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要是在的话,让他来接你出去不就得了。”“喝甲醇喝死啦。俺娘还在工作。她肯定觉得这下好了,总算帮她拔掉了眼中钉。”收容进来的少年与日俱增,如果仅仅是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话,只需保护人前来领人,立马就可以获释出狱。什么辅导、感化,这里基本上从未考虑过。十八号的在押者中,轻罪者较为集中,所以比较和善的那位教官“娘们”每次看见他们,便说:“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远亲啊?只要他们来接,就放你们出去。”“当心点!要较真格的话,干活时不许聊天!”见高志和戴深度近视眼镜、被人叫“阿辰”的少年谈得颇为投机,樱井便从中挑拨。高志闭上了嘴,陡然间,自然而然地反刍起来。他一面将铁丝穿进白纸上的小孔,一面频频蠕动双颊。“那是什么?你小子在吃什么东西?”一听见“吃”字,满座人个个浑身一颤,盯着高志。“俺并没吃什么。”“甭骗老子!老子亲眼见你嚼得有滋有味的。”话虽如此说,可樱井也心中有数:一日三餐高志都吃得颗粒不剩,如果他刚刚进来两三天倒也罢了,收容时日如许之长,也没见有东西送进来。樱井百思不解,于是使出拿手招数,从下往上睨视着高志的脸。高志不禁森然生畏,手指着自己的喉结,说:“俺吃下去的东西,还会回到这儿来。”“回到这儿来?这是怎么回事?”樱井紧迫不舍。高志便实验给他看,将早已化作了黏糊的稗子和小麦送上舌尖,张开嘴巴。樱井仔细观察一番。“这小子真恶心!”说着,他皱起了眉头,可其他人都对这再三玩味的口唇之乐心知肚明。“这是怎样养成的?”小鬼头用手按着肚皮问道。虽然别人来请教,可这却不同于高个子扇动耳朵、樱井让肩骨噼啪作响,并无什么特别的诀窍。高志只是一听见那探戈舞曲《假面舞会》,胃里的东西便会自动涌上口中来。“这个嘛,肚子这么一使劲,呼的一下。”高志入狱以来头一次感到有面子,十分得意,一次又一次地演示反刍。“你们知不知道《假面舞会》这首探戈舞曲?俺是听了那个歌,才变成这样子的。”明明知道那跟反刍并无因果关系,高志却故弄玄虚地说。阿辰不愧做过侍应生,精彩地将这首舞曲哼唱了出来。樱井、小鬼头、高个子如闻魔咒,注视着阿辰的嘴巴。阿辰来了兴致,仿佛乐团指挥一般,舞动双手兴致勃勃地击打拍子:“嗒啦啦、啦啦、嗒啦啦、嗒啦啦啦、啦啦,嗒啦啦、嗒、嗒、嗒。”高志想起了拉手风琴的男同学那雪白纤细的手指、黑市暴发户之子那崭新的金纽扣学生装、牛皮信封里装的为数不多的黄豆。每过一天田里就会灌满水,像镜子一样闪着白光,眺望着它,青草气味似乎也沁入辘辘饥肠。嘣嚓嚓嚓嚓。战败那年的九月中旬,高志母子俩去投奔在守口经营旧书店的叔父,在他家附近租了套小房子。两间屋子,分别为六叠和三叠,从前是工棚的管理处。高志从这里去神户的中学上学,单程得花近两个小时,于是转学到了京阪线沿线的中学。妈妈由叔父介绍,起先在附近的袜子厂上班,但这家工厂很快就破产了,后来去松下电器干电池厂的宿舍做管理员。这一年,附近的千林突然出现了黑市,也不知道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战争期间做梦都见不到的巧克力、砂糖、口香糖、牛肉,还有大米、面粉、乌冬面、挂面,价格虽然很贵,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于是乎,一日三餐的习惯和白米饭重新登场。这年正月,菜肴跟昭和十五年一样,有栗子金团、鱼糕、煎鸡蛋、沙丁鱼干、红烧时蔬、酱芜菁片。煮了五升糯米,借了叔父家的石臼,由高志动手捣了年糕。虽然没有屠苏酒,但和父亲在世时,这位叔父和那家开粗点心店的亲戚正月里来拜年时那热热闹闹的聚餐没有两样。冬日天气晴好时、妈妈将疏散时随身带出来的和服挂在路边晾衣竿上晒,附近的大娘大婶们看见那些华丽的花团锦簇的外出服、留神和服、友禅和服、西阵织和服,个个目瞪口呆,交口称赞:“这玩意要是卖给占领军,那可赚大了。”虽说妈妈只是宿舍管理员,但日子过得风风光光,不容许任何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街坊举行祭礼与庆典时,她的捐款也多于常人。开年以后,二月里发行新币,冻结旧币。宿舍管理员领取的工资是二百二十元,每户每月允许提取的银行存款最多五百元。黑市上不足巴掌大的奶油面包一个十元,切得薄薄的烤红薯三片十元。只要配给不误期,本来是能填饱肚皮的。守口也同加古川一样,地处城乡结合处。近在咫尺的旭区每个月有十三天的大米配给,其余的日子就是面粉和玉米;而隔了一条街的守口町,每月只有七天配给大米,剩下的就是大豆粉、玉米,以及美军发放的无法果腹的杏仁和奶酪。每曰饥肠辘辘。北河内多莲花池,摘水芹采马齿苋,在分配的两坪地里种上萝卜、莴笋、广岛白菜,自己养鸡下蛋。然而这些却不足以代替主食。宿舍里有人生病,妈妈得住在宿舍里照料,就剩高志一人待在家里。任凭他如何四下寻觅,厨房里也只剩下酱油、岩盐、黄豆和玉米粉。高志在小火炉上架起锅子,烧开了水,将玉米粉用水调匀,紧紧地攥成团,然而由于没有黏性,眼见散开了,溶在水中,结果变成了黏糊糊的粥。任他怎么加酱油调味,还是难吃得要死。妈妈的工厂每周两次发放特别配给一一满满一饭盒米饭。高志天天盼望着。那白米饭简直如同花式蛋糕一般灿烂辉煌,无须萝卜干,也无须撒盐,含入口中又甜又软。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美味!他感慨良深。可就从这时起,他得了饥饿恐惧症。饭盒中确有将近两合的米饭,他不曾分给守望在身边的妈妈一颗饭粒,一口气吃得精光,空腹理当已填满,然而刚一放下筷子,他便立即感觉到几乎跟未吃时同样的饥饿。到了夜里,千林车站前广场的黑市关门了,可是替顾客将带来的面粉烘烤成面包的店铺却灯火通明。面包师傅拿着毛刷,往刚刚从烤炉中取出来的旋涡状面包上涂抹蛋清,然后再送入烤炉里,再出来时,面包油光锃亮,发出茶褐色的光泽。趁着有电开张营业的碾米作坊,直到深夜,机器还在吐出农家送来加工的米,宛似库容丰富的水库大坝在放水。到了三年级第三学期,高志该着手做升学的准备了。一天,应同学之邀,到那人家里做功课。同学双亲俱全,尽管贫困,却充满了团圆气氛。与之相比,妈妈为了增加点收入,熬夜干活,高志彻夜学习,却连口白开水也喝不上。左思右想,见DDT同样是白色粉末,而且听说对人畜无害,高志寻思这玩意能不能吃。他将街道里分配的DDT拌进玉米粉里,可只有一股石灰气味,根本没有任何黏性。高志身穿父亲的法兰绒裤子和士兵服,服装倒比一般人要好,但是到了初夏却没有白衬衣。守口车站前,铺块席子就开张的木屐摊、洋伞摊、旧书摊、旧衣摊,比邻连绵。见旧衣摊上玻璃纸包装的便宜衬衣标价五十块,十五岁的高志多少介意起女学生的目光,明知买不起,却恋恋不舍地徘徊不去。四十五六的大叔见此情形,便说道:“便宜啦便宜啦!以物换物也非常欢迎。”“以物换物,拿什么东西来换呢?”高志偶尔去百货大楼。那儿专门为持有外餐券①者服务的大食堂旁边,就是以物换物的所在,岩波新书《万叶秀歌》换两盒“美野里”点心,美能达照相机换这个月刚刚上市的“和平”香烟十盒。男女平等了,妈妈也分到了烟丝,便送给了叔父,这样母子俩就可以去澡堂洗澡了——①外餐券,1947年7月5日,为了应对粮食危机,日本政府发布命令,除外餐券食堂以外的几十万家餐饮店全部停业。杜区根据各家人数,偶尔发放外餐券,凭券才能进大食堂就餐。衬衣用什么交换好呢?手头有英曰辞典、代数之类的参考书,此外便想不出什么了。“如果有女人的长和服内衣、和服衬领、长腰带之类,那最好不过啦。要颜色鲜艳的.”高志猛地想起了妈妈高高挂在晾衣竿上的和服,赶忙飞跑回家,从茶箱里取出用包装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和服,当然,尽可能从底下抽,然后匆匆赶到车站。天一黑就得收摊,那位大叔正在收拾货品,用一块净是补丁的包袱皮将货物包起来。高志伸手将衣物递过去,问:“这件怎么样?不管怎样,俺得弄件衬衣才行。”大叔手头摊开的和服,花纹的确很眼熟,可是对衣料之类,高志却一无所知。“这个要是能再鲜艳点就好了。”沉思一番之后,大叔报出价格:一百八十块。买下了衬衣,还剩一百三十块。高志欣喜雀跃,冲进咖啡馆,一连吞下五块使用了人造增甜剂、雕出松叶花纹的新鲜点心,一块得花十元。吃完后,他聚精会神地阅读《大阪新闻》上的漫画《阁楼阿三》。“这个是学校配给的,三块五毛钱。”高志把衬衣拿回家,欺瞒妈妈。妈妈一大早就去上班,一直要干到晚上七八点钟,高志趁此之便,偷取衣物。时曰无多,他又开始动爸爸的衣服。一套春秋穿的西服,记得是昭和十六年花六十块钱买来的,在千林的市场上卖到了三百八十块,大衣二百五十块,丝质假领衬衣四十块。妈妈的和服尽量拣鲜艳的,一是图能卖个好价钱,另一方面也在心中辩腮“这么鲜艳的衣服,反正妈妈也没法穿。”一边这样想一边往旧衣贩子那里搬。遇上雨天歇业,他甚至径直送到城东公园边上的旧衣贩子家里去。夜间太晚,还被警察盘问过,幸好那天高志将辞典也一道包在了里面,便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是俺娘叫俺送去的。”居然顺利蒙混过关。旧衣贩子见他隔三差五来卖衣服,一心以为是败家子,杀价越来越狠。母亲仍然穿着战时的扎脚裤,工厂宿舍星期天也不休息,所以从来不曾点检衣物,于是夏天就这么过去,和服已然只剩下三分之一。高志接下去变卖的便是挂轴。拿到旧货店里去,人家却说:“我还当是什么呢,是谷文晁①吗?这玩意可不成。”店主一口咬定是假货,结果,在鱼崎家中的客厅里挂了多年的古董只卖了三十五块钱。玛瑙的鲤鱼摆件因为在疏散途中敲断了尾巴,卖了二十元。细瓷达摩大师八十块——①谷文晁(1763一184]),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画家如此他仍然不满足,看见淀川河堤旁边挂着“冻结存款兑换现金”的招牌,便将藏在厨房橱子里铺着的报纸下面的定期存折拿了去,七折兑换,两张五百块的存折换了七百块钱。高志还跑到北滨的证券公司去出售股票,结果人家根本不予理睬。这些钱全都拿来买东西吃了。拜舞曲《假面舞会》所赐,反刍时,不知道是因为消化太快,还是口中始终有东西而受刺激,饥饿感越发强烈。奶油面包、玄米面包、红薯、红豆糕团、羊羹、红豆汤、咖喱饭、面疙瘩汤、炸猪排、炖肉、饭团,统统吃过。普普通通的大杂院中的一间房,在门口放上几只小马扎,摇身一变就成了红薯店。临街的人家则全家总动员,磨麦子的磨麦子,拌发酵粉的拌发酵粉,盖上抹布发上一夜,再将木盒子的两端安上金属板充当电极,就算开起了面包店。高志只要一发现,必定穿门而入,试吃新产品。跟朋友一道,将森小路、千林、土居、泷井、守口五个车站附近的食品店尝了个遍。当然,一道进去的话必定是高志请客。仅仅看可以自由动用的钱款,高志的腰包之鼓甚至远远超过了黑市暴发户。他开始抽香烟,还买三角形的速开彩票,并非图中彩,而是三张空彩票可以换十根香烟。不知是为了掩饰身为转校生的自卑感,还是为了隐瞒贫贱的本性,高志率领一帮为贪吃诱惑的喽啰,炎炎盛夏里去滨寺、琵琶湖。因为一切都花费在吃上了,所以身穿未曾见过的东西而被妈妈发觉的危险也就很小。然而到了秋天,妈妈也不再穿扎脚裤了,打算拿爸爸的西装翻新改做衣服。虽然一向置之不问,但衣箱毕竟是女人的命,妈妈立刻发觉有异。她班也不去上了,血红了眼睛,寻觅着早已踪影俱无的和服。“这有什么关系。等我以后工作挣钱了,给你买好了。”高志见妈妈仿佛变了个人,面孔抽搐,不由得十分害怕。妈妈在高志面前假装平静,只是乒乒乓乓粗暴地开箱子关箱子,但终于像个小姑娘似的尖声惊叫:“没啦!全都不见啦!”妈妈哭出声来,旋即又安静下来,冲出门外,再奔入门内。大约是风言风语传了出去,门口聚集了许多人,叔父也来了。“得赶快报告警察!”“不不,警察哪里靠得住。一准是附近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干的!”其中一个邻居说道。他暗指附近一个将女儿卖到京都做艺妓,自己却悠闲度日,还常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惯犯。“我知道生驹有个算卦的,能算出来丟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去找他算算看,怎么样?”蠢木匠的女人也瞎出主意。妈妈只管一个劲地道谢,也不管是谢谁。她并未立即做出决断,而是呆坐在六叠的房间里。“高儿呀,这可怎么办啊?妈妈的和服全都没了。还都是最好的东西啊。”妈妈的泪水潸潸落下。“你就当被炸毀,被烧掉得了。”“这个贼对咱家好像很熟。”一句试图将嫌疑引向别处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然而这话未免太假惺惺,实在难以说出口。“明天一大早你还得上学,先睡吧。”高志松了口气,躺下去。他精疲力竭,在被窝里偷偷地嘟哝道:“妈妈,是我偷的。偷的人是我。”可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半夜里偶然醒过来,听见叔父在外间和妈妈说话。“我认识守口的巡查部长,就找他商量了。他说这贼绝不会是外人。如果是从大路上进来,肯定会全部偷走。可是一次要把六十四件和服都运走,是不可能的。”“这么说,还是高志千的了?”妈妈带着哭腔说道。高志猛地感觉到腹部针扎似的痛,身体蜷曲得像只虾,好歹忍住没发出呻吟声,可这下又感觉全身火辣辣地发热,痒不可耐。荨麻疹发作了。妈妈终究一句话没说,只是将箱子用细麻绳紧紧地捆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去工厂宿舍上班。高志好了伤疤忘了痛,被腹饥困扰,又无法自制。箱子仅仅是加上了一把锁而已,他将后面合叶的轴抽下来,就从那一丝缝隙里,把妈妈的和服腰带、罩衫、衣料等抽出来,塞进书包里,在近邻妇女老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运到黑市去,照例卖了,买东西大快朵颐。星期天,趁着妈妈在菜园里忙活,高志用剃刀割破衣箱一角,胡乱往外掏。正往上衣底下塞,忽听一个声音说:“高儿,你……”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顺手拿起手边的扫帚,就打高志的手腕。“早就知道是你干的!”她站在那儿,哭了起来。妈妈虽然只有四十二岁,看上去却近五十岁了,像个怨妇似的,一声又一声责骂不休,扫帚越举越高,碰着墙壁橱柜也不管不顾,乒乒乓乓一阵乱打。高志根本顾不上疼痛,见自己抱着的是爸爸那西服三件套中的背心,上装和长裤早已被自己卖掉了,便寻思着:就这也能卖个二三十块钱,可以买奶油面包吃了。他不禁大咽口水。这天夜里,妈妈胃痉挛发作,高志喊来医生,打了止痛剂后,病情安定下来。妈妈坐在被褥上,鬓发凌乱,却姿势端正。“都是妈妈不好。你把那箱子上的绳子全解开吧,随你怎么办。”高志一听此言,再也忍不住了,抽泣着说这“妈妈,对不起。”说完,他号啕大哭。然而过了两三天,他又在意起妈妈自己解开的箱子,先是哆哆嗦嗦拿了五个一套的坐垫套子去卖,接着又对爸爸的和服单衣下手。之后到底觉得不好意思回家,招呼也不打,就在同学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回去,见妈妈将小火炉拿到初冬的路边,正在生火,在淡紫色的烟雾中,她不时将两只手交互插进怀里,怕是皴裂了。见高志磨磨蹭蹭地凑近,妈妈若无其事地说道:“回来啦。早饭一会儿就得。”元旦这天,工厂有个突发盲肠炎的病人,妈妈匆忙吃完没有一片年糕、以面疙瘩汤充数的“年糕汤”,便赶到医院去了。高志来到叔父家里一看,只有念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儿看家,墙上挂着叔父的衣服。他伸手一探,发现里面有一叠十元现钞,便凭感觉抽了五六张,谁知竟是十张。拿这钱去千林吃了寿司卷,还看了场电影。除了偷农人的庄稼,偷窃别人的金钱,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高志便趁附近的妇女们外出领取配给品之机,钻进厨房里,双手抓起锅中的米饭,大口吞咽;在同学家里将人家姐姐妹妹的漂亮衣裳塞在自己上衣底下;在书店里偷书,在水果店里偷水果。偷窃的快感沁入骨髓。家里面连可以拿来换钱的一双袜子、一块包袱皮也没有了。生活全靠妈妈做宿舍管理员那点工资和所剩无几的银行存款,另加上配给。因为特别配给的便当照例全部让高志吃,自打胃痉挛发作以来,妈妈日渐衰老。四月初,妈妈大量吐血,由于宿舍管理员不算正式员工,不能进公司医院住院治疗,在家中静养是唯一的指望。高志望着妈妈憔悴的脸,暗忖:家里只有黄豆高梁,哪怕还剩下一副和服衬领,也能够换点钱,让妈妈吃上白米粥。可到了这个地步,连行窃的目标都找不到一个。马上就是夏天了,去年在黑市花八十块钱买的学生装卖了三十块,此时黑市米一升将近两百块,好不容易再三央求,请剃头师傅的老婆给自己匀了一合多大米。不知道是被小火炉的烟火熏的,还是对自己被饿鬼缠身而做出的不孝行为感到悔恨,高志泪水涟涟,煮好粥,端到了妈妈焦干的嘴边。然而妈妈却连米汤都没有力气咽下去了。高志下定决心要将剩下的米粥留到第二天,可只要那粥在眼前,便忍不住要伸出手去。顷刻间他便风卷残云吃个精光,一面反刍,一面彻夜看护。到了黎明时分,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埋葬了妈妈之后不久,那个春天,守口町升级为市,工棚的主人盘算着要开发土地,强逼高志搬出去。高志走投无路,把仅有的一点身边杂物塞进帆布包里,借叔父的厨房用具、橱柜之类都撇下,乖乖地离开了守口,搬到神户的将军街,去拜访由粗点心店老板升格成了面包房主人的亲戚,打工帮忙。虽说是近水楼台,可因为是客户的配给面粉,做生意信誉第一,偷吃则严惩不贷。高志被赶走了。幸好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他便在烧毀的废楼、学校里露宿,出没于三宫的黑市,帮人家搬运货物,得点好处。黑市在七月三十一日这天关闭。高志苦干无处安身,只得重返守口,在叔父家中借宿一夜。叔父一家人睡在二楼,高志一个人在楼下。不知不觉习性使然,他打开壁橱一看,里面是妈妈那熟悉的衣箱。他掀开箱盖子,看见了礼服,便拽将出来,趁黑溜了出去。正寻思着卖掉它到东京去,却撞上了警察,被带到了派出所。人赃俱在,证据确凿,高志无从辩解。可真名真姓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还好配给账本放在了面包房里,没带出来。他将布票塞进嘴巴里,嚼也不嚼便吞咽了下去,在被押往守口警署途中,一再反刍那纸浆。然而叔父很快就报了警,礼服上又绣有名字,身份遂告暴露。叔父冷冰冰地作证说,他是劣迹累累的惯犯,于是高志便被送进了枚方少管所分所。十月中旬,各个囚室举行智力竞赛。樱井断言说:“这是要测试谁有本事越狱。谁要是表现出脑子好使,肯定就被送进深山里的监狱去。”高志却想跟阿辰一决雌雄,拼命地答题,结果竟得了第一,第二就是阿辰。两人的学历也大体相同,以此为契机,两人更加要好。不久之后,今市因衰弱死去,樱井因为更重的罪暴露出来,被送回拘留所。预感到冬天悄然逼近,小鬼头将今市那满是污垢的军衬衣剥了下来,藏在毛毯里。樱井离开时,义薄云天地说道:“谢谢各位长期照顾。多多保重!”他留下了一条毛巾,这成了入院时间之长仅次于今市的少年的财产。继而是小鬼头的淋病和梅毒。教官们似乎设身处地感受到了他的苦痛,罕见地决定送他去住院治疗。小鬼头不知道是如何想的,竞认定是要割掉,于是又哭又喊。大概是随着秋意渐浓,更加思念亲人的缘故,企图越狱的人层出不穷,但一个个都被毫不留情地关入禁闭室。只要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就可以从木板的裂纹里听见彻夜哭喊的声音。减少了三个人,而新来的又没有分配到十八号囚室,米饭的量虽未增加,然而众人都学会了高志传授的反刍,一面蠕动嘴巴一面勤快地干活。但众人都明显地变得衰弱,每月一次的洗澡,尽管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泡上十秒钟,可从浴缸里爬出来时却有三分之一贫血摔倒。未几高志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虽然屁股上的肉用手指头还可以揪住,但是猛然站起身时,便会剧烈地心悸。分明消化极佳,却还拉稀不止。“这是什么玩意?”一个人诧异地叫道。仔细望去,是长约一厘米、形似线头的虫子,正在地板接缝处和墙壁上一屈一伸地蠕动。“这不是蛆吗?”倘是蛆的话,大概是出自便桶,众人探头一看,里面却并没有。众人一道找寻,然而还得当心那阎王孔,只能半弯着腰四下扫视。寻踪溯源,发现是死掉的今市的夹克,一准是因为沾满粪便,苍蝇在上面产了卵。蛆虫虽然躯体纤弱,却勤奋地蠕动不息,也不知道是要奔向何方。起初还在想这是否今市的化身,不禁毛骨悚然,然而很快就觉得弄死它未免可惜。“这小东西究竟在思考什么呢?”阿辰说道。“是啊。喏,莫不是在想赶快长出翅膀来,好飞到天上去!”“咱们把它养起来吧!反正有的是饲料。”“养了千什么呢?’用标签纸做了个小盒子,把蛆放了进去。说到蛆虫饲料,非粪便莫属,每天早晨趁着新鲜,扔些进去就得了。阿辰立即着手筹办。一个少年见两条偶然并头朝着同一方向爬行的蛆虫,便加起油来:“快,跑快点!可不能打弯呀!”“好咧!咱们来比赛吧!不是賽马,咱这是赛蛆。胜方赢一颗艾绒,咋样?”艾绒指的是每逢星期天发放的维生素片。以前他们曾在标签纸上贴从揩屁股用的杂志里剪下的数字,从一到九,共四组,制成一副纸牌,来推牌九,但这立即就会被教官发现。如果是赛蛆,则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玩,而且还不易觉察。“俺就选这匹马!”说着,用铁丝小心翼翼地挑起来一条。“叫什么名字?”“是呀,就叫蛆蛆吧。”将蛆虫的名字定为蛆蛆的,是胳膊上刺着女人名字的十五岁少年。“那么我选这个,叫它老警。”高个子也加入进来。四条蛆虫在起跑线前各就各位,歪歪扭扭地蠕动前行。不能声援助威,为防万一还得继续干活。如果获得第一,艾绒便是四个。有的见蛆虫扭上了弯路,便吹气让它跑直线;有的则像唤狗似的,“啧啧”地咂嘴咋舌。“这蛆虫变成苍蝇和俺们从这儿出去,到底哪一个更早些呢?”“那恐怕是蛆虫喽。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苍蝇,从那个窗口飞出去啦!”以前从未有过保护者来将人领回去的先例。樱井说智力竞赛是为了测智商,可打那之后再无下文,到了十一月,只能凭着一床磨破了的军用毛毯抵御黎明的寒气。“要是有一把螺丝起子就好了。”高个子赛蛆输了,呆呆地叹道。窗子外边大概是一片稻穗,农家的院落里穿上了棉袄的孩童,正在啃着柿饼吧。淀川的芒草随风摇曳,秋夜的长空,大雁飞过,王孙公子们此刻正在宫殿里仰首眺望么?“你从这儿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阿辰问道。“俺到船上去工作。俺爹是船员,在特鲁克岛死了。他总是带一种叫芒果的水果还有巧克力回来给俺。”“俺爹不成,他是个赛马狂,马票中了的时候,也带俺去宗右卫门町的餐厅大吃大喝,还叫了好多艺妓。还有生鱼片、天妇罗、鱼汤、腐竹、酱烤串豆腐、螃蟹、煮毛豆来着。”“你打算干什么?”“俺想去电器行里干活。俺喜欢修收音机什么的。俺待过的宾馆里有个八管收音机,接收信号可好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俺干脆请神户的亲戚帮忙把俺领出去算了。就是不大好意思。可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呀。”说着说着,高志心里当真琢磨起这个念头来了,“要是俺出去了,就请他们来把你领出去。他们一准乐意担保。”“那可太谢谢你了。”阿辰见小盒子里的蛆虫快要爬出来了,便用手指捅落下去,用劝导的口气说道:“再忍耐几天,很快就会长出翅膀来啦。到那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两天之后,“娘们”来喊阿辰:“兵头在吗?跟我来一下。”“什么事?”阿辰满腹怯意。反正不会有好事。“娘们”却说:“律师来了。还不快点。”阿辰怯生生地扫视众人一周,走下楼梯,天快黑了也没回来。“呵呵,这一准是有罪败露了。”可是律师为何要来呢?晚饭后,阿辰终于回来了。“怎么回事?肚子饿了吧?”“嗯。没什么。”“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也不算是什么烦心事。”“那律师是怎么回事?’“俺是头一回见他。他带了美国香烟,给了‘坦克’一根,‘坦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两人的对话驴头不对马嘴。高志担心不已,寻思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一一对了,明天早点名时,托那个在神户开面包店的亲戚把阿辰领出去得了。一时兴起,第二天便将此意禀报了上去。“娘们”记录下住址姓名,问:“是你什么人呀?”“是俺爹的哥哥。”“这样的事,你小子干吗不早说呢?”脑袋挨了一记,高志也觉得开心。不光是阿辰,高个子、文身全都仗他帮忙,不过,咱也得拼命好好干才行。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照例热衷于赛蛆的家伙们,唯有阿辰缄口不语,凝望着盒子里的蛆虫。“爬六甲山去!神户港又叫扇港,港口的防波堤形状像扇子。小学四年级时,俺去那儿参加过夏令营,还画了好些写生。”下午,“小胖子”十分难得地和和气气打开房门说:“兵头出来!”阿辰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声呼唤,脱下衬衣,和毛巾一齐递给高志。“你把这蛆虫当作护身符好了。”他羞涩地说完,身影便消失在了走廊里。将身边常用物品留给身后的人们,是出狱时的规矩。况且是蛆虫这护身符。阿辰在蛆虫尚未化作苍蝇之前,就离开了少管所。高志简直像受了狐狸愚弄,连活儿也没心思干。不是说他爹喝甲醇中毒死掉了,他娘根本不管不顾吗,怎么会突然出现个担保人呢?任凭他如何苦思冥想,也莫名就里。就在这时,“娘们”手持一盒塞得满满的牡丹饼出现了。“这是兵头送来的点心。”“这……阿辰是被什么人领去的?”高志询问道。“不该问的别问。这跟你没关系。”“娘们”口气强硬地说,咣当一声关上了沉重的门扉。跟面包店联系过了,然而最终没有回音。进入十二月之后,吃了半年稗子麦饭的十二个少年,在长九尺宽十一尺的木地板上紧紧地挤作一团,借以取暖,连起身的力气都已丧失。时而伴着刺骨的寒风和雪片飘飘起舞的,是早就羽化了的蛆虫蜕下的皮壳。晴朗高远的冬季的天空,时而飘过宣告岁末大减价的广告气球。乘着寒风,从遥远的枚方街市传来街头吹鼓手们的黑管声,乐声哀哀,吹奏的正是探戈舞曲《假面舞会》:吧啪啪啪、啪、啪啦啦啦、嚓嚓嚓嚓、嚓、嚓啦啦啦可怜的孩子“啊哟喂,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俺可弄不明白。”火车过了新潟的长冈市,车厢内去上班、上学的乘客便多了起来,那听上去好似在嬉戏打闹一般的新潟土话,显得十分喧嚣。从始发站东京上野上车的乘客,虽然好歹有个座位,却是条凳般的硬木板三人座椅。由于下雪误点而一连坐了近十一个小时的夜车,随着列车抵近新潟,他们越发地紧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在风的压抑下,火车头吐出的烟雾不时低低流过窗外,一望无际的雪原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排作一列的稻草架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从大阪出发的辰郎,在乘客爆满的电车里坐了一天。他照对付小腿肚抽筋的要领,将大脚趾猛力往上翘起,借以疗治硬似石头的腿肚子。他一心要缓解症状,此外什么也不肯想,这倒也并非因为清楚这一点:千思万想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夜车驶过高崎一一这个站名似曾相识一一以后,又善解人意地逐一在一个人影也无的小站停靠,朝着山里驶去。站员悠然地报着“汤桧曾”、“后闲”之类的站名,听上去宛似另一个世界。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窗外一尺多远处,耸立着一堵雪墙,高得望不见顶,上端消失在黑暗之中。分明知道这是扫起的雪堆,辰郎却毫无来由地心悸不已。为了等候和上行车①交会,火车在越后汤泽站停车二十分钟。辰郎打算喝水,下到了站台上,只觉得那寒气顺着一个个毛孔直往体内钻。这还不算,周遭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气味也没有,他更觉得毛骨悚然。由于雪光的映射,山峦仿佛漂浮起来,直逼到眼前。山脚下灯火成行,似乎是旅馆,其中一家写着“稻本”字样。大概是踩在站台上冻结成冰的雪上滑倒了,有人在怒骂。骂声旋即消失,传来了水龙头仿佛咳嗽般的咝咝声。辰郎印象中的车站,再怎么小,也总是通宵达旦地充斥着喧嚣声,混混沌沌地笼罩着温吞的空气,而且必定牢牢地附着人粪和焦土的气味。三宫站、大阪站,鹤桥、京桥、天王寺,幸免于战火的京都和奈良,无不如此。即便是仅停留过一次的东京站和上野站,情形也毫无二致。他只在七年前(昭和十五年)来过一次东京,此次深夜踏上大都会陌生的土地,紧接着又从上野乘上火车,内心却也未曾害怕,就是因为车站特有的气味——①上行车,在日本,由地方开往东京的列车称为上行车,由东京开往地方的列车称为下行车。只要有了那种仿佛要渗透进皮肤的车站的气味,哪怕远在天涯海角,辰郎也能处变不惊。越后汤泽车站如蒸馏水一般透明,辰郎再次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然而事已至此,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这也是他在近半载的流浪生活和枚方少管所的日日夜夜中学来的处世术: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罩在坚壳之内,绝不慌手慌脚地对外界刺激做出一一反应,方为妙策。任凭外边风浪起,我白稳坐钓鱼台,这是走投无路时反败为胜的办法。四天前,他被少管所的教官“娘们”叫了去。走到楼下办公室一看,律师上野正伸着手在烤火,大概是柴火中夹杂有尚未干透的树枝,火盆直冒烟。上野是辰郎住在京都时同一居民小组的邻居,跟辰郎喝甲醇而死的爹关系要好,一道去岚山游玩时,还曾在树林中练习过谣曲,是个仪表堂堂的汉子。辰郎一家搬到大阪之后,爹和上野大概还有往来,而辰郎却是三年未见他了,加之又是在这种地方见面,辰郎缄口不言。“自打你爹死后,你也吃苦啦。”话说得让人好生感动。辰郎莫名其妙,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来自火盆的热气沁入躯体。那长九尺宽十一尺的木板地木板墙的房里,凛冽的寒风钻穴觅隙,呼啸而入。如今已近十一月底,面积仅三坪的狭小空间里,十三个人不得不挤作一团,但如今反倒是好事,因为以躯体为彼此取暖是唯一的活命办法。辰郎思忖道,多暖一会儿再说,这至少可以帮大家储备些热量。“起码得打声招呼嘛!人家可是特地跑来探望你的。”教官“小胖子”敦促道。“还是你妈妈告诉我的.我压根就不知道。”上野身穿衣领上镶着天鹅绒的大衣,比从前略显得清瘦些,于心有愧似的搓着手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小子好运道嘛。少管所里的人由律师先生前来接出去,可从没有过先例。”动辄对犯人拳打脚踢的“坦克”奉承道。上野将印有骆驼图案的香烟递给“坦克”。接出去?这么说我可以出去了?哪里会有这等好事?娘托上野来的。真是那个在做应召女郎的娘吗?“噢,对了,这是慰劳你的,不不,是礼物。”上野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眼睛望着三个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