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抱紧我。路况不好,恐怕会颠得比较厉害。”“是。”菜菜美小声回答,两手抱紧诚哉的腰。诚哉见状,发动了车子。诚哉选择了障碍物少的路向前飞驰。幸运的是,不少地方的路灯都亮着。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已驶入帝都大学校区。医院似乎没有发生太大问题,还有几处房间的窗户内透出灯光。“简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菜菜美下车后说道,“医院晚上通常是这种气氛,只要没有急诊,就很安静。”“过去看看吧。”诚哉说着,迈步走向大门。二人穿过正面的玻璃门。门内光线昏暗,但灯亮着,只是候诊室也好,挂号台也好,全都空无一人。咨询台前有一辆轮椅,铺着用旧了的坐垫,靠背上挂着一根拐杖。“就像刚刚还有人坐着。”菜菜美看着轮椅说道。“你的部门在什么地方?”诚哉问道。“是三层的护士值班室。我去看一下好吗?”“请吧。但最好不要使用电梯。”“我知道。”菜菜美说着迈步离去。诚哉环顾四周。无论哪里都像菜菜美说的那样,飘荡着有人曾存在的浓郁气息。挂号台上有一张刚写了开头的挂号单,旁边丢着一支圆珠笔。诚哉拿起笔,思索起来。处处都有些许凹陷,与其说是承受了压力,毋宁说是仅仅那一部分消失了。他尝试着拿起各种各样的东西。不久,他明白了:只有手触摸的部分消失了,跟刚才的摩托车一样。诚哉走近孤零零丢在那里的轮椅,拿起坐垫。坐垫中央开了个大洞,看得出就是坐下时臀部接触的部分。不仅是坐垫,轮椅靠背也一样,只有后背靠住的地方被干脆地切去了。看着这些,诚哉忽有所悟。他走向台阶。二层以上是病房。他踏入走廊,试探着进入附近的病房。这是个六人间,各床由帘子隔开。诚哉走近一张床。当然是无人的空床,但掀起被子时,明显可见异常情况。床单上有个洞,呈现出一个人躺着的样子。床也凹陷成同样的形状,被子内侧中央部分也没有了。他查了一下其他床,全都有类似情况。只有一张床例外,但上面的被子是掀开的,可以想象床的使用者也许去了洗手间。诚哉确信:消失的不仅是人和动物,他们触碰的物质也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诚哉完全不明白。可以确定的仅仅是其他人毫无疑问都“消失了”,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了某个地方。这是突发事件。不知道这种超常现象发生在多大的范围。难以想象只发生在东京或日本这样的狭小范围内。即便很小的异常气象,影响也会波及世界。这样规模的超常现象不可能只限于局部。诚哉离开走廊,登上台阶前往三层。护士站里没有菜菜美的身影。诚哉来到走廊,一间间病房查看。他想起菜菜美牵挂着患者。可她并不在。也许她去下一层了。诚哉边想边走向台阶,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诚哉一转身,轻轻循声走去。有一扇面向走廊的门开着,里面透出灯光。门牌上写着“医疗咨询室”。他向内探头,看见了菜菜美的背影。她跪在地上,正在啜泣。旁边有一张小桌子,椅子围在桌旁。“菜菜美小姐。”诚哉招呼道。菜菜美止住后背的颤抖,微微歪了歪头。“怎么啦?”诚哉问道。菜菜美做了几次深呼吸,像要稳住情绪。“没什么。不好意思。”诚哉发现她手里拿着东西,细看是茶色的凉鞋。“那凉鞋怎么回事?”诚哉问道。菜菜美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是他的。”“他的……”“他在解释病情时,有脱掉一只凉鞋的毛病。我提醒过他好几次,这样看起来不严肃,还是改掉为好。”诚哉进入房间。桌上放着病历。他拿起来看了看,虽然不懂上面的内容,但知道了主治医生叫松崎和彦。诚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只凉鞋是松崎医生的?”菜菜美点点头。看来松崎医生对她而言很特别。诚哉理解她为何想来医院了,她想知道男友怎么样了。“有一位患者得了胰腺炎,情况很严重,他说必须尽早告诉患者准确的病情。我想,他是正在解释病情吧。”“正在解释时消失了,对吧?”“不是消失了,是死了啊。”菜菜美带着哭腔说道,“像你弟弟说的那样。”“还说不准。因为连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可是,哪里都没有这个人了,这一点改变不了吧?这不是跟死了一样吗?”“这……我也说不好。”菜菜美把凉鞋抱在胸口。她的后背摇晃着,发出呜咽声。“我要请你做一件事。”诚哉说道,“既然来到医院,我希望带一套急救医疗器械回去,以防万一。主要是药店里找不到的东西。”然而,菜菜美缓缓地摇了摇头。“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反正我们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为什么活不下去?现在不是还活着吗?”“现在是,但没有其他人,城市也会变得更糟。这样怎么活下去啊?”“我也不知道。但重要的是要活下去。这样一来,不知何时就会有活路。”“什么活路啊……”她哀叹道,“他明明都不在了……”“求你了。请帮帮忙。”诚哉向她鞠躬,“现在绝望太早。你的男友怎样了,不是还没人知道吗?说不定还能见面。忽然消失,也就可能忽然出现啊。请你千万别抛弃希望。”“忽然出现……”菜菜美终于转过头来,她双眼红肿,“是吗?”“我相信。我们只能这么想。”诚哉坚定地说。《悖论13》10冬树尝试用手机联系诚哉,但没有打通的迹象。他又试打一一○,但结果一样。他走出阳台,俯视昏暗的马路。诚哉顺利找到菜菜美了吗?回到房间里,他准备躺下。正要关掉床头灯时,他无意中往门口扫了一眼,却吓了一跳。门开了约十厘米的缝,缝隙间露出一张脸。是美保。冬树欠起身,问道:“怎么啦?”美保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爬上床,蒙上毯子,像猫一样蜷起身子。冬树窥探美保的脸。“出什么事了?”美保眨了几下眼,大眼睛紧紧闭上了。她的失语症看来很严重。不能勉强,冬树心想,就连大人被置于这种脱离现实的状况时,也几乎会疯掉。孩子敏感的神经不可能完好无损。冬树留下美保,自己出了房间。走向屋门时,门先开了,荣美子探进苍白的脸,眼睛红红的。“我正要去你那里。”冬树说道。“美保……”“哦,”冬树点点头,“她刚刚来了我房间,现在在床上睡了。”“这样啊。”荣美子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但她没有马上进屋,而是低下头。“美保有什么事吗?她为什么过来?”“不,她倒没什么。”荣美子好像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道:“不好意思,今晚可以让她睡在这边吗?跟很多人在一起也安心。”“这没问题。那你也来这边吗?”“不,”她摇摇头,“照顾婴儿还是在隔壁房间方便。我就在隔壁,美保有事的话,喊我好吗?”“好的。那你不跟她说一声?”“啊……不,没关系,今晚就不吵她了。请多关照。”荣美子说着走了出去。冬树有点莫名其妙:这样的情况下,母女分开难道不会不安吗?他看向起居室。只见户田睡在沙发上,桌子上的白兰地酒瓶和酒杯都没有收拾。小峰在摆弄手提电脑,太一则不见踪影。“太一去哪儿了?”冬树问道。小峰抬起脸。“他说肚子饿,出去了。在下面的便利店吧。”“你在干什么?上网?”“不,打游戏。已经上不了网了。这么一来,跟其他幸存者联系的手段就没有了,虽然不知道此前是否有人活着。”小峰往杯里倒入白兰地,喝了一口,看向户田,浮现出无力的笑容,“看他睡得多安稳。不知是什么心肠,他不担心家人吗?”“小峰,你有家人吧?”“有老婆和儿子。儿子下个月就上小学了,说是今天去买入学典礼的衣服。平时买东西就在附近的购物中心,但今天也许会到新宿一带吧。老婆也肯定想买自己的衣服。”小峰干巴巴的叙述中带着一种再也见不到家人的绝望腔调。一定还能见面—这句话,冬树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么说实在太不负责任。“我去找找太一。”冬树顺台阶走到一层。便利店的灯亮着,但从外面看不见太一的身影。他走进去,环顾店内,听见角落里有擤鼻涕的声音,是食品货架旁边。于是他走过去。太一正坐在地上吃便当,边吃边哭。纸巾盒就搁在一旁,他一边用纸巾抹鼻涕和眼泪,一边大口咀嚼。“你哭什么?”冬树问道。太一把便当搁在膝头,用纸巾擤了擤鼻涕。“你瞧,这里的食物明天全都到期了。一两天的话,即使过期也还行。可之后怎么办?其他便利店或超市里面的食物也一样要到期了呀。全都腐烂掉后,我们吃什么?”“你就是哭这个?”“是啊,不行吗?担心食物不好吗?”太一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冬树一眼。“没什么不好,可现在担心这种问题也没用啊。”“为什么?食物不是最重要的吗?没有食物就活不下去了。”“不至于眨眼就没了吧?生的东西固然会腐烂,但也有能保存的食物啊。像罐头、真空包装的食品之类。”“那些东西也会吃完啊,不是无限的。怎么办哪。”“这……”此时,传来了发动机的响声。冬树看向外面,见诚哉正把摩托车停在公寓楼前。车后坐着菜菜美,她提着一个便携式冷藏箱。诚哉注意到冬树,走进便利店。菜菜美也跟在后面。“你在干什么?”诚哉问道。冬树说出跟太一的争论,诚哉点点头,低头看着太一。“食物的确很重要,现在也该考虑这个问题了。”太一撅着嘴,似乎在说“你瞧瞧”。“可哭是没用的。”诚哉干脆地说,“人类是有智慧的。只要运用智慧,吃的东西就会有。幸亏暂时不成问题,大家一起好好想办法吧。”“什么智慧嘛,能填饱肚子吗?”“总之今晚先休息吧。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还不知道,所以要保存体力。”诚哉说完,转身走向门口。“你也赶紧起来。吃这么多该满意了吧。”冬树抓着太一的胳膊硬拖他起来。来到出口前,诚哉停住了,仰望天花板。“怎么了?”冬树问道。“监控摄像头。”“哦?”冬树顺着诚哉的视线望去,的确安装了摄像头,“有什么问题吗?便利店一般都安装的。”“摄录时间是多长?隔多长时间换带子?”“二十四小时。”回答的是太一,“这种规模的店一般都这样。我在这种地方打过工。”“这么说,”诚哉转向冬树,“发生超常现象时,它也在录像。”冬树屏住气息。他明白了哥哥的想法。“去找录像机和监视器。”“应该在店后头。”太一似乎也察觉了诚哉的意图,率先走向收银处后面的门。门里是约四叠半大小的办公室。正中间有桌子,几把折叠椅围绕桌旁。周围杂乱地堆着纸箱。“是这个。”太一说道。房间一角的柜子上放着一台十四英寸的监视器,黑白画面显示着店内的情景,可以看见站在收银处的菜菜美正不安地看着办公室这边。“很马虎的摄像头啊,只有一个画面。只盯着收银处就行了吗?”太一说道。“抢劫一般针对收银处吧。”太一听到冬树的看法,摇了摇头。“并不是经常有抢劫。这个摄像头是监视店员的。有时会有店员偷拿货款,或朋友来时不收钱。设置在收银处不是为了防盗,而是监视店员,在便利店打工的人都明白。”“你知道得真清楚。”“我曾经吞了货款,被炒鱿鱼。”“原来如此啊。用你的经验把录像机找出来吧。”“应该在这里面。”太一想打开下面柜子的门,但像是上了锁,打不开,“果然如此,为了不让店员碰而上了锁。”诚哉环顾四周,拿起一样东西递给冬树。“用这个撬开它。”是一把螺丝刀。冬树把螺丝刀前端插入门缝,用力一撬,薄薄的金属门一下子就变了形。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一个扁平的装置。“知道用法吗?”诚哉问太一。“那还不简单?跟一般的录像机一样。”太一按下按钮倒带,倒到头之后按下播放键。画面出现了,左下方有时间显示,是上午八点多。之前似乎换了带子。店内很热闹。来买早餐的顾客在收银处前排队。“看见其他人的模样,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太一咕哝道。“我也觉得。这画质也太差了。”冬树说道。“那没办法。使用VHS的两小时带子,二十四小时不停拍摄。VHS带子用三倍速录像的话,图像就很差了,这可是十二倍啊。”“是这么回事吗?”冬树点头。他想起一种说法:画质之差,很难从监控录像中辨认犯罪嫌疑人。“可以快进吗?”诚哉问道。“当然可以。”太一操作录像机。图像开始高速流动。许多人在收银处交钱离去,显示时间的数字眼看着猛增。当数字最前面的两位数是“13”的时候,所有看着画面的人一齐“啊”地喊了出来,太一随即恢复正常播放速度。店内的人全部消失了。不仅顾客,连店员也没有了。“倒带!”诚哉说道。太一按下倒带键。很快,画面上有了人。“按格放。”“明白。”太一说着,开始转动旋钮。三人的目光紧盯着画面。“就是这里!”诚哉说道。太一停下手,画面静止。“在这一瞬间,人们消失了……”太一稍微前后转动旋钮。很显然,人们一瞬间消失了。那是十三时十三分。“就是那时间,没错。”冬树说道。“怎么回事啊,人真的消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太一脸色苍白。诚哉伸出手,开始亲自操作旋钮。“仔细看。里面的食品卖场有女顾客站着吧?手里提着篮子。在下一个瞬间……”他旋进一格画面,“女顾客消失,篮子同时掉在地上。这不是录像出了问题。现实就是只有人类消失了!”太一双手抱头。“怎么回事啊,我要疯了!”诚哉走出办公室,冬树从后赶上。外面站着一脸不安的菜菜美。“怎么样?拍到了什么?”诚哉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食品卖场,捡起掉在地上的篮子。就是录像画面上女顾客提的篮子。“你看这个,”他把篮子递给冬树,“把手的部分有手握的痕迹。只有手触及的部分略微凹陷了。”“为什么要对这种事……”冬树一边看那部分一边说道。“同样的事情在各处发生。”诚哉说道,“也就是说,在人们消失的瞬间,人们接触的部分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