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上其角的那句‘黄莺倒吊啼初音’,是要用花子的尸体来为这句诗做比喻的,对和尚而言,这个动作跟杀死花子是同样重要的。当时和尚把花子挂在古梅树上之后,赶紧冲出山门,惊慌地喊叫起来,然后,又折回厨房,这时,和尚发现一个计划之外的闯入者。”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这个闯入者对了然和尚来讲,是个意外的阻碍;对我来讲,却撒下了巨大疑惑的种子。了然和尚发现闯入者躲在禅房,故意给他逃走的机会,我却研判成了然和尚认识那个男人,而以为那个人就是凶手。”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摇了摇头,苦笑着。“其实不然,那个人跟了然和尚或这件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许那人目睹到了然和尚把花子倒挂起来,就算他没看到,至少他知道在了然和尚没回来前,古梅树上是没有尸体的。了然和尚怕那人被当场抓到后泄漏此事,于是才给他逃走的机会。”金田一耕助挪了挪坐垫,换了个较舒适的姿势,接着说:“搜山那天晚上,我们正要逮捕那个人的时候,和尚却早一步从岩石后面,用铁念珠打死了那个男人。”了然和尚仍一脸的无动于衷,金田一耕助的语气也是平缓柔和的,从两人的神态上,完全看不出究竟是谁杀了人。谁在指证凶手的杀人行为。“刚才我说过了然和尚骗了我。其实,了然和尚也不是故意要骗我,是我自己误会了。这个误会使我在混沌的案情中摸索了很久;当我们站在倒挂着的花子周围时,了然和尚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管是谁,都对疯子无可奈何啊’……从了然和尚那时候的样子、声音看来,他是真心的惋惜,而且这股感叹是出自真心、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因此,我相信他的话,而同时想到那个疯子与三松。”金田一耕助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到和尚仍漠然地坐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与三松和这件案子有关,这又把我引上错误之路。当我发现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金田一耕助感伤地说:“了然和尚当时不是说‘不管是谁,都对疯子无可奈何啊’,而是说‘不管是谁,都对季节不对无可奈何啊’。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了然和尚看到用花子的血肉身体来做比喻的那句诗是‘黄莺倒吊啼初音’的句子,很明显是形容春天,然而现在是秋天,因此,和尚才会有‘不管是谁,都对季节不对(“疯子”和“季节不对”在日本读音上很相似)无可奈何啊’的感叹。也就是说和尚感叹的,其实是俳句里的季节。”了然和尚看到金田一耕助终于勘破他的心事,脸上不禁露出温和的笑容。金田一耕助看了了然和尚一眼,仍以平静的语调继续说:“啊!师父当然可以笑我。师父这样的笑容,并不是现在才有。记得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们进入正殿找闯入者,我问了然和尚这句话的意思,了然和尚刚开始还不太了解我在说什么,不久,他就发现我误会了,忙用双手遮着脸,肩膀抖动不停,呼吸也变得沉重。”金田一耕助回想那夜的情景,感到自己的愚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时,我还十分自得地以为自己这一回终于问在要害上了,所以才会令他感到惊恐,殊不知,其实了然和尚是对我的误解感到好笑,正抱着肚子大笑呢,只是为了不让我发现,才用双手把脸遮住,我、我在了然和尚面前,简直像个小孩儿。”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感到有些羞愧,讲起话来又有些结巴了。“哪里、哪里,金田一先生。”了然和尚终于停住笑,并以安慰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说:“你绝对不是小孩儿,你很优秀、很了不起,能够看出这些关键就值得钦佩了,毕竟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好了,花子的事情就到此为止,现在轮到雪枝跟月代了,请继续吧。”“雪校被杀的关键是……”金田一耕助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尸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放到吊钟里面的呢?根据清水的说法,他在八点四十分左右经过时,曾用手电筒照过吊钟,那时候吊钟外面没有看到和服袖子。然后,清水跟村长下了坡道往分家去,过了十分钟左右再折返,经过吊钟旁边的时候,雨下大了。我可以判定,雪枝的尸体绝对不可能是在这之后才放到吊钟里面的。因为跪坐在吊钟里的雪枝,除了那截在吊钟外面的和服袖子之外,没有一个地方是湿的,虽然背部有一点湿,但是,其他地方都是干的。因此,我大体可以确定尸体放进吊钟里面的时间,是在下雨以前。也就是清水巡警跟村长第一次经过吊钟旁边,往分家去的那段时间以前。”矶川警官不自觉地将垫子向金田一耕助面前挪了一下。金田一耕助继续说:“他们往返的时间加起来大约有十四分钟。一开始我猜想在这十四分钟之内,凶手就足以利用杠杆原理把吊钟撑起来,再把雪枝的尸体放进去。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怪怪的,就算雪枝是在七点被杀的,凶手为什么非要等一个半小时以上,再利用这点短促的时间来放尸体呢?”矶川警官默默地点头,认为金田一耕助问的有理。“根据清水的说法,他们第一次查看吊钟的时候,雨就稀稀落落地下了。照理说,尸体某些部位多少会湿掉才对,然而刚才我也说过,雪枝的尸体上一点都没有淋到雨。为什么呢?我突然想到,也许尸体是在清水跟村长第一次经过之前就放在吊钟里面,这当然是最自然的了。”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矶川警官,矶川警官也正以一种“快说”的眼神催促着他。于是,金田一耕助说:“问题是:当清水跟村长用手电筒查看的时候,为什么没看到和服袖子呢?那和眼色彩艳丽,长长的袖子都拖到路这边来了,就算是手电筒的电力不足,也应该照得到才对。这下子,我也想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正在我烦恼的时候,却在清公的理发店里听到那天晚上还有一个吊钟在坡道半路上走路的消息;又听到分家的仪兵卫说,以前月代她们母亲演道成寺那出戏的时候,有个道具吊钟是会从中间一分为二的,而且那个道具吊钟应该还放在本家的仓库里。这两件事拼凑起来,使我马上茅塞顿开。”金田一耕助有点得意地说。“能知道魔术用的道具,就等于知道魔术的秘密,接下来,我只要揭开凶手行凶的过程就可以了。凶手之所以把雪枝的尸体放在吊钟里面,露出袖子,并不是他一时疏忽,而是故意要让人看到。然后,他在吊钟上面再罩上一个纸糊的吊钟,遮住露出来的袖子,因此,清水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的是道具吊钟。”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感到有点口干舌燥,停了下来。“你昨天从海底把道具吊钟找出来了吗?”了然和尚仍低垂着双眼,慢慢说。金田一耕助喝了口茶继续说:“是的,我发现在悬崖岬角往外突出的路上,有石头滑落的痕迹。我推测凶手是先将吊钟的龙形钓钩上绑着很粗的绳子,另一端则绑着一块大石头。凶手让清水看到纸糊吊钟,目的是要有人证明当时吊钟下没有露出和服袖子。”矶川警官不住地点头。金田一耕助继续说:“然后,他再把放在悬崖下路边的大石块往下推,纸糊吊钟就在石块的拉扯下牵动机关,从中间裂开,掉进海底,而雪枝和服的袖子就从真吊钟的下面露出来了。昨天晚上我也问过清水,清水说,他第一次用手电筒照看的吊钟,感觉上好像比第二天早上看到的吊钟稍微大些,他以为是晚上光线与视力都差的原因。”金田一耕助苦笑着说:“叫人纳闷的是:凶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呢?很简单,就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清水在八点四十分左右经过,吊钟下面没有和服袖子,目的是要让人误以为雪枝尸体放进里面的时间,是在清水经过之后。这样,谁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谁又最有机会去把石块推到海底呢?”这两个问题,令矶川警官皱起眉头。金田一耕助接着说:“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地感到恐惧和疯狂。因为同时合乎这两个条件的人,除了村长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村长跟清水一起查看吊钟,村长跟清水一起走下放着石块的坡道,再加上周围一片黑暗,即使他把石块推到海里,清水也不会察觉。为此,我昨天晚上专门问过清水,清水说,他们下了悬崖后没多久,村长说要去小便,因此,清水就一个人先走。今早,我到那个悬崖下仔细勘察过,发现附近有重物滑落的痕迹。清水还说,当时,他好像听到‘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海底的声音,可是当时由于天气不好,海浪又大,风声啸啸,他也听不太清楚……”金田一耕助又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门外。矶川警官却频频催促他,叫他继续讲下去。“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原来杀死花子的人是了然和尚;杀死雪枝的人是村长。这实在是疯狂极了,恐怖到令我自己都难以承受。尽管我不想往这方面去想,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了然和尚杀死花子,村长杀死雪枝。那么,杀死月代的会不会是医生呢?这么一想,我简直快疯了。”金田一耕助语气略显激动地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月代不是被医生杀死的。相反,除了医生之外,没有任何人有机会杀月代……”“金田一,这里有点不大对。”矶川警官第一次开口,却带着纠正语气。“医生也许有机会杀月代,但你别忘了,医生的左手断了,再说,月代是被人用日本手巾勒死的,一只手怎么勒死人……”“并非绝对不可能,警官。”金田一耕助语调忧伤地说:“他们也知道那条手巾是整匹染的。祭坛的对面,靠门的右边挂有很多根把铃挡跟猫绑在一起的布条。如果在那些布条中混进一条染色手巾,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幸庵医生就这样用右手握着那条手巾的一端,然后偷偷走近正在祈祷的月代身后,迅速卷住她的脖子,并用力拉扯。”金田一耕助指手画脚地说:“由于手巾的另一端固定在门框上,因此,幸庵医生只要单手就可以勒死她了。等到月代气绝之后,他就把手巾切成适当的长度。警官,你还记得那条手巾虽然很脏了,但是切口却很新吗?这就是说,即使是单手的幸庵医生也可以用日本手巾勒死人,完成这件不可能的罪行。”夕阳西斜,在安静的书院里,矶川警官急促的呼吸声,听来有种惊魂肯定的感觉,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用沙哑的声音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了然和尚、村长、医生,这些犯罪天才都聚集在狱门岛了?”“不,你错了。”金田一耕助以平静的语气更正说:“我刚才也说过了,了然和尚、医生、村长都只不过是杀人机器而已。可怕的是,想出这三种杀人方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去世的嘉右卫门。警官,你也听说过吧?嘉右卫门死前中风,左手不能用,于是他想到用这种方法杀月代;医生也是故意弄断左手,照套他的方式。我想这一点,师父应该可以讲得更详细才对。”金田一耕助这时候停顿下来,平静地望着了然和尚。夕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千光寺在寂静中迎来了黄昏。寺院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矶川警官站起来扭亮电灯,冷而白亮的灯光,霎时间照亮了整个书院,也照亮窗外被雨淋湿的花台。了然和尚仍然垂眼观鼻,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情,盘腿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始慢而沉稳地说:“岛上的人都知道嘉右卫门临死的时候,心里有多悲痛,也难怪他要感到悲痛,毕竟他惟一的继承人——他的儿子与三松,做了那么多蠢事,最后又疯了;他的两个宝贝孙子又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下一堆女人。而本家的这三个女人,又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担当大任,再加上分家的志保,又常利用鹈饲来捣蛋。”了然和尚悄悄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又接着说:“嘉右卫门曾在战争结束时病倒一次,造成半身不遂,只是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到了十月初他又病倒了,这次,大家都认为他没救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然而他一想到本家的未来,就感到像被地狱里的鬼火烧遍全身似的。”了然和尚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他去世的前两天,把我、村长、幸庵叫到他枕边,对我们说了些奇怪的话。即使到现在,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都还能感觉到嘉右卫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他说:‘大家听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到我杀死了月代、雪枝跟花子,而且是用很美的杀法。’嘉右卫门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一种很奇特的笑容。然后,他把所有的杀人细节告诉我们,就跟刚才金田一先生说的三种杀人方法一样。”了然和尚带着回忆的神情说:“其实嘉右卫门并不是在做梦,事实上,当他第一次病倒的时候,噢,不,应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慢慢在研究了。我们跟他比较接近,因此,他常常对我们开玩笑说,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他就要亲手把三个女孩杀死。但是这次,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了然和尚无奈地笑一笑,说:“嘉右卫门说:‘我很希望能亲手杀了那三个女孩,但是,我的身体变成这个样子,已经没办法了。本来我应该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动手,但是千万太跟阿一都毫无消息,我不想随便杀人,因此才一直没动手,现在眼看着我就要死了,心里却还留着这份遗憾。师父、村长、医生,如果你们可怜我的话,就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了然和尚说到这里,不由地神色黯然。他喝了口茶之后,又接着说:“嘉右卫门再三拜托我们,他说:‘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就照我刚才说的方法,把三个女孩杀掉,才能让我在九泉之下安心。’嘉右卫门一面流着泪,一面向我们三个人叩拜。接着,他还从枕头下面拿出三张色纸说:‘这就当做我留给你们的遗物,看到这个,你们就不会忘记我的遗言。’之后,他又详细地解说每种杀人的方法,并且再三地说:‘拜托,拜托,如果你们违背我的心愿,我做鬼都不会饶你们的。’”了然和尚说这些话时,语气虽沉缓,却透露出无限的感伤。他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后说:“嘉右卫门把其角的句子给我,‘头盔压顶虫嘶鸣’给村长,然后把‘与女一家荻和月’给幸庵医生。这三张色纸就贴在那扇屏风的上面,放在金田一先生的枕头边,你应该也看过了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是因为村长记得你的名字,他找出旧报纸确定无误后,我才知道你是名侦探。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经从千万太那里听到了什么,因此,我觉得不给你任何线索,未免太卑鄙。我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是名侦探的话,应该可以解开俳句之谜,如果解不开,就表示你太笨了,根本不配当名侦探。因此,我不管村长、幸庵医生如何反对,仍把屏风拿给你。结果,我们输了。输得好,输得令人心服口服。啊!话题扯远了。如果你看到嘉右卫门在讲这些遗言时的悲痛神情,你也不会狠下心来拒绝的。”了然和尚神情肃穆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接着说:“所以那时我对他说,你放心吧!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的话,我们一定照你刚才说的去做,即使会下地狱,我也一定会把花子的尸体倒挂在古梅树上的,我佛如来做见证,我绝不说谎。村长跟幸庵听到我这样说,虽然感到害怕,却也不得不信誓旦旦地附和一番。嘉右卫门听了感到很放心,两天后就闭眼归西了。”说到这里,和尚的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金田一耕助和矾川警官都沉默着,仿佛在听战国时代战败武将的悲哀故事。“办完嘉右卫门的丧事不多久,我就跟村长、幸庵两人谈过,当时,幸庵曾经很担心地问我说,你真的要遵守约定吗?我大笑着对他说:怎么可能?现在就算是想要完成嘉右卫门的心愿也没办法了。”了然和尚换了个姿势,接着说:“你们看这座岛上哪有吊钟?嘉右卫门疯了,才会忘记吊钟已经捐出去了,岛上没有吊钟,就不能完成‘头盔压顶虫嘶鸣’,这样,村长就不用遵守约定了;既然村长可以不守约定,那么我们守不守约定也无所谓,不是吗?村长跟幸庵听我这么说,才像卸下肩头重担一般放了心。可是,可是……”了然和尚脸上出现极端痛苦的表情。“过了一年,吴市通知我去取回吊钟。我怀着紧张的心情与不祥的预感出发,在吴市办完领回吊钟的手续后,却在回来的途中听到阿一生还、千万太的死讯,我好像被人从背后猛敲了一下头似的,村长跟幸庵也有相同的感觉。嗯,他们比我更感到恐惧。从此之后,我们三个只要聚在一起,一定会讨论这件事情。后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一切的条件都太齐全了,恐怕是嘉右卫门的意志在冥冥中支配的吧!”了然和尚突然抬起头,两眼精神地看着矶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我曾经长时间观察过那三个女孩,发现她们简直就像叫春的母猫一样随处发情,再加上有鹈饲跟她们乱搞,可想而知,以后还会出现第二、第三个鹈饲。为了她们好,也为了使这个小岛安定,我觉得不如让她们死了比较慈悲。所以我对幸庵、村长说:我决定要遵守约定,至于你们要怎么做就随便你们了,你们要去报警也无所谓,倒是嘉右卫门的魂、我的魂,一定会对你们纠缠不休的。”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轻轻吐了口气。了然和尚仍一脸平静地说:“他们俩本来也不相信我会做,直到我把花子杀了,把她倒吊在古梅树上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坚定,这时,他们比较不怕嘉右卫门的怨气,反而怕我这活人的纠缠。花子死后,这两个人也终于下定决心实践计划,首先是村长,接着是幸庵。我为他们俩感到悲哀,我也曾想过:万一事发,我愿意承担众人的罪……”了然和尚深深叹了一口气,挪了一下坐垫,转头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是。”“村长跟幸庵怎么了?”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彼此对望了一下。“村长昨天晚上就逃离这座岛了。师父,是你提醒他的吧?”了然和尚微笑着说:“昨天看到你从海底将道具吊钟拉出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既然你能看出这一点,可见我们真的完了。于是我立刻去警告村长跟幸庵,幸庵当时烂醉如泥,不知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村长逃走了吗?那幸庵呢?”“医生他……”金田一耕助看看矾川警官,又看看和尚,有些欲言又止。“幸庵怎么了?”了然和尚急切地追问。“他疯了!”“疯了?”了然和尚悲痛得闭紧了眼睛,眼角有一滴盈盈泪珠,他伸手抹去,然后又恢复沉稳的神态,重重叹了一口气。“是吗?胆小鬼就是胆小鬼。”了然和尚以平静的语气说。“不只是这样,今天清水接到从笠冈本署打来的电话。”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说。了然和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皱着眉头问:“笠冈本署打来的电话?金田一先生,这跟幸庵有什么关系?”金田一耕助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说出来,但是又不能不说。笠同打来的电话是说,他们在神户抓到一个诈骗犯,据说他是从缅甸复员归乡的军人,他挨家挨户到战友家去拜访,后来他发现,如果去通知说战友还活着,这些战友的家人不但会很高兴,而且还会请他吃饭、送他很多礼物;如果通知说战友死了,就没这么好了。因此,即使是已死的战友,他也会说那人还活着。”了然和尚的脸上突然出现惊愕慌乱的神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金田一先生,难道阿—……”金田一耕助看着了然和尚,内心感到既无奈又痛苦,他知道,这句话一说出来,一定会把和尚那自我安慰的象牙塔击得粉碎。“是的,阿一已经战死了。如果老实对你们讲的话,谢礼一定会很少,因此他才……啊,啊,师父!”了然和尚突然站起来,吓得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不得不立刻跟着站起身来。只见了然和尚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那双眼睛已经瞳孔放大,如同玻璃珠般失去焦距,没有光泽。看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只见他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过了一会儿,了然和尚看着金田一耕助,然后又慢慢看了矶川警官一眼,身体慢慢左右摇晃着,两边脸颊上也突然胀起如蚯蚓般的血管,一张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红潮。“南无……嘉右卫门……”“啊!师父!”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赶紧从左右两边抱住了然和尚,他却像是要甩开他们的手似的,挣扎着像棵枯树似地往后倒下。了然和尚就这样去世了。尾声、再见,狱门岛案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金田一耕助现在要离开狱门岛了,清水、竹藏和理发店的清公都到泊船处来送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的天气都太好,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今天又下起细雨来。“清水,还是没有村长的下落吗?”金田一耕助关心地问。“没有。岛上的人都在说,他搞不好已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自杀了。”“是吗?”金田一耕助像是自言自语地反问了一句。大家默默地站在泊船处,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讲话。金田一耕助的内心感到寂寥得犹如一棵枯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哀。“为什么?”理发店的清公终于忍耐不住,连珠炮似地说:“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沮丧啊?金田一先生,你赢啦,应该高兴才对嘛!干嘛这么闷闷不乐呢?我看你干脆留在岛上算了。何况早苗这么能干、又这么漂亮,即使在东京也很难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喂,金田一先生,你用不着这么沮丧!喂,竹藏,别告诉早苗……”其实清公说的没错,金田一耕助自己也曾这么想过,昨天,他问早苗想不想去东京。金田一耕助突然蹦出这么唐突的问话,使早苗吃了一惊。但这位姑娘非常聪明,很快的,她就明白了金田一耕助这句话的用意,于是低下头,轻声地说:“……不,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虽然哥哥跟本家哥哥都死了,我也很清楚往后的日子会很辛苦,但是不管是这座岛或是整个日本,都在改革中,就连船东也不能再梦想过往日的生活了。不过,尽管前途多艰辛,我还是不能停止不前啊,本家还需要我。”早苗委婉地说着。然后,她很快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又低下头,以一种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金田一耕助说话一般道:“最近将有很多复员的年轻人回到岛上,我会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好丈夫,守住鬼头本家,否则祖父在九泉之下是无法瞑目的。生于岛上,死于岛上,这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我们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说完,早苗立刻别过脸,脚步蹒跚地离去。“竹藏,和尚、村长、医生都不在了,本家就拜托你了。”金田一耕助叮嘱着竹藏。“放心,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竹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此时,“白龙”号来了。“金田一先生,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之后,请通知我们。如果抓到村长的话,我也会通知你。”清水大声地说着,仿佛不这样说,船就马上会开走似的。当小船正要开出去的时候,有个穿着复员军人服装的人慌忙跑到栈桥上,他既没穿雨衣,也没撑伞,浑身湿淋淋的,十分狼狈。大家仔细一看,发现来人竟是鹈饲章三。“哈哈,鹈饲,你终于被扫地出门啦!分家的老板娘还真现宝哩!”理发店的清公刻薄地说。鹈饲满脸涨得通红,迅速跳上小船。这就对了,这里不是外乡人居住的地方。金田一耕助在心中默默地说。小船静静划出去的时候,细雨纷飞的空中,隐约传来千光寺的钟声。是了泽敲钟为我送行。唉呀!那真是个带着可怕回忆的钟……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有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在小船上对着斜风细雨中的狱门岛合掌道:“再见,狱门岛……”(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