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2

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里本来就没预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现在不去怎么成!」老师大叫。  很简单,以后再来就行了。  反正五年以后应该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连变身成建长寺僧侣的狸猫吃过饭的客栈遗迹这种玩意儿都去看了,却不去看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也觉得说不过去。虽然觉得说不过去,但老师也绝对不是想看那块石头。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应该会说,「我想看那块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可是那个时候似乎不是。  老师口合疋在意气用事。  我这么感觉。不,绝对是这样。如果老师拜托我,「我们绕过去看一下嘛。」我应该也会答应「说的也是。」就算勉强,也应该会去,反正那里又不是什么险阻之地。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顶撞,我也赌起气来了。  简而言之……这么说的我,也意气用事起来了。  闹别扭的两个人,不可能相互妥协。我……也因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别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结果老师更加愤慨,说要把县内的神社全部看遍。  哪有这样的?  留有传说的神社佛阁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阁,就一定有传说。我反驳说我们不是来看神社,而是来看传说的。只因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对于我的反驳,老师是这样反驳的:  ——万一有什么无人知晓的传说怎么办?  这话确实有理。而且也得看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没有任何人研究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珍奇传说或史迹。这一点我同意。  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而且不能保证神社会永远在那里哦。  这一点也没错。就连一莲寺那样的大寺院都半毁了。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时代的潮流突然变快了。人们对这类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地深化。无名小祠的由来就宛如风中残烛,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迟了。  我的心意动摇了。  坏……就坏在这里。  3  然后……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他妈的……!」  我还这么大骂。  我们已经连哪儿是哪儿、是山还是河,别说东西南北了,连左右——不,甚至是上下都分辨不出来了。时值夜晚。而且有小型台风过境——听说。不仅如此,我们人还在山中。不,而且就只有山而已,那儿既没有道路,也没有灯火。脚底泥泞,前方莫名其妙的植物密布,头顶下着倾盆大雨。当然,我们没伞也没有雨具,这样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是老师在叫。  「还……」我奄奄一息地挤出声音,「还、还不都是你害的……!」  「才不是咧。」  「这、这什么话?明明就是!就是你说要走这里的。什么捷径?哪来的神社?根本连路都没有啊!」  「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你、你胡说些什么?在那个岔路说往那座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社的路是这里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呜哇!」  我的脸撞到了树枝,背后传来老师的怒吼。不用吼的就听不见。  「对啦,我的确是说了,说是说了,可是我又没强迫你。选择这条路的不是我,是我和你吧!」  「啥?听不懂啦!」我也吼回去。  「所以说,选择这条路是你也同意的事。你要是不愿意,一开始这么说就是了嘛。事到如今才来罗嗦这什么……」  「是是是,确实如此。确实是如此,可是我会同意,还不都是因为相信老师!呃……老师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了?黄昏前就会到达神社,趁着还有太阳的时候拍个照,从那里走下溪谷的路非常轻松,直走下去就有村庄?」  「有啊。」  「明明没有。」  「有啦,地图上也有画啊。」  「这里不一定就是那个地点啊。」  「也不一定就不是那里啊。」  「都一样没保证啦。然后,呃,你说什么去了?那个村庄……怎样去了?有户农家的老爷子热爱妖怪,只要碰到喜欢妖怪的客人,就会兴高采烈地让客人住下、款待人家?因为有这样一户农家,今晚就住在那儿?」  「没错,住在那儿。同时也可以采集到传说。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前提是真的有的话。」  「有啦。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村公所的人不也说了吗?那个老爷子是个甚至用妖怪名帮狗取名字的怪人。」  「问题是,那地方在哪儿?说起来,你说的那个啥神社,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就快了吧。」  「真希望到时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呜哇!」  此时我的脚滑了一下。  「哇、哇、哇哇哇!」  我的身子滑过泥泞,颇为缓慢地朝着感觉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滑落下去。看来下面是河川或溪谷之类。  我听见异于雨声的涛涛水声。  「救救、救命啊!」  我大为狼狈。这当然了。老师急忙抓住我的手。这也是当然的吧。可是老师紧紧抓着我的右手腕,大概是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了:  「而且啊,方向又没有错。」  这事重要到手里抓着即将滑落深渊的人,还要继续辩解吗?  「那、那无关紧要,快、快点拉我上去!」  「怎么会无关紧要?这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指错了方向,或许我也有错,可是这情况……」  「我、我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好说了!这情况你就闭上嘴巴,快点救我吧,老师!」  「我这不就在救你了吗?啊!」  「啊?啊什么啊?」  「哇啊啊!」  突然间……一团岩石般的东西从我的头顶压将下来。  不出所料,那就是老师。  我们——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下来,所以没想到是我们——不停地翻滚。不一会儿后,「泼嚓」一声,停了下来。  有种湿地的触感。是河岸,但我们没有掉进河里。我一直错觉是从断崖绝壁滚落到浊流河川,总觉得有点落空。  我们似乎只是从河堤朝溪谷滚落了一小段距离而已。  「噢噢,真是太惨了。」  是老师的声音。  胡……  胡扯些什么。惨的人是我才对。这哪里是救人,根本是把人推下深谷。  「……我重要的相机—应该没事吧……」  老师只担心他的相机。  我真是气炸了。  他就不担心我吗?幸好我们是分开落下的,要是这个背着巨大背包的巨汉直接从我头上砸下来,我肯定小命难保。老师个子虽矮,却比常人重了好几倍。  「老师太过分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完蛋了。」  「可是我像这样前倾,背包就像这样滑上我的后脑勺来,无从防备起嘛。这是不可抗力呀,而且你怎么不提你自己失足滑落的事?」  「早知道这样,你干脆不要拉我还没事呢,真是的。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你在气什么?这是个大好机会啊。」  老师从泥泞中费劲地站起来。  「什么大好机会?」  「我说啊……」老师加强语气,「这里不是溪谷吗?村子都是沿着溪谷而建的。虽然是偶然跌落,但方向并没有错。只要沿着这条溪谷走去,应该就会有村子了吧。」  「满口方向方向……」  老师说的虽然没错,我却无法释怀。  人在移动的时候,总是循着道路走。就算是迂回绕路,也会顺着通路抵达目的地。但老师不同。他是在地图上将目的地与现在位置用直线连在一起,往那个方向前进。他是动物吗?  可是不知为何,老师只有方向感觉十分准确。虽然准确,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完全没有恶意。  「唔……」  老师似乎正仰头望天。  「而且暴风雨就快过去了。你看这个风向……」  而且老师也十分精通气象,他的气象预报从来不会落空。不过听说只有山上的天气他捉摸不准。这样更教人搞不懂是派得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了。  「……村庄在那边。」  老师钝重地走了出去。他身子肥重,在湿地似乎移动困难。  我已经失去了怒意,脱力之后跟了上去。可能幸好地面十分柔软,尽管冲击颇大,但没有造成什么挫伤,也不疼痛。只是又湿又泥泞,不舒服到了极点。  约莫三十分钟后,暴风雨真的全停了。  除了潺潺溪流声外,也开始掺杂起虫鸣蛙叫,刚才的恐慌状态简直就像一场梦。不过湿答答的身体还是一样不舒服,我心里也还是气愤难平。  不久后,月光从云间洒下,朦胧的景色中浮现老师肥胖的身影。是尊泥人。  「喏,你看。」  老师伸手指去。  看得到一丝灯明。「那不就是村子吗?我根本没搞错嘛。」  我觉得老师没搞错的只有方向,其他的选择没一个是对的。  「去到那里就行了,真是太好了,神社就明天早上去吧。」  他还想去。  我哑然失声,跟了上去。不管怎么样,有获救的指望,令人感激。  小地方就别计较了。  河岸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两岸岩石增加,川幅变窄,水也变深了。水淹到我们的脚边了。老师哗啦啦地踩出水声前进。水面倒映出月光,缓缓摇荡。  就在这个时候,  我感受到某道奇妙的气息。  「啪」地一道水声。  老师倏然停步。  「什么东西?」  哗啦、哗啦。  像是划水而过的声音。  除了这道声音以外,  还同时传来「咕噗、咕噗」般的恐怖声音。  「你觉得那是什么?」  老师扭过感觉难以扭转的上半身看我。  「动物吧?」  「以动物而言,这水声也太大了。」  说的没错。一开始的水声非常大。如果是动物跳进水里的声音,那应该是大型动物吧。  哗啦哗啦,划水般的声音。  不一会儿。  「呜哇啊啊!」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人声。  「哪里?有人吗?」老师继续划水前进。他真是胆大包天。  啪嚓啪嚓,听不出是什么声音。  「啊……啊啊!住手!」  没有错,是人类的惨叫。  「沼、沼上!」  老师再一次回头,他的脸微微潮红。  「刚才那是尖叫,对吧?你听见了吧!」  「听、听是听见了……」  哇啊啊——惨叫再一次响起。  那显然是人的声音。  然后,  「河、河童吗!为什么……」  声音清楚地这么说。  「河……」老师睁圆了小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河童?」  接着那双小眉毛一扭:  「他说的河童,是那个河童?」  沼上——老师大叫。  「他、他刚才说河童对吧!」  「唔……听起来是这样。」  「河童耶!河童出现了!」老师一叫,整个身体大为兴奋,猛地往前冲去。  水已经深至膝盖了,但本人没有发现。他应该感到前进困难,但心情冲得比身体更快。  「老师!等我一下!」  「谁要等你!能够目击河童出现的现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你也听到了吧?他说河童耶,河童!」  老师好像不是要去救人。  老师嚷嚷着河童河童,很快地发出更响亮的声音说:  「沼上,快看!啊……看,这一带已经做好护岸工程了。嗯?有水渠呢。快看,快看呀沼上,有船呢,船。有小船系着。这里已经是村子里面了!」  老师挥舞着短手大叫。  隔着他的肩膀望去,岸边确实系着一叶小舟。  可是那艘小舟不自然地摇晃着。  4  然后……  结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因为尽管都已经看到人家的灯火了,但我们进到村子里,却是日期都已经变成隔天的时候。  不,并不是灯火意外地远,或是我们被拒绝进村之类的。只要想去,马上就可以去。我当下就想进村。  我并不清楚正确时间,但我们在山里迷失,大概是黄昏五点左右,碰到暴风雨,应该是七点左右。假设我们旁徨了两小时,那么滑落溪谷是九点的时候。听到可疑的尖叫,发现村子的灯火,就是快十点的时候。  接下来两个小时以上。  我被老师命令寻找河童,连盏灯都没有,却在三更半夜的河岸探索。  当然,如此命令的老师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里,率先搜寻,所以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袖手旁观。  死心了吧,别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说。  就在我们寻找河童的时候,人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了。  说起来,就算再怎么热爱妖怪,难道你真的以为世上有河童吗?——我自暴自弃地问。  因为我也非常热爱传说和妖怪,但论到河童的真实性,我还是无法相信。  老师不高兴地这么答道: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河童?这还用说吗?如果确认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是妖怪嘛。」  那何必找?  「我是说,」老师用力说道,「就算没找着河童也无所谓啦。或者说,怎么可能找得到?就算我们再怎么喜欢妖怪,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一直没人找到的东西呀。你脑袋有问题呀?沼上?」  老师不高兴地数落完后,嘻嘻嘻地尖声大笑。  这种人没资格说我脑袋有问题,更没资格笑我。说起来,若是那样,那我们到底是在找什么鬼?真是的。  「你啊,」老师更加重了语气,「当然是找刚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体验到河童了吗?不是从前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而是有人亲眼实际目睹了呢。这是贵重的第一手证词啊。」  不管再怎么拼命实地调查,也很难采集到这样的证词呢——老师再一次笑了。  这一点我是同意,但既然这种时间会在这种地方,表示那个人九成九就是这个村子的人,那么等天亮以后再找也可以呀。  可是老师不放弃。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上了岸。  爬上岸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深了。山间的村子寂静无声。就算是我,也无法厚着脸皮把村人叫起来要求借宿。我正踌躇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老师竟然一点都不怕臊地敲起大农家的门来了。  老师说没办法,我们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农家晚上睡得早,九点和十二点都一样是麻烦人家。  ——暧,算了。  我这么觉得。  最先反应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几只。很快地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  我……登时紧张起来。这再怎么样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师不理会僵在一旁的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在山中碰上暴风雨,进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呃……」  姑娘呆然张大嘴巴。  她才十五、六岁吧。姑娘眼睛很大,绑着两条辫子。少女以手烛照亮老师的脸,一脸狐疑地注视他。  老师状似刺眼地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重复说着,「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听在我耳里,这话实在非常厚脸皮。  姑娘似乎左右为难。  「呃……」  「这位姑娘,」老师毫不客气地说了,「听好喽,我叫多多良,正在进行妖怪研究。我们前来调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结果在晚间碰上了暴风雨,进退不得,千辛万苦总算是走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是在拜托你,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这根本不是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对这样的女孩拜托事情的口气。  这已经超越厚脸皮的程度,我无从评论了。我想要打个圆场,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了句「那个……」却被老师「嘻嘻嘻」的笑声给制止了。  「我们湿答答的耶,被雨淋的。」  看就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笑。  老师以比话声更高的音阶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里面传来「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哑声音。  「外头的人……刚才说到妖怪?」出声的人说,「喂,富美,我刚才听到妖怪两个字,是错觉吗?」  屋子里头……冒出了一个面相感觉跟少女实在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他就是这栋屋子的屋主,同时也是这一带盛名远播的爱好妖怪老人——村木作左卫门。  作左卫门老人一听到我们为了进行妖怪研究,正在进行传说之旅,便喜色满面地开门让我们进去。听说这个老爷子打从心底喜爱妖怪。老人完全没有怀疑我们,嘴里说着,「先洗个澡吧,在那之前先吃个饭吧。」热情款待。  可怜的是孙女富美,才刚睡下就被吵起来,还被老人命令浇洗澡水干嘛的,甚至说着「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地为我们准备餐点。我真是觉得既害臊又歉疚,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老师……他一进家里,就与老人意气投合。他们突然就聊起妖怪来。看来喜欢妖怪,就等同于没常识。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我应该也是没常识的家伙之一,但看到这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相当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谢,劈头就问「这一带有什么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问题的人也实在有问题。  「河童呢?有河童吗?」  「有啊,有河童呢。下朵村有种叫下集割伤药的外用药,就是河童传来的秘方。」  「哦哦,就是斩断手臂……」  「没错,就是釜无川!」老人说着,眯眼拍手,高兴不已,「被斩断手臂的河童来要回手臂,为了感谢把手还给它的人类,告诉人类这个秘方。」  「那种药现在还有吗?」  「不清楚呐,我还小的时候是还有啦。」  「你没有加以采集?」  「是啊,没有呐,应该采集起来吗?」  「绝对应该采集起来的!」  老师似乎很兴奋,说到这里都还没有坐下。他们是站着聊的。老人也站着,这种情况,我也困窘极了。  「也有叫坎其奇※的。」  〔※音译,原文为カンチキ(kanchiki)。〕  「咦!」  老师的眼睛熠熠生辉。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视线,凹陷的眼睛也闪闪发光起来。这些人……  ——太怪了。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可是他们怪到极点了。  「坎、坎其奇?」  「没错,坎其奇。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跟河童不一样呐。」  「很像河童吗?很像,但又不一样?」  「似乎是很像。因为它也会像这样,把人的尻子玉※给……」  〔※想像中位在肛门的一种球状物,传说被河童拔掉尻子玉,人就会变得窝囊。〕  「拔掉?」  「嗯。像这样把手插进来,拔掉人的五脏六腑。而且形状也是,脸像这样有嘴喙,背上像这样有甲罗。是像乌龟一样的甲罗。」  「甲罗!这样啊。河童是以关东为中心的称呼,现在虽然已经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国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这个名字是川童系统的名称。其他知名的还有水虎。这写做水之虎,不写水而是写做江虎的情况,用韩语发音就叫kanhoragi,变化读音为kaora。发音跟河童的另一种读音很像,对吧?河童(kawawarawa)※和江虎(kaora),很像!然后江虎以日语读音来读,就是kawako,或者是kawatora。虽然还没有发现读做kawatora的例子,但《和汉三才图会》中说,川太郎(kawataro)、taro这样的称呼,就是从kawatora变而来,我也支持这个说法。Kawatora就是awataro呢。Kawako则演变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师(kawakoboshi)、gakko。然后我觉得kaora这个称呼应该与甲罗(koura)有关。也有甲罗法师(goraboshi)这样的称呼,而甲罗法师……」  〔※河童一般读音是kappa。〕  没完没了。  虽然我也不讨厌这话题,但已经受够了。  我决定放任有如暴冲的旧型坦克般的老师不管。平常我会制止,因为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麻烦,大多时候我也会被视做同类,连带遭到嫌恶。但唯独这次,对方似乎也想谈论这种话题,那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来的冷饭和腌萝卜,然后喝了茶,吁了一口气,望向没铺木板的泥地脱鞋处。  好几只狗在那儿闲晃。  它们就是那些隔着木门朝我们吠的狗吧。从大狗到小狗,算算总共有五只,全是类似柴犬的杂种狗。有一只衰老的老狗,两只大狗,一只中狗,还有一只小狗。当然应该都是这家养的狗,但没有任何一只戴项圈,情景显得十分奇妙。  小狗和中狗玩在一块儿。  我看狗看得出神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眼帘中看见富美正不知所措、一脸困窘地看着祖父。  富美似乎发现我在看,瞄了我一眼,露出更加伤脑筋的笑,朝我点点头。想来我的表情也非常伤脑筋吧。只要老师一做起什么事,我大抵都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因为老师净做些教人伤脑筋的事。  就连现在,乍看之下似乎和乐融融,但其实已经三更半夜,马上就要丑时三刻了。在丑时三刻和乐融融,对吗?挑这种时间来访的客人虽然也有责任,但迎接客人的一方也有问题,而且两方还聊个不停,真教人无可奈何。  两人的脑袋都被妖怪给迷昏了。  「可是坎其奇有甲罗吗?」老师说,「这样啊,那就不是猿系了呐。」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该有甲罗,可是河童不能有甲罗吗?而且我刚才说有甲罗的坎其奇跟河童是不一样的东西呀。」  「不,虽然都称为河童,其实我们心中的河童形象,是各种妖怪的复合体。河童有时候还是猴子般的东西呢。」  「猿猴跟河童有关系吗?」  「不,不只如此,河童跟猫也有关系。不过是日本没有栖息的山猫。现在我们一提起河童,就会想到乌龟——不,青蛙一样的颜色,对吧?可是……」  「不,我也听说过颜色是红的河童。」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就是这样,红的,是红色的!」  老师从鼻子喷出气来,地炉里的灰好像要被吹起来了。  「河、河童也跟御灵信仰、童子信仰连结在一起。也有说法认为河童是人偶变化而成的,或是从大陆传来的。还有人说河童就是平清盛※。说到河伯,那是中国的水神呢。而兵主部是叫兵主的武神的部族。什么都有。不过说到形状,有没有甲罗是很重要的。因为甲罗是龟,也有河童被称为dochi或game,这是指鳖,被当成一样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刚才提到的江虎的念法kaora也讹音为甲罗(koura)的。」  〔※平清盛(1118-1181),平安末期武将,在保元·平治之乱后取代源氏夺得政权,一族权势鼎盛。〕  「这样啊,这样啊。」老人用力把头凑过去。  老师也将那张大脸用力伸过去。  这些家伙更像妖怪。从一旁看去,简直像两个妖怪在对看。  「所以,因为河童这个称呼是这些各种妖怪的总称,就形成了龟、蛙、猿的合体般的怪东西来了。有甲罗的河童和没甲罗的河童原本应该是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坎奇其是龟系。」  「是这样吗?的确,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比较接近龟啦,虽然我没看过河童。」  「不……」老师说到这里,把自己那个肮脏的巨大背包拉了过来。  背包不仅泥土还没有全部清掉,而且还整个湿答答的,在榻榻米上拖出了一条污痕。我觉得那个背包应该摆在泥土地上。可是老师一副完全不在乎那种事的模样,悠然打开背包,然后粗鲁地翻找应该是一团乱的里面。  很快地,老师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沙沙沙地打开。  里面是几本线装书。  「请看看这个。」  「唔噢!这是……!」  老人接过书本,才一翻页,立刻呜咽出声,兴奋不已。  那几本书……我非常熟悉。因为是我为它们包上油纸的。  那是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所画的《画图百鬼夜行》。它以绘师之间继承下来的传统样式怪物画为典据,将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怪物,或石燕自己创作的妖怪,一页画上一个,并附上简单的说明,是所谓的妖怪图鉴丛书。我完全不晓得它有多珍奇或多昂贵,不过老师似乎是趁着战后的混乱时期,不晓得从哪里弄到手的。不管去到哪里,都与它形影不离,是老师现阶段的宝物。  老人对图画看得入迷,然后颤抖了起来,真是个痴人。  「这太厉害了。这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很兴奋吧?」  看到这种东西感到兴奋,根本是变态,而且是种类相当珍奇的变态。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当老师第一次展示给我看时,我也兴奋不已。  「而且,你看,有这样的妖怪。」  老师从老人手中抢回其中一本,匆匆地翻页。  明明是宝物,动作却很粗鲁。老师尽管珍视它,却似乎不认为重要的东西就该小心翼翼地对待。也有可能是思绪冲太快,行动赶不上。  不久后老师说着,「这个、就是这个。」把书递到老人面前。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粗鲁。或者说,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这种态度显然太没礼貌了。这位老人不光是年长而已,他对我们还有着一宿一饭的恩义。可是老人似乎已经被妖怪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没有介意的模样。  「什么什么?岸涯小僧?唔,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就是啊!」老师把脸更往老人凑过去,「图上画着一个像猴子的妖怪,站在系在岸边的小舟上啃鲸鱼,对吧?不管是从名字还是从状况来看,这画的都应该是猿系的河童。」  「是啊。」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来,以前我也看过古老的图画,画的是这种模样的河童。浑身都是毛,头上的毛发蓬乱……然后有蹼。」  我也记得这张图。  画的大概是夜晚的河边。  天空应该画有星座般的星辰。  还有由阶梯状的石墙筑起,像是水渠的东西。  石墙中央一带的楼梯处处有木桩突出,取代栈桥朝河面往下延伸的景色。  阶梯尽头系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只猴子般的野兽。  那头野兽浑身是毛,腹部宛如蛇腹,四肢有蹼。  兽以那有蹼的前爪抓着鲸鱼,正要从头一口咬下。  应该是这样的图。  就像老人说的,这种手上布满了毛的河童画,应该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流传下来。我记得赤松宗旦※的《利根川图志》中画的河童,也是这种模样。  〔※赤松宗旦(1806-1862),江户后期的医师、地志学家。  「我、我觉得这是江户初期的河童模样……」老师更加兴奋了,「不过岸涯小僧这个名称由来,我就不懂了。传说当中没有这种名字的河童!我本来以为这是石燕的创作,但我刚才听到坎其奇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像,猜想会不会……」  ——像吗?  岸涯小僧(gangikozou),嵌其奇(kanchiki)。  我觉得不怎么像。  可是如果插嘴,老师会生气,所以我再一次望向狗儿们。  小狗欢跳过来,前脚钩在我前面的榻榻米框上,伸出舌头来。狗伸舌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在乞讨什么。我伸出手指,舌头「嗤、嗤」啧声,小狗便高兴地爬上了榻榻米框。  「哎呀,小天狗。」  富美说着,站了起来,「不可以哟。」把狗抱回了泥地上。  小狗净是歪缠着她玩。  「都晚上了却这么亮,让它兴奋起来了。真对不起啊。」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都晚上了还让屋主把屋子弄得这么亮的是我们。  「真、真可爱呢。」  多蠢的话啊。  这是我进了这个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它很淘气,伤脑筋。一次要照顾六只狗也很累人呢。小天狗,听话!」  「它、它叫小天狗吗?」  「爷爷取的。」富美答道。  她回话的口吻还是个孩子。  话说回来,这个家的屋主似乎相当迷恋妖怪。这么说来,老师似乎在山里提到,说老爷子甚至用妖怪的名字为狗命名。原来那是真的。  「那是大天狗。不过小天狗出生以前,它只叫天狗而已。那是鬼太跟幽灵。」  「幽、幽灵?」  「幽灵。很怪对吧?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名字好取了。爷爷一开始说要取叫一目小僧,可是听起来怪讨厌的,不是吗?什么姑获鸟啊、魍魉的,名字太怪我又记不起来,那小狗是去年死掉的大入道的小孩,长得跟大入道一个模样,所以想说就叫幽灵好了。」  ——这样好吗?  幽灵,狗叫幽灵,幽灵这种名字……  虽然感觉是比一目小僧要来得好啦。  「那条在睡觉的狗叫什么?」  「哦,那是狸猫。」  「狸猫?这又是怎么……」  「你看它的脸不是很像狸猫吗?不过我也不晓得真正的狸猫长什么样子。可是它生病了,上了年纪,牙齿也掉光了。狐狸也在去年过世了。」  「还有狐狸啊?」  「对,一开始只有大入道。后来狸猫等等的一次来了三只,天狗和鬼太是两年前人家送的。然后生了幽灵,又生了小天狗。」  真复杂。  一开始有大入道,然后多了狸猫和狐狸,然后来了天狗和鬼,大入道生了幽灵,天狗生了小天狗。  然后大入道跟狐狸死掉了。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整理它干嘛?还把它给记起来,真是疯了。  而且狸猫、狐狸、大天狗小天狗再加上幽灵,简直教人哑口无言。被这样叫来叫去,身为一条狗,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富美说着,「都很奇怪,对吧。」用一双大眼睛看我。  很奇怪。奇陉是奇怪,但我又不好说怪,只能回以痉挛的笑容。  「我说一只就很够了……很好笑吧,竟然有这么多只狗。而且还取了这么怪的名字。」  「一只就很够了……意思是它们是看门犬吗?不是因为喜欢狗才养的?」  「爷爷喜欢的只有妖怪。他好像也不讨厌狗,可是全都是我在照顾。然而爷爷竟说还要养新的狗呢。说什么他忘了还有龙这个名字可以取,也不替照顾的我想想,真是的。」  「唔,反正府上很大……」  这是栋相当大的农家。  看来家中只有老人与富美一起生活,会小心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整个室内泥地上养满了狗也没用吧。既然有这么多条狗,我觉得分配在各个地方比较好。因为也有小偷会从后门或屋侧侵入进来。  小天狗又缠着富美玩。  我望向富美。  富美相当可爱。  虽然我很想请教她的芳龄和兴趣,不过暂时硬是按捺下来,转头望向议论个不停的妖怪痴那里。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的义务。  「哦,没有甲罗的河童啊……」  还在讲。  「对了,告诉你,这一带除了河童和坎奇其以外,还有叫做川天狗的呐。那是个有如漆黑和尚的妖怪,一有人溺死,就会发出妖异的青火。」  「火!」  「没错。夜钓的时候碰上青火,就再也钓不成了。」  「碰上青火—它真的会出现?」  「会有水声,哗啦啦地。」  「哗啦啦!」老师说着望向我,「沼上!」  「什、什么?」  「还问,你真是太悠哉了。」  是你太奇怪了。  我装做不高兴的样子——或者说,我的确是不高兴——望向肥胖的老师。  「叫我干嘛?」  「刚才我们不是有听到声音吗?哗啦啦的声音!」  「有是有……可是又没看到什么青火。只有听到声音而已啊。」  「不就有水声吗?确实有声音啊。老先生,其实刚才啊……我们是沿着那边那条河川下山来的,但是快要到村庄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道巨大的水声。」  「哗啦一声?」  「哗啦一声。是哗啦。是哗啦,对吧?然后又听到一道呻吟,还有争执似的水声,最后变成了一道惨叫般的声音。」  「惨叫?什么的惨叫?」  「当然是人类的,对吧?沼上?」  「唔……」我只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一旁。还是不要随便乱应和比较好。我可不想被富美把我跟老师当戍同类。  「人类的惨叫?」  「就是啊,老先生。而且那道声音还一清二楚地叫道:『河童吗?』听好喽,是:『河童吗?为什么……』呢。对不对,沼上?」  「唔,是啊。」  我故意敷衍地应声。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的确是这样。  老人歪起几乎要盖到眼皮的白眉毛。  「河童?会不会是听错了?」  「才不是听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心奉献给妖怪。就算进了书店,除了妖和怪以外的字,我也不会看上一眼。就算它混在几万字当中,我也可以在一瞬间发现。说起来,老先生,有什么字眼可以听错成河童吗?」  「这个嘛……」  老师望向天花板,嘴里河童、胡同、青铜地,颂经似地念念有词起来。  「唔唔……这里又不是幼稚园,也不会有幼童儿童吧。那是牧童马童吗?还是契约的合同?可是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被不明究理的东西给袭击,发现是河童所以才发出来的叫声。牧童马童还是契约的合同会袭击人类吗?如果合同会攻击人类,那岂不是比河童更恐怖的妖怪了吗!对吧?」  老师如此逼问。  「河童啊……」老人抚摸下巴,「我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人遇过河童呐。从以前开始,听说有人目击河童的就是其他地区。这儿没有传说,古文书里也没这类记载啊。」  「完全没有河童的传说吗?」老师以激烈的口气逼问,「这个村里没有河童吗!」  「唔……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去只要有人溺死,不管是哪里,都会说是河童搞的鬼,那条河也溺死过几个人吧。话虽如此,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遇过河童……坎奇其跟川天狗,也都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的传说啊。对吧,富美?」  「我不知道。」富美很冷淡。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呐。你们是在哪一带听到声音的?」  「从山边下来,村子的境界处。那里有座古老的石墙,那叫什么呢?不是很远的地方。方位是北北东吧。不,还要再……欸,沼上?」  最重要的地方干嘛问我?这臭家伙。  「是在系有小舟的地方。」  说明愈简单愈好。  老人「噢」了一声。  「是在那里的泊船场前面的地方吧。这样啊,这一带的河算是比较浅,但只有那里一下子变得很深,流速也变得湍急,非常危险。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在那种时间去那种地方……可是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也很不自然呐。嗳,如果有人在那里,应该是这个村子的人吧。这是座小村子,马上就知道是谁了。明天我来打听打听吧。」  老人说,望向玻璃表面变成饴黄色的柱钟,然后「噢噢,都这种时候了。」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富美,床呢?」  「老早就铺好了。」  「笨蛋,那怎么不早说?这位先生是世上少见的同好之士,要给他铺上好的被子啊。好了,别再跟狗玩了,快带两人去客房。啊啊,别忘了浴衣啊。」  富美一瞬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或许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没劲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  可是这老头子也实在任性。什么怎么不早说,富美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两个妖怪痴那没完没了的妖怪议论结束罢了。真是个伤脑筋的老爷子。  另一个伤脑筋的妖怪痴——不,老师,他「嘿咻」一声站起来,顶着大肚腩对着我,说:  「沼上,你在干什么?都这么晚了,还在那里跟狗玩,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我……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答话——或者说,连该摆出什么表情都不晓得了,一脸哭笑不得地草率应道,「是是是。」被这么彻底地任性胡为一番后,我连生气都给忘了。  不,其实我并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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