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13》作 者:(日)东野圭吾 著 林青华 译《悖论13》1听了首席秘书田上的话,大月皱起眉头。他正在官邸办公室里埋头赶稿,是关于非洲政策方面的。按照预定,下周他要在亚的斯亚贝巴发表演说。面朝黑檀木桌子的大月转动椅子,背过身去。田上站着,微躬着庞大的身躯。“堀越究竟干什么去了?核电又出事了吗?”堀越忠夫是科学技术政策担当大臣。大月想起来了,堀越前几天刚去出席了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大会。“不,好像不是那一类的事情。跟他一起去的是JAXA的人。”“JAXA?”“就是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啊,是吗。那些家伙要干什么?是关于H2火箭?”“我原来也这么想,但似乎不是。”田上取出笔记本,“说是宇宙科学研究总部的高能天文学研究系有要紧事情汇报。”“什么要紧事情?”大月不禁苦笑。含糊其辞的说法反而让事情更显奇怪。“总而言之,说是十万火急。”“没问具体情况?”“我问了,据说不是口头就能说明的事情。他们要求直接见首相您,当面解释。”“哦。”“其实,”田上迟疑了一下说,“好像堀越大臣也不能完全把握事态。他说听了一次汇报,但不能理解之处很多,希望跟首相您一起再听一次。”“什么呀。自己都不明白,还让我见那些家伙?”“说是事态确实紧急。据堀越大臣说,这事不仅关系到我国,还关系到整个地球。”一听到“地球”这个词,大月一边的眉毛挑了起来。“这么说,是地球温室效应的事?”要是如此,可够麻烦的,大月心想。在采取措施减缓温室效应即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方面,美国态度消极。在这个问题上,它完全受到孤立。但是,大月的态度是不跟它对立。“不清楚,就谈过的气氛看,感觉不是。这次要向首相您报告的内容,似乎是日美共同研究一个项目时发现的。据说因为事关重大,在公开发表之前,项目的各个负责人要向本国政府首脑报告。也就是说,同样的报告也要在白宫进行。”“白宫?要直接报告美国总统吗?”“应该是。”大月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不早说!”出面汇报情况的男子姓松山,是宇宙科学研究总部负责高能天文学的研究骨干。他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小,看上去很紧张。天气不太热,他额头上却一直闪着汗珠。关掉灯,室内暗下来。与此同时,放映机打开,挂在墙上的银幕上映出黑白照片。画面看上去像一团凝固的云,周围散布着白色斑点。“这张照片是通过X射线天文卫星成功观测到的黑洞。准确地说,不是黑洞本身,是受到黑洞影响的、周边的样子。”松山开口讲道,声音有点发颤。他由此说起的内容是大月没有想象到的。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迄今从没思考过这些方面。大月时不时打断说明,边说“让我理一理头绪”边按眼角,似乎如果不这样做,就要失去现实感了。说明结束,松山长出一口气。“以上是P-13现象的概要。这个现象发生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五,是由电脑导出的答案。在美国和英国,还有中国,都做了同样的计算,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松山总结道,直到最后都不改严峻的语气。宇宙科学研究总部的总部长永野把脸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月。“刚才的说明,各位是否理解?”大月一手托腮,低吟了一声,然后看向身边的田上。“你,明白了吗?”田上眨了眨小眼睛。“细节还不是很清楚,但算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科学技术政策担当大臣堀越不住地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是啊。专业上的事,老实说我也不懂。就算说数学计算的结果是这样的,我也没有概念。”大月抱起胳膊,抬头看着还站在那里的松山。“那,结果会怎样?发生这个现象会导致什么变化?带来事故或灾害吗?”松山看看永野,似乎在询问是否可以回答大月的问题。见永野点头,他做了个深呼吸,说道:“说到结论,无法预测有什么变化。这跟不能预测未来是一样的。”“既然这样,不就没法采取对策了吗?我不是要你预测什么,是要你设定可能的情况。基于这些情况采取预防措施,到时就不会手忙脚乱。”“可以预想会有某些变化,但要把握它,在数理逻辑上是不可能的。”“什么?”大月皱起眉头。讨论政治话题时,他从没有听说过数理逻辑这种词。“举例说,”松山舔舔嘴唇,“假定由于这一现象,首相坐的地方要移动十米。就是到那里的墙边。”“于是我就撞墙了?”“不,墙壁也移动了十米。同样地,我们也移动。所有东西都同样移动,所以最终谁也把握不了变化。”“你是说整个地球要移动?”“也许说整个宇宙更合适。”看着一脸严肃的松山,大月带着怀疑:这些家伙是说真的?他觉得实在没有真实感。“不仅空间,可以说时间上也一样。假定首相的手表晚了十三秒。但是其他钟表也都晚了十三秒,不仅如此,假如所有事情都晚十三秒发生,那么谁都无法指出首相的手表晚了。”大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表上。欧米茄表,是妻子送的礼物。“就这样盯着指针试试怎么样?不就明白了吗?”“钟表的指针不会发生变化,”松山答道,“因为我们并不是要移动到未来或过去。”“不明白。”大月歪着脖子,“最终,什么异常情况都不会发生吗?”“不是不会发生,是无从把握。”大月挠挠头,用指尖按着眼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抬起头,看着田上。“召集阁僚。想一个适当名目,别让媒体察觉异常。”“是。”“请你们出席。”大月交替看看松山和永野,“像今天这样介绍就行。但应该没有人能理解吧。”三天后,临时内阁会议召开,阁僚们的反应一如大月所料。JAXA的松山和永野根据向大月汇报时的经验,预备了相当简明易懂的说明。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仍都以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听完了解释。“没有必要理解理论,”大月扫了一眼众人,笑着说。他多少比别人更自如,起码事先知道得多一点。“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大家只需要知道近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行。刚才的说明也提到了,并不是因此就会有某种变化。实际上是有的,只是我们不能感受到。”“但是,首相,话是这么说,社会上的混乱还是免不了啊。”说话的是国土交通大臣,“千年虫的问题也是这样。从结果看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但产业界还是出现了恐慌。”大月架起腿,微微晃动起来。“没错。那时传媒界夸大危险性,煽动民众,加上政治家和政府职员也凑热闹。希望这次不要犯那样的错误。”“以何种方式发布呢?就这一点麻烦。国民几乎没人能明白,只会引起不安,最终就会引发恐慌吧?”“可能会。”“‘可能’是指……”国土交通大臣面露难色。大月摆出严峻的表情,扫视众人。“如果公开发布消息,毫无疑问会引起恐慌,可能会有人造谣,也会有人趁机犯案,没有一点好处。我想,在这件事情上,一切都要当成绝密。其实,我昨晚跟美国方面谈过,一致的意见是:公开披露此事要在一切现象都结束之后,此前要彻底隔断一切信息。接下来就要跟其他国家协商这件事,这个方针应该不会有变化。”阁僚中没有人表示惊讶。在类似事情上,对国民完全封锁消息乃家常便饭。毋宁说,他们脑海里浮现的是其他事情。“但是,可能做到吗?”国防大臣喃喃道,“这样的消息会从哪里传出去,是难以预想的。”“所以要做得彻底。”大月坚决地说,“各省厅通知到哪一层的人由各位决定。但要盯紧他们,绝不可对外泄露。特别要注意网络。要是开始在网上流传,就不可收拾了。要成立专门的监视小组,一发现相关信息,要分析出处,立刻删除。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不仅仅是我国的问题。假如消息从我们这里泄露,很可能发展为国际问题。”所有人脸上都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到现在为止,知道这个问题的都有什么人?”文部科学省的女大臣提出问题。“只有JAXA的一部分人和在座各位。没有其他人。至少国内是这样。”阁僚们都一副陷入思虑的神色。对责任者来说,信息管理在某种意义上是最难的。正因如此,此事也将考验众人的手腕。“首相,那件事也该说……”大月身边的堀越跟他耳语道。“我知道。”大月小声答道,再次环视众人。“信息管理如上所述,还有一件事需要大家事先准备。在P-13现象发生期间,请大家尽最大努力控制大事件、大事故的发生。像多次解释过的那样,P-13现象引起的变化,我们感觉不到。但在发生足以影响历史的大事时,我们无法预想会怎么样。请大家尽最大努力,避免发生任何事情。”大月说到这里,目光投向国土交通大臣,“安西这边尤其重要啊。”“那一天实行特别的交通管制吗?”“交给你了。除此之外,警察厅和防卫省也有必要制订特别计划。”两个省厅的一把手一起抬起脸。大月看着他们继续说:“在美国,据说他们还设想了关于P-13的信息被恐怖分子嗅出的预案,准备采取最高级别的警戒态势。”“是说恐怖分子在谋划什么事情?”“不清楚。但就算有人认为,把P-13现象与核爆炸结合,世界就会改变,这也不奇怪吧?”从大月的位置也能看到防卫大臣的脸已经绷紧。大月见此笑道:“别那么沉重,只是十三秒而已。只要那期间世界安稳,就会平安无事。”“哦,请再说一遍。是什么时候?”文部科学大臣扶正老花镜,问道。“日本时间,三月十三日下午一点十三分十三秒。”大月看着笔记本说,“之后的十三秒钟,对地球而言性命攸关。”《悖论13》2久我诚哉的视线在三个监视器上来回移动。虽说是三月,车内却闷热如同梅雨时节。他脱了上衣,解下领带,还解开衬衣的两个扣子,但热汗还是在脖颈上流淌。他很想打开空调,但又不能在发动机低速运转状态下持续停车。这辆车伪装成送货上门服务的小货车。“没有动静啊。”一起盯着监视器的上野说道。他是久我诚哉的部下。“别着急。再迟也应该会在两点前往交易场所。得守到那个时候。”久我说道,眼睛还是不离监视器。三台监视器上映出离他们的车约二十米的一幢楼房的正门、后门和三楼的窗户。一周前,御徒町的宝石店发生抢劫案。罪犯持枪作案,杀了宝石店的两名保安。被抢走的金条和宝石以进货价计算,价值约一亿五千万元。警方根据作案手法,认为熟悉宝石店内部情况的人参与作案的可能性颇高,便对该店的前任员工展开了彻查,结果查出现场留下的毛发中,有一部分属于一年前曾在店里工作的一名男子。追查之下,该男子承认他参与了作案。男子是日本人,但加入了以中国人为中心的犯罪团伙。袭击宝石店的就是这个团伙。据这名男子说,他是头一次参与作案,分赃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其他同伙。根据男子的供词,警方掌握了这些中国人的身份,但他们已不再出现在潜伏地点。对侦查组来说,幸运的是,该男子知道交易金条的日子和地点。搜查一科的管理官①久我大胆推断案犯们的藏身之处,投入大量警力调查取证,结果成功找出了符合特征的中国人出入的大楼。久我凝视着映出三楼窗户的监视器。他知道他们的房间是在三楼,但房间的窗户终日拉着窗帘。监视器映出的是走廊的窗户。走廊上出现了一名男子。接着又走出来一个,二人站着说话。“是曹汉方和周辉英。”上野兴奋地说。久我拿起话筒。“我是久我。目标出现。但先别行动。像以前说的,也许会有我们还没确认的别的成员。另外,还是认为他们全部持有枪支为宜。即使他们露面,也不要马上动手。他们上车后再包围。”很快,传来“明白”的回答。久我取出手机,开始听报时。他摘下手表,调整指针。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连秒针也对准,是他在这种时刻的习惯。在他要把手机放入口袋时,手机响了。他哼了一声。偏偏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想接,但一看显示,又迟疑了。是搜查一科科长打来的。科长知道这边的情况,不是要紧事不会打过来。“喂,我是久我。”“是我。打扰你们行动,不好意思。”“有什么事?此刻正要一网打尽那宗抢劫杀人案的案犯。”久我一边看监视器一边说。两名案犯又返回房间。“我知道,所以才紧急给你电话。是这样,我刚才被刑事部长①找去,接到了奇特的指示。”“是什么?”“从一点到一点二十分之间,别轻易采取行动。”“啊?”久我瞠目结舌,“什么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再准确一点说,得到的指示是:在本日十三点整至十三点二十分之间,尽量不要让警察执行危险任务。”久我越发摸不着头脑。“这是哪里发出的指示?”“恐怕是比警察厅更高的级别吧。刑事部长似乎也不太清楚。”“从一点到一点二十分……为什么那二十分钟里不能行动?”“我也不太清楚。说不定跟那件预告恐怖袭击的事有关。”“听说是来自美国的情报。说今天恐怕有恐怖袭击什么的。”“那份情报的出处也不清楚。你也知道,闹市区和人群集中的地方都加强了戒备。但奇怪的是,这次戒备也说在一点半左右就可以解除,所以只能认为是有某种联系。”“预防恐怖袭击跟逮捕抢劫杀人犯有何联系?”“我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在那二十分钟里,采取有危险的行动要极为谨慎。即使有必要,也绝对要避开一点十三分前后。上面是这么说的。”“一点十三分会有什么事吗?”“不知道。似乎以后会详细说明。”“可是,我们这里不动手不行啊。案犯们很快就要从秘密住所出来了。放过这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逮捕他们了。如果让他们漏网,再搞出命案,那就太糟了。”“我知道。我也没说别逮捕案犯。只是如果有办法拖延,希望你们考虑一下。当然,抓案犯是第一位。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明白。我会在行动时加以考虑。”“抱歉干扰你们执行任务,沉着冷静地行动吧。”“明白。”久我挂断电话,不禁揣摩起来:从科长的口气来看,上层似乎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是就二十分钟,不,只是一点十三分前后不要采取行动,这是什么意思?上野转过脸来,面露不安。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什么事?”“不,什么也没有。”久我摆摆手,注视着监视器,“科长来电鼓励。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有特别意义吗?”“今天?三月十三日……明天是白色情人节①。哦,说来是星期五呢。十三日、星期五。”“哦。”“这有什么问题吗?”“不。”久我摇摇头。白色情人节也好,十三日星期五也好,应该没有关系。他将目光转向监视后门的监视器,立刻探出身子。“喂,那家伙怎么回事?”“哪个?”上野也往前凑。监视器上出现一个躲在车后的年轻男子。他一身西服,弓着身子。“谁啊?不像是我们的人。”久我叹了口气。“他是本辖区的警察。这次查案,他应该负责了初期侦查。”“啊,那么说,是您的……”“叫个人把他带过来。让一个外行在那种地方,妨碍我们办正事。”“明白。”上野使用对讲机跟布置在后门一带的同事联系。很快,躲在车后的年轻男子就被久我的部下带走了。监视器显示了这一切。“他是想在哥哥面前展现实力吧。”上野帮他说话。“乱来。”久我很不耐烦。大月在首相官邸的一个房间里,面前设置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上,太阳系时空的数学性变化正以图形呈现出来。遗憾的是,那些图形表达的内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是通过研究人员的解释,他好歹明白了将引起被称为P-13现象的某种物体正在迫近一事。由此可知,再过十分钟多一点,就会发生历史性事件。只不过研究者们认为,这一事件不能数学性地留在历史上。大月抬头看看站在身边的田上。“该使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吧?”“应该是的。”“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似的。”“跟各省厅说再确认一次吗?”“不,我并不是怀疑没有传达到位。而且,事到如今,再发现疏漏也来不及了。现在起只剩祈求神明保佑了。”“在对应策略方面,已经按照美国的指示不折不扣地推行了。”“高速公路怎么样了?”“据国土交通省报告,高速公路以检修的名义实行了限速和限行。还有,飞机的起飞和着陆也都避开那个时间。对飞机而言,要说发生大事故,就是起飞和降落的时候。”大月点点头,接着想象其他发生大事故的情景。他脑海里冒出核能设施,但马上打消了念头。这方面是不能想的。“各地的警戒已经万无一失?”“关于这一点,应该已由警察厅通知了警视厅和各县警总部。”大月点点头。他心一横:事到如今再怎么折腾,都无从改变了。“正好再过十分钟吗……”他看着屏幕咕哝道。打开小货车的车门,里面有两个男子。久我冬树只看背影就知道,其中一人是哥哥。车内设置了对讲机和监视器,诚哉正盯着看。“我把后门的警察带来了。”把冬树拽来的刑警说道。“找我何干?”冬树带着不满的腔调。诚哉目光不离监视器,说道:“不是找你有事,只是不希望你妨碍我们的工作。”“我什么时候妨碍了?我只是监视后门而已。”“这就是妨碍。后面的事情请交给专家吧。冒失地闯进来,会受伤的。”“我也是刑警啊。”“我知道。辖区警方功劳不小,所以后面的事就不用管了。你们的工作完成了。”“还没完呢。案犯还没抓住吧?”“你不知道吗?抓持枪案犯跟抓小偷可不是一回事。”“那种事情—”“我知道”几个字刚要出口,就被诚哉用手势制止了。诚哉拿起对讲机。“他们走出三楼的房间了,总共五人。所有人各就各位。我也要行动了。”诚哉向驾驶员发话:“抢先行动,开到预定位置。”车子发动的同时,诚哉把手伸向车门。在关上车门前,他看了弟弟一眼。是发号施令的表情。“待在这里,绝对不许动。”冬树瞪着哥哥,但诚哉无视般地关上车门。目送车子开走后,冬树看看四周。把他拖来的刑警不知何时也没了踪影。明白这一点后,冬树奔跑起来。他移动到能够看见大楼正门的地方。三名男子正走出来。其中两人提着大袋子,应该是从宝石店偷的赃物。还有一个光头男子空着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周围。奇怪,冬树心想。刚才诚哉通知部下,说共有五人走出房间。其他两个去哪里了?他返回大楼后门,从建筑物的隐蔽处窥视情况。就他所见,没有警员埋伏。可能全都转移到正门去了。一名男子走出后门。他穿着黑色皮夹克,没有提东西。男子走向路旁停着的敞篷汽车。他一边打量四周情况,一边上了车。此时,他的上衣缝隙里露出了一样东西。是手枪!冬树感到全身血液沸腾。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发动汽车的声音。没时间考虑了。冬树冲到马路上,挡在眼看要开动的汽车面前。“我是警察!熄灭发动机,举起双手!”男子很吃惊,但马上变得毫无表情,随后熄灭了发动机。冬树走近驾驶座,掀开男子的上衣。里面正是插着枪的皮套。“你违反刀枪管理法,现在逮捕你。”就在冬树要掏出手铐的时候,忽然腹部掠过剧痛。他不禁弯下了腰。是电击枪。他正想着,汽车发动了。哪里逃!冬树飞身扑上汽车后部。《悖论13》3久我的视线对着前方约十米处的停车场。这是个利用楼与楼之间的空隙修建的小型投币停车场。那里停着一辆白色奔驰车。警方已经查明那是案犯的车。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约三十名侦查员在周围埋伏,其中包含了全副武装的特警队。久我摸摸上衣,确认自己的枪。虽然得尽力避免枪战,但对方的行动无从预测。从大楼的房间出来五个人,但出现在大楼正门的只有三人。久我推测其余二人是从后门出来。前往交易地点时分成两路,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所以后门也布置了警员。三名男子现身。久我抓起话筒。“他们一上车就行动。此前别动。”他向部下发出指示。话音刚落,耳畔飞进部下的声音:“我是冈本。我在后门监视,一名辖区警察走近了第一个出来的人。”“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不清楚。我们按照指示,正在等两人到齐……”“现在怎么样了?”“那个……”随着部下的声音,发动机的轰鸣传来,小巷里冲出一辆敞篷汽车,可以看见车后部趴着冬树。“那小子,他在干什么……” “还剩十秒。”研究人员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大月凝视着大屏幕。他不明白图表的意思,但明白斜下方正显示读秒的数字。数字正按009、008、007的顺序变下去。大月双手握在一起祈祷着。他从心底期望在数字变为000后,这个世界依然持续,不会改变。他热切地期望这个世界什么异变也不会发生,这个国家秩序依然如故,自己和昨日一样依然是国家首脑。敞篷汽车在奔驰车旁边停下。那三人刚坐上奔驰,但光头男子立刻又从副驾驶座下来。久我看得出他握着手枪。冬树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久我对着话筒喊道:“抓住他们!别放跑了!”紧接着,他从车里冲出,手伸入怀中。开敞篷汽车的男子见状,再次踩下油门。车子猛向前冲,但是冬树仍然不放手。埋伏在周围的警员一齐现身。光头男子一时慌了神,手中的枪响了。久我全身一震,向后仰面倒下。冬树听见枪声,回头望去,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倒下的诚哉胸口染成鲜红。他马上明白了,哥哥中弹了。大脑因震惊和绝望而陷入混乱,冬树狠狠地望向前方,使出浑身力气,想要爬进座位。这时,开车的男子一只手驾车,另一只手举枪对准他。他看见男子的手指已按在扳机上。枪口喷出火焰。冬树感觉某种东西通过了身体。看不见的、薄膜似的东西从头部、躯干、两腿透了过去。与此同时,他还感觉到有东西穿过了全身。那东西畅行无阻,竟然在一个个细胞中穿行。冬树随即清醒过来,他依然攀着汽车后部,车还在往前开。然而看向前方,他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开车的男子不见了。车在缓缓降速,但没有停下的迹象。就在他想“得去驾驶座”时,车撞上了什么,但没有停,就这样推着那东西向前走,响起刮擦沥青路面的声音。不久,车子撞上了护栏,终于停了。冬树下了车,绕到车前。汽车保险杠和护栏之间夹着一辆破摩托车,最初撞上的大概就是它。为什么路中央会扔着摩托车?然而,这样的疑问已微不足道。身后响起猛烈的爆炸声,冬树回头望去,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所有车辆都在横冲直撞,到处碰撞。货车撞入大楼,公共汽车闯入出租车队伍。横躺路上的摩托车多得数不清,其中也有轮子仍在转动的,说明刚刚还在行驶。一辆车忽然冲上人行道,横扫一切向冬树冲来。他慌忙躲闪。汽车猛地撞上刚才他趴的那辆敞篷车,驾驶座上空无一人。闻到汽油味,冬树慌忙跑开。几秒钟后,一声巨响,那辆车燃起熊熊大火。但冬树根本来不及庆幸躲过一劫。周围都是汽油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路上都是相撞的汽车。冬树逃入附近的建筑物。进入后,他察觉这是一家百货商场,四下明亮,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在化妆品卖场,摆放化妆品的台子仍在转动。然而有一点绝对有问题:空无一人。冬树往里头走。滚梯依然在运行。他踏上滚梯,来到二楼。二楼是女装卖场,没有顾客,也没有售货员,但背景音乐还在播放。他再往上走。每一层的情况都一样,没有人,可机械类物品都运转正常。五楼有家电产品卖场。冬树要去那里。电视机正在播放广告,一个面熟的明星美美地喝着啤酒。看见这个广告,冬树略微安心一些。虽说是影像中的人,但好歹确认了一点: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类存在。但他一使用遥控器换频道,那种安心感便消失无踪。荧屏上是直播节目的演播室,通常情况下会站着一名口才了得的著名主持人,但此时却不见踪影,也不见参与节目的艺人的影子,只摆着他们应该坐的椅子。冬树不停地换频道。既有按常规播放节目的电视台,也有没有节目的电视台。总而言之,想从电视节目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看来不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冬树因焦虑而一身冷汗。他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掏出手机,试着给熟人打电话。呼叫音传来,但没有人接听。通讯录上有久我诚哉的名字。看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冬树眼前闪现出一个情景:诚哉中弹,胸口流出鲜血。诚哉后来怎样了?从当时情况看,很难说能获救。冬树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最终放弃了。他开始输入一条短信,内容如下:“不论是谁,请看到这条短信的人给我电话。久我冬树。”他群发出去,然后走下滚梯。他左手一直握着手机,期待有人作出回应。可直到下到一楼、走出商场,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外面的情况比刚才还要恶劣。汽车在各处相撞,冒出黑烟,还有地方发生了火灾。浓烟滚滚,周围情况也看不清楚。化学产品燃烧的臭味刺激着鼻腔,冬树的眼睛和咽喉疼痛起来。人行道边有辆自行车,没上锁,好像能骑。冬树跨上车,蹬起来。已经没有车在车道上行驶了,几乎所有车都撞上东西停了下来。火势大的地方也不少。道路两旁的树熊熊燃烧,火苗蔓延到咖啡店的遮阳棚,而且迟早会殃及建筑物,但冬树无能为力。他决定原路返回,毕竟还是在乎诚哉的伤情。逐渐地,冬树看见投币停车场了。那里停着一辆白色奔驰车,他想起是那些案犯要搭的车。奔驰车停在刚才的位置上。冬树下了自行车,慢慢走近。案犯不见了。冬树确认后拉开车门,后座上放着两个大手提公文箱。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金条。肯定是偷来的。冬树离开奔驰车,环顾四周,目光停在诚哉等人用过的小货车上。但应该就倒在这附近的诚哉并不在,地面上也没有血迹。冬树呆立着,束手无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人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只能这么想。“喂—”他喊道,“有人吗—”他声嘶力竭地喊,可是没有任何回音,只听见周围发生火灾和事故的声音。冬树再次跨上自行车,一边喊叫一边蹬车,但所到之处都没有人,只有他的喊声在遭到破坏的无人街道上回荡。到处都如幽灵城市一般,但也有迹象显示直到刚才还有人在。朝向街面的露天咖啡座上,还摆着冰块没有融化的可口可乐和三明治。咖啡店里冒出烟来。冬树向内窥探,好像厨房里燃烧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小炉子的火引燃了别的东西。冬树想了想是否要设法灭火,最终决定离开。同样的火灾肯定各处都在发生,只灭这一处没有什么意义。冬树看见了网吧的招牌,刹住车。幸亏这里没有发生火灾。因为没有店员,他直接往店里走。这里也没有顾客。他就近在电脑前坐下,打算上网查查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有任何信息能满足他的要求。显示的信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悠闲的东西。忽然,灯灭了,电脑也不能使用了。是停电。冬树急忙来到外面,走进旁边大楼的便利店。灯还亮着,似乎只是刚才那栋大楼停电而已。他感到恐惧。街上正发生事故和火灾,电线在某处断掉也不奇怪,可以想象许多地方会停电。不仅如此,发电和输电系统能维持到何时也难说。因为人都不见了。不仅是电力,自来水和煤气也许同样会停止供应。冬树想,不会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因此产生幻觉了吧?他继续骑车向前冲,全身汗如雨下,汗水渗进眼里。骑啊骑啊,总是不见人影。他从皇居旁驰过,继续往南。哪条路上都满是撞坏的汽车。他在车的空隙里穿行。来到芝公园时,冬树刹住车。前方是东京塔。他掉转车头。东京塔没有停电。要是停电,刚才的念头就不得不抛弃了。不用买票就进入了东京塔,冬树径直来到前往瞭望台的电梯口,那里也没有人。他上了电梯,准备前往瞭望台。电梯上升中途,他忽然忐忑不安:不会忽然停下吧?当电梯安全到达、电梯门打开时,他不禁长出一口气。从瞭望台俯视东京,冬树目瞪口呆。到处都火光冲天。他联想起教科书上的“空袭”一词,以及迄今发生过的几次大地震。只有一点跟那些灾难完全不同:看不见受害者。瞭望台有收费望远镜,他投了钱。望远镜最先对准的地方是火势最猛烈的区域,高速公路边躺着巨大的东西,正在熊熊燃烧。看清了那是什么,冬树不禁倒退一步。摔坏并燃烧着的是一架民航客机,已摔得没了形状,但位于机身的那个标记在日本尽人皆知。《悖论13》4冬树发出一声喊叫。野兽般的吼叫。他想控制情绪,嘴巴却违反他的意志,大大张开,声音从喉咙深处不断发出。吼叫一停止,一阵眩晕随即袭来。他就地跪下,双手抱头。这不是现实,这不是现实世界……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看向外面的景色。跟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东京正在毁灭。他再次看望远镜。不论落在哪个点上,重复出现的情景都大同小异。黑烟四起,汽车和楼房毁坏殆尽,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有火灾。冬树茫然自失,但就在他的眼睛刚离开望远镜时,视野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他连忙看望远镜。粉红色的东西—确实是粉红色的洋装。也就是说,有人。然而接下来,他的视野被遮住了,望远镜的使用时间到了。他咒骂了一声,掏出钱包,但钱包里没有硬币。冬树环顾四周,寻找硬币兑换机,目光停留在卖纪念品的商店上。他冲了过去,绕到收银机里侧。所幸收银机打开着,有很多硬币。一瞬间,他掏出钱包打算换钱,但随即改变主意,抓起一把一百元的硬币,离开商店,返回望远镜旁。他心浮气躁地投入硬币,看向望远镜,把焦点调准在看见粉红色洋装的地方,缓缓移动望远镜。那是从麻布到六本木一带。是那里!冬树的视线捕捉到一幢建筑物的楼顶,穿粉红色洋装的人确实曾在那里,可现在却不见了。还会再出现吧?冬树带着期盼等待着,但人影没有出现,视界不久也再次暗了下来。冬树想再投钱,但马上停了手。他想,在这个地方再怎么找也不会找到。就算找到了,既不能喊话,也不能做手势。他决定过去看看。恰巧见到对方的可能性也许很低,不,也许就是自己的错觉。但也只能这么做了。待在这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万一停电,就会困在这里。冬树走进电梯,祈祷着按下按钮。还好没有中途停下,看来供电没有问题。他来到外面,跨上自行车,开始蹬车。路上也有不少还插着车钥匙的汽车和摩托车,但也都发生了事故。哪儿都不能保证安全驾驶,而且就道路上的混乱情形来看,有些地方连摩托车也通过不了。他一心一意地骑着车,已经不在乎周围的异样光景了。也许是因为太超乎现实的事态连续不断,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接近在望远镜中看到的区域,他下了车,扯开嗓子喊起来:“喂—有人吗?”喊声在大楼之间虚弱地回响。他又往前走了一点,同样大喊。重复了好几次,但结果是一样的。他在大楼台阶上坐下来,垂下脑袋,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到哪里去了?他回想起小时候和同伴们的恶作剧:除了某一个人,其他人一起躲起来,并且在一旁窃笑,看被扔下的那个人大惊失色地寻找同伴。然而,东京的人为了某个理由而采取一致行动,实在是难以想象的。甚至连汽车、摩托车上的人也都消失了。只能认为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异变。但那是怎么回事?不,有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只有他留下来了?冬树就地躺倒。天空飘过浓云,看起来要变天,可眼前谁还顾得上这种事情。疲劳袭来,身体困倦极了。他闭上眼睛,感觉到睡意,也许因为太耗心神了。就这样睡吧,他想。但愿醒来的时候,他能返回原来的世界。听见那声音,是他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意识迟钝,他没能马上作出反应。不过再次听见时,他睁开眼睛爬了起来,看向四周。那是哨子的声音,是火车站员工吹的那种哨子,声音间隔没有规律,时长时短。冬树站起来。有人在!他循声蹬起自行车,心中祈求着吹哨的人不要停下。拐过弯,是汽车不能进入的步行专用道,两边是一家家面向年轻人的商店和快餐店。薄脆饼店前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正在使劲吹哨子。冬树想,在望远镜上看见的肯定是她。他下了自行车,慢慢走近。“小姑娘!”冬树在她身后打招呼。女孩像弹簧似的弹起来,向冬树这边转过头,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是个皮肤白皙的可爱女孩。“就你一个人?”冬树问道。她不回答。看得出她身体僵硬。“还有别人吗?哥哥我就一个人呢。”女孩眨眨眼睛,从长椅上站起来,右手指向旁边的时尚大楼。“这大楼怎么啦?”女孩还是不说话,进了大楼。冬树跟在后面。滚梯还在运转,但女孩一直往里走。她来到电梯前站住,按下按钮。电梯门静静地打开了。“几层?”冬树问道。女孩指指按钮上方。大楼共五层。冬树于是伸手按向“5”的按钮,但女孩猛晃脑袋,继续往上指,“5”之上只有“R”,也就是屋顶。冬树明白了。通过望远镜看见的建筑就是这栋楼。到刚才为止,女孩大概一直在屋顶上。大楼屋顶的大小应该够举办小型活动,但近期看来没有安排,只有几把椅子围成一圈。女孩指向远处。屋顶的栏杆前倒着一名女子。冬树冲过去查看情况。女子穿着很薄的毛线开衫,趴在地上,齐肩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冬树按向她的颈部,有体温,脉搏也正常。“究竟是怎么回事?”冬树回头看女孩。可女孩停在离他有一些距离的地方,不再靠近,漆黑的大眼睛只盯着倒下的女子。冬树摇晃女子的肩头。“你要挺住啊!还好吗?”过了一会儿,女子有反应了。她发出呻吟声后,慢慢睁开眼睛。“你醒了吗?”女子没有回答冬树,缓缓支起身子,用失神的眼睛仰望着他。“我……是怎么啦……”“你倒在这里了。那孩子把我带了过来。”女子看着女孩。接下来的瞬间,她半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好像还倒吸了一口气,随后便站起来,踉跄着走近女孩,双膝着地,搂紧女孩。“对不起,对不起。”冬树听见她这样说。冬树走近她们俩。“那个……”他开口道,“之前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女子放开女孩,干咳几声。“没做什么……我跟女儿来购物,有点累了,休息一下。”看来二人是母女。“那你为什么会失去意识?”“我也不清楚……”她打量女孩的脸,“妈妈怎么啦?美保刚才在做什么?”被称作“美保”的女孩没有回答。她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衔在嘴里,使劲吹了一下。“怎么啦,美保?怎么一声不吭呢?”“小姑娘会说话吗?”“那当然。怎么了嘛,美保?怎么回事?”她摇晃女儿的身体。可是女儿没有反应,像玩具娃娃一样,连表情也没有。“我觉得可能是受了强烈刺激造成的。现在这样的情况也可以理解。连我自己都几乎要疯了。”听了冬树的话,女子一脸困惑地转过头来。“什么情况?”“请你来这边。”冬树带她到栏杆边,一边俯视市区一边说明。各处汽车相撞,建筑物冒烟。女子脸色苍白,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发生了什么事?是地震吗?”“不是地震,应该也不是战争。”“那,究竟是……”冬树摇头。“我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女子看着眼前的情景,皱起眉头。“都成这样了,国家在干什么?连一辆消防车也看不见。”“这情景不知该怎么说明白。”冬树思考着如何遣词造句、解释情况。但他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说:“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似乎只有我们三个人。”女子叫白木荣美子,说是跟丈夫离了婚,和女儿美保相依为命。今天是休息日,母女俩难得出门购物,竟遇上这样的灾难。然而,关于灾难的情况,冬树却无从说明。他说了迄今目击的情况,荣美子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直到她走出建筑物看了周围,才认可了冬树的话。三人走在废墟似的街上,到处不见人影。“就像是世界末日。”荣美子嘟囔道,“是遭受核武器轰炸了吗?”“核武器的话,受害不止这个程度吧?而且奇怪的是,看不见一具尸体。不,最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就我们几个没事?总之先寻找别人吧。一定可以从这一点打开活路。”“是啊。”荣美子同意了。冬树依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发现了其他生存者这一点让他恢复了求生欲。与此同时,他深感能这样与人接触、交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太阳一点点西斜。红绿灯仍在亮,可见仍有电力供应。在无人的状态下,无法预测生活必需品可维持到何时。虽说自动化设备在发展,却不可能是无限的。“你饿了吗?”冬树问荣美子。“有点……”她看看牵着手的女儿。美保无表情的脸朝着前方。“那,我们吃饭吧。”“好……”荣美子看看旁边的便利店。“便利店的便当虽不坏,还是趁早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吧。对小美保来说也比较好。”“有营养的东西是……”“往前走一点就是银座。鱼也好肉也好,那条街上有的是最高级的食材。而且,今天恐怕可以任意吃吧。”冬树这一幽默,荣美子终于浮现出微笑,但美保还是没有反应。前往银座的路上也挤满了撞坏的汽车,乱七八糟。三人小心翼翼挑选落脚处,一步步向前走。途中,冬树见美保显得很疲倦,便把她背起来。平时人来人往的银座大街此时寂静无声。这里也发生了撞车事故,但似乎都很轻微,恐怕是处于堵车状态之故。冬树的目光停留在有许多餐馆的大厦。正要朝那里走,他止住了脚步。人行道上有一个用红色喷雾器画的箭头,油漆还没有干。《悖论13》55荣美子察觉到冬树的视线,也低头看着红色箭头。她嘀咕道:“这是什么呀?”“不知道。好像刚画完不久。”冬树背上的美保抬手指向远处。“怎么啦?”冬树说着,目光投向前方,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前方约十米远的地方同样画着一个红色箭头。冬树望向箭头指的方向,前面还有箭头,显然有人要传达某种意思。“且按箭头所指过去看看吧。”他背着美保迈开步子。按箭头指示,三人来到一幢大楼前。箭头指着大楼的入口,似乎是让人进去的意思。大楼台阶上也画了箭头。三人小心翼翼上楼。二楼是寿司店,门口有显示“入内”的箭头。冬树打开格子拉门。正面的柜台旁坐着一名男子,可以看见他又宽又圆的后背和方格花纹衬衣。男子回过头。这是一个胖得像河豚的小伙子,脖子粗得几乎埋住了下巴。他的腮部很鼓,大概是塞满了食物,嘴边沾着酱油。男子手拿茶碗,用茶把嘴里的东西冲下咽喉,然后再次看着冬树三人,开心地眯起眼睛。“啊,太好啦,终于见到人了。刚才还不知如何是好呢。”柜台上放着一个油漆喷雾罐,看来是他画了箭头。“你在干什么?”冬树问道。“一看就明白了嘛,吃寿司啊。我早就想来银座吃一次寿司,吃那种一个就卖几千元的。”男子手上握着铺了很多海胆的寿司,看来是他随意做的。冬树把美保从背上放下。“就你一个人吗?没有其他人?”“没有啊。一回过神,就我一个了。而且各处都有交通事故,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当时在哪里?”“饭田桥,在去医院的途中。我预约了去帝都医院检查身体。”“病了?”男子笑着摇摇头,圆鼓鼓的腮部晃动起来。“只是血液检查而已。这回的打工单位要我做的,说我太胖,不放心。我说我没事的,真是多此一举。”“你从饭田桥怎么过来的?”“开车走到半路。有的是插着车钥匙、没关发动机的车嘛。但到处都有交通事故,很少有路能通行,最终从半路就开始步行。累坏啦。”男子把铺了许多海胆的寿司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冬树歪着头想:这里的四个人经历几乎一样。也就是说,身边的人忽然就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另外,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存在?“你们也吃点吧?银座的寿司店毕竟不一般啊。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不吃就亏啦。都是生的东西,放着就坏了。”胖男子绕到柜台里侧,开始洗手,“小姑娘,肚子饿了吧?寿司喜欢什么样的?”美保没有回答。荣美子代她说道:“这孩子呀,寿司的话什么都行。对啦,不能放芥末。”“OK。那么,先从这个开始。”男子把金枪鱼块放到砧板上,用刀灵巧地切好,再麻利地捏好饭团,铺上鱼片,“好啦,完成一个。接下来想吃哪一种?你尽管点吧。”“功夫不错嘛。”听了冬树的表扬,胖男子嘿嘿笑起来。“我在超市的厨房打过工,想方设法把不怎么样的料做成很好吃的样子,但在这里就没那种麻烦事啦。来,不用客气,吃吧。”男子快乐地做着寿司。“你请用吧。”冬树对荣美子说,“像他说的,不吃就白白腐烂掉了。”“好的。”荣美子点点头,把女儿搁在柜台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旁边。她吃了一口男子做的寿司,嘀咕道:“味道真好。”美保见状,也伸手去拿金枪鱼寿司。冬树环顾店内。现在还不必担心发生火灾,电力和自来水也应该没有问题。一个大水槽位于桌席旁,看来是鱼缸,但没有鱼。对了,在来这里的途中,不单是人,连野猫、乌鸦也没看见。莫非……他想道。“附近有宠物商店吗?”“宠物商店?不知道。”胖男子摇摇头。“百货商场里面有。”荣美子说道,“中央大道对面的百货商场。”冬树点点头。“我出去一下。”“你要去哪里?”“就是宠物商店。我要弄清是否只有人类消失了。”冬树出了寿司店,直奔百货商场。周围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感觉冒烟的建筑物增加了,也许是餐饮店发生了小规模火灾。百货商场几乎完好无损,滚梯也运转正常。冬树搭乘滚梯,前往宠物商店所在的五楼。宠物商店一片寂静,一排排玻璃饲养柜全部空空如也。但小碟子上放有饲料,柜中也有排泄物,柜子上方还贴有标签“美式短毛(雌性)”。冬树确信了。不仅仅是人类,动物也消失了。离开宠物商店、走向滚梯的途中,他忽有所悟,转向家电卖场。他觉得要趁现在获取可移动的照明工具。不知道电力会何时停止供应,如果恰逢晚上,恐怕就移动不了了。不是普通的手电筒,而是要找照明度尽量高的东西。他挑选的是带把手的灯。这种灯带收音机,专为发生灾害时使用。他将两盏灯、两把普通手电筒和几节干电池放进袋子,离开商场。回到寿司店,那男子还在捏寿司,但不见母女俩的身影。“回来啦。”男子嘴里塞着寿司,说道,“情况如何?”“宠物也消失了。”“果然……究竟怎么回事啊?”“不知道。哎,母女俩呢?”“女孩就在那儿。吃撑了,想睡了吧。”男子用下巴示意桌席那边。美保躺在一排椅子上,身上盖的毛线开衫是荣美子的。“她妈妈呢?”“出去啦,说是找找看有没有其他食材。她说光是生鱼片营养不全面。这种时候,我觉得不考虑什么营养均衡也行啦。”男子舀了一勺咸鲑鱼子,倒进嘴里。冬树见碟子上摆了许多寿司,也坐下来,伸手去拿。的确,比迄今吃过的寿司都要美味。他一边吃,一边装配拿回来的灯和手电筒。他按下灯内收音机的电源,但怎么调波长,都只听见杂音。“人没有了,也就没有人做广播节目了吧?”男子说道。“我只是想,万一有呢?”冬树把收音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还算好,还有其他人在。之前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老实说,都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