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9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部百科事典,是搜集与犯罪有关的俗语、隐语、切口等等的事典。喏,隐语和切口,不是妖怪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吗?」  这是事实。  平常不会使用的词汇竟与妖怪的名称相关,这样的例子意外地多。  「然后呢,」老师再次恢复本来的表情。「这位尾佐竹老师是这类东西的搜藏家,也是研究家,当然对于花牌等等造诣也非常深。他极为详尽地调查了花牌的成立和玩法的变迁、全国的称呼分布等等,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花牌的成立啊……」  我有点兴趣。  「歌留多※赌博的玩法有好几种,不过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翻歌留多系统、盖歌留多系统,还有现在最为一般的花歌留多系统。从玩法可以了解它的起源。花歌留多可能是从翻歌留多进化而来,不过玩法本身是古时候就有的。也就是把花依季节分类,凑对进行的花合游戏,古时候是用贝壳玩的贝合游戏呢。有些人连这些花合游戏的起源都从你说的扑克牌游戏里面去寻找,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对。」  〔※即纸牌,语源为葡萄牙语carta包括花牌、歌留多、伊吕波歌留多、扑克牌等等。〕  这一点我也赞同。什么都要当成是西洋起源……这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崇洋媚外了。他们说先有五十二张纸牌——扑克牌,然后少了四张变成翻花牌,最后再变成花牌,哪有这种可能?这种说法,认为桐牌是国王,马牌是鬼牌,而皇后被省略了,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尾佐竹先生也指出这一点,我也觉得桐牌的图案显然是来自于日本自古就有的传统花鸟合游戏的图案。是凤凰与桐树的组合。」  「翻花牌里面也有桐牌呢。」  「这个嘛……翻花牌的也叫桐牌,但不是因为图案是桐树,而是最末尾pinkiri的意思※。还有马牌,这是来自于温森歌留多※。它绝对不是鬼牌。因为根本就不像嘛。若说图案相似的话,反而盖歌留多的十号牌才更像鬼牌呢。」  〔※桐的日文发音为kiri。〕  〔※音译,原文为ウンスン(um sum)歌留多。〕  所以这又怎么样?——我心想。  虽然很有趣,但根本无关吧?  「所以说,扑克牌游戏进入日本后,虽然对盖歌留多和翻歌留多造成了影响,但像这样一看,花歌留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形状当然是变得相似了,或是刻意改得相似了,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并非没有影响,却是在各自分化之后才受到的影响。」  「里面根本没有塔罗牌嘛。」  「别插嘴,听仔细。」老师神气兮兮地说,「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的温森歌留多了。」  「它什么时候变成关键了?」  「明明就是个关键。说起来,歌留多是什么?歌留多,就是西班牙语中纸牌的意思。比起赌具,更是纯粹指称纸牌。经由葡萄牙等国传来以后,这个词本身染上了赌博道具的意义。而它传到了我国,是在天正时代※的时候。」  〔※天正为安土·桃山时代的年号,存续时间为1573-1592年。〕  「哦……」  我失去兴趣了。  「这天正歌留多,就是所谓的温森歌留多。它被幕府禁止,改变形貌,成了读歌留多,从这里发展出翻纸牌,而它又遭到政府禁止,便与自古就有的花合游戏融合在一起,现在的花牌于焉诞生。这个过程中,我想确实也有扑克牌传来,造成全面性的影响,但以这个意义来说,不管是扑克牌还是我国的歌留多都是,起源虽然是一样的,却不能说谁先谁后。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分化,然后又交配而已。」  「这么说来……对于扑克牌跟塔罗牌的关系,老师刚才说了一样的话嘛。」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这跟妖怪是一样的,不晓得谁先谁后。先发会受到后发的影响而变化、融合或分裂。塔罗牌也是,也有可能受到温森歌留多的影响,变化成现在的形态啊。」  「可是你不是说塔罗牌的起源很古老吗?是亚历山卓时代吧?」  「你脑筋真硬。」老师向我投以侮蔑的眼神,「我就说这跟起源的新旧无关了。温森歌留多听说有七十五张,也有人说是四十八张,以形态来看,跟现在的塔罗牌非常相近。也曾被带出国外啊。」  「就算是这样,你这种说法,岂不是跟源义经※就是成吉思汗的说法一样了吗?」我说。  〔※源义经(1159-1189),平安末期的武将,助兄源赖朝攻讨平氏,后来受其兄猜疑而遭追捕,在各种文艺作品中被描写成传说的悲剧英雄。〕  我不说没这个可能,但也不能鲁莽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是日本起源的吧。这跟想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西洋起源的西洋优越主义没什么两样。  不,这种行为或许更为愚蠢。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背后,潜藏着起源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很伟大这样的主张。我喜欢日本文化,但一点都不觉得日本了不起。事实上,就算起源是日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古老而已。  可是怎么样都会变成这样的发展:我们比较古老,所以我们才是始祖,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所以我们才伟大。追本溯源这一类的行为,往往会演变成这样的发展。我是不太懂,但为了宣示国家人民的正统性,操弄诡辩的行为,是最令我厌恶的。  「不是这样啦。」老师愤慨地说,「根本不一样。我又不是在说塔罗牌是日本起源的。你仔细听行不行?我是说,塔罗牌有可能是以某些形式纳入了温森歌留多的特征,才变化成现今的模样。原本温森歌留多也是国外传来的啊,这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一点都无法自豪——老师强调。  「孰新孰旧是没有意义的。这比较先所以了不起、那比较晚所以是学人家的,这根本没有意义。文化又不是糯米丸子店的本家元祖之争。同样的,说什么富近代精神所以正确,是欧美式的所以优秀,这也是荒谬透顶。战后似乎有这样的风潮呐。」  「唔,是啊。」我答道。  老师所说的话,内容没什么好否定的。毋宁说老师的主张与我的想法十分相近。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也不容我举起双手,「没错没错」地表达赞同之意。就算赞同,我顶多也只能应句「唔,是啊」而已。  话说回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大力主张这种事,我也不能怎么样,最重要的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骂我我也只觉得无辜。  可是,老师噘起的嘴巴就是说个不停。  「温森歌留多被当成是荷兰人带进来的,温是葡萄牙语中的一——um,森一样是来自于葡萄牙语中表示最好的summo——这样的新村说最广为人知。不过盖歌留多的情况,除了一称做chincoro以外,二以后的数字数法是一sum,二sum,所以sum是单位呢。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原本一或许也是叫一sum。一是um,所以一sum就会是umsum。然后若把sum当成单位来看,那就不是葡萄牙语,也有可能是更亚洲系的语言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朝鲜文化或中国文化影响后才传入日本的啊。」  「所以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您滔滔不绝的大演说,我洗耳恭听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不就是你问我,我才跟你说的吗?」老师说着呕起气来,「明明就是你问的。」  「我才没问。」  「你没问吗?」老师装傻。  「是你自个儿邪笑着突然说起来的耶。我只是介意老师干嘛那么思心地一个人笑个不停罢了。我才不想听什么有关温森歌留多成立的考察咧。说起来,老师刚才到底是在笑什么?我还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我是想告诉你,想用花牌来挑战我这个从塔罗牌到温森歌留多,精通全世界纸牌的专家,你还早了十年。」  「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断定说,「老师很熟悉少女歌剧,对不对?」  「是啊。」  「因为喜欢少女歌剧,老师就能上舞台唱歌剧吗?」  「叫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一老师顶出下巴。  我想像起来……  幻灭了。  「要我死也不会叫你唱。或者说,求你别唱。不,绝对别唱。总之,知道是一回事,厉不厉害又是一回事了。不管你再怎么了解纸牌,也赢不了比赛的。赌博靠的才不是知识。就算炫耀你的知识,胜利的女神也不一定会向你微笑。」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把眉毛弯成奇妙的形状,「你是想说胜负靠的是时运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获胜,才算比赛,不是吗?」  「这我知道啦。可是就算这么说,也要看玩的是什么吧。我想想,麻将这类东西是有本领高底之分吧。可是像是赌单双骰子,就没法子靠本事了吧。」  「才没那回事。赌骰子也是有窍门的。会出单还是双,是机率问题吧。我说啊,你说的麻将,那跟塔罗牌也不无关系呢。从规则来看,它跟歌留多没什么差别,只是纸牌变成麻将牌而已。麻将牌就是有厚度的纸牌。证据就是,歌留多也写做骨牌啊。骨牌,这指的就是骰子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了?结果老师好像也被自己搞到不晓得是想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只是不断地辩称,「是一样的,一样的!」他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成一样才甘心。  「总之沼上,你想要在较量中赢过我,也是作梦。」  「哼……你能那样一脸得意,也只有现在了。」我嗤之以鼻。  确实,老师知道非常多无用的事。姑且不论那是不是正确知识,一旦谈论起来,源源不绝的资讯就如同怒涛般泉涌而出,教听的人搞不懂究竟是有益还是浪费时间。  可是这位大师与喝酒赌博买女人无缘。因为他从早到晚脑袋里只想着妖怪,就像个妖怪精,我实在不觉得他有空闲去玩。相较之下,我过去曾经玩花牌玩到都怕了。  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娱乐。我们前线的杂兵除了花牌、将棋以外,没有其他乐子。  我的部队特别风行花牌。  可能是因为直属长官是个江湖艺人,老兵里也有人曾混过黑道的关系。战况平稳的时候,我们新兵接二连三被长官叫去,从早到晚,每天陪他玩花牌。  想赢也不能赢。  陪长官玩游戏是很难赢的。不,并不是说有不可以赢过阶级高过自己的人的规矩。  而且也不是说长官太蛮横,输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当场揍人或怒骂。不管怎么样,这只是娱乐,游戏是游戏,和军务无关。  可是还是无法轻松地去玩。  无论表面上说词如何,胜负多少总是会留下疙瘩,而这些疙瘩一定会对将来的军中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大胜长官、不知收敛地喜形于色的轻浮家伙或多或少都会被盯上,结果在各种场合被挑毛病,受到某些惩罚。  这非常难受。  虽然只要输了就没事了,但要故意输给对方,比普通地取胜更要困难。  说起来,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获胜,可是还是难以称心如意,所以才好玩。很少有人会为了落败而与人较量,有时候就算想输,还会不小心赢了。不,愈是想输,就反而会赢。  可是,  此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想赢却赢不了,想输却输不了,这只是表里两面,其实是同样一回事。机率是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所以游戏才好玩,那么以输为目标的赌局应该也颇有趣吧。  只要把规则想成巧妙地输给长官就算赢,这样就行了。  像这样换个想法以后,与长官玩游戏就再也不让我感到痛苦了。  这是……该如何巧妙地落败的游戏。  说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露骨。万一故意落败这件事曝光,会引来对方大怒,真的会挨揍的。  必须尊重对方,维持认真决胜负的态度,并且装出力有未逮、运气不佳而输这样的样子。  我拼命锻链自己的本事。  首先,我学到辨认纸牌的技俩。因为是在军队里,没有新的花牌。牌都玩到破旧了,不是缺角就是有折痕,或是褪色。我将整副牌都背起来了。我锻链到只要看牌背,或是靠着摸到牌的触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的地步。  这算得上是耍老千了。  当然,是为了落败而耍的老千。不会有人想到竟会有人为了求败而耍老千,所以很难被抓包。我利用这不容易露出马脚的特点,磨练演技,以防被识破老千。结果我成了输牌的大师。  这若是为了求胜的老千技巧,我一定无法学成吧。因为是为了落败的老千技巧,我才能够毫无罪恶感地去做。  很快地,我们接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  其他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也不感到悲伤。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高兴。若要说的话,当时我的心境接近自暴自弃。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莫名亢奋,回到内地前的一段期间,我们也不停地玩花牌。当时我反过来运用学到的技巧,大赢特言吼。  我有了奇妙的自信。  不知是否这样的自信影响,奇怪的是,即使换了别种牌,我也很少输。  这真是古怪。  我应该只有使用记住细微特征的那副牌——我们部队的破烂牌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够巧妙操纵胜负才对。  原来即使不要老千,我的手腕也变得相当高明了。  我大概是学到了获胜的窍门,或者说训练出胆量了。  ——玩花牌的话,我不会输。  至少我不会输给这家伙。  赌博不是靠知识。确实,有时候知道得愈多愈有利吧。可以拟定战略,运用智慧迎战,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候,知识不会碍着什么。可是光有知识是没用的,赢不了。那么输赢全靠运气吗?我认为不是。确实,是有依靠偶然的部分,但也不能全靠运气吧。运气是自己招来的。我认为能够唤来运气的……还是胆识、放手一搏的气魄。碰到一较高下的场面,我会无条件地激动起来的这种体质,也是来自于这个时候的体验。  胜负……靠的是气魄。  我观察老师的样子。他毫无气魄可言。弛缓到了极点。硕大的肚皮上下起伏着。  看来他说完想说的话,回路就中断了。  这种时候的老师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什么也没想。刚才只是碰巧花歌留多——塔罗牌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脑袋回路不晓得错接到哪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罢了吧。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的脑中塞满了教人吃不消的无用知识。那些知识一旦因为某些契机连接在一起,因此被唤起的事又会与别的知识连到一块儿。这是连锁式地发生。很快地,知识到达临界点。膨大而无用的智慧不知不觉间组合起来,显现出异样的形状。我们的老师就是像这样有了许多关于妖怪的发现。这种时候的发现非常惊人。我也坦承这非常厉害。  老师说,这也是一种缘起思想。  唔,或许是这样,但相反地,我也不觉得那有多了不起。因为很多时候都只是空包弹。不是空包弹,就是有所发现——其中的分水岭,关键一样是妖怪。思索只要一连上妖怪,老师的脑袋便会异样地活性化,但没有连上妖怪,就会一下子萎靡下去。所以老师不会有除了妖怪以外的发现。这我可以断言。多多良胜五郎大师是只有在有关妖怪的领域才能够发挥卓越威力的人材。至于其他方面,这家伙连半点用场都派不上。反而是只会给人添麻烦。  刚才也是,要是话题能转到妖怪上头,他现在应该是欲罢不能的状态。然而刚才的暴冲,似乎哪儿也没冲到。  是空包弹。  「无所事事啊。」老师说,「啊啊,太无所事事了。就算在这种地方陪你玩耍,也只是无为。你不这么觉得吗?沼上。这段空闲可以读上多少书?可以看上多少神社?」  我觉得净看些对社会无用的书,在萧条的神社佛阁四处徘徊,看在世人眼中一样是无所事事。  我将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这才发现富美回来得太迟了。虽然我没看钟,但老师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了。与其盯着老师起伏的肚皮,倒不如去看看情况,我这么心想爬起身子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富美站在那里。  她的脸色不太好。  「怎么,没花牌也没双六吗?」我问。  「好像是有,可是现在不是问那些东西的时候。楼下……」  富美反手关上纸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靠到柱子上。  「怎么了吗?」  「嗯,我看到老板娘慌得手足无措,所以虽然觉得多管闲事,还是关心了一下,结果……」  「结果?」  「说是老板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  我慌了起来。老师还是一样发愣出神。  「是啊,然后老板娘说老板这一两个月来,样子一直很不对劲。」  「样子不对劲?」  「是啊。」富美答道,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来,「听说老板变得食欲不振,态度也战战兢兢的,大白天就心不在焉,然后愈来愈严重,老板娘一开始以为是生病,非常担心呢。可是本人坚称没事,不愿意去看医生。」  「哦……」  「所以老板娘留意了一下,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  「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然后……到了清晨才一脸憔悴地回来。所以老板娘担心起来,逼问老板究竟去了哪里,但不管怎么问,老板都不肯透露。不仅如此,老板还坚称他哪儿都没去。」  「这好可疑呀。对不对,老师?」  「咦?」  没在听。  「很可疑啊。每晚出门,然后衰弱地回来……」  「会吗?」  没在想。  「然后呢,」富美重新合拢棉袍衣襟,靠到火盆旁边。她很冷吧。「老板在我们到的那天倒下,卧床不起了呢。听说他高烧到三十九度五,还梦呓不止。」  「哦……」  这么说来,没看到老板人影。  「然后状况愈来愈糟,所以老板娘从镇上叫来医生……可是老板的烧还是不退,而且他还梦呓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什么样的内容?」  富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露出困窘的表情,以古怪的音色说了:  「和尚、和尚……」  「什么?」  「就是,听说他会梦呓叫着和尚、和尚。」  「和尚?」  「对,还有: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宽限?我不懂。」  「很莫名其妙,对吧?然后听说老板在高烧之中,会像这样双手膜拜呢。老板娘说这会不会是被什么坏东西给缠上了,是不是狐狸妖怪之类的呢。」  「妖怪!」  小山般的肉块痉挛了一下。  「是、是妖怪吗?富美!」  ——不好。  回路连上了。老师站了起来。  「和尚?你刚才说和尚,对吧?是和尚附身吗?」  没有人这么说。  「可是一定是被什么给缠上了吧。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被什么东西给魅住,每晚离开家门,衰弱而归……噢噢,这不是古典怪谈的老套吗!那么老板是溜出病床,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吧!」  富美点点头,老师猛力喷气:  「沼上,你还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快走啊!这还用说吗!这不是进行贵重的妖怪现象田野调查的好机会吗?我们要去找那个人。不要拖拖拉拉!」  老师这么吼完之后……  小腿狠狠地踢到了火盆。  2  我大伤脑筋。  我觉得……我实在跟不上这个人。  这个人只要是跟妖怪两个字沾得上边,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一头栽进去。  如果他要一头栽进的是废寺、破庙、祠堂、古坟、墓穴还是粪坑,不管他栽得多用力,我都无所谓。老师因此遭到作祟还是被诅咒或死掉,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也不必把你的大头栽进别人的家务事里头吧。  富美也是,明明应该知道结果会有多么荒唐,帮忙劝谏教训一下也好;但是从刚才开始,她就火上加油地说些什么一定是被坏东西缠上了、真可怜的,使得老师益发鼓足了劲。  我拼命劝阻。  可是要制止小型战车般的老师非常困难。人肉战车的履带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以相当惊人的马力把周围也拖进去。我完全就是被拖拉似地出了房间,被推下去似地下了楼梯。  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不晓得是什么道理,老师似乎认为他有兴趣的东西我应该也有兴趣——不,一定有兴趣——不不不,必须有兴趣才行。  老师「咚咚咚」地发出巨响,费劲地下楼梯,我隔着他的肩膀,看到富美的笑脸。  看来……她觉得很好玩。  「太太,太太,不得了了,是妖怪。」老师以正经八百的表情——事实上他也是正经八百——说着与那正经的表情完全格格不入的荒诞妄言,朝着柜台冲去。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若非神智失常得差不多,否则是不可能正常应对的。九成九都会判断说这话的人疯了,几乎所有的情况,都会立刻报警或通报医院。  我慌忙走上前去,想要在被怀疑是神经病之前先辩解一番。  可是为时已晚,太阳穴贴着膏药,一脸疲惫的老板娘从柜台探出头来,以诧异的声音扬声叫道,「妖怪?」  「呃,不,没什么……」  咚地一声,我被推到一旁。  「太太,你有没有线索?」  「哦,真不好意思啊,给客人添麻烦了。我们应该是有花牌,可是这些东西只有我那死鬼才知道收在哪里……」  「花牌无关紧要。」老师说,「重点是老板。老板不见了,对吧?」  「就是啊。哦,没事啦。我已经叫我儿子跟邻村的侄子一起去找了。」  「可是老板不是发着高烧吗?」  我问,老板娘便应道:  「是啊,烧得可严重了,有三十九度呢。」  「三十九度!」老师无意义地怪叫。  「真的吗?那老板娘你这么悠哉,好吗?」  我追问道,老板娘露出困惑的神情说:  「所以我已经叫儿子跟侄子去找了……」  「可是……外头不是下着雪吗?而且天就要黑了。如果老板病得这么重,光是待在户外就很危险了啊。必须请青年团还是附近邻居,总之请求支援,全村一起去找,尽快找到老板才行。我们也来帮忙。」  其实我不太愿意蹚这浑水,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明知状况如此,却视若无睹,身为一个人就太不应该了。我向老师征求同意。  老师愤然不已。  老板娘也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应。  「全、全村?那怎么行?这位客人在说些什么啊。把这种事跟邻居张扬,实在太丢人了。只是丢人现眼罢了。而且我也知道外子大概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去里面,却被老师叫住了。  「耶、那么你心里有数喽!」  「什么?」  「你说你知道他在哪里,表示你知道原因对吧?不就是这样吗?原因是什么?」  「什么?」  「所以说,我是在问你,你先生是被什么给缠上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师用力挺出肚子。  「我是那样说啦……」  「那你当然心里有数喽。你知道他被什么给缠上了。例如你先生触犯了什么禁忌,或是招来某些怨恨嫉妒,或是给了孤魂野鬼供品,还是杀了野兽,有很多吧?是什么?是恶灵吗?还是狐狸妖怪!」  「啥?」老板娘整张脸写满了疑惑,「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你先生过着每晚被什么引出家门、被吸干生气回来般的生活,不是吗?」  「呃,是啊……」  「所以太太认为你先生是被某些坏东西给缠上了,对吧?」  「坏东西啊……」老板娘露出一副快打喷嚏的酸脸,「难道客人是来传教的吗?这个家从我嫁进来以前,信的就一直是净土宗,不管是托钵的还是化缘的,我都在玄关就把他们赶走了。你们是客人,我不赶人,可是我现在正忙着,不好意思……」  「我不是可疑的新兴宗教传教员!」  老师说着,「叽叽叽」地笑了。  更可疑了。  「我是研究者,请放心吧。我不会祈祷也不会加持,所以当然也不会要求布施或香油钱。就算你先生被恶灵还是狐狸给附身了,我也不会驱邪或祈祷镇压,请放心吧。」  更让人担心了。  连不担心的人都会被搞到担心起来了吧。  老板娘的表情也变得仿佛吃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一般。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你先生正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状态,基本上我都无所谓。」  真受不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一脸苍白,一次又一次捶打老师的肩膀。  老师看也不看我,嫌烦似地拨开我的手。  「我只是想要知道太太是怎么看待、解释你先生这些日子的可疑模样、以及他的失踪,只有这样而已。就算发生了相同的事,地方不同,解释的方式也会完全不同,对吧?有些土地,狐狸附身有时候会变成蛇神附身。」  「蛇、蛇神?」  「是啊,形形色色。神隐※也是,有时候被当成天狗绑架,有时候被视为人类绑架,不尽相同。我就是想要采集这些啦。」  〔※古时儿童等突然失踪,被视为天狗或山神所为,故称神隐。〕  啦什么啦。  现在这家旅馆正为了有人失踪而忙乱。  我要阻止,怎么样都要阻止,非得阻止不可。  「我说你啊,不要像这样访问身陷麻烦的人被卷入麻烦有什么感想,好吗?对于溺水的人,该递出去的不是麦克风,而是援手。就算采集这种事,也只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  怎么样呢,太太——老师再次询问。  「这种情况,这个地方会说是狐狸还是狸猫所为呢?」  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表情笑了。  「不晓得是粉头的女狐狸,还是红嘴巴的老狸猫呢……」  「咦?这一带有这样的妖怪吗?」  「温泉区那里就有好几只呢。嗳,我已经派今年十七的我家儿子跟我哥的儿子两个人去找了,马上就会找到吧。不劳客人替我担心。」  「那、那是……」  「没错,没错。」老板娘用更恐怖的表情笑了,「我不晓得客人把它想成什么了,可是这又不是民间故事,哪来的狐狸跟狸猫作弄人呢?这样好像在揭自个儿的家丑,不过缠上我老公的坏东西是女人啦。女人,坏女人。」  「唔……」  老师抱起胳臂,低吟起来。  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领域吧。  老板娘这次露出窝囊的表情说:  「这一带啥都没有。这种隆冬时节,就算晚上出门,也没地方可去。要是待在外头,肯定会冻死的……」  这倒是没错。  「所以那个废物一定是钻进哪个粉头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啊,客人,这事请千万别张扬出去啊。给附近邻居知道就丢人了。因为我家那死鬼都已经过五十了,这又是个小村子,闲言闲语传得特别快啊。」  老板娘这么叮嘱后,就要进去里面,结果又被老师给叫住了。  「请等一下。」  「什么事?我还要准备晚饭……」  「晚饭可以延后。太太,我请教一下,这座村子距离有花街的闹区,距离不是很远吗?唔,温泉村或许是会有地下妓院或是有酒女陪酒的旅店,不过还是很远吧?这里距离最近的温泉,不是也有好一段路吗?」  「唔,是啊。」  「就是啊。对了,例如说……那座犬之汤吗?就连去那座温泉,距离也很远吧。我们去看了雾积的熊野神社旁边的贞光灵社,走了好久呢。花了半天有吧。对吧,沼上?喏,我们不是吃了那里的名产力饼吗?」  唔,吃是吃了。  「当时又下着大雪嘛。」  「就算脚程加紧些,也要四五个小时吧。」老板娘说。  「就是啊。要是条件坏一点,就得花上六小时了。而且还是深夜呢。这阵子还下雪。你先生趁着家人睡着以后偷偷溜出去,在大家醒来前偷偷跑回来,这种事真有可能吗?我就做不来。」  老板娘受不了地打量了一下老师的体格,说:  「胖成客人这个样子的话,应该没办法吧。可是啊,男人都是下流胚子,招架不过色欲的。我是邻村出生的,那个死鬼还年轻的时候,也是翻山越岭来会我呢。所以他一定是被年轻女人的美貌给迷住,使出了火场中的那种神力吧。可是啊,年轻时候姑且不论,我没想到他都过了五十了,还这么为色痴迷。而且不光是痴迷而已,还赌上了性命呀。真教我又臊又气……」  气死人啦!——老板娘握住围裙,大声叫道。  老板娘似乎打从心底相信老板的怪异行为与失踪和女人有关。「找到人以后,看老娘怎么治他!」老板娘接着说。这儿不愧是女人当家的土地。有点可怕。  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好吧,就算老板真的是去女人那里,他真的是去找……活的女人吗?我听说老板衰弱得很严重,从这一点来看,我实在不觉得对象会是这世上的人呐。真的不觉得呐。」  「是啊。」老板娘同意。  老师兴奋地探出身子。  「那些狐狸精做的净是些这世上的女人做不出来的没廉耻勾当。实在是有够不要脸的女人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勾当?  「我也不年轻了,要是每晚都做那样的事,身子可撑不住。叽!气死老娘了!」  「可、可是,对方的魔力可以如此深地魅住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老板,表示那女人也很有可能是某种魔性之物,不是吗?与死人缔结关系的故事,古今东西多不胜数。喏,老板娘也知道吧?落语也有个叫野晒的故事,主角祭祀被弃置在路边的骸骨,结果骸骨就化身妖魅来报答了,还有三游亭圆朝※的牡舟灯笼,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喀啦、喀啦作响的木屐声……」  〔※三游亭圆朝(1839-1900),落语家,改编许多国外题材,并亲自演出,大受欢迎,有《牡丹灯笼》、《真景累渊》等怪谈作品。〕  「那又不是男人过去,是女人自个儿跑来。」老板娘一下子就驳倒了老师。  「唔,说的也是……」就连老师也不禁有些着慌了,「我说啊,也是有男人上门会女人的例子。再说,对象也不一定全是幽灵。也有动物化成的精,中国也有和器物交情的例子。况且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啊。也有可能是被什么附身,每晚徘徊……」  这家伙,不管怎么样就是要跟妖怪扯在一起就是了。  「客人也真罗嗦呢。」老板娘吃不消地说,「我也不想怀疑自己的老公啊。可是这绝对错不了的。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好吧,其实啊……这事可要保密啊……」  老板娘做出招手的动作。  我和老师被吸过去似地靠近老板娘。  「……对面啊……」  「哦,大路对面吗?」  「喏,不是有家杂货店吗?」  「嗯,是有家杂货店。」  「那一家的老公啊,也跟我家死鬼一样。」  「什么?」  「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杂货店的金平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色胚子,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边转角的面粉店的少东,结婚才一年呢。可是怎么好像已经腻了自己的老婆,跑出去夜游。每一家都一样呐,因为难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没说出去,可是听流言说啊,这村子有不少男人都会去呢……」  老板娘开始嘀嘀咕咕说起左邻右舍的坏话来。  演变成这样,我们也无从插口了。  老师还恋恋不舍地再三呢喃着「真的不是妖怪吗?感觉应该是作祟之类才对。」但老板娘那张口若悬河的嘴巴说出来的已经全是别人家的坏话和对自家老公的抱怨,连个妖怪的妖字都不见踪影了。  就连我都觉得受不了,拉扯老师的棉袍之后,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地想要结束话题。  没想到这次轮到老板娘叫住了我们。  「对了,我都忘了,客人不是说什么吗?呃,老人家怎样的……」  「老人家?」  「有啊,客人有说啊。是昨天吧?说想见见在这一带住了很久的老人家什么的。」  「哦,村子的耆老!」原本就要折回去的老师叫道,再次跳到老板娘面前,「跟耆老说好了吗!」  「什么耆老,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个老不死的死老头罢了。」  「只、只要没死都好。只要可以说话,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哪门子回答。  老板娘答道:  「唔,他嘴巴是硬朗得很啦。牙齿没了,说话可能有点口齿不清,可是很爱说话。就从那儿笔直走去,往右转第六间,有户门牌是中井的人家。那个老头叫八兵卫,只有他一个隐居老人家独居,说什么时候去都行……」  「中井……八兵卫先生是吧?」  老师简慢地道了声谢,重新戴好眼镜,点了点头,踩着沉甸甸的步伐上了楼梯。  然后,  明明就快到晚饭时间了,我、老师以及富美却特意更衣,前往拜访那位八兵卫先生的家。  雪停了。  外头很冷,但只要想想在长野差点遇难的事,这一点都不算什么。  沙沙踏雪声。  此时是连人影都稀疏已极的时刻。  没有杀人命案,也没有纷争,是非常和平的山村风景。  「沼上。」老师突然出声。  「干嘛?」  「你怎么想?」老师说,以腰部为轴,转过庞大的身躯,挡在我和富美前面。  「什么东西怎么想?」  「很不对劲吧?」  「会吗?嗳,老板娘都那么说了,而且不见的好像是个病人,多少是会担心吧,可是那不是我们该插口的问题吧?这完全是人家的家务事啊。」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大量的水蒸气,「沼上,你听好了,像我们这种旅人,就是外人,跟所谓的异人是一样的。共同体的成员是不会把内部的事情告诉从外部来访的外人的。如果事关共同体的秘密,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板娘她不能告诉我们啊。」  「她不就告诉我们了吗?」  「那……耶一定是瞎掰的。因为我们一直想要探问出来,她才随便胡谧蒙混过去。」  「可是,」富美开口了,「这个话题是老板娘主动提起的,我并没有深入追问。可是老板娘却念着伤脑筋伤脑筋,自个儿说了起来。」  没错。要是富美没听到这件事,我们根本不会晓得。  老师噘起嘴唇,「咕」了一声:  「可是富美小姐,还有沼上,你们想想看嘛。如果老板娘刚才的话是真的,这个村子就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泡在花街里了呢。这里是好色村吗?」  好讨厌的村子。  可是……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啊。过去的娘宿※、男方夜访女方等等,处理性的机制都消失了嘛。老师不也总是哀叹,说村子渐渐城市化了吗?」  〔※过去日本村中未婚女子晚上聚在一处过夜做手工等等,有时负有男女交际、传授性知识的功能。〕  「是这样没错啦……」  不知为何,老师挡在路中间,神气地挺起肚子。  「这座村子没有妓女户呢。不,依我观察,最接近这里的温泉区也没有那样的设施。就算有,也不是明目张胆做生意。我想应该也招不到那么多客人。」  「这谁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老师以凶狠的语气说,「你听好喽,老板娘说这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会去。依常识来看,不可能只有这村子的男人会发情而已吧。如果邻近村子也有人去,人数可就非常惊人了。那么大的花街,得去到高崎才会有啊。」  「大概吧。」  「再说,几乎每晚都去,这也很奇怪啊。又不是迷上京城第一名妓的少爷公子,金钱和体力都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才病倒了嘛。」  老师歪起眉毛,「不是不是。」  「要是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天就病倒了。老板娘说得一副是我胖才没办法的样子,但就算是瘦子,也一样没办法的。」  「可是老师一碰上山顶有古怪的神社什么的话,也会发挥出惊人的马力,不是吗?那可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不要把神社跟花街混为一谈!」老师愤慨不已,「你想想看,单程得要四、五个小时以上呢。就算晚上十一点出发,到的时候都过了凌晨三点了。一次往返,连要在清晨回来,物理上都不可能啊。这一带的人早上不到六点就醒来了,哪有时间享乐子啊?」  这……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啦。如果这村子的男人真的每天晚上都出门,那地方应该没有多远,绝对是在这村子的某处。可是男人们成群结队在冬季深夜溜出家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很可疑吧?」  「是很可疑啊。可是这又怎么样?」  老师叉腿站着,抱着胳臂说:  「闵题就在这儿。一两个人也就算了,如果是集团遭到作祟或附身,怎么样呢?」  我不太想听这种事。  「嗯,众多男人每晚避人耳目,三更半夜溜出家门……难道是在挖坟?」  「那根本就是怪谈了嘛。」我答道。  这类怪谈非常多。  我在军队也听了不少。  这是个内地和战地都广为流传的大众怪谈。连从满州回来的男人都曾听过这样的怪谈,所以分布区域应该非常广阔。搜集分析一看,类似的变形也不少。与其说是怪谈,或许说是现代民间故事比较正确。不过这故事具有几分技巧性。  故事的场景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或军方医疗矶关。  因为是医院,当然会有许多病人和伤患。尽管收容了病人,但因为无法做出妥善的治疗,死亡人数远比一般医院更多。而且是痛苦至死、衰弱至死。所以这类地方,即使在目睹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依然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由于是军方的医院,当然会有许多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不过这个怪谈的主角不是伤兵,而是患病倒下的士兵——而且得的几乎都是肺病。  情节很单纯。  受了轻伤而住院的士兵,发现与自己同房的重病老兵每晚都会溜出病房,不晓得跑去哪陉。  士兵听说同房的士兵得的是重病,当然会感到疑惑。  一天晚上,士兵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手术室或灵安室传来恐怖的声音。  他不经意地偷看。  竟看到那个得病的老兵正在大啖尸体——或是啜饮鲜血。士兵大惊,急忙逃回去,盖上被子,边装睡边发抖。  不久后,  走廊传来「嘶……哈……」的粗重喘息声——这一段的呈现,是口述怪谈的精髓。  接着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回到病房的老兵,嘴里说着「是你吗?是你吗?」——这里也是精华所在——从旁边一个个检查起睡着的士兵,逐渐往目击的士兵接近。一个,又一个。  接着老兵突然掀开棉被……  你看到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吓唬听众。  正确说来,这并不是妖怪故事,也不是鬼故事。  因为说「你看到了」的,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种状况很恐怖而已,并没有异象发生。  说起来,这个怪谈是以人的鲜血可以治疗肺病这种无凭无据的迷信为根据。它有这样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老兵为了治愈自己的病,啖食新尸。  可是因为有这个解释做为大前提,所以有许多细节没有交代出来。  到了战后,这个怪谈的场景大多变成大医院或疗养院——或是难治之症患者避居疗养的郊居大宅——继续被传述下去。  场景改变,当然是因为战争结束了。  而其中提到的病名也从肺病被其他难治之症给取代。是因为有关肺病的正确资讯某程度渗透到一般民众了吧。  然而即使换了零件,构造还是相同。  一样是受难治之症折磨的病人,每晚偷溜出去,不是去灵安室,而是前往墓场。然后挖开坟墓,啃食尸体——大部分是骨头。不过「是你吗、是你吗」这种节节逼近目击者的恐怖演出大部分都被割爱了,几乎都变成食尸者在墓场回头,「你看到了!」  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原型。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起源于对难治之症病患的歧视,以及对疾病本身的不了解;但是把尸体与活人的肉体当戍医治难治之症的妙药,这样的发想从非常古老的时代就有了。明治时期就发生过以这类发想为动机的猎奇事件,怪谈由此而生,并且被移植到战场上——或许这么去看比较正确。  无论如何,这类怪谈的构造是在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不是无脸怪怪谈那类所谓的「二度之怪」,硬要说的话,是「一度之怪」的怪谈。  可是。  如果、如果这村子里现在依然横行着这类令人忌讳的迷信……然后假设全村村人联手进行以尸体制药这样的事,那应该是绝对不想被外人发现吧。  可是,  我难以想像集体掘墓这样的画面。  再说,如果是全村联手进行,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做?  「不管怎么样,这绝对不是玩女人啊,沼上。」  老师大力主张。  「男人们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聚集在村子里的某处。」  「偷偷摸摸……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全村的秘密?」  「可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  「那是连老板娘都不晓得的事吗?」  「我不晓得老板娘有没有瞒我们啦,可是我不觉得男人们会去到村子外。不管怎么样,秘密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师扫视了周围一圈。  「老师今天思绪很敏锐呢。」富美说,「我也这么觉得喔。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的确都去了村子里的某处。我想老板娘并没有瞒我们,她是真心在嫉妒。所以有所隐瞒的与其说是村人,更应该说是村子里的男人。」  「男人?」  「对,男人。我想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瞒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大概是在做坏事。既然都会瞒了,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家里的人就算发现老公的行迹诡异,但只要老公不说出去,就无法知道真相。而且如那个老板娘一样好面子,不会告诉别人吧,所以才会胡乱揣测,一定是这样的……」  瞒着家人做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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