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第三卷晓寺》作者:三岛由纪夫

丰饶之海第三卷晓寺作者:三岛由纪夫 译者:竺家荣第一部第一章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日,却可见云层边泄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阴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色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谷(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谓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有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入万流之源的湄南河,阳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色。  市中心随处可见带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部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欢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日。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复了生机,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围的水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水牛走过。得了麻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肤上像是沾满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女孩子腰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水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压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色的粗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谷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根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谷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高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迎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阳光下时,则是色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的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政府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黄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欢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上的古代高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白色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白狮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的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色与朱红色花纹衬托出来的一面纯白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内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圆柱顶端,跃然盘踞着金灿灿的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色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这满眼的黄金色,被热带的阳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白鸽显眼。  突然,白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向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这群白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喷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喷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阳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守护玄关的那对白石狮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身着红色制服的少年军乐队,鼓起褐色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身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阳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入了寺院。白上衣、红腰带的随从撑着草绿色的伞给殿下遮挡阳光,有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腰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内响起了中国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顶端镶有佛塔装饰的阳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内的情况,从阳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声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色的阳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以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身披鹅黄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交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对岸的合欢树和艳丽的晚霞。太阳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狮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白。  卧佛寺。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  烈日当空,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圆柱,脏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宝塔上镶嵌着细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辉映着日光。紫色高塔的层层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砖贴成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红、黄、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绿色的塔。一只怀孕的母狗,耷拉着满是黑斑的粉红色奶头,踩在磨损得像被阳光的铁锤击毁了似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走过去。  涅檠佛殿里的巨大金色卧佛,倚靠在镶满蓝、白、绿、黄各色图案的瓷砖上,满头金色的螺发丛林般繁茂,长长的金色手臂支着头,金灿灿的脚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闪闪发亮。  卧佛的脚掌就是个精巧的螺钿工艺品,每个细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镶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鸟、狮子、白象、龙、马、仙鹤、孔雀、三帆船、虎、凤凰等图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板。菩提树下走过一群僧侣,他们披着的黄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黄色。佛堂外热浪逼人,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热病。绿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根垂向宝塔间浑浊的池面。白鸽在池中小岛上嬉戏,小岛的岩石被涂成了蓝色,岩石上画着巨大的蝴蝶,岩石顶端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来看看以绿宝石主佛闻名遐迩的护国寺。  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来,从未遭受过毁坏的寺院。  小雨淅沥。大理石台阶两侧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鸟的金色雕塑闪烁着光辉。朱红色的琉璃瓦及碧绿的边缘,被晶亮的雨丝衬托得格外绚丽。  玛哈曼达帕回廊上,画满了《罗摩衍那》史诗的壁画。  在壁画中,随处可见风神光彩照人的儿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罗摩显得更加鲜活。有着茉莉花般牙齿的黄金丽人悉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掠走,罗摩在战斗中,怒眼圆睁地奋战着。  壁画以中国山水画和早期威尼斯的阴郁画风为背景,描绘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和猴神与妖怪的战斗。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骑着凤凰,翱翔在暗黑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驾驭着裹衣跪地的马匹,一条怪鱼突然从海里伸出头来,正要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景是一个幽蓝碧澄的湖泊,隐藏在森林草丛中的猴神拔出宝剑,准备伏击走在浓密树阴下的金鞍白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  “全称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玛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玛欣塔拉·希阿尤塔亚·玛富玛·波莆·诺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罗穆。”  “怎么讲呢?”  “简直没法翻译。就像这些寺院里的装饰似的,徒然的金碧辉煌,徒然的繁琐,不过是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诺帕拉是‘九色金刚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罗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实就是挑选出许多华丽夸张的词语,把它们像穿项链般穿起来而已。  臣子对国王陛下回答‘是’的时候,要按照这个国家的繁琐规定说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罗穆坎。赛克拉欧·克拉摩穆’。这只能译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菱川神侃。  五井物产委派了这么个似乎无所不知,却又有些龌龊的蹩脚艺术家充当本多的翻译兼向导。年已47岁的本多觉得,凡事听凭于人,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尤其在这种炎热的国度。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之邀来到曼谷的。在日本谈妥的交易,并按照日本的法律签订了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而引起争端时,即便在外国的法庭被提起诉讼,也会发生国际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根本不了解日本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从日本请来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说明日本的法律,来协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了十万箱解热剂“卡洛斯”,其中有三万箱药片受潮变色而失效。标签上明明写着有效期限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种不法行为,本应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债务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法上的欺诈罪提起诉讼。对于下属的药品公司出现的商品瑕疵,五井物产当然应负民法第715条的“无过失赔偿责任”,但这种国际私法上的纠纷,必须要有像本多这样的本国干练律师的协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首屈一指的东方宾馆里,房间面向湄南河,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天井上悬挂的白色大吊扇吹来微风。到了傍晚,还是去靠近河边的庭院,享受凉爽的河风更惬意。本多和来给他做夜晚导游的菱川一起晶着饭前酒,一边听着菱川东拉西扯。他倦懒得就连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谈话比拿起银匙更觉得沉重了。  日头从对岸的晓寺那边缓缓坠落下去。巨大的余辉勾勒出二三个高塔的剪影,笼罩了敦布里密林的开阔景观。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线的海绵,绿得葱翠欲滴。舢板往来如穿梭,乌鸦成群地飞翔,玫瑰色的污浊河水好像凝滞了一般。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然后略微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听者的反应,这是他在发表见解时的习惯。这短暂的沉默对本多来说,比菱川的饶舌更让他讨厌。  菱川的脸像泰国人一样晒得黝黑,只是比泰国人显得干瘪憔悴一些。在落日的余辉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被晚霞无意义地滥施色彩所践踏。以为会永恒持续下去的历史,也突然意识到了末日的来临。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每当看到晚霞的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翻卷奔涌,就觉得‘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黯然失色。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气里充满了色彩的毒素。它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呢?什么也没有开始,只有终结。  “晚霞中什么本质的东西也不存在。的确,黑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死和无机的存在。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都属于白昼。  “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根本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的严肃的游戏。你看那紫色的云。如此色彩绚丽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极少见的。晚霞是对一切左右对称的藐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根本的东西的破坏密切相连的。如果把白昼的悠悠白云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话,那么道德是可以着色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并准备亲身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艺术中,对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炉火纯青的了。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人世间的生活掠夺一空的形式,这形式不正是晚霞吗?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最微妙的最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黄色的云彩的,无比香醇的曲线),与辽阔天空的普遍性相关联,将其深处的东西以色彩显露出来,并与表面性相结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惟一机能。  “人们的羞耻、喜悦、愤怒、不快等被布满了天际,人类从来见不到的内脏的色彩,依靠这大手术而展现于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细微的温柔和殷勤与世界苦①相结合,于是,苦恼变成了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白天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然后结束。  ①世界苦:佛学的术语。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时煽动羽翅,闪现出色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性,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交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议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日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色微暗,惟见塔尖沐浴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传来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中国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色,第二层是绿色,第三层是蓝紫色。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黄色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盘作花瓣,将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白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压抑,充斥着色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压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压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逼近天空,成为一座色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巨大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色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和谐的色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身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色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正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日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艳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性,对于内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身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多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父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强加于广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会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日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内的动乱。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日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激了列强,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日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性。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兴趣,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内心深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激烈动荡,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袭。本多明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满足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多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本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而阴郁的人。比起从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开朗了。他当审判官那时候,说话谨慎小心,就像蹑手蹑脚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经不这样讲话了,在衣着上也随意多了,竟穿起了锯齿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变得诙谐豁达了。只是到了这个酷热难耐的国家后,不大随便开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龄相符,给人敦实厚重的印象。他脸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简洁明快的线条,那张仿佛漂洗过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层软缎般奢华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从前决不是英俊青年,所以这种使年龄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错。  况且,本多比年轻人拥有更加切实的未来。年轻人总喜欢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所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秘诀。  正如清显未能改变时代一样,本多也未能改变时代。和死于感情战场上的清显不同,再度迫近青年们的,是在行动的战场上决一死战的时代。勋便是他们的先驱。就是说,两个轮回转世的青年,分别死在了不同的战场上。  那么,本多会怎么样呢?本多还没有任何死的迹象。他既不热烈地渴望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现在,置身于这暑热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热火箭般的暴晒下,本多觉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恰似临近死亡的最后的辉煌。  “从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两位暹罗王子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过从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玛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里萨达殿下。不知他们二位近况如何?来到曼谷后,我很想见见他们。可是,我担心他们早已不记得我了,贸然前去打搅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呀?”万事亨通的菱川对本多的见外颇为不满似地说道。“不管什么事,只管问我,我会给您满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见到两位王子呢?”  “这可就难了。他们是拉玛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两位伯父,现在伴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们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目前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太遗憾了。”  “不过,要是您运气好,或许可以见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亲眷。说起来让人费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个人留在了曼谷,她刚满七岁,由宫女们侍候着,住在叫做蔷薇宫的小宫殿里,就像被幽禁在里面一样,真够可怜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带她的外国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据说这位公主自懂事后总是说自己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日本。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退让。要是有谁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饶地哭闹,所以,宫女们都维护着她的这一幻想,侍候她成长。谒见公主是很难的。好在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话得体,也许会有希望的。”第二章  本多听菱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马上去谒见这位可怜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念头。  蔷薇宫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寺院是不会飞走的,小公主当然也不会飞走。可以想像得到,在这个国家里,疯狂就像那里的建筑那样,又像永不停歇的单调的金色舞蹈那样,穷尽奢华,永无终结。本多想,过几天之后,自己要是还有心去见小公主,再请求谒见也不迟。  这样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于热带气候而感觉倦懒,一半是由于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的缘故。本多的头发已开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亏得他小时候轻度近视,所以还没戴上老花镜。  到了本多这般年纪,遇事能以自己掌握的诸多法则来衡量。自然灾害另当别论,而历史事件,无论多么意想不到,都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逡巡,就像面对爱情时,踌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满足自己的愿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实现的事情,必然带有伪劣品的气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历史的规律,对一切事物处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无所获,意志却被消磨殆尽,这样的事本多见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连看起来完全由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杀行为,为了完美地实现它,勋也不得不在监狱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时间。  可是,回想勋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说他们是扮演了先驱者--星辰阑干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色。诚然,他们期盼黎明的到来,但他们展现出的却是暗夜。如今,时代终于摆脱了黑夜,迎来了烦躁闷热的清晨,这正是他们未敢奢望的清晨。  日德意三国结盟,触怒了部分日本主义者和亲法派、亲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欧洲的大多数人,以至守旧的泛亚论者们的欢迎。在他们看来,不是与希特勒,而是与日耳曼森林结婚;不是与墨索里尼,而是与罗马的万神殿结婚。它是日耳曼神话、罗马神话与《古事记》之间的结盟,是具有阳刚之美的东西方各教的众神联谊。  对此类浪漫的偏见,本多自然不会信服,但时代正热中于一些令人战栗的事情,正在梦想着什么。因而,本多从东京来到这里后,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闲暇反倒引发了他的疲惫感,无法阻止自己终日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本多与19岁的清显交谈时,曾发表过“参与历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质”的主张,至今他仍没有改变。19岁的青年对自己的性格怀着本能的畏惧,在一定情况下,会成为极正确的预见。本多这样主张的同时,对自己生就的固执性格却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感逐年递增,最终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性格也因此而不见丝毫的改变。  他想起从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导下,读过的几部佛教经书,其中《成实论》的“三报业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经文:  “行恶见乐,因恶未熟。”  虽说在曼谷受到了热情款待,所见所闻乃至饮食都见到了地道的热带情调的慵懒的“乐”,但也不能证实这将近五十年的岁月中,自己从没有“行恶”。想必自己的“恶”尚未成熟得如同从树枝上自然坠落下来的醇香的果实吧。  在这个信奉小乘佛教的国家,南传大藏经的素朴的因果论中,混杂了本多年轻时深受启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诸神随处可见。寺院屋檐上装饰的圣蛇和金翅鸟,使7世纪的印度戏曲《龙喜记》流传至今,印度教的毗湿奴神就提倡奉养金翅鸟。  到这里以后,本多的考证癖又冒了出来。使他的前半生总是与合理的事物无缘的,正是神秘的转世。他感兴趣的是,小乘佛教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  据学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学划分为六个时期。  第一期是梨俱吠陀时代。  第二期是祭坛哲学时代。  第三期是奥义书哲学时代,即公元前8世纪至5世纪,以梵我一体为理想的自我哲学时代。轮回思想从这一时期开始发端,这是与“业”的思想相结合而产生的因果律,与“我”的思想相结合形成了体系。  第四期是各学派分立时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小乘佛教完成时代。  第六期是持续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兴盛的时代。  问题在于第五期。本多所熟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这一时期集大成的。本多感到惊讶的是,法典中记入了轮回转世的条文。然而,同为“业”的思想,佛教以后的“业”的思想与奥义书中的“业”的思想截然不同。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说佛教的本质就在于此。  佛教区别于异教的三个特色之一即“诸法无我印”。佛教宣扬无我,否定作为生命中心主体的“我”,继而否定了“我”在来世的存续--“灵魂”。佛教否认灵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没有了所谓灵魂的中心实体,那么无生物也同样没有。不,世间万物都没有固有的实体,和无骨的海蜇一样。  但是,这里面临的难题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与其传承下来的“业”的思想相互矛盾。尽管各派为此争论不休,却始终未能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来的历史。  关于这个问题,要成就完美的哲学结果,有待于大乘的唯实论。后来,到了小乘经量部,提出了“种子熏习”的概念,这一学说即是唯实论的先导。其内容大致是说,就像香水的香气会熏染衣物一样,善业、恶业的积习残存于意志之中,使意志带上了性格的色彩,被附上这种性格的力便成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罗两位王子的和颜悦色和忧郁眼神里所蕴藏的深意。那就是在这遍布金碧辉煌的寺宇和花果飘香的国度里,在和煦阳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笃信轮回,依然忌讳逻辑严整的体系的,黄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树下微风拂煦的精神。  且不说库里萨达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着惊人的哲学家的敏锐头脑,但他那强烈的情感洗刷了穷究哲理的精神。本多至今仍记忆尤新的是,一个夏日,当殿下在终南别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时,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胳膊软软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头歪斜在肩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微启的口唇中露出亮洁的浩齿。  殿下褐色的手指优雅而修长,仿佛天生就适于灵巧的爱抚似的,垂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夏日的草坪,仿佛要为爱抚的对象殉情,五根手指在一瞬间齐刷刷死去了似的。  尽管如此,本多担忧王子们对日本的回忆决不会是美好的,即便怀念之情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们心情不佳的或许是孤独感、语言不通、习俗差异;或许是戒指被盗窃,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们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气凌人的“剑道精神”,它也使本多、清显那样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桦派的自由人道主义的青年们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最让人头疼的是,王子们自己也朦胧地觉察到,王子们的朋友一边缺少“真正的日本”,而王子的敌人一方却充斥着“浓厚的日本”。狷介的日本就像披挂上阵的武土那样趾高气扬,同时又像个易受伤害的少年,宁可主动挑战,不愿受人嘲笑;宁可自行赴死,不愿遭人蔑视。勋和清显不同,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灵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龄,使他已能够不受一切偏见的束缚。自己当过权,因而不受权威的束缚;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缚。  过去,大正初期的“剑道精神”--尽管本多未受其左右--熏陶了整整一个时代。即便现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也难以否认时代对他产生的影响。  至于将它加以醇化,穷追不舍的勋的世界,本多并没有青春与共,只是观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轻的日本精神孤军奋战,自取灭亡的情景,不由得感悟到“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全是凭借西方的力量,凭借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勋那样洁身自好,不能自断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绝一切。  勋的死终于使本多醒悟到了什么是“纯粹的日本”。除了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和日本人以外,除了这种最艰难的生活方式,一句话,除了杀了人之后自杀外,难道就没有与“日本”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吗?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这一点,而勋不正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这些的吗?  由此可见,民族最纯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气,必然带有野蛮的影子。与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保存斗牛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于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运动中,曾致力于消除一切“蛮风”。其结果,日本民族最鲜活纯粹的灵魂隐藏到了地下,时尔喷发出来,疯狂肆虐,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惧怕。  无论它以多么可憎的面目出现,原本也是洁净的灵魂。来到泰国这样的国家,本多看到了祖国文物的明净、素朴、单纯,河水的清澈--连河底的小石子都粒粒可数,神道仪式的清明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在本多眼前愈加清晰起来。但是,本多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没有与它们共处,而是无视它们,对它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甚至努力回避着它们。那些崇尚简约朴实的存在,那白绢,那清泉,那微风中的白纸条①,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它们的光辉,它们的纯粹,它们的锐利……,本多始终是躲避着这一切生活过来的。不单是本多,大部分已欧化的日本人越来越忍受不了强烈的日本元素了。  可是,信奉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又印证了善有善报,假若他转世为人而进入了轮回,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这并非是凭空想像。勋毅然决然赴死的时候,是不是感受到“另一个人生”的暗示了呢?或许人活得极其纯粹无暇,就会到达可以预感其他人生的境界吧。  天气虽然炎热,但本多一想起这些就仿佛被清泉滋润了额头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日本神社的雄姿。在拾级而上的参拜者眼中,那牌坊明明就是围绕神殿的框架;在参拜而归者的眼中,它又像是一个充满碧空的画框。它将庄严的神殿和湛蓝的天空,如此和谐地包容为一体,简直是不可思议。牌坊似乎就是勋的灵魂。  至少勋是活在一个最高最美最俭朴的神社牌坊那样清晰的画框里,于是,这个画框里不可避免地装满了蓝天。  本多认为,无论勋临死时离佛教有多远,像牌坊那样的关联方式都暗示了日本人与佛教的关联,好比用白色绸缎滤过的污浊的湄南河水。  ①白纸条:神前所饰木神枝或稻草绳上的纸条。  本多听菱川讲述了月光公主的当天深夜,从旅行包中找出了包在紫色包袱皮里的清显的《梦的日记》。  这本书已经看得开了线,本多仔细地将它修复了。年轻的清显仓促写下的字迹还清晰可辨,三十年前的墨迹已成了暗紫色。  本多还记得,清显把暹罗的王子们迎人自己的宅邸后不久,做了个色彩鲜丽的暹罗梦,并将这个梦写在了日记里。  清显梦见自己“头上戴着镶满了宝石的高耸的金冠”,坐在皇宫华丽的椅子上,皇宫的庭院已近荒芜。  如此看来,清显在梦中成了暹罗的皇族。  一群孔雀栖于梁上,白色的鸟粪从梁上掉下来。清显把王子戴着的绿宝石戒指往自己的手指上戴。  这绿宝石中映出了一张“可爱的小女孩的脸”。  这就是清显还未见过的,神经质的小公主的脸。她现身在这绿宝石戒指中,也许映出的正是清显自己的脸。所以说,公主就是清显以及勋的转世,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把暹罗的王子迎进府中,听他们讲述自己国家引人入胜的故事,所以清显做出这样的梦也是很自然的,但本多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不能不相信那是清显的梦的应验。  显而易见,一旦超越了不合理,以后的路便豁然开阔。由于勋回避谈及这些,本多也就无从知晓,但勋在那牢狱里的漫漫长夜中,曾梦见过那位热带女子也未可知。  菱川仍旧殷勤地照料着本多的旅行起居。诉讼事件有了本多的协助而进展顺利,这多亏本多发现了泰国方面的过失。  以英国法律为依据的泰国民商法第473条规定,有关商品的瑕疵,在下述情况下卖方可以不负责任。  1.买方在交易时已发现商品的瑕疵。或者如果不是疏忽大意,一般情况下能够发现的商品瑕疵。  2.交货时瑕疵很明显。或者买方无保留取货者。  3.商品在公开拍卖中售出者。  根据本多的调查,泰国方面在1或2项条款上犯有过失。如果可以搜集到对泰方不利的证据,造成压力的话,也许能迫使对方撤诉。  五井物产自然很高兴,本多也觉得这个官司已告一段落,就打算请菱川帮忙办理谒见公主的手续。  尽管如此,本多还是感到郁闷。  有生以来本多从未想到会和艺术家打交道,而且确实也没有过这样的交往。尤其没有想到在这遥远的国家,会成天和一位蹩脚的艺术家在一起。  更让人心烦的是,菱川对于照料人生地不熟的旅行者,可谓无微不至,有求必应,特别是在这个很难敲得开前门的国家,他是个熟谙所有后门的不可多得的导游。就连菱川本人也认为自己这个导游是无可挑剔的。  本多不知道菱川写过什么作品,只是感觉他的艺术家派头十足。菱川靠导游为生,内心却十分蔑视自己陪同的这些“俗物”,这一点从菱川的脸上可一目了然。本多也乐得装成菱川心中描绘的“俗物”。本多时常对菱川谈起留在日本的妻子和母亲,谈起一直没有孩子的缺憾等等。瞧着菱川一脸同情的样子,本多觉得颇为有趣。  本多认为,与清显和勋的一生中显现出的未成熟美相比,艺术和艺术家表露出来的不成熟,尤其是作为他们职业本质的不成熟,简直是丑陋不堪的。他们活到80岁也要拖拽着这丑陋的东西,明知拖的是块尿布,却还要向人炫耀。  最难缠的是那些冒牌艺术家,他们目空一切,却又自惭形秽,身上散发着懒汉特有的臭气。原本是仰人鼻息的那种懒惰,菱川却装出富于热带情调的奢侈的贵族般的懒惰。在餐厅点菜时,他总要垫上一句“反正由五井物产付账”,接着,必定要瓶昂贵的葡萄酒摆阔。这使不大喜欢喝葡萄酒的本多有些不快。  本多打心里不情愿为这号人作辩护。但想到自己的客人身份,出于礼貌,也不好要求另换别人。  “菱川怎么样啊?”每当在法庭的接待室或晚餐席上,肥胖的分公司经理这么问他的,本多总是有苦难言地含糊其词:“哦,还不错,不错。”  经理也就信以为真,并不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弄得本多哭笑不得。  炎炎烈日被遮挡在密林的上部,地面潮湿的植被眼看着化为了腐殖土,这个国家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和这差不了多少。菱川对这种人际关系轻车熟路,他就像一只敏捷健壮的绿豆蝇,能迅速嗅到腐败的气味,兴许还在分公司经理的盘子里舔过呢,这是他赖以谋生的本事。  “早上好。”  话筒里出来菱川熟悉的声音,每天早上他都会打电话来叫醒本多。  “打扰您休息了吧?太对不起了。宫里那些管事的可以让人家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可是对谒见者却严格地限定时间。所以,我今天提前了一点儿,以备万一。您先刮刮胡子吧,还来得及。您说什么?早饭吗?不了……不了……您不用费心……,我倒是还没吃呢,其实不吃也没关系的。啊?去您的房间里一起吃?这可不好意思。既然您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是不是过5分钟我再上去?要不然10分钟?幸好您不是女士,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菱川只是嘴上客气,其实,他在东方宾馆的纯英国式豪华早餐时做陪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大工夫,身穿亚麻布白色西装的菱川,呼呼地扇着巴拿马帽,走了进来。一进屋就站到懒懒旋转的白色大吊扇的下面。穿着睡衣的本多向他问道:  “有个问题先请教一下,过会儿怕忘了。该怎么称呼公主啊?尤阿·海涅斯①可以吗?”  “不行的。”菱川干脆地答道。“这位公主是巴塔那迪多殿下的女儿,巴塔那迪多是庶出,所以称号是普拉恩·加欧,用英语称呼是罗亚尔·海涅斯。他女儿的称号是蒙·加欧,英语称呼就是希林·海涅斯,您就说‘Your Serene Highness’就行了。……总而言之,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全包在我身上。”  早晨的暑热肆无忌惮地侵入房间,本多从汗津津的床上下来去洗浴时,皮肤才有了清晨的感觉,这真是难得的感官体验。不凭借理智决不接触外界的本多,到了这里,通过皮肤感觉到了一切。自己的皮肤不时被热带植物的浓绿、合欢花的艳红、寺院的金色装饰以及突然袭来的蓝色闪电染上色彩,从而使本多感觉接触到了某种东西,没有比这种感觉更新奇的了。  温暖的骤雨,温热的水浴。外界是色彩丰富的流体,自己就像整天浸泡在流体的浴池里。这是在日本时的本多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等候早餐时,菱川似乎有意炫耀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房间里像洋人似地来回踱着步,锃亮的鞋帮映出了地毯的图案。他抬眼看见墙上挂的庸俗风景画,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家伙演艺术家,我演俗物。”对这出戏,本多开始感到厌倦了。  ①海涅斯:意为尊贵的殿下。  这时,菱川突然转身90度,从兜里拿出一个紫天鹅绒小盒,递给本多。  “可别把这个忘了。请先生当面献给公主。”  “这是什么?”  “是贡品呀。泰国王室从来不接见空手而来的客人。”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枚漂亮的珍珠戒指。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带礼物啊。真叫你费心了。多少钱买的呀?”  “哪里……不用您付钱。是我让五井物产为先生买的。反正是经理从日本人那儿便宜买来的,您不必介意。”  本多立刻明白不该在这里问价钱。不该为了私用给五井物产添麻烦,回头得把钱付给经理。想必他多报了价钱,也只好装糊涂,不跟他计较了。  “那我就承蒙你的厚意了。”本多站起身来,把小盒装进上衣口袋里,随口问道:“公主叫什么名字?”  “叫姜特帕拉公主。据说原来是巴塔那迪多殿下死去的未婚妻的名字。姜特帕拉是‘月光’的意思,哪知道又和英语的‘疯子’发音差不多。”  菱川不无得意地说。第三章  去蔷薇宫的路上,本多从车窗望见外面行进着一队队模仿希特勒青年团的少年,他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菱川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说,现在很少听得到美国的爵士乐了,可能是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奏效了吧。  在本多看来,这种变化在日本已经不新鲜了。就像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酸乳酪,一些东西放久了就达到了饱和,因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过剩的自由与肉欲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恐惧和忧虑。当一个人第一次未靠酒精而入睡,清晨醒来会倍觉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仅仅是水。……这种新的快乐开始侵入了人们的生活,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方,本多心知肚明。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常常会诱发邪恶的东西。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本多耳边忽然响起了勋喝醉后的呓语,三天后勋死了。8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为着与勋的重逢而赶往蔷薇宫。  他兴奋得如同久旱盼甘雨的土地。  本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情就是自己的本质。年轻时的本多总是把不安、悲哀或理智的明晰当作自己的本质,其实它们都不是。勋切腹自杀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只有一种徒劳的沉重感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变成了期待与勋重逢的喜悦。本多那时就感觉自己丧失了人的情感。既然自己能够免受人人难以逃避的爱别离苦,或许自己的本质属于人世之外的非同寻常的喜悦吧。  “遥远的南方,酷热的地方。……南国蔷薇色光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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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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