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优午说了句话。” “我又不是故意要吓他的。” 身边同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显然出自于日比野之口,而另一句则不知从何而来。不,如果我愿意承认的话,声音来自于稻草人。 “你总算来到这座岛了。你听日比野说过了吗?这里是一座名叫荻岛的小岛。” 我最先想到的是,对方会不会是使用了录音机之类的机器。 “这可不是恶作剧。我是稻草人,并不是我爱说话,只是一出生,我就会说话了。” “出生?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怕了,因为这具有真实性,简直就像小孩子毫不思索地顺口说出生日一样。“以日本年历来算的话,就是安政二年。” 我只要听到明治或大正以前的年号,就会以为对方是在说故事。 “秘鲁带印度的舰队过来是在一八五三年,对吧?也就是所谓的黑船事件(注:“黑船事件”结束了日本的闭关时代。当时的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培里率领四艘黑色军舰抵达日本,带着总统国书正式要求日本幕府开放门户,随后其他欧洲列强亦迅速跟进,要求日本开放港口,给予片面最惠国待遇等。)。”日比野用很得意的语气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优午就一直站在这儿了。” “是培里。秘鲁是国家。”稻草人那边这样说道。 我仍旧半信半疑,但听到他的纠正,不禁莞尔。我总觉得稻草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会浮现表情,脸部仿佛随着他说话而隆起。 “优午早就知道你会来了。” “我早就知道在这一个月内,会有两个外人过来。”他的语调平稳。我侧耳倾听,听见了些许轻风拂过的声音,像是坏掉的笛子发出破碎的笛音。“一个是曾根川,另一个是你。”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八成在颤抖。 “优午等了一百多年。”日比野骄傲地说道。 “一百年?”要我相信,免谈! “我跟日比野说过这件事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说道。 “你说过啦,前一阵子跟我聊天时,你说你从秘鲁时代就一直在等伊藤。” “培里!”稻草人又提出纠正。 “等我?” “请放心。那个警察不在这里,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不在这里。” 我说不出话来。稻草人竟然知道逮捕我的那个城山。 * 我回想起半天前在警车上发生的事。 “你是伊藤吗?”城山问道。我这才发觉那名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却马上认出我来。 我一惊之下,不知如何开口。我们坐在警车的后座,彼此对望着。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蠢事?”他非但不替我担心,反而显得幸灾乐祸。 蠢事?或许的确如此。 我打算到便利商店抢劫,而且只靠手上的一把菜刀,马上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那确实是件蠢事。然而,我却不认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反而想用那种愚蠢的方法,让自己的人生从头来过。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只不过前来逮捕我的警察是城山这个事实令我感到愕然。要是我能在事前预测到,就算发神经也不会跑去抢劫。我对老天发誓,绝对不会那么做。 “你住在这个地方,对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淡淡地说道。 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点也没变,还是跟中学时期一样,那种像蛇般纤细敏锐的眼神,眼珠的颜色有些黯淡。正在开车的另一名警察大概看不见这个角度,城山突然朝我的脸颊揍了一拳。“你、真是个、蠢货啊!”他似乎很愉快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中学时代的明显差异在于我是个落魄的犯人,而与此相对的是城山站在警察的优越地位。 中学时代,城山从来不曾把我当作过霸凌的对象。 我当时担任足球社的中锋选手,风光一时,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上补习班的城山几乎没有交集。他不是那种不顾别人感受,到处说八卦的人。但是他身边总是聚集了几个朋友。不,或许那不能称为朋友。他和一群闲着没事干、老是跷课的大块头厮混。在我短暂人生里所遇见的人当中,城山算是最低级的那一种。 举例来说,那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在考试前学校里没有社团活动,我在回家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城山。好像是不期而遇,他也一脸讶异,然后笑得很自然,举起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肉啊。”他说,从里面取出火腿,那是一大块厚肉片。“这很贵的哟。” “晚餐吗?”听我这么一说,他发出窃笑声,仿佛我的蠢样非常好笑似的。 “火腿上插着一把大剃刀,我正把插着刀的肉块丢进有狗的院子里。” “你在开玩笑吧?” “狗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吧?那样的话它们是不会吃的啦!” “你在开玩笑吧?” “那些家伙即使舌头被割成两半也会吃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揍他,我们的体格不相上下,比腕力的话,说不定我还略胜他一筹。可是,我当时却逃走了。换句话说,我什么也没做。理由只有一个,大概是因为害怕吧,我没有勇气面对同学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 城山应该至今都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制裁,这正是他跟其他混混最大的不同之处。他的行为并不是幼稚地想要吓唬别人或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是要践踏某人,并从中获得乐趣。 初二时,同一个地区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对老夫妇中的先生遭人杀害,新闻报道那是一桩临时起意的强盗杀人案,结果凶手并没有落网。 我曾经听说城山四处吹嘘人是他杀的,朋友用一种怯懦的语气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浑身不自在。城山好像这么说:“反正老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乐趣,不是吗?如果两人过得和睦融洽,杀掉其中一人,另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发疯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几个星期以后,我又听见城山说:“那个老太婆没死啊,说穿了这对老夫妇不过就是外人嘛。” 我当时也没有揪起城山的领口好好痛打他一顿,我选择了逃跑。我怕与他扯上关系。城山的父亲就算不是政治家,其地位也和政治家相去不远。我告诉自己,“掌权者的儿子我们惹不起”,要忍气吞声,努力忘掉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挺不错的哟。”他在我耳边说。最不该进入警界的人竟然当上了警察。当时,在我脑海中回响的声音说不定不是挨揍声,而是绝望的叹息。 祖母只在我中学的教学参观时,见过城山一面。因为父母抽不出空,不得已只好请祖母代为参加。 城山的成绩很优秀,长得一表人才,乍看之下是个完美的“模范生”。实际上,包括我父母在内,其他的学生家长都对他青睐有加,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向他看齐”或“与他保持良好关系”,可能也是受到他父亲的社会地位的影响。 虽然如此,祖母却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当天夜里她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孩子很可怕。那个小鬼在楼梯上接近我,突然伸出手对我说:‘你是伊藤的祖母吧?’那是一双曾经将人从楼梯上推落的手,他有一对杀人魔的眼睛,一双强奸犯的手。” “把人家的朋友讲得真难听啊。”我笑着说。但祖母也看穿了我的这句话并非发自内心。“你们算哪门子朋友啊?要是有人引发战争,肇事者一定是那种小鬼。” * 我觉得很头痛,要我接受稻草人会说话这个事实,简直是强人所难,何况对方还说能预知未来,能接受这件事的大概只有天真的孩童。 “你认识城山吗?” “他是个可怕的男人。”稻草人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当上了警察。” 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和稻草人争辩。但我对这个事实假装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优午能够预见未来。”日比野焦躁不耐地说。 “有一种东西叫做天气预报不是吗?那也像是在猜测未来的事。几个小时后、一天后、一个星期后……总之,我也和那一样。”稻草人说。“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准的。” “我也是啊,经常不准。”稻草人看起来像在微笑。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明明只有一块质地细致的布。 “最近的事情,我可以说得准确无误,但是几个星期以后、一年、几年后的事情,就经常说不准了。随着那一天的接近,未来看起来会越来越鲜明,就像镜头渐渐对上焦一样。”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来?” “唯有这件事,我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看到了它的可能性,虽然只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但在三个星期前左右,我很清楚你会来。所以,正确来说,我大概是在三个星期前知道的。” “优午能够完全预知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他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日比野望着山丘的方位,扬起下巴朝着天空,仿佛相信他们的未来是来自那个方向。 “是啊。如果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应该没问题,不过更久以后的事情就没办法了。所以,就算你想问接下来会如何?什么时候会离开这座岛?回到仙台会怎样?我也无法回答。” 我想问的正是这些,有一种被他先发制人的感觉。“你,无法预知吗?” “正确地说,是无法断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知道几个选项。你未来的人生大致可以分成几十种类型。真要细分的话,或许会变成几亿种。可是,你实际会遇到的未来只有一种,你的未来究竟会怎样,实在很难说,因为未来会因为极小的变数而改变。”稻草人以缓慢而平稳的声调说话,“所以,目前还无法预知。或许说成无法特别断定比较正确吧。” “所谓会依状况而改变的,是指天气或温度吗?” “举例来说,假设一对男女可能相遇。”稻草人的声音异常温柔。“顶多也不过是有可能。如果那天下雨的话,不,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有一只小虫的尸体掉在步道上,说不定男方就会因此改变路线,这么一来,他就无法遇见女方。要断定未来,必须知道许多细节,而越是遥远的未来,就越难掌握细节。” “所以你无法断定。”我点点头,“是吗?”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 “那是混沌理论(注一:Chaos theory,许多不可预测或看似无关的事件,对于大多数系统均能产生反馈和无法预测的影响。)。”我低喃道。那应该是某国的气象学家发现的科学理论。“明明有规则却无法预测。” “这家伙说的话真难懂。”日比野发出调侃的声音。 我寻找比喻,思索更简单易懂的说明方式。“你知道果汁机吗?” “把塞进去的水果搅打成果汁的机器,对吧?”日比野立即回答。 “只要将水果放进果汁机,就能打成果汁。放进橘子,就能打成橘子汁。” “有时候是香蕉。” “那就会变成香蕉汁。总之,有那样的规则存在,放什么进去就会变成什么,那是不变的道理。那么,假设有一次想打出很好喝的果汁,只要混合各种材料,就真能打出非常美味的果汁。” “那很好啊。” “对,太好了。但我要说的是,改天想要再打出相同口味的果汁,却打不出来了。不是少了什么材料,就是分量不够。结果打出了完全不同的饮料。” “味道完全不同吗?” “对,完全不同。只不过是因为材料略有不同,就打出了完全不同的果汁。果汁机是一种非常敏锐的机器。这样打出来的果汁,我们称为混沌。” “这名字听起来很难喝。” “如果所有材料都和之前一样,分量也分毫不差的话,就能产生相同的结果,打出相同的果汁。但相对地,只要调味料少一匙,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结果,甚至连室内的湿度和温度也得调到相同才行。” 为了获得相同的结果,必须零误差地备妥所有材料与环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虽然是决定论(注二:一种哲学理论,主张一切事件,包括人类的决定,完全受先前存在的因素决定。),却完全无法预测,这也就是所谓的初期值敏锐性。 “说不定这和优午讲的很像。”日比野摇摇头,“总而言之,条件略有差异,就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对吧?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能预知未来。” “一群鸟聚集在我身边,十二月的北风,带来人们的消息,我连非常细微末节的事情都听得见。是啊,我想你刚才说的就非常接近。”说不定我不管打哪种比喻,稻草人都会这样接纳我。“我想必是以那种方式知道未来的,我大概比人类知道更多正确的资讯吧。所以,将资讯放进果汁机,我就能预知未来。” “神明的菜单。”日比野面不改色地说,“未来取决于神明的菜单。” 应该是我的错觉,但我仿佛看见稻草人点头。“神明的菜单上列出很多材料,真是豪华。” 我觉得那句话听起来非常悦耳。 请发问,优午说。 “问什么?”日比野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需要解释什么?” “不,伊藤先生一定满脑子疑问。”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譬如说啊,日比野现在戴的手表上头有 SEIKO 的字样。在这个封锁了一百多年的地方,为什么会有 SEIKO 的手表?” “噢。”日比野频频点头,十分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仿佛多摸几次,手表就会闪闪发亮。“是轰大叔啊,因为那个大叔是例外。” “轰大叔是例外?” “这是一座孤岛,岛民不会与外界往来,但只有轰大叔例外,他是商人。在岛外,买卖东西的人称为商人,对吧?他自己是那么说的。明明长得就像一头熊……” 这座岛上的商人指的是什么? “轰大叔往来这座岛与岛外之间,将岛上居民想要的东西、所需的东西带回来。因为他有一艘巨大的船,是那种有引擎的家伙,他用那艘船把东西运回来。” 我不太能理解,就算他把东西带回来,那些东西也不可能免费吧。买东西的钱哪里来的?话说回来,这里用的是什么货币?一介商人往来岛与外界之间做生意,实在令人无法立即相信,但麻烦的是,日比野说明这件事的语调也不像在说谎。回想起来,自从见到日比野,我就没有从他身上嗅出过说谎的气味,感觉一切都像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语言呢?”我继续发问,“这里从江户时代封锁到现在,但你们与我沟通不是没问题吗?” “和优午讲话,大概锻炼了我的语言能力。再说,轰大叔也会教我不知道的单词。” “不过,你的抑扬顿挫有点不太一样。” “抑扬?什么东西?”日比野纳闷地问道。 “刚才遇见那个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该不会也是轰先生拿去外面卖的吧?” “除了轰大叔还会有谁?只有那个男人会出海啊。” “岛上的其他人不去外地吗?”既然有交通工具,应该没必要闭岛不出。 “目前为止没有人出去过。轰的父亲或祖父,除了他们家的人以外,谁也不曾出去。” “因为没有船吗?” “因为我们相信。”日比野抬起视线。 “相信?”我想起了祖母的声音,她要我别接近宗教。 “优午从以前就说过,不要离开这座岛。” “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定吗?” “遵守路标需要理由吗?” 对话中断了。四周很安静,悄然无声,唯有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四周静得令人出神。 “你不相信吗?”日比野担心地看着我。 “很遗憾。”实际上,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 “算了,至少你比曾根川好。那家伙误以为我们是疯子,差点就要用带来的猎枪射杀我们。” “猎枪?” “那个名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带了一支猎枪来。一支长得莫名其妙、适合白痴使用的枪。老古董一件。” “他是来打猎的吗?”这座岛上丘陵遍布,残留着许多大自然的风貌,说不定会有猎物,但真正的大自然力量不容小觑。 “你还有疑问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 “这里从一百五十年以前就不与外界往来了,是吗?” “除了轰以外。” “日本在江户时代采取过闭关政策。”我从脑中挖出日本史的知识。 “那种事情我们知道。”日比野嘟嘴说道。 “也就是说,这座岛一直处于闭关状态。照理说现在路上不是应该还看得到挽发髻的武士替藩主征收年贡并遵守其家规吗?可是,西方文化却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里。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也夹杂了外来语。” 原来是那么回事啊,日比野点点头。我等着优午解释。如果他就此不发一语,我将伫立原地,而他也会成为一个不中用的稻草人。 * 为什么呢?这时候,我又想起祖母说过的话。 “人生就像在搭电扶梯,即使自己伫足不动,不知不觉还是会前进。一搭上电扶梯就不断向前,目的地早已决定,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终点迈进。不过,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以为只有自己不在电扶梯上。”接着,祖母还说,反正电扶梯会移动,与其气喘如牛地工作,还不如好好享用美食。 “不工作的话,就不能吃饭;不工作的话,就没办法抵达终点。所以我要工作。”我反驳道。 “所谓的电扶梯,其实在哪里下都不会有太大差异。” “你想说什么?”我一发脾气,祖母就一脸装傻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会为赶时间的人腾出电扶梯右侧,那是基于什么常识?” * 假如人正在搭电扶梯,说不定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知道目的地或抵达楼层的景色。 “这座岛从一百五十年前起,就停止了与外界的交流。” “所以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道。 “在那之前,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有过交流。” “在那之前?”我的声音尖锐了起来,“这就怪了。在那之前,这个国家本身采取了闭关政策。” “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悄悄地往来。”稻草人如此断言,“你知道一个名叫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支仓常长。”日比野欣喜地高声说,露出那种以当地职业棒球选手为傲的笑容。 支仓常长,我鹦鹉学舌地重复道。他的详细事迹我并不清楚,但我记得学校里教过,在伊达政宗时代,他曾远渡欧洲,他的船“San Juan Bautista”人称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之后现今展示于石卷市。 “那个去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吗?”我说,“他去拓展贸易?” “是藩主下令要他去找传教士的。”日比野似乎很清楚。 “可是,日本当时处于闭关时期,那是一个让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像的版画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的时代,那个时代为什么要派人去找传教士呢?” “支仓常长出发时,这个国家还没实施闭关政策,也没有人做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版画的行为。日本是在他出发之后,才改变政策的。”日比野似乎想说支仓常长没有错。 “当然,罗马人也不相信。毕竟,一个采取闭关政策的国家,居然还有乡下藩镇派使节前来请求传教士传教,对方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太矛盾了。结果支仓常长便无功而返。”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优午的说话方式简洁有力,仿佛要我“自己想象”这个遥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身负使命,前往一块陌生土地,却铩羽而归。 “很少人知道支仓常长回日本之后的事。” “还有后续吗?” * 我和祖母一同看完电影《外星人2》之后,她说,续集大多会开始夹杂谎言,这是骗子的骗人手法。他们一开始会说实话让人放心,然后夸大其词,引起对方的兴趣,意图欺骗对方。你可千万别被那种花言巧语给骗了喔。要提高警觉!提高警觉!从她当时的说法来看,说不定她反而相信外星人真的存在。 * “支仓常长来过这座岛。”日比野说,“他把这里当作与欧洲交流的场所。” “实际上,他是来与我们约定,让西班牙人利用这座岛的。”优午说,“当时,包含殖民地墨西哥在内,欧洲人将这座岛定位成旅途中养精蓄锐的地方。” 我心想,那会不会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的历史。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静静地诉说历史,“他父亲被判死刑,虽然他的罪名没有留在历史上,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引起话题的那件事。有一本书提到,当时有人向伊达藩提出遣欧使节船的计划,伊达藩不知道该派谁执行那趟危险的旅行,于是选了死不足惜的死刑犯儿子支仓常长。原本以为是英雄的人物现在成了罪人的儿子,这件事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这座岛距离从前用来流放犯人的地区很近。江户时代,会依罪名的轻重判处流刑。牡鹿半岛靠近我们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都是仙台藩的流放地区。其实,这座荻岛也离那些岛屿很近。” “这里不是流放地区吗?” “从江户时代起幕府和藩就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座岛。”稻草人似乎对此感到高兴,接着说,“支仓常长打算在这里实现他长年思考的点子。” 优午说,那就是瞒着藩和幕府与欧洲交流。 “被流放到江岛的支仓常长在前往欧洲之前,也就是他父亲等待死刑期间,他已经知道了这座荻岛的存在。”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到了接受遣欧船的使命,利用这里逃离藩的计划。 “然后,那个男人成功地完成了计划。”日比野骄傲地说道。说不定这座岛的岛民奉支仓常长为英雄。 “说是交流场所,其实欧洲人好像也只是随兴造访这里,稍事休息就离开了。不过,从那时候起,外来文化逐渐渗透了这座岛,那肯定是这座岛的文明基础。” 当时的我,需要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他该不会是死在这座岛上的吧?”我问。 “岛的另一头有一座坟墓喔!”日比野回答。 支仓常长的身世被笼罩在一团谜雾中,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与欧洲交涉失败之后,回到藩遭到了处刑;也有人说他变成虔诚的基督徒,结果到底怎样还是无人知晓。 还有人说,他是搭西班牙的船回来的。一般的说法是,他八成将“San Juan Bautista”号卖给了哪个国家。不过,我认为他或许将船开到这座岛,然后再搭西班牙的船回到伊达藩。如果把自己最重要的一艘船送回藩,未免也太划不来了,索性把船藏在荻岛。有没有这种可能?而搭外国船回去,说穿了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手法。 虽然我心里觉得这是一派胡言,不过一旦松懈下来,想象力便自行运作,脑中浮现出支仓常长费时七年才完成的狂野计划。 “这座岛在那之后就与外界隔绝了。不过,在那之前吸收了西方文化。当然,岛民现在也会通过轰买外面的东西,才能获得衣服和鞋子。如何?这样有没有稍微解除你的疑问?” “啊,哪里。”我开始不在意那些小事了。 接着,优午说:“我随时都站在这里。”他仿佛知道我还会再来。不,实际上他就是知道吧。即使感受不到“真实感”,我还是开始接受这座岛了。 我和日比野一起离开了水田。我频频回首。 “很怪吗?”日比野担心地问。 “不会。”我回答。我是真心那么想。稻草人优午泰然自若地说着超乎常识范围的事。事实上,稻草人会说话本身就已非一般常识了,但那顶多只能算是我已知范围内的常识问题。管他什么闭关、支仓常长的庆长遣欧使节船和混沌理论,我已经不在乎了。说到“真实感”,我现在站在这座岛上的感觉就是真实,我开始放弃一般人所谓的真实,或许应该顺从这种感觉:疯狂与包容,疯狂近似于包容。 我想起了静香,她是我半年前分手的女友,大我两岁,今年应该三十岁了,我们交往了五年才分手。她在我之前任职的软件公司总部工作,属于站在工作伙伴中鹤立鸡群的那种优秀员工。 交往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她有精神衰弱的问题。 “我从前是个乖宝宝。” “我想也是。” “我母亲是学校老师,我小的时候她几乎不在家。” 这种情形很常见,但她似乎不曾做出要母亲待在家里陪她之类的无理要求。因为她知道那么说的话,母亲会很困扰,而且她自己也不觉得特别寂寞。 “可是,我一上初中以后就理所当然地不去学校,甚至做出了类似出卖肉体的事。”她还说,“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她自我分析道,我果然还在忍耐。每个孩子在小时候,都需要父母的关爱,就像喝牛奶一样不可或缺。静香已经习惯母亲不在身边了。尽管习惯了,心里却蓄积了不满。那是一种情感缺失的压力,是在无意识间蓄积的不满情绪。静香的应对方式,就是在进入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后,一吐之前不断地淤积在心底的不满。 我认为,荻岛上的所有居民一心认为“不能离开这座岛”。他们对此不曾感到怀疑,不过他们的身体和内心深处说不定都存在着不满。他们一定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且对于无法那么做而感到不满。 或许那一点一滴所累积的压力,让岛上的年轻人感到焦躁不安。这种情况就像人被关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不与外界对话,最后都会发疯一样,毫无例外。 那个名叫轰的男子似乎是单身汉。而且似乎是老大不小的中年男子,还长得像头“笨熊”。 走在没有岔路的柏油路上,没有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也没有一辆车从我们身后疾驶而去。我问日比野,这座岛上有车吗?他回答,大概十辆吧。他说是轰运进来的,我难以立即相信。 “应有尽有啊。”听到我这么佩服地一说,他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问我:“这座岛还少了什么?”我感觉好像被他用生锈的小刀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不知道,我轻描淡写地说道,耸耸肩。没想到他竟然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 他仿佛想说,你别装傻嘛。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