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第三卷晓寺》作者:三岛由纪夫-4

12月8日早晨,妻子进来叫醒了本多。  “今天提前叫醒您,对不起。”她平静地说。  “怎么啦?”  他以为是母亲身体出了问题,赶紧起来了。  “跟美国打仗了,刚才听的广播……”梨枝的语气依然带着些歉意。  早晨去事务所上班,大家都在谈论攻击珍珠港的新闻,根本没人工作。年轻的女职员尖声地笑个不停,本多很惊讶,难道女人只知道把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混在一起来表现吗?  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商量一起去皇宫广场。本多送走大家后,把事务所的门锁好,一个人去散步,自然是去二重桥前的广场。  丸之内附近满街都是人,大家不约而同到这里来了。  本多暗想,我已经47岁了。肉体和精神都失去了朝气、力量和纯洁的热情。再过十年,就该准备后事了。但自己决不会死于战争。本多没有军籍,即使有,也不害怕被驱上战场。  他已经到了远远地为年轻人勇敢的爱国行动拍手称快的年纪了。去轰炸夏威夷!这种惊人的行为距离他的年龄太遥远了。  距离仅仅在于年龄吗?不是的。本多本来就不是为行为而生的人。  他的人生和所有人一样,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是只知道走,从没有跑过的人,他曾经打算过救助别人,却从没有需要别人救助过。他缺少被救助的资质。人们不由自主伸手去救助值得珍视的光辉价值那样的危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不就是所谓魅力吗?)遗憾的是,他是缺乏魅力的具有自主性的人。  如果说本多对攻击珍珠港的狂热感到嫉妒,那未免夸张。他只是成了“自己今后人生中不会再放出什么光彩了”这种忧郁确信的俘虏。他从来没有真正渴望过这种光彩!  但是印度贝纳勒斯的幻影一出现,何等壮美的荣光也会黯然失色。大概是由于转生的神秘使他心灵枯萎,丧失勇气,使他明白一切行动都是徒劳,……难道说,这一切哲学最终都是用来保重自己的吗。他就像在躲避身边燃放的花炮似的,人们的狂热反而使自己心越来越缩小。  远远看见聚集在二重桥前的人们手里拿着太阳旗,听见他们在山呼“万岁”。本多在自己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条宽阔的沙子路,眺望着护城河堤岸上枯草和寒冬的凋零色调。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站着,两个穿藏蓝色工作服的姑娘手拉着手,大声笑着跑过他的身边,本多瞥见她们的雪白牙齿,在冬日下闪光。  冬天的弓形的美丽嘴唇,她们走过的一瞬间,在清澈的大气中划出一道娇艳温暖的裂缝的女人的嘴唇……,驾驶轰炸机的勇士们一定梦见过这样的嘴唇。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的。追求最残酷的东西,同时又被最柔媚的东西所诱惑。这柔媚的东西,或许就是死吧。……本多也曾经年轻过,但他是决没有被死诱惑过的“有为青年”。  这时在本多眼里,冬日照耀的宽大的沙子路,突然变成了广漠的荒野。30年前清显给他看过的,日俄战争影集里的《追悼得利寺附近的阵亡者》的照片,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的风景重合,并占据了它。那是战争的结束,这是战争的开始。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远方的山脉云蒸霞蔚,左边开阔的山麓缓缓增高,右边的视野与稀疏的树林一起消失在黄尘升腾的地平线。再往右,一排排越来越高的树木替代了山坡,树林间望得见斑驳的橙黄色天空……  这是那张照片的背景。照片正中有个很小的白色墓标和白布飘动的祭坛,上面摆着一些花束,数千名土兵围着它低垂着头。  本多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幻象。高呼“万岁”的声音和太阳旗的海洋又回来了,可是,本多的心里留下了无比悲伤的感慨。第十三章  战争期间,本多将余暇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到处搜寻这种不合时宜的书成了他的乐趣。新出的书越来越无聊,于是旧书店里积满灰尘的书就越来越有市场。只有这里才公然销售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趣闻。而且比起物价上涨来,不管是外文书还是日文书,低廉的价格总是维持不变。  本多从这些旧书中学到了许多西方有关轮回转世的学说。  那是公元前5世纪伊奥尼亚哲学家毕达格拉斯的著名学说。他的轮回学说接受了公元前6至7世纪,风靡整个希腊的俄耳浦斯教团密教的影响。而且,俄耳浦斯教是整整动乱了二百年中,到处煽风点火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后裔。  酒神.来自亚洲,与希腊各地的地母崇拜以及农耕仪式的结合,暗示了二者本为同源。大地母神生机勃勃的姿态,本多在加尔各答的杜尔加寺庙已亲眼看到了。酒神早已来到了北方的色雷斯,与冬同眠,与春同醒,体现了自然界生命的循环不息。无论它装得多么快活放纵,也是那夭折的美少年们--以阿多尼斯为代表的五谷精灵们的先驱。如同阿多尼斯必将与女神阿芙罗狄蒂相会那样,酒神在后来各地的秘密仪式中,也与大地母神契合。在德尔斐,酒神与地母并祀,而雷尔纳秘密仪式的主神就是这些男神女神的圣合。  酒神来自亚洲。这带来疯狂、淫荡、生啖和杀人的宗教,正是为解决“灵魂”的问题从亚洲来的。本多联想起印度的体验,眼前浮现出恐怖的情景:它那不允许理性的明晰,不允许人和神停留在稳固的美丽形态里的狂热,恰似阿波罗式的希腊富饶的田野上空,扑天盖日袭来的蝗群,转瞬之间使田野一片荒芜,把庄稼吃得精光。  酩酊大醉、死亡、疯狂、热病、破坏……为什么这些邪恶的东西这样迷惑人们,使人们灵魂出窍呢?为什么人们的灵魂如此舍弃安逸的家园,而飞到外面去呢?为什么心灵如此厌恶平静的停滞呢?  这是发生在历史上的,也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人们一定感到,不如此就无法触及那圆形的宇宙、那全体、那全一。烂醉如泥、披头散发、撕破衣服、裸露生殖器、血淋淋地活剥生啖……人们竟然如此程度地想用自己的指尖去触及“全体”。  这就是经俄尔浦斯教团洗炼过,并变成秘密仪式的“凭灵(神灵附体)”和“脱自(灵魂出窍)”的心灵体验。  使希腊的思想中产生轮回转世的正是这“脱自”的体验。转世最深刻的心理源泉即是“恍惚”。  在俄尔浦斯教团信奉的神话中,酒神名叫狄俄尼索斯·扎格留斯。扎格留斯是地母神的女儿浦西芬尼与天神宙斯所生的儿子,是受父神钟爱,指望其统治未来世界的婴儿。传说天神宙斯热恋地神少女浦西芬尼时,化作大地的精灵(大蟒)而同她交媾的。  生性嫉妒的宙斯之妃赫拉发觉此事,教唆地下巨人梯坦等,用玩具引诱幼小的扎格留斯,将他残杀后,肢解了尸体煮食之,只把心脏由赫拉献给宙斯,宙斯把它赐给塞美勒,由此再生为狄俄尼索斯。  同时,宙斯对梯坦等的残忍极为震怒,以雷霆击之,后来,从梯坦的骨灰里产生了人类。  就这样,人类继承了梯坦的邪恶本性,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咀嚼的扎格留斯之肉余香尚存,因此体内还保留有神的因素。所以俄尔浦斯教团提倡,要由“脱自”皈依狄俄尼索斯,通过自我神化达到神圣的本源。他的圣餐的仪式,甚至影响到后来的基督教的圣饼和葡萄酒。  被色雷斯的女人们割下四肢杀害的奏乐者奥尔弗斯,仿佛再现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他的死、复活及冥府的秘密成为俄尔浦斯教团的重要教义。  如果由“脱自”走出躯体的游魂,转瞬间能够接触狄俄尼索斯的神秘,那么,人类早已懂得了灵肉的分离。肉是梯坦的邪恶骨灰所生,而灵则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纯洁的余香。而且俄尔浦斯的教义上说,地上的苦并不与肉体的死亡一同结束,脱离了尸体的灵魂,在冥府度过一段时间后,必须再次出现在地上,附在别的人或动物的身体上,沿着无限的“生成之环”循环往复。  本来具有圣性的不灭的灵魂,必须经历如此黑暗的弯路,溯本求源,乃是由于肉体所犯的原罪,即梯坦等杀害扎格留斯。地上的生活又添新罪,罪上加罪,人永远摆脱不了轮回之苦。有的罪不一定投生为人,或许变成马、羊、猪、狗,或者变成冰凉的蛇,终生匍匐在地上。  祖述和深化了俄尔浦斯教的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以轮回转世学说与宇宙呼吸学说为其教义之特色的。  后来,本多在弥兰陀王的生命观灵魂观中,看到了这“宇宙呼吸”的思想的痕迹,它与我国古神道的密义也有相通之处。弥兰陀王曾与印度思想作过长时间的交谈。  同小乘佛教那种童话般明朗的《本生经》比较,教义虽然相通,但伊奥尼亚充满阴郁色彩的轮回学说使本多心灵疲惫,还不如去听万物流转论者赫拉克利特的解说。  只有在这流动的统一的哲学里,“凭灵”和“脱自”才能合一,一者即一切,一者来自一切,一切来自一者。在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领域,自我消失,可轻而易举地实现与宇宙的合一,在某种神的体验中,我们可以成为一切。在那里,人与自然,鸟与兽,风声呼啸的森林,鱼儿跳跃的小河,白云缭绕的山峰,岛屿散在的碧海无不互相摘去存在的框框,融为一体。赫拉克利特讲述的便是这样的世界。  “生者与死者,  清醒与睡梦,  青年与老年,  流转使此化为彼,  流转使彼化为此。”  “白昼与黑夜,  冬天与夏天,  战争与和平,  富饶与饥谨,  世间万物转化,  全靠神力使然。”  “昼与夜同一。”  “善与恶同一。”  “圆周的终点与起点同一。”  这些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雄浑的思想。本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只觉那光芒亮得耀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解放感,可又不愿匆忙挪开捂住眼睛的手,怕晃瞎了眼睛,而且觉得自己的感性和思想还不成熟,不能沐浴如此无边无际的光明。第十四章  ……于是,本多暂时将目光转移,埋头研究起复活于18世纪的意大利的轮回转世学说。  生活在16、17世纪的修道士唐玛佐·康帕内拉信奉转世学说。这位异端与叛逆的哲学家,在29年的监狱生活之后,被接到法国,度过了幸福而荣耀的晚年。当路易十四诞生之际,他献上了作为自己的轮回学说的实证的赞歌。  康帕内拉从鲍提罗那里学习婆罗门教徒的轮回转世论,知道了死者的灵魂甚至会投生为猴、象、牛等。而且假托毕达格拉斯教团是信奉灵魂不灭和转世的,规定《太阳之都》(他的主要著作)的居民“来自印度,是躲避莫卧尔人的篡夺和暴虐的贤人们”,称他们为“毕达格拉斯式的婆罗门教徒”,但关于其轮回的信仰却含糊其辞。然而康帕内拉自己却提倡“死后的灵魂既不进地狱和炼狱,也不进天堂”。  可以窥见其轮回学说之一斑的据说是《高加索十四行诗》。其中康帕内拉流露了充满悲伤的感怀,诗歌唱道:人类不会因自己的死而进步,即使将灾祸转变,邪恶却更加猖狂,这已屡见不鲜。相信感觉在死后也会永远存在,不过是为了忘却现世的烦恼。既然不知道前世是痛苦的还是平安的,又怎能知道死后呢?  与贝纳勒斯的欣求相比,提倡轮回学说的西欧人,全被今世的不如意和悲愁压得一筹莫展。他们不希求来世的欢乐,只求忘却。  说到这里,18世纪的哲学家笛卡儿的激烈反对者维科,虽然同样倡导轮回学说,但其才气和斗志处在尼采的永劫回归论的先驱者的位置,维科根据他那一知半解的知识,称赞日本民族是尚武的民族,本多愉快地读到了他写的一段话:“日本人犹如迦太基战役时的罗马人,礼赞英雄的人性,武勇善战,语言颇似拉丁语。”  维科以其回归的观念解释历史,即各文明时代是以比最初的“感觉的野蛮”更为恶劣的“反省的野蛮”结束的。前者意味着高洁的未开化,后者意味着卑劣狡猾、奸佞诘诈。这有毒的“反省的野蛮”、“文明的野蛮”经历的几个世纪中,不能不遭受新的“感觉的野蛮”的侵袭而灭亡。……在不长的日本近代史上,本多仿佛也看到了这种情形。  维科信奉天主教式的神意,同时也发表不可知论者的言论,这些言论与“业感缘起论”是十分接近的。如:  “神与被造物是不同的实体,存在理由与本质乃实体所固有,所以被创造的实体只要是有关本质的;便是与神的实体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如果认为这看似实体的被造物是“法”和“我”,认为存在的理由是“业”的话,那么到达另一个世界的神的实体就是“解脱”。  维科在他的神学理论中提倡,神的创造“内在地”转化为被创造之物,“外在地”转化为事实,因此世界是在时间中创造出来的。他主张人的精神所思念的无限和永远是神的反映。它不受肉体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所以是不死的。但是关于无限者是怎样降落到有限的事物里的,他却诉诸于不可知论,避开不谈。不过,轮回转世学说的睿智正是从这里发端的。  印度哲学不惜借助幻想和梦,一味仰赖于坚韧的认识力,始终与不可知论无缘,这是令人惊叹的。第十五章  ……本多了解到西洋的这种轮回思想,是一些极其孤独的思想家从古代断断续缕梳传下来的,他觉得公元前2世纪统治西北印度的弥兰陀王接见那迦西那长老时提出的种种问题,似乎对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抱有深深的怀疑与好奇心,而把希腊自古以来的毕达格拉斯派哲学抛之脑后,也是势所必然的。  日译本《大藏经》中《弥兰陀王问经》的第一卷,是以描写都城开头的。  “如是所闻:希腊人殖民建国之地,都城奢羯罗是通商贸易的中心。山清水秀,有花园、森林、池塘和湖泊,山川林野形成(天然的)极乐净土。该地居民充满虔诚,因敌人已尽被扫荡,毫无不安和压迫之感。皇城周围,鹿砦堡垒、宏门高拱、白壁深壕,防备森严。街道宽阔,十字街、市场等设计甚是巧妙。商厦装饰绚丽,名贵商品汇集。数百座慈惠院庄严肃穆,数千幢高楼大厦如西马拉雅山巅,高耸云霄。街上,青松般的男子,花朵似的女子,婆罗门、刹帝利、毗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阶层的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市民欢迎各教派学者教师,所以奢羯罗府犹如各宗长老硕学之渊薮。销售贝纳勒斯纺织品及其他种种绸缎布匹的商号鳞次栉比。花市芬芳馥郁。许多如意宝珠之类的宝石商店以及金银铜石商店,犹如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山。商店五谷满仓,商品库存丰富。果品应有尽有。生活方便优裕。总而言之,这奢羯罗府的富庶可与北俱卢洲匹敌,其繁华可与天上界拮抗。”  自恃甚高,辩才无敌的弥兰陀王,认为印度现在不过是智慧的谷壳。他初次会见具有真知灼见的高僧那迦西那就是在这繁华似锦的都市。  弥兰陀王向那迦西那提出下面的疑问。  “高僧啊,当我呼唤那迦西那时,这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长老反问道:“你认为那迦西那是什么人呢?”  “高僧啊,我认为那迦西那是存在于身体内部,化为风(呼吸)而进出的生命(灵魂)。”  本多读到这里,不由想起毕达格拉斯的宇宙呼吸说。就是说,希腊语的灵魂本来的意思是气息。如果人的灵魂是气息,可以说人是靠空气生存的。整个宇宙也是如此,由气息和空气来维持。这就是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所主张的。  高僧又反问,吹法螺的人,吹笛子的人和吹角笛的人的气息,一旦吐出就不再返回,可他们不死,这是为什么呢?国王回答不出来。于是,那迦西那说了一句话,暗示希腊哲学与佛教的根本区别。  “并不是灵魂存在于呼吸之中,进出的气息只是身体的潜在能力(蕴)。”  ……本多此刻预感到下一页的回答。  “国王问道:‘高僧,无论什么人,死后都复生吗?’  “‘有的复生,有的不复生。’  “‘那是些什么人呢?’  “‘有罪孽者复生,无罪孽者不复生。’  “‘高僧您复生吗?’  “‘如果我死时,心中贪恋生而死,则复生,否则不复生。’  “‘善哉,高僧。’”  此后,弥兰陀王萌发了旺盛的探究欲,执拗地就轮回转世问题,接连发问。关于佛教“无我”的论证及“既然无我,为何有轮回?”等关于轮回主体的追究,以希腊式对话的螺旋状穷理的方式向那迦西那质疑。如果轮回是由于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的业的报应,那么必须有对行为负责的永恒的主体。但是,既然高僧所属部派佛教的阿毗达磨教学断然否定《奥义书》时代承认的“我”,还不知道后世精妙的唯识论体系的高僧仅回答:“没有作为实体的轮回的主体。”  但是,那迦西那以一盏灯来比喻轮回转世。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本多觉得这一比喻,具有无法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仅仅是像这火焰似的“事像的连续”。  那迦西那还这样教导:“所谓时间,即轮回的生存本身。”这与相隔久远的后世的意大利哲学家的解释非常相近。第十六章  ……弥兰陀王与佛教徒进行对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国王是外国人,原本就在印度教圈外。虽然他是统治者,但不是生活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中,无论怎样去接近印度教,也只会被其排斥的。  但是本多最初接触轮回这个词,是30年前,在松枝清显家,听月修寺住持尼讲述佛法后,自己阅读了L·德隆尚的法译《摩奴法典》。从纪元前2世纪到纪元后2世纪之间形成的这部法典,继承了始于纪元前8世纪的,梵我一体的《奥义书》时代确立的轮回思想。  “诚然,善业之人为善,恶业之人为恶,因净行为净,因恶业为黑。故曰:人由欲成,欲生意向,意向生业,因业而有轮回。”  看来本多在贝纳勒斯的体验,也许早在19岁接触这部法典时就已注定了。《摩奴法典》包罗万象,宗教、道德、习惯、法律,从开天辟地到生死轮回,由于贤明的英国人的推广,在英国统治印度期间,这部法典对印度教徒一直发挥了作为实定法的作用。  重读这法典的本多,重新接触到了贝纳勒斯那样的欢喜和虔诚的源泉。因为《摩奴法典》在庄严的第一章里描述了,排开黑暗的混沌发出光辉的自存神,首先造水,然后将种子放进水中,种子长成了像太阳般光辉的金色的卵,一年后,全世界的始祖梵天破卵而生。培育梵天的水正是贝纳勒斯的水。  《摩奴法典》所昭示的轮回之法把人的转世分成三类。支配一切众生肉体的三种性情之中,喜悦、恬静及充满清明的感情的睿智,转世为神;热爱事业、优柔寡断、从事不正当职业并耽于享乐的无智,转世为人;放荡懒惰、软弱、残忍、无信仰、过着邪恶生活的游惰性,转世为畜生。  《摩奴法典》详细规定了转世为畜生之罪:杀害婆罗门者,人犬、猪、驴、骆驼、牛、山羊、绵羊、鹿、鸟之胎;偷盗婆罗门金钱的婆罗门,一千次转世为蜘蛛、蛇、蜥蜴及水栖动物之胎;侵扰高僧打坐者,一百次转世为草、灌木、蔓草及肉食兽;盗五谷者变成鼠,盗蜜者变成虻,盗牛奶者变成鸟,盗调料者变成犬,盗肉者变成秃鹰,盗肥肉者变成鹈,盗盐者变成蟋蟀,盗绢者变成鹧鸪,盗亚麻布者变成蛙,盗棉布者变成鹤,盗牛者变成大蜥蜴,盗香料者变成麝香鼠,盗蔬菜者变成孔雀,盗火者变成苍鹭,盗家具者变成蜂,盗马者变成虎,盗妇人者变成熊,盗水者变成郭公鸟,盗果实者变成猿。第十七章  ……依据完好保存了巴利语原典风貌的《南传大藏经本生经》的,泰国小乘佛教的朴素教义,即使是佛陀,其过去世的菩萨行期间,无罪而轻易转世为鼠或金色的天鹅也是天经地义的。  在泰国流行的南传佛教,直至明治时代,还不为日本所了解。佛陀圆寂后,大约一百年至二百年间,小乘佛教分裂成许多派别,称为小乘佛教二十部。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统治下的摩泗陀,使其中的“分别上座部”传到了锡兰,至今仍流传于锡兰、缅甸、泰国、柬埔寨等国。  用巴利语书写的“分别上座部”的三藏中的,繁琐详尽的律藏规定,至今仍是泰国修行僧的戒律,严格规戒着他们的日常修行。戒律规定比丘250戒,比丘尼350戒。  其轮回转世观是怎样的呢?它与唯识论有何区别,有何特色呢?且不说年幼公主的信仰,曼谷街头随处可见的,身披袈裟的僧人们内心暗藏的轮回思想是怎样的呢?本多渴望了解这些而广泛阅读佛教书籍。  结果他知道了,这些南传上座部的教义,起源于与弥兰陀王交谈的那迦西那高僧所属的阿毗达摩教学。关于《弥兰陀问经》流传的途径,有学者认为,最初大概是在希腊的殖民地西北印度写的,流传到东边的马加达地区而改为巴利文,增补后传到了锡兰,不久经锡兰流传到了缅甸、泰国等国家。这就是暹罗版大藏经《弥兰陀问经》的由来。  因此可以认为泰国人信奉的轮回观,大致与那迦西那高僧所说的轮回观相同。这一派认为:  “引起轮回转世的‘业’的主体是‘思’,即意志。”  这种观念与《阿含经》的说法业很一致,接近佛教最根本的思想。若站在动机论的立场,正如这派所说的那样,人的肉体或外界事物本无善恶之分,使其成为善或恶的全是心,是“思”,是意志。  按说可到此为止,但阿毗达摩教学为了说明无我,又从整个物质界的无善恶开始解释。譬如那里有辆车,构成车的诸因素不外是一般物质的诸因素,但由于乘它的人轧了人而逃走,这车便成了罪的容器。心与意志是罪与业的原因,所以我们本来是无我的。然而“思”坐在那里面,因贪、嗔、邪见、无贪、无嗔、正见之六业道引起轮回转世,因此尽管“思”是轮回转世的原因,却不是主体。主体终归是无法知晓的。来世只是今世的连续,与今世连成一体的长明灯便是生。  此时的本多,感到更能够理解年幼的泰国公主的内心了。  每到雨季,曼谷便河水泛滥,道路与河流,河流与田地的界限顿时消失,道路变成河流,河流变成道路。生活在那里的那颗幼小的心灵里,时常会出现梦想的河水淹没现实,冲破前世与来世的堤坝淹没今世的情景吧。而且从河水泛滥的田野着露出稻子青绿的叶梢,原来的河水与田地里的水都沐浴着同样的太阳,倒映着同样的积雨云。  也许月光公主的心里发生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来世与前世的洪水,极目远望,在雨后明月高悬的广淼水域里,遗留着一个个岛屿似的现世明证,使她难以置信。堤坝已决口,境界已冲破,从现在起,前世可以自在发言了。第十八章  ……本多借助留在曼谷的那团可爱的迷,轻易回归了使他年轻时烦恼的唯识论,回归了那雄伟的大迦蓝般的大乘佛教体系。  尽管如此,“唯识”也是一座令人头晕目眩的崇高智慧的宗教殿堂,它以最为周详精密的理论,克服了佛教否定“我”与“魂”,围绕轮回转世“主体”的理论的困难。那繁冗无比的哲学成就就像曼谷的晓寺,在充满拂晓凉风和微光的幽玄里,洞穿了清晨淡蓝的苍穹。  正是“唯识”最终解决了几个世纪都未能解决的轮回与无我的矛盾。是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或往生净土呢?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最早使用“唯识”一词的是印度的无着。无着的生平,从他的名字在6世纪经过《金刚仙论》传到中国以来,就已带有传说的性质。唯识说起源于大乘《阿毗达摩经》,如下面所述,《阿毗达摩经》的一个偈构成了唯识论最重要的核心。无着以其主要著作《摄大乘论》将它系统化了。顺便说明一下,“阿毗达摩”是经、律、论三藏中意味着“论”的梵语,所以《大乘阿毗达摩经》等于《大乘论经》。  我们平常是以所谓“六感”的精神作用而生活的,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唯识论创立了第七识--未那识,它包含了自我、个人的自我意识的一切。然而唯识没有就此止步,进一步设想了“阿赖耶识”的终极之识。如同其汉译“藏”那样,是包藏着存在世界的一切种子的识。  生在活动。阿赖耶识在活动。这个识是总报的果体,包藏着一切活动的结果--种子,所以要言之,我们活着,就是阿赖耶识在活动。  这个识犹如飞溅的瀑布一样长流不息。瀑布历历在眼前,而每一瞬间的水都是不同的水。水是在持续不断地翻卷着、流动着、飞溅着。  集无着学说之大成,著有《唯识三十颂》的世亲曰:“永恒流转如瀑布”。这句偈是二十岁的本多,为了清显拜访月修寺时,心不在焉地听老住持尼讲的。  这使他又想起,在印度的阿旃陀,走出一座仿佛刚才还有人呆过的僧房时,一对坠入瓦格拉河的瀑布突然映入眼帘。  这恐怕是最终的、终极的瀑布,与初次见到勋时的三轮山三光瀑布,以及很早以前见过的松枝宅邸的瀑布,就像在镜中一样互相’映照着。  在阿赖耶识中种植着一切结果的种子。只要人活着,上述七识就要活动。且不论它活动的结果,不仅这种心法的活动,其对象色法的种子也和心法一起种在这里。将此比喻为给衣服熏香,称为“熏习”,因此也叫做“种子熏习”。  可是,关于阿赖耶识本身是否是未经任何污染的中性之物,有不同的看法。如果它本身是中性的,引起轮回转世的必然是外力,即所谓业力。因为存在于外界的所有事物,所有诱惑,包括存在于内心的,从第一识至第七识的所有感觉的迷茫,都不能不以其业力施加影响的。  但唯识论将这种业力以及业力带来的种子--业种子看做间接原因(助缘),认为阿赖耶识本身既包含引起轮回的主体,又包含其动力。这就导致这样一种看法,即无着所主张的那样,阿赖耶识本身当然不是一尘不染,而是水乳交融的和合识,一半污染的成为去迷界的动力,另一半洁净的成为悟道的动力。其包藏的种子将借助善恶业的种子,现行①来世苦乐的果报。重视业力活动的具舍论与唯识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阿赖耶识由阿赖耶识的种子现行而形成自然法则(同类因等流果),其种子以业种子为助缘而生成道德法则(异熟因异熟果),唯识在此展开了其独特的世界构造。  阿赖耶识是有情总报的果体,是存在的根本原因。例如,人的阿赖耶识现行,正是人的现实存在。  阿赖耶识就这样使这个世界--我们居住的迷界显现。一切认识的根包括了一切认识对象,并使之显现。这个世界是由肉体(五根)、自然界(器世界)和种子(可使一切精神现行的潜在力量)构成。不管是“我执”所执著的实体--自我,或是我们认为死后不灭的灵魂,都是从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发生的,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归于阿赖耶识,一切归于识。  但是,如果把唯识这个词想成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将此岸看作一个实体的主观,映现在那里的世界完全是由它产生的话,只能说我们混淆了“我”与“阿赖耶识”。因为“我”作为常数是个不变的实在,而阿赖耶识则是没有瞬息停歇的“无我之流”。  无着的《摄大乘论》中有关受阿赖耶识熏染而显现迷界的种子,解释为三种熏习。  第一是名言种子。  例如,蔷薇被认为是美丽的花。为区别蔷薇之名与其他花名,弄清究竟是怎样美丽的花,我们来到蔷薇前,认识它与其他花的有何不同。蔷薇先是作为一个名称而出现,概念引起空想,被引起的空想接触到实体,其香、其色、其形储藏在记忆中。或者,一种不知其名的花美不胜收,引起认识欲,得知其为蔷薇,便将其编入自己的概念世界中。我们这样学习意义、名称、语言、对象,还学习与之有关的知识。学习不--定只是美丽的名称,以及正确的意义,知觉与思考所得到的一切,储存于无始以来的记忆中,而不断产生出世界环境。  ①现行:《佛学大词典》解释--阿赖耶识有生一切之法的功能,谓之种子。自此种子生色心之法谓之现行。  第二是我执种子。  八识中的第七识未那识,向阿赖耶识引发区别自他的我执时,这我执主张绝对的个我,进而推动其他六识,不断重复我执熏习。本多不得不认为,现代的自我的形成以及自我哲学的迷茫无不由此发源。  第三是有支种子。  有即三有(三界),指欲有色有五色有的全体迷界。支是因,造成一切迷苦世界的因的这个种子,就是所谓业的种子。命运的不同,走运与背运的不公平即由于这业力的功能。  --这样便明白了什么是轮回转世的主体,什么轮回于生死之间。它正是滔滔不绝的“无我之流”阿赖耶识。第十九章  ……越是深入学习唯识论,本多对于阿赖耶识以怎样的形态显现世界越感兴趣。因为唯识论认为,阿赖耶识引起的因果是“同时”,即一刹那交替发生的。本多只能把因果想像为时间的继起,所以他觉得阿赖耶识与染污珐的“同时更互因果”观念最难理解。而且,这显然是唯识及大乘与小乘的分歧所在,表明了对世界的解释根本不同。  在小乘佛教的世界里,就像曼谷的雨季,河水、田地的水和原野已分不清界限,无边无际地连续着。现在那里泛滥的洪水,过去有过,将来同样会发生。庭院里开满红花的凤凰树昨天立在那里,明天也是不变的。这些存在,本多死后还会继续,如果确实如此,同样本多的前世也会顺利地延续到来世,反复地转生。这样一成不变地认可世界,就像热带的土地吸收水分一般自然地认可它,就是南传上座部小乘佛教的教导。由于我们的生存是横跨过去、现在、未来的延续,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好比一条悠悠流淌的褐色的河,那红树根镶边的河存在于浓厚而缓慢的流逝之中。这种学说叫做“三世实有法体恒有说”。  与此相反,大乘,尤其是唯识,把这个世界解释为奔腾不息的激流,飞泻直下的瀑布。如果这个世界的面貌是瀑布,那么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认识的根据也是瀑布。它是每一瞬间都在生灭的世界。无论过去的存在,还是未来的存在都没有任何确证,只有我们手能摸到,眼能看到的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的。大乘特有的这种世界观,称为“现在实有过未无体说”。  可是,为什么是实有呢?  假如眼睛所看到的,或手所触摸的是一枝水仙花,至少现在这一刹那,水仙及周围的世界是实有的。  这就得到了确认。  那么,在睡眠中,即使别人把水仙插在枕边的花瓶里,是否也能不停地确证它的存在吗?  当挖眼、割耳、削鼻、切舌、身首异处、灭意时,一枝水仙花及其周围的世界还存在吗?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第七识--未那识以我执来肯定或否定世界。  就是说既然有自我,既然这自我能够认识,即使失去五感,他周围的钢笔、花瓶、墨水瓶、红玻璃水瓶(晨曦将白色的十字窗框在水瓶上映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六法全书、镇纸、桌子、壁板、画框及其他连续排列下去的世界也是存在的。或者说,既然有自我,而且那自我能够认识,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不过是现象的影子,是认识的投影,所以世界是无,世界并不存在。……这种我执的习气是要狂妄地把世界当成一个美丽的球踢来踢去吧。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为此,不能没有使世界产生,使其存在,使水仙花存在,并在每一瞬间不断保证其存在的识。这就是阿赖耶识,就是使无明的长夜存在,并在这无明的长夜里独自清醒,在每一刹那持续保证存在与实有,犹如北斗星似的最终的识。  为什么呢?因为世界必须存在。  即便第七识之前的六识的世界皆无,或者五蕴皆灭,死亡来临时,只要有阿赖耶识,世界就存在。一切皆依阿赖耶识而存在,有阿赖耶识就有一切。但是,如果阿赖耶识毁灭了呢?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因此,阿赖耶识不会毁灭。像瀑布一样,虽然每一瞬间的水是不同的水,却是奔腾不息的。  为使世界存在,阿赖耶识永远流淌着。  因为世界无论如何必须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作为迷界的世界存在,才能给人带来达到悟的机缘。  世界必须存在,此乃终极道德之要求。这就是阿赖耶识对于世界为什么必须存在这一问题的最终回答。  如果作为迷界的世界的实有是一种终极的道德要求,那么,产生一切诸法的阿赖耶识正是这种道德要求的源泉,这时,阿赖耶识与世界,即阿赖耶识与染污法形成的迷界是互为依据的。因为如果没有阿赖耶识,世界就不存在了,如果世界不存在,阿赖耶识也就失去它作为主体进行轮回转世的场所,达到悟的途径也就永远被封闭了。  由于最高的道德要求,阿赖耶识与世界互相依存,阿赖耶识也依赖世界存在的必要性。  如果说只有现在的一刹那是实有,保证这一刹那实有的最终依据是阿赖耶识,那么,在同一时间里使世界的一切显现出来的阿赖耶识,也就存在于时间轴和空间轴相交的一点上。  本多终于理解了,唯识论独特的“同时更互因果”的原理是从这里产生的。  佛说之为佛说,须有释迦佛陀直接的教诲为典据,即必须有圣教量。唯识是在大乘《阿毗达摩经》里最难懂的一偈中找到这典据的。  “诸法藏于识,  识亦藏于法。  二者皆为因,  亦常互为果。”  这就是本多的理解。  依据阿赖耶识的因缘相续说,把世界作为当下刹那的片断来看,应该是下面这样解释的。  就像将黄瓜切成片似的,把世界当下的一刹那切成片,检验其断面一样。  世界在瞬息间生生灭灭,在这断面上显出其生灭的三种形态。一是“种子生现行”,一是“现行熏种子”,一是“种子生种子”。第一个“种子生现行”是种子造出现在世界的姿态,他当然包含着过去的习气,拖着过去的尾巴。第二个“现行熏种子”描绘现在眼前的世界受阿赖耶识种子的熏习,向着未来污染下去的姿态。当然,未来的不安投下了阴影。但是,并非一切种子都由于现行而被污染生成现行。那里自然会有虽被污染,但种子只由种子延续的部分。这就是第三个“种子生种子”。只有这第三个因果不可能在同一刹那进行,肯定是随着时间的继起而在“异时”延续。  于是世界以这三种形态,在现在的一刹那,显现出一切。  而且第一个“种子生现行”与第二个“现行熏种子”在同一刹那新生,并且在同一刹那相互影响,在同一刹那灭亡。一瞬间的横断面只由种子来延续、舍弃、移向下一瞬间的横断面。我们的世界构造像是串起来的阿赖耶识的种子,它穿透无数个刹那间的横断面,穿透无数个黄瓜片,不停地匆匆穿过去又舍弃掉。  轮回转世是经过人一生的长期准备的,并非由于死亡才开始,它每一瞬间都在更新世界,每一瞬间又都在废弃世界。  就是这样,种子一瞬间一瞬间地使这一“世界”的巨大的迷惘之花开放,并一边废弃它一边延续下去,而种子生种子这种延续,如前所述,需要业种子助缘。从哪里得到这种助缘呢?依靠的就是一瞬间的现行的熏。  唯识的真意是说,在我们现在的一刹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刹那的世界在下一刹那一旦灭亡,又立刻出现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世界,在下一瞬间仍不断变化着存续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阿赖耶识……第二十章  ……一旦这样来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围的事物与以前迥然不同了。  偶尔有一天,本多为了一个拖了半年的官司,被请到涩谷松涛的住宅,等在二楼的客厅里。诉讼当事人到东京之后没有合适的住处,常住在一位已经搬到轻井泽去的,有钱的同乡这所空着的住宅里了。  没有比这个行政诉讼更超越时代的漫长诉讼了。此案起始于明治32年制定法律之时,而争端则要追溯到明治维新初期了。诉讼的对方也随着内阁的变换,由以前的农商务大臣变为农林大臣,律师也换了好几代。现在,本多是依据“如果胜诉,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的历代的合同,才受理此案的。但是,本多预料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诉讼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因此,本多是为了委托人从乡下带给他白米和鸡肉等土特产,才应邀来涩谷的,以工作为名消遣一番。  早该到的委托人迟迟未到,想必是火车晚点了。  在炎热的六月的下午,穿着国民服,打着裹腿的本多,推开英式的高大窗户,站在窗边,想透透风。本多没有当过兵,总是打不好裹腿,小腿肚上堆成一团,走起路来像拖着个头陀袋。妻子梨枝老是念叨:“要是被拥挤的电车剐上可就危险啦。”  今天,裹腿的臃肿处已渗出汗水,本多知道他那身夏天穿的化纤国民服,俗气不堪,净是褶皱。后背底襟出现坐褶,皱巴巴向上翘起,难看极了。可是无论怎么熨烫也不见效。  窗外,六月的骄阳下,涩谷车站一带显得十分亮堂。附近的住宅街虽然没有烧毁,但从高坡下面直到车站,到处是高楼大厦刚刚烧毁后的废墟,这里一周前遭到了空袭。昭和20年5月24日和25日连续两个夜晚,总计500架次B29轰炸机,轰炸了山手地区。硝烟味至今未散尽,在当空的烈日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惨状,本多仿佛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这里的气味近似火葬场的气味。而且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厨房或火炉的气味,再加上强烈的机械厂或化学的制药厂的气味。本多对这种废墟的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幸运的是本多的家乡还没有受轰炸。  炸弹掉下来的金属声音就像在头顶上的夜空里打钻。燃烧弹喷火后,夜里准会从天空的一角,传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本多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阿鼻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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