是无知了。他已窥见了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仅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无知了。而且,不安正是我们能够从青春窃取的无价之宝。本多已见证了清显和勋的人生,目睹了那种伸出援助之手也是徒然的命运的形态。这简直就是被愚弄。所谓生存,从命运的角度来看,就和被愚弄一样。那么人的存在是什么?本多在印度已经深深领会到,人的存在就是不如意。  尽管如此,生的绝对被动的形态,寻常无法见到的生的纯存在论的形态,是本多过于迷恋的东西,且已不能自拔,他认为不如此就不是生。他根本缺乏诱惑者的资格。以为所谓诱惑和欺罔,从命运的角度看是徒劳的,诱惑的意志本身也是徒劳的。一旦知道除了被命运本身愚弄的生的形态之外,就没有生的时候,我们的介入还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看到它那存在的纯粹状态呢?目前,我们只好在它不存在的情况下,凭着想像力去跟它交涉。在宇宙中自满自足的月光公主,她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必须与本多彻底隔绝开来,她或许是一种光学存在,是肉体的彩虹。脸红、颈橙、腹绿、腿青、胫蓝、趾紫,而脸的上部有看不见的红外线的心,脚底下有看不见的紫外线的记忆的足迹。……而彩虹的终端融人死的天空。她是架向死的天空的彩虹。假如不可知原本是情欲的首要条件,那么情欲的极点只应存在于永远的不可知,也即存在于“死”。  当得到意外之财时,本多也和一般人一样,想用它来使自己快乐,可是,到了那时对于他最本质的快乐来说,金钱已经不需要了。参与、斡旋、辩护、拥有、垄断都需要金钱,金钱确实有用,但本多的快乐忌讳这一切。  本多知道,只有在不需要金钱的快乐中,才隐藏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快乐。那是去年5月,本多在一个公园里所感受到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树上潮湿的苔藓的感觉,地上落叶的气味,茂密树叶的清香,草地上缠绵的情侣。树林外面的公路上,车灯悲壮地来来往往。针叶林犹如神殿里成排的柱子,飞驰而过的悲剧性的光芒,掠过这一排排的柱子,也掠过战栗的草地。闪现其间的是掀起白色内衣时,那近乎残酷而神圣的美。只有一次,光芒掠过微微睁开眼睛的女人的面容。为什么能看见她睁着眼睛呢?既然能看见一滴反光落在她的瞳孔上,可见女人是半睁着眼睛的。因为那是一下子剥掉了黑暗的凄楚的瞬间,所以看见了本来无法看见的东西。  和那对情侣一同战栗,心脏一同跳动,一同不安,如此的同一化,而自己的存在只是看,而不是被看。悄悄干这种事情的人,像蟋蟀似地四处隐藏在树阴和草丛里。本多也是这些无名氏之一。  黑暗中浮现出正在温存的青年男女赤裸的下半身,和晃动手臂的优美姿态,男人的臀部白得像乒乓球,那每一声喘息,几乎都带着法律的可靠性。  车灯出人意外地照出女人脸庞的一刹那,在剥去黑暗的一瞬间,畏缩的不是干事的那些人,而是窥视者。夜里,在公园外,从炉火余烬似的霓虹灯闪烁的那一带,远远传来巡逻车抒情般的鸣笛声。这时由于恐怖和不安,窥视者隐蔽的树阴沙沙作响,被人窥视的女人们沉醉于情欲之中,不知躲避,而被窥视的男人们像狼一样凛然,灵敏地挺起社会性的上半身,形如黑色的剪影。  有一次午餐闲聊时,本多听一位老律师讲他从警察那儿听来的丑闻,这未公开的丑闻涉及一位司法界知名的老前辈。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士竟被警察作为惯犯逮捕了。他65岁,年轻的警察向他要名片,警察地刨根问底地向羞耻得浑身哆嗦的老人讯问,还让他演示是怎么窥视的,没完没了地训斥他。年轻的警察越是知道老人的身份,越是使劲嘲弄他。警察将老人的社会名声与这次犯罪之间的间隔加以夸大,明知在这深渊上架桥非人力所能办到,却以架桥之不可能,毫不费力地击垮老人。老人被这孙子辈的年轻人训斥时,卑躬屈膝地低着头,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就这样,老人被基层警局戏弄一番之后,得到了释放。两年后,他死于癌症。  要是本多的话,会怎么样呢?  本多知道在那条深渊上轻松架桥的秘诀。那就是印度的秘法。  为什么老法官没用法律语言来解释那种令人激动得流泪的快乐,那种人间最谦虚的快乐呢?在午餐时,本多假装对这个趣闻不以为然,心里却反复揣测着这位律师跟自己讲这事的意图。讲到每个高潮时,大家都不怀好意地怪笑,本多也起劲地随声附和。他被世人眼中的肮脏草鞋般的快乐的悲惨,与任何快乐的核心都潜藏着的严肃之间进行残酷的对比弄得头昏眼花。这一个小时的午餐搞得他神经紧张,后来,他就与这没有被别人知道的习惯,与那战栗一刀两断了。  在自己心中公然玷污了理性的他,不可能置危险于不顾,因为冒险的是理性,勇气也只能来自于理性。  如果金钱不能保证安全,也就不能买到真正的战栗,那么对于生,对于真正的生,以本多的年龄还能做些什么呢?而且,他对那种事的饥渴越老越强烈,丝毫不见衰退。  为此,本多不得不需要一种中介物的存在。假若月光公主万一与本多上了床,她也有决不能让本多看的东西,既然那是本多想要得到的惟一的东西,就需要间接的,绕远的人为手段了。  ……本多被这些思绪折腾得整夜未眠,他取出放在书架一角的落满灰尘的《大金色孔雀明王经》翻起来,吟诵其中的意味着孔雀成就的“摩谕吉罗帝沙诃”这段真言。  那只是个难解的游戏,如果认为是托了这本经书的福,他才平安活到战后的话,那么他这样受到保护的生,就越来越像是架空的了。第三十三章  庆子对本多关于《孔雀明王经》的谈话很感兴趣。  “您说它能治蛇毒吗?请您一定教给我吧,我家院子里蛇可多了。”  “《陀罗尼》的第一段我还能记住一点儿。就是‘怛尔也他壹底蜜底底里蜜底底里弥里蜜底’。”  “像唱歌似的。”庆子笑着说。  对这种不恭敬的反应,本多像孩子似的有些愤愤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庆子是带她的外甥,庆应大学的学生来的。他眉目清秀,穿着进口西装,戴着昂贵的进口手表。本多看这个时尚青年的眼光,不觉变成了过去的“剑道部精神”的眼光,自己也吃了一惊。  庆子还是那副悠悠然的架势。慢条斯理地以命令式的口吻说了起来。只要托她办一件事,就得一切都由着她。  前天在东京会馆吃午饭时,本多对回到东京的庆子说,希望给月光公主介绍一位合适的男朋友,尽量要上手快一些的。庆子一听就明白了。  “我明白,那位姑娘是个处女,您干什么都很不方便,回头我把我那位没得挑的外甥给您带来看看。这孩子干事特别干净利落,往后您就好好去享受那姑娘温柔体贴的保护人的角色吧。……这真是个奇妙的计划呀。”  从庆子口中说出“奇妙”的时候,那奇妙感已消失不见了。她对于快乐完全缺乏卖淫时强颜欢笑的情绪,显得太正经了。  接着庆子介绍说,外甥名叫志村克己,很讲究穿着,托他父亲的美国朋友把自己的服装尺寸送到纽约,每季置办一套布鲁克氏兄弟的西服。从这些情况可了解这个青年的风貌了。  在本多谈《孔雀明王经》时,克己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帝国饭店的前厅就像坟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将加层楼低低地隔开。前厅一角的柜台上,美国杂志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对别人讲话不认真倾听这点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态度只是不礼貌,而舅母就好像她这样做本身即是一种礼貌。即便对于感人肺腑的忏悔,似乎她也会置若罔闻的。  “公主能不能来很难说。”本多说。  “别墅竣工以来,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们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不来也无所谓,咱们三个人去吃饭呗,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没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齿清晰地,含糊其词地回答。  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固体香水,在戴翡翠耳环的耳朵上抹起来。  这动作像个信号似的,前厅的灯突然灭了。  “哼,又是停电。”  克己说。本多想,停电的时候说停电,有什么用呢?竟也有人只为自己的怠惰辩解才开口说话。  庆子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黑暗中听见她把固体香水又收进包里,手提包的金属扣叭嗒一响,这声音又划破了一种黑暗。在这黑暗中,仿佛庆子膨胀起来,随着香气的漂散,她那丰满的臀部,她的整个肉体,正无边无际地悄然膨胀着。  短暂的沉默后,遇难者们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说笑起来。  “占领期间,占领军优先使用匮乏的电力,所以总是停电。我们也习惯了,看来以后也会这样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积停电的晚上,我路过代代木一带,看见只有高台住宅区里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蓦然出现一小片灯光,宛如那街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害怕。”  说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来往的车辆,车灯不时射到转门上,每当有人出去后,玻璃转门继续慢慢转着,车灯被摇晃得像光线透进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条纹一样。本多想起那个公园的夜晚,不由一阵战栗。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庆子说道。本多刚要说,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这时,庆子的影子突然变大了,在墙上移动,原来侍者拿来了蜡烛,在所有桌子的烟灰缸上点亮了蜡烛,这一排排烛光,使前厅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车停在门外,穿着金丝雀色少女晚礼服的月光公主走了进来。本多对这一奇迹十分惊讶。比约定时间只晚了15分钟。  月光公主在烛光下得异常美丽。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头发,只见眼眸里灯火摇曳,她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比在灯光下要好看。她因气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着沉浮不停。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场见过面……”庆子说道。  月光公主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娇声答道:“是啊。”  庆子介绍了克己,克己请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来,公主的美貌给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烛光下,绿色被辉映得好比甲虫扇动的翅膀。戒指上镶嵌的亚斯加护门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阴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狰狞。本多心里有数,公主戴这个戒指来,是她的温柔的流露。  庆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问:  “哎呀,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们国家的?”  她当然没忘记在御殿场曾经仔细看过这只戒指,但庆子表现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视着烛光,心里暗暗猜测月光公主会怎么回答。  “是的,是泰国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本多就安了心,为自己不露痕迹的美德而陶醉。  庆子似乎忘记了戒指的事,站起来指挥道:  “去玛努拉吧。在餐馆吃了饭,再去夜总会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去夜总会,好不好?那儿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开来了通过美国人买的彭特牌轿车,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到玛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庆子坐在后排。庆子上下车时很有派头,稍一回忆,不难发现,庆子有先于别人上车的习惯,她不是拎起裙子,一点点往里蹭,而是看准自己的座位,扭着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从后面观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头乌黑秀发,使人联想破败的城墙上悬挂的黑色常春藤。白天,蜥蜴就栖息在那阴暗的地方。  玛奴拉小姐在日本广播协会前的大厦下面开了家小巧玲珑的夜总会。这位混血的皮肤浅黑的舞蹈家,一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庆子和克己,就热情地招呼这些熟客。  “哎哟,您来啦。啊,克己也来了。真早啊。今儿晚上,就把我这儿全包了吧。”  时间还早,夜总会的舞厅里空空如也,只有音乐像呼啸的北风,刮得亮闪闪的彩灯球片飘舞起来,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纸片。  “太棒了!我们全包了。”  庆子向幽暗的空间伸开双手,手上戴的戒指晶莹璀璨。她那拥抱式的叫喊声,和那边锃亮锃亮的管乐器悲鸣声相互呼应。  “您也请坐吧。”  玛奴拉小姐要替服务生去给他们定菜时,庆子非让她坐下。克己让了座。庆子把月光公主和本多介绍给了玛奴拉小姐。她这样介绍的本多。  “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我也有点儿日本味了。”  “这可太好了,您的美国味太浓了,去掉点才好呢。”  玛奴拉小姐故意装出在庆子身上闻来闻去的样子,庆子也装得好像很痒痒似的。月光公主瞧着她们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差点儿弄洒杯子里的水。本多和克己对视了一下困惑的目光,这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  庆子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似的,恢复了威严,问了些无聊的事。  “刚才停电,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有蜡烛啊。”  玛奴拉小姐自豪地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嘴里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吟吟地瞧着本多。  乐队离开时,跟庆子挥了挥手,庆子也伸出白皙的手摇了摇。一切都以庆子为中心。  然后四个人开始用餐。本多不喜欢在暗处吃饭,但也无可奈何。从酒瓶口溢出来的血红色液体,本来是胭脂红的颜色,这会儿成了暗黑色。  客人渐渐多起来。一瞬间本多以恍惚的心境,想像着像年轻人似的置身于这个游乐场所的自己来。正如人们所谈论的,最好早日发生革命。  本多见这张桌子的其他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很惊讶,原来庆子和月光公主要去洗手间,克己只是起身表示对妇女离席的礼貌。克己重新坐下后,就剩下两个男人了。置身在音乐和舞蹈中的58岁和21岁的男人,互相无话可说,只得沉默着,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真有魅力啊。”克己忽然声音沙哑地说。  “你满意吗?”  “我一直很渴望那种浅黑皮肤、小个子、有着肉体美的、不太会日语的女性。怎么说呢,我的嗜好有点特别。”  “是吗?”  虽然对方的话每句都让本多不快,但他始终面带着微笑。  “你对肉体这东西怎么看呢?”  这回是本多发问。  “我还没好好想过,你是说肉体主义吗?”  青年轻浮地回答,一边麻利地打着打火机给本多点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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