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女人(川端康成-7

“你要是去接他的话,就把他直接带到这儿来吧。”  “好的。”  “对方没有亲人吗?”  “您是说山井吗?她在神户有一个妹妹。她好像还没见过年龄尚小的外甥和外甥女,因为她一直没有机会回关西……”  光一总算是去洗澡了。市子上了三楼准备给他铺床。  “妙子,妙子!”她一到楼上就叫妙子。  妙子不知何时又走了。  “照顾人家的闺女可真不容易……”尽管市子没有说出口来,但仍有意犹未尽之感。川端康成-->生为女人-->请放心请放心  为了让光一哪怕只睡一个小时,市子特意把他安排在了三楼的房间。她想,为了光一,也为了自己,今天应该做一顿富于色彩的午饭。她想到了做起来方便、省事的什锦饭。  她将扁豆、榛蘑、莲藕、对虾、鸭儿芹和红姜等所需材料一一写在纸上,然后交给志麻去买。  她一边系着围裙,一边来到了敞亮的厨房。她正洗着手的时候,蓦然间又想起了山井邦子的死,同时,清野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她惊恐地想,难道邦子的自杀与清野的事还有什么联系吗?  昔日与清野分手的时候,市子也未曾想到过去死。  但是,邦子的死或许唤醒了埋藏在市子心中的女人的悲哀。  “这样太对不起佐山了。”市子关上了水龙头。不然的话,她这手不知要洗多久。  外面有人叫门,市子出去一看,原来是送信的。  送来的是阿荣的母亲三浦音子寄来的信和包裹。  音子在信上说,她四月底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然后去了神户的大女儿家。  信上说,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阿荣。还说,今年气候不顺,五月天就像梅雨季节似的,她神经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从手腕一直疼到指尖,甚至连信都写不了。所以信也一拖再拖,她为此再三表示道歉。  音子还在信上说,二十多天以前,她就打算来东京与阿荣一起生活了。看到这里,市子嘀咕道:“那样再好不过了。”  但是,阿荣就是因为讨厌母亲才离家出走的,她会听音子的话吗?若是两个人都住在东京的话,弄不好音子会成为市子的又一负担。  另外还有一封信,是音子写给阿荣的。  大概是手指疼的缘故,阿荣来这儿以后,音子只给她写过两封信。一封是阿荣刚到的时候寄来的,另一封是在大约二十天以前收到的,里面还有给阿荣的汇款。  据说战后,阿荣的父亲在旧货店老板的劝说下曾买了一些茶具,音子拿了几件不起眼的小东西去卖,如黄濑户瓷香盒、两只小茶杓,结果卖了几十万元,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了这些东西,音子暂时还过得下去,因此还能给阿荣一些零用钱。  阿荣从不给母亲写信,她好像非常讨厌写信。  细长的小包裹里是一条博多产的和服腰带,这是音子送给市子的。漂亮的琥珀色对市子来说,似乎显得太鲜艳了。  “阿荣已经来了两个月了。”  市子想,用不了多久,连大阪的房子也会被卖掉吧。  佐山事务所位于丸之内一带,那里虽经历了大正大地震和昭和的战火,但仍完好地保留着昔日的风貌。  一到了街树新绿的时节,暗红色的砖楼仿佛也变得年轻起来。  休息了一周的佐山刚一走进事务所,大家便纷纷走上前来关切地询问他的病情。  “碰上这阴雨连绵的鬼天气,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佐山含糊其辞地答道。  佐山讨厌提血压高这事,仿佛自己已经成了老人似的。他想尽快把这件事忘掉。  阿荣站在桌旁,把一张表交给了佐山。原来,在佐山患病休养期间,阿荣替佐山婉言谢绝了一切来访和邀请,并把这些都一一记了下来。  “咦?在家里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您这些只会增加您的负担。”  无论是电话还是来客,表中都记录得十分详细。调查案件的原稿也都抄写得工工整整。  很显然,阿荣为佐山工作十分努力,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令佐山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下午,佐山去法院转了转,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回到了事务所,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佐山顺手拿起一本美国杂志,浏览着上面的照片,这时,一个姓张的中国人来找他了。  这位张先生从前曾因触犯了经济法而请佐山帮过忙。打那以后,他就时常来事务所咨询有关法律事宜,并且还请佐山吃饭。  佐山夫妻曾被邀请去过位于麻布龙土町的张家。  那是一座战后建起来的房子,除了车库和客厅以外,其余的部分都是纯粹的日本风格。年过五十的张先生喜欢穿素雅的和服,看上去俨如一位日本老板,说他是中国人,别人几乎都不敢相信。  据说张先生是十二三岁的时候来日本的。现在,他同日本妻子、岳母及养子一起生活。听说他的养子是个日本孤儿,在产院里生下不久,就被抱养过来了。那个养子今年二十出头,张先生对他视如己出,对岳母也视同自己的亲生母亲。  除了这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和睦家庭以外,张先生在外面还有一个为他生了孩子的小妾,她现在经营着一家酒吧。  佐山夫妇应邀来到他家时,市子为他的这种生活惊讶不已。  张先生对岳母一口一个“他外婆,他外婆”,叫得十分亲切。  肌肤雪白的妻子穿着入时,但长得并不漂亮。她有时还跟张先生一起去小妾的酒吧,佐山听到这些,连忙阻止说:“太太,那样做可不妥呀!”她母亲也赞成佐山的意见。因此,母女俩又吵了起来。  张先生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他依然谈笑自若。  佐山与张先生坐在有屏风隔出的一角谈着话,这时,阿荣送茶来了。  “小姐长得真漂亮,是什么时候……”张先生虽然面对着佐山,但这话好像是对阿荣说的。  佐山向张先生介绍了阿荣。  不过,张先生对佐山生病及阿荣在事务所工作的事则一无所知。  “带这个漂亮的小姐去夜总会玩玩怎么样?”  张先生望着阿荣的背影大声说道。  “今天恐怕……”佐山笑着谢绝道。  “反正今天我要带内人和犬子出去吃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他们也会高兴的。”  佐山只好点头答应了。张先生约他在日活饭店的大厅见面,然后又叮嘱了几句,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佐山一回到办公室,阿荣便迎了上来。  “方才那个人约我去夜总会,你想不想去?”佐山低声问道。  “啊,太好了!”阿荣兴奋地大叫起来。  “可是,我这身打扮……”  阿荣无所顾忌地撩了撩茶色粉格的裙子。  “这事别声张……”佐山别开脸,“你就穿这个吧。就算是去了,我也不能喝酒,随便看看就回去。”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可是,阿荣依然是兴致勃勃。  “几点到那儿?”  “我们说好六点见面。”  “那我总得化化妆呀!六点的话,去美容院还来得及。”  “……”  佐山摸了摸腮帮。他的头发不太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显得颇有个性。  “这样吧,我也顺便去理个发。你六点直接去日活饭店的咖啡厅吧。咖啡厅在饭店地下一层的最里面。”  他担心阿荣先到那里见了张先生一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决定在地下一层会合后,一起上六层大厅。  阿荣欢快地扭动着腰肢将打字机罩好,把椅子推到桌子下,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  佐山从二楼的窗户目送着阿荣沿着一排悬铃树渐渐远去的轻盈身影。  一个年轻的律师回来向佐山报告说,山井邦子已被确认为自杀了。不知为什么,佐山没有立即打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市子。  佐山从银座的理发店走到了日比谷的日活会馆,一路上看到年轻的姑娘们已换上了夏装。在他休养的这段期间,街上仿佛换了个新天地。  先一步来到地下咖啡厅的阿荣把手举到耳旁,向佐山招手示意。  “伯父,这下您精神多了!”  “等很长时间了吗?”  “不,我很高兴。我们总是一起回家,一起去事务所,这次在一个新的地方碰头……”  “……”  阿荣的柔发中散发着从美容院带来的淡淡的幽香。她化的妆比平常浓艳了一些,面庞显得更加俏丽妩媚。  佐山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青春气息。  “阿荣今年二十还是二十一?”  “我是属鼠的。”  “你还知道旧时的属相吗?我也是属鼠的,正好比你大两轮。”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喜欢您了!”  佐山轻轻地笑了。  “放心大胆?就像是哄小孩的游戏?”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  “那个中国人怎么还不来?”  “张先生他们一家在楼上等着我们呢!”  佐山带阿荣离开咖啡厅,乘上了自动扶梯。  在大厅里,佐山与张先生一家寒暄了一番便坐了下来。阿荣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不时地望着佐山,宛如他的情人一般。  “伯父,那位上楼去的先生……”  “嗯?”  “他是不是清野先生?我和伯母见过他。”  “在哪儿?”  “在东京会馆,是上次看完电影以后……”  “咦?”  “怎么?伯母没告诉您吗?”阿荣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叫清野?”  “我想……大概是的。”  佐山寻思,莫非是渔业公司的那个清野?佐山虽未见过他,但在为他们公司打官司时,曾听说过清野这个名字。  方才佐山也看到他和另外三个人在大厅里谈话,现在大概是要去餐厅。  他站在楼梯上回过头,那爽朗的微笑、坚毅的目光及强壮的肩膀尽收在佐山的眼底。  然而,市子怎么会认识清野呢?她为什么要隐瞒与清野见过面的事呢?  “昨晚光一的事也有些蹊跷……”  既然是在大厅会合,原以为会在饭店用晚餐,岂料张先生却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关西菜馆。阿荣来东京后第一次尝到了红烧鸡肉,她吃得非常高兴。  佐山已经想走了,可是,有张先生的妻子和儿子在侧,另外,阿荣正在兴头上,所以,他不愿扫大家的兴,于是就决定跟他们一起去夜总会。  来到夜总会刚一落座,女招待就走到桌旁为他们点上了蜡烛。阿荣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好奇。散布在天井上的照明灯闪烁着宛如繁星般的微光,桌上只有一只蜡烛,偌大的夜总会里显得很暗,连邻桌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  对面和周围立着几根树根似的奇怪的柱子,像是分别代表着男人和女人,女人可以隐约看出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据说,夜总会的整体装饰采用了象征宇宙的设计,黑洞洞的天井上用红、蓝荧光涂料画着一些奇妙的线条。  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阿荣的面庞愈发显得白皙、娇艳。  “怎么样?请您……”张先生的儿子请阿荣跳舞。  他叫和夫,时髦的黄衬衫配着一条灰鼠色西裤。佐山觉得他有些流气。  “我就愿意这么看着。”阿荣胆怯地说道。  据说,这里可以容纳很多客人,光是女招待就有二百五十人之多。阿荣似乎被这阵势吓住了。  “你不会跳吗?”  经佐山这么一说,阿荣呷了一口杜松子酒,壮了壮胆说:  “那么,就跳一个……”  舞池里只有六七对男女在跳舞,女招待们都穿着袒胸露背的晚礼服,阿荣的那身普通的衣裙在这里反而很显眼。乐队演奏着低沉的乐曲。  一旦进入舞池,阿荣就跳起来没完,她连着跳了三四支曲子也不下来。  阿荣从和夫的颚下转过脸,向佐山促狭似的笑了笑。佐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又无处发火,仿佛是自己身边的东西被人顺手拿走了似的。  “这姑娘真不错,看样子很单纯。”张先生对阿荣赞不绝口。  “和夫交了许多女朋友,总是花钱,真拿他没办法。”张先生的妻子也在一直盯着他们,“要是有好姑娘的话,我想让他早点儿成家。”  “那姑娘可不行!”  佐山立刻一口回绝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行?”张先生反问一句,然后,向佐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正当佐山苦于无法作答时,阿荣回来了。  阿荣抹了一把沁出汗珠的额头,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  “他跳得太好了,我实在不愿停下来。乐队也不错。”  听阿荣这么一夸,和夫似乎又来了精神,稍事休息后,他又邀阿荣跳舞。  岂料,阿荣却像蝴蝶似的挥了挥手,冷冰冰地拒绝道:“我不能把伯父晾在一边不管。多亏了您,今天我玩得很痛快……”她似乎从佐山的神色中领悟到了什么。  和夫拉起女招待的手,又下舞池去了。  “伯父!”阿荣提醒道。  “啊,我们该走了。”  女招待用手按住佐山的腿说,模特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那十个时装模特据说是女老板从女招待当中选出来的。  张先生一家似乎经常光顾这里,她的妻子跟女招待们正聊得火热。  这时,除了舞台之外,整个大厅的灯全熄了,舞池里的客人们也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追光灯的指引下,身着晚礼服的模特们顺着带有红扶手的螺旋楼梯从天井鱼贯走了下来。这十个人当中,有两个穿的是和服。她们先在舞池站成一排向客人们亮了相,然后登上了舞台。台前摆着一溜儿人造百合花,花的下面透出了绛紫色的脚光。  佐山本欲离去,但一听说有脱衣舞表演,便又留了下来。  女招待说,如果喜欢模特中的哪一位,客人可以把她叫到身边来。大家沉默了片刻,张先生的妻子说道:  “那个扎着发带的姑娘挺可爱的。”  尽管看脱衣舞对阿荣来说有些难为情,但她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  随着表演的继续,那位扎着发带的姑娘走下来,坐到了佐山的身旁。这姑娘看上去很安分,她的头发上洒着金粉,佐山看了觉得十分新鲜。她那套晚礼服从后背到胸前镶着一圈看似珍珠的珠子,佐山用手指拉了拉那珠子问道:  “凡是参加表演的人都可以领到这身衣服吗?”  “不,这都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呀!”  这时,阿荣凑过来说:“伯父,咱们走吧。”  张先生邀佐山再去一家夜总会,可是,这次佐山婉言谢绝了。他们告别了张先生一家,出了夜总会。  由于出租车堵塞了道路,他们被一群卖东西的小女孩团团围住了。阿荣高兴地买了一束花儿,然后搂住佐山的胳膊说:  “我喜欢伯父,最最喜欢!”  “你是不是醉了?”  “有点儿……”  阿荣那柔软的小手微微有些发烫,无形中也使佐山增添了几分青春的活力。  “我觉得脸皮紧绷绷的,我一喝酒就这样。”  “在大阪的时候你也喝酒吗?”  “您也知道,我父亲不回家,所以,母亲总是喝酒,我也陪她喝,慢慢地就喜欢上了。”  “这么说,将来你得找个能喝酒的丈夫了!”  “瞧您,还是一副老脑筋。我想喝的话,可以自己一个人喝嘛!”  “你不是说,陪你母亲喝吗?”  “那是因为我讨厌那样的母亲。”  “你不是你母亲的孩子吗?”  “不,我喜欢父亲!他对我比母亲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可是,父亲他一去就再也没……”  阿荣止住了话头,仿佛是在吐去心中的怨气。  “不过,现在我已决定把这些通通忘掉,高高兴兴地活着。有您疼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喜欢您甚至超过了伯母……我只能用‘喜欢’来表达心里的感受。”  佐山想多走一会儿,一方面为了使阿荣清醒过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想跟这个美丽的姑娘单独多待一会儿。真是天赐良机,今天竟能让他得偿心愿。  “您要是不说话,我就会被当成是受到训斥的小孩子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佐山走近和服店的橱窗,躲避着夜风点起一支香烟。  “伯父,您累了吗?”阿荣关切地问道。  “还不至于。”  “我担心您为了让我高兴而勉强自己。”  “没有的事。”  “您瞧,店里的人向您打招呼呢!难道这是伯母常来……”  “嗯。”  佐山发觉以后,马上从店前走开了。  “若不回去的话,伯母会惦记的。”  危险的机会正在渐渐逝去。  “不过,即使现在就赶回去,也会受到伯母责备的。”  “是会受到责备的。”佐山轻轻地笑了笑,“就说你喝醉了,怎么样?”  “说了也没关系。伯母从未体验过那种大醉一场的不幸,我真羡慕她!”  突然清醒过来的阿荣脸色煞白,细长的眼角闪现着泪光。佐山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阿荣一直将市子奉为崇拜的偶像,佐山觉得,她之所以说喜欢自己,恐怕也是爱屋及乌吧。  市子心里盘算着,光一也许会从东京站将坐海燕号特快列车来京的村松直接带到家里来,另外,佐山今天也该早些到家。  她为佐山和村松做好了晚饭,耐心地等着他们。佐山今天是大病复出的第一天,村松这次来京是为了参加山井邦子的葬礼,虽然不能说是为他接风洗尘,但市子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了。  将近夜里十点,外面响起了门铃声,市子以为是佐山回来了,可是打开门一看,却只见村松一个人站在门口。  “可把您盼来啦!光一他……”  “为这种愚蠢的事麻烦您,实在是令人惭愧……”  “哪儿的话!请先进来再说吧。”  正当村松脱鞋时,佐山也回来了。阿荣躲在佐山的身后,扑闪着一对惊慌的大眼睛。  “喂,”村松一见阿荣就大声说道,“听光一说,你这姑娘不请自来了!”  “光一可真讨厌!”  “没想到,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是用多摩河水洗的吗?”  阿荣一耸肩膀跑上了三楼,再也没下来。  佐山见到村松十分欣喜,立刻与他兴致勃勃地聊起来。村松将山井邦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佐山。  “假如我不叫她来东京,她或许不至于走上绝路。桑原战死后,我觉得他留下的妻女很可怜,于是就让山井来暂时帮帮忙……其实,我对桑原并没什么义务,不过,山井过来一呆就是许多年,她这一死,我反倒觉得对桑原母女今后的生活负有责任似的。这实在是一段奇妙的因缘。”  “阿荣来了以后,恐怕你佐山也不可能预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吧?”  “嗯,市子会感兴趣的。”  “这可不仅仅是兴趣呀!人与人之间产生的联系……”  村松对邦子之死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他又同佐山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  尽管邦子与佐山无任何关系,但男人们就是这样的吗?市子与邦子虽然素昧平生,可是心里却在为这个死去的女人感到悲哀。  过了一点半他们夫妇才上床躺下。  市子推开了佐山的手,尽管他们已久未亲近了。  “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这里还住着前来吊唁的朋友呢!”  “吊唁?”佐山把手缩回去,翻身仰面躺着自语道:“真是怪事,吊唁或是守夜之后非常地想女人。男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请你不要侮辱我!”  仿佛佐山说的“女人”不仅仅是“妻子”似的,在市子听来,妻子不如说是一个替代品。她感到十分厌恶。  伤心亡人或许有时需要互相拥抱、抚慰,但山井邦子与佐山却是毫无瓜葛。  也许他想在市子身上发泄被年轻美貌的阿荣勾起的情欲?  市子本想问问佐山,从下午到深夜,他们都去了哪些地方。但是,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提起阿荣的名字,唯恐自己会受到伤害。  另外,市子还担心自己若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话,会不会弄假成真?  她自我解嘲地想,佐山回来时若不是在门口遇上村松,可能早就告诉自己了。  “你怎么啦?”  “从早上起来后,我这一天都没得安生,我还指望你能早点回来呢!”  “唉,今天张先生来了。”  “哪个张先生?”  “就是住在龙土町的那个,你跟我不是还去过他家吗?”  “哦,是他呀!”  “这回阿荣的母亲一来,我们家就成了旅店了。音子也要住在这儿吗?”  “听说音子要把大阪的房子和东西全部变卖掉,这样的话,她可以得到一部分钱。现在她只有阿荣了,她们母女俩若想在东京生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是啊。不过,尽管阿荣的母亲被她父亲遗弃了,但是与父亲相比,阿荣更讨厌自己的母亲。她离家出走是投奔你来的,如果音子硬要同她在一起,难保她不会再次出逃。”  “我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简直束手无策。我现在只想照看好妙子一个人,把阿荣还给音子好了。”  “她对你那么亲,你舍得放手吗?”  “人家还有母亲呢!”  市子一反常态,语气十分尖刻。  “她父亲健在,双亲俱全……”市子似乎意犹未尽。  “……”  过了不久,佐山又悄悄地将手按在市子的乳房上。市子不由得热泪盈眶,她不愿轻易就范。  可是,若不能满足佐山的话,恐怕会把他推给纯贞无瑕的阿荣,而自己早在结婚的时候就已失去了少女的纯贞了。想到这里,市子突然发疯似的抱住了佐山。她感到佐山今天异常地强壮有力。川端康成-->生为女人-->燕飞燕飞  连晴两日,炎热异常,这已成了早报上的新闻。然而,今天却又变成了阴冷的雨天。  “老天真是疯了,弄得本人如此辛苦。”村松幽默地说着打开了雨伞。  他每天去桑原家安排邦子死后的生计,市子家他只是晚上回来睡个觉而已。  “我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售后服务呀!”  “您肯定会处理好的。”市子说道。  “真想请夫人帮我出出主意。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不能病笃乱投医。桑原母女把什么事情都推给山井邦子,养成了极强的依赖心理。自从山井死后,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子一直缠着光一不放,光一一说要搬家,她就以自杀相威胁,这可真让人头疼。不过,幸好光一的名字没有上报纸,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今天您回来也很晚吗?”  “不知道,晚饭请不要等我。”  送走村松以后,市子回到一楼客厅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同每天早上一样,这段时间是她小憩的时刻。  庭院里的玉兰树已含苞欲放,一些雪白的花蕾还泛着青色。旁边的枇杷树也结出了淡黄色的小果实。  昨天和前天,家里请人来修剪了草坪,使得绿色尽现眼前。  一只雨燕掠过整齐的草坪,它时而直上云霄,时而急速俯冲。  市子的目光一直落在雨燕那黑色的脊背上,当它翻身露出白腹时,市子甚至连它的头部都看得一清二楚。雨燕在雨中的草坪上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似乎要向市子诉说什么。  市子想让喜欢小鸟的妙子也下来看看,她按了按铃。  “你叫妙子马上下来……”她向保姆吩咐道。  妙子围着白围裙就下来了。她大概正在打扫房间。  “伯母。”  “妙子,你瞧那燕子,它还没习惯我们这儿呢!”  由于燕子飞得很低,妙子起初并没有发现。  “它大概想告诉我什么吧。”  妙子手扶窗棂探头出去。市子为她挽的发髻很紧,使得额头至后颈的发根清晰可见。市子觉得妙子比阿荣更美,近日来愈发变得清丽脱俗、楚楚动人了。  自从发生那次不愉快的事情以来,阿荣每天早晨都先于佐山出门,下午提早回来。  但是,她对市子还是那样撒娇取宠,没有丝毫的收敛。  市子已没有理由再对阿荣怀疑或嫉妒,她只是无形中感到阿荣那无拘无束的态度在不断地威胁着自己。过去发生的一切及所有的保证几乎都束缚不了阿荣。  阿荣对市子的心思了如指掌,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佐山,而佐山也尽量避免在市子的面前提及她的名字。这些反常的举动更使市子难以对佐山和阿荣说些什么,她简直要窒息了。  “阿荣肯定是爱上了佐山!”  市子做梦也想不到佐山会爱上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实际上,也怪她自己太疏忽了。  但是,市子没有去责怪阿荣,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在院子里飞来飞去的燕子仿佛是来向市子告密或警告什么似的。  傍晚七时多,天空仍很明亮。市子左等右等还不见佐山回来,心里便又胡思乱想起来。她仿佛看到阿荣与佐山偷偷地幽会。  “阿荣她早就回来了,难道……”  市子心中骤然紧张起来。  她不再等下去了,于是来到走廊准备上三楼叫阿荣和妙子下来吃饭。这时,她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阿荣的背影。  好像有人来了。  “吓了我一跳!您不会先来个电话吗?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来……赶在这吃饭的时候,有什么事吗?”  “这一阵子没见你,比以前漂亮多了!”跟阿荣说话的竟是她的母亲音子。  “你不知我有多惦念你。早就想来了,可是家里事太多,一时脱不开身,想来也来不了……”  “这个时候您来做什么?”  “瞧你说的,你也给市子添了不少麻烦……”  市子虽然一直盼着音子来,但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音子一见市子,眼里立刻涌出了泪水。  “你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呀!”  “不麻烦你了……以前我常来叨扰,对这一带很熟悉,这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我大概有二十年没来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又说起了东京话。  市子见音子穿戴得整整齐齐,感到很安慰,又很高兴。  “音子,你既然来了就好。”  听阿荣讲,音子总是穿着厚厚的衣服,因为神经痛,到了初夏还穿着厚袜子。  市子以为屡遭不幸的音子一定变得十分衰老,然而现在看来,是阿荣夸大其词了。  她霜发入鬓,眼窝灰暗,面布皱纹,真是见老了,但决不似阿荣形容的那么老。  她没有化妆,显得非常自然。  “阿荣,别傻站着,快帮妈妈把东西搬进去。”市子催促道。  由于母亲的突然出现,阿荣在市子的面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让音子能够休息好,市子把她带到了二楼自己和佐山的房间。  阿荣放下东西以后,就悄然消失了。  音子身穿一件朴素的和服外套,虽然样式很老,但却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她脱下外套,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件染得恰到好处的结城箭族和服换上了。  她又拿出一条蓝底白茶花的腰带系上了。  “我该先见见佐山再换衣服。”她这时才发觉佐山不在。  “佐山还没回来。”  “他的生意还那么好。”  “听说你认识大阪的村松先生?他是佐山的朋友,现在就住在这儿。”  “哦,真没想到!那我更该重新换上衣服了。”  “算了,也不知村松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不必太客气。你看看我,最近穿衣服总是这么随随便便的。”  “我可不能跟你比呀!”  “哦,我差点儿忘了。谢谢你送给我的和服腰带。”  “我该给你买更鲜艳的,你一点儿也不见老。”  “只是外表显得年轻罢了。我从法国小说里看到,这叫‘年轻的木乃伊’或‘经老的女人’。因此,我讨厌自己这副样子。”  “这不挺好吗?你再瞧瞧我,简直难看死了!不过,说着说着,我倒像是回到了从前似的。”  “是啊,你要是来参加祝贺福原老师七十七岁寿辰的聚会就好了。”  “我哪儿顾得上呀!去的人多吗?”  “嗯。”  “市子,你从前收集的那些贝壳,现在还有吗?”  “有啊!聚会时,岛津还说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呢!还说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她说,情敌也有死的时候……”  “真的死了吗?”音子瞅着市子。  “死了。”  岛津也许有她自己的情敌,不过,音子指的当然是那个同清野结了婚的女人。市子在东京会馆见到清野时,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在那以前,市子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那个女人。  “死了?”音子又将市子的话变成了疑问式,她嘀咕道:“要是你同他结了婚,说不定也会死呢!”  “讨厌!你怎么这样说?”  “我是说有这个可能,人的命运谁也说不准。当初你哭着与清野分手,结果嫁给了佐山,现在不是很幸福吗?要分手就趁年轻的时候,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彻底完了……”  “无论如何,女人若能和初恋的情人终生厮守,也不失为人生的快事……有人也会这样认为。”  “人嘛,什么想法没有?”说罢,音子话锋一转:“市子,你还在搞工艺美术吗?”  “早就扔了。本来,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艺术。”  市子年轻时,一进工作间就几乎是废寝忘食。然而,近年来她连和服都没心思去设计了。  从阿荣来的半年前开始,市子突然变得像二十岁的姑娘似的,心里常常会冒出一些朦胧的幻想。如今回想起来,她感到万分惆怅,到了这个年龄的人,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吗?当她百无聊赖时,常常会感到头昏眼花。  “佐山先生简直是太好了。”音子自以为是地说。  “不过,也许带有某些缺点的丈夫会更好一些。请借我梳子用一下。”  市子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  “阿荣这孩子一向任性,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两三年来我真是拿她毫无办法,她的个性太强了!”  “也不全是那样。”  “她一有工夫就从清水的那个舞台往下跳①,可就是不来帮我做点儿什么。她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前途,也不愿吃苦!”    ①书中的前后文对此未作交待。  “也许是因为她还年轻。最近,她去佐山的事务所帮忙,干得还蛮不错。”  “那因为是你安排的。她尊敬你、爱戴你,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给我的信也是这样写的。”  市子没敢告诉音子,阿荣也喜欢佐山。另外,见到了阿荣的母亲之后,市子的疑心竟也梦一般地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坐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聊着。  音子又提起打算跟阿荣在东京生活的事。  “三浦先生呢?”  “我提出离婚不是正中他的下怀吗?”  “可是,我不主动提出来,他也不会说的。我们之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了。”  “……”  “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害怕失去丈夫和家,这样阿荣也会瞧不起我的。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市子机械地答道。  “实际上,房子已经卖了,家也不复存在了,只有户口上有丈夫和女儿,给人一种家的感觉罢了。”  “……”  “阿荣离家出走时,我认为她是去了她父亲那里,于是,第一次去了他在京都的那个家。”说到这里,音子降低了声音,“他的儿子,来年该上小学了。”  “哦?后来呢?”  “我又能怎么样?这已经成为事实了,我总不能把那孩子杀了吧?”  “……”  “女人总会生孩子的。京都的那个女人也……”音子无奈地说。  “我就没生。”  “还有以后呢!”  “以后?过了四十……”  “嗐,那有什么?”  不知何时,阿荣来到了走廊上。  “妈妈,伯母,该吃饭了。聊得差不多就行了。”  音子从大旅行包里取出一只小红盒子,默默地交给了阿荣。盒子里装的是一块奇特斯坤表。纤细的橙色麂皮表带佩上金色的小表,看上去宛如一只手镯。  “是给我的?”  阿荣眼睛一亮。  音子说,她在八重洲口下车后,已经在大丸的辻留随便吃了一点儿。不过,她还是陪市子吃了晚饭。阿荣也坐在旁边一起吃了。  妙子生性不喜欢见人,她总是跟保姆在一起吃饭。可是阿荣却喜欢跟佐山夫妇在一起吃饭。为了不致使人产生误解,妙子有时也随阿荣跟佐山夫妇一起用餐。  在欢迎阿荣母亲的餐桌上,妙子没有出来作陪。  阿荣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地吃着饭,母亲和市子谈话时她几乎没说一句话。望着乖觉听话的阿荣,市子觉得她似乎变成了小孩子。  当市子与阿荣商量让她母亲睡哪儿好时,她爽快地说:  “就睡在我旁边吧。”  “那……”  “再添一套被褥就可以了。”  “一块儿睡行吗?”市子向音子问道。  不久,佐山和村松陆续回来了。  在大阪,村松与音子久未谋面,这次居然能够一起住在佐山家令他感到十分新鲜,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山井邦子的事。  但是,毕竟男女之间的话题不同,他们男女分开各谈各的,一直聊到深夜。  “我已经买了车票,是明晚十一点的特快。三浦太太,您……”村松问道。  “我也不知……”音子正支吾着,阿荣却插上一句说:“我妈妈待两三天就走。”  市子和音子对看了一眼。  “音子,洗个澡吧。”说罢,市子陪音子去了洗澡间。  “你听她都说了些什么!”音子不悦地说道。  “她对妈妈都吃醋,埋怨我一直跟你说话,没理她。”  “把她伯母据为己有……”音子轻轻地笑道。  “这家里的一切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往事。”  “大阪的你那个铺子还不是一样?”  “房子还是老样子,可是,住在里面的人却是今非昔比了。那里看不到多摩河这样的景色……”  “多摩河也变了,成了年轻人幽会的地方。”  “来到这里以后,我仿佛觉得这么多年来哪儿都没去似的。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活着只是一天比一天老。”  市子为音子擦着雪白而丰腴的后背。  “我跟你不一样,身体像是到了更年期。”  “我没生过孩子,所以……”  “很经老?”  “已经开始老了。”  “哦,我想起来了!方才快到你家时,我抬头看了看,见三楼靠外面楼梯的那间你原先的屋子亮着灯呢!”  “由于佐山的工作关系,我们收留了一个姑娘。刚才她不是露了一面吗?她现在住那间屋子。”  “就是那个工作间?”  “不,是里面的小套间。”  “我记得当时你带着被褥有时睡在工作间里,有时又题小套间。”  “你记得可真清楚!”  “当然记得!有一次可把我弄惨了!就在那个下雪的晚上……”  “我在那个小套间里抱着你的布娃娃就睡着了。”  音子笑着说道。可是,市子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我本来是来向你告别的……当时,我决定三四天后与三浦结婚,然后就跟他回大阪。”  “你当时拼命挽留我住下,不让我回去。我也太傻,只以为你是舍不得我走,谁料想却成了你谈恋爱的工具,你可太不像话了!”音子不停地说着。  那时,市子的父母严禁她与清野交往。  市子曾多次躲过父母的监视,去与清野见上“最后一面”。  那天清野又要出海了,这一次也许真的是“最后一面”了。市子请求音子帮忙。  “当时,你一个劲儿地求我‘只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实在不忍心不帮这个忙。”  “然后,你就从外面的楼梯悄悄地溜了出去,当时正下着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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