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什么?伯母……” 佐山代市子答道:“当然是庆祝光一毕业和就业啦!” “怪不得下这么大雨呢!” “你就职的时候,还会下大雪呢!”光一甩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追市子去了。 阿荣斜打着伞,向佐山靠了过来。 “伯父,也会为我开庆祝会吧?” “我可不给无所事事的人开庆祝会。” 同佐山分手后,市子等人从对着护城河的侧门进了东京会馆。 虽然仅仅是几步路,但雨伞已被淋透了。市子一边收起雨伞,一边思忖:妙子挨了淋会不会……忽然,阿荣在市子的身旁蹲了下来,同时,从提包里拿出草编拖鞋摆在了市子的脚前。然后,她摸了摸市子的袜子说:“伯母,袜子没湿。” 阿荣又麻利地将市子换下的木屐包了起来。走到衣帽间时,阿荣抢着为市子脱下了雨衣。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市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光一也在一旁愕然地看着。 “光一,吃鱼怎么样?” “啊,可以。” “那就这样定了。看电影看累了,我也不想吃肉。阿荣好像还不太累……”市子回头对阿荣莞尔一笑,然后拉开法式鱼菜馆的门进去了。 阿荣一进门,就站在门旁的玻璃橱窗前聚精会神地瞧了起来。橱窗内铺满了冰块,中央摆着一条大鲑鱼,周围是大龙虾、基围虾、螃蟹、牛舌鱼、河鳟及小加级鱼等,上面还点缀着几个黄色的柠檬。 靠窗的一排桌子是分别隔开的,市子在窗边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绿皮椅子呈“X”形将桌子围住,阿荣同市子并排坐在一起,光一坐在了阿荣的对面。 “你坐到伯母的对面去吧。”阿荣对光一说。 光一涨红着脸向旁边错了错,“又想吵架吗?” “你不是想让伯母为你庆祝吗?我可不愿跟你大眼瞪小眼面对面地瞧着!” 这时,侍者走来,将三份菜单分别递给了他们。 “我听伯母的……反正我也看不懂法语。”阿荣连看都不看就把菜单还了回去。 “光一,你呢?” “我也不懂。” 于是,市子就点了什锦小虾,纸包小加级鱼和汤等。然后,她又对侍者说: “再来一个牛舌鱼的菜……” 点完菜后,市子拿起水杯,目光移向了窗外。路边的银杏树纷纷将它们那新绿的枝叶伸向高高的窗前,并且随着落下的雨滴不停地摇曳着、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望见对面护城河里黑黢黢的石壁。远处,从马场前门至皇宫广场的那段路上,隐约可见穿梭在雨中的汽车。往常,六点半时天还很亮,但现在天已经给雨下黑了。 阿荣呆呆望着远处的厨房,里面不时闪现出火光。 “伯母,伯母!”阿荣向市子叫道,“里面的那些人是不是在相亲?” 对面的角落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有八九个人围桌而坐,看那情形像是两家人。 从市子这个方向可以看见其中两位小姐的面孔,一位身穿和服的像是姐姐,另一位则穿着一身西服。她们都是圆圆的脸蛋,像是一对姐妹。双方的父母似乎都已到场。背对着市子这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从双方那拘谨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与两姐妹中的姐姐相亲。只有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女孩子显得不太安分,她没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在众人的椅子后跑来跑去。 这个小女孩不像是那两位小姐的妹妹,席间还坐着三位中年男子,她或许是他们当中某人带来的。 “阿荣,别一个劲儿地看人家。”市子说道。 “肯定是在相亲!伯母,您瞧他们那规规矩矩的样子!” “若是你去相亲的话,大概不会那么规矩的吧?” “当然不会。” “是吗?你去相亲一定很有意思,我真想陪你一起去。” “要是有伯母陪着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去。” “来一次怎么样?” “来就来!” “如果把现在当作相亲的话……” “现在?” “你可以跟光一相亲嘛!” “我不干!伯母,您真坏,净捉弄人!我从小就讨厌光—……” “青梅竹马,有什么不好?” “伯母,我可要生气啦!”阿荣拉住市子的手使劲地摇着。 光一差点儿笑出来,同时,又显得有些难为情。 市子从阿荣的手上也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虽然市子是开玩笑,但也许正是面对光一和阿荣这对俊男俏女,才使她突发奇想的吧。 阿荣松开市子的手,转而对光一说:“我差点儿把伯母心爱的和服扯坏了。”她似乎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夫人的这套和服的确不错,这江户碎花样式说来还是无形文化遗产呢!”光一附和道。 市子穿着一件由小宫康助染的藏青色碎花和服。 方才的那个小女孩由侍者牵着手来这边看玻璃橱窗里的鱼。 相亲席中的一个中年人回过头来,目送着小女孩的背影。市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幸而他只顾注意那小女孩,没有发觉市子。 “啊,清野他还活着!” 一刹那间,万般情感一齐涌上市子的心头,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亦或是害怕。总之,他的出现宛如一道刺眼的闪电,使市子感到有些迷茫。 市子常常想,清野也许早已在战争中葬身大海了。市子并非因同佐山结婚而窃望清野消失,只是由于清野是个水产技师,他与市子热恋的时候也常常出海远航,所以她才会这样想。 “那是清野的孩子?”市子留心看了看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给侍者抱着,全神贯注地瞧着橱窗里的鱼。 过了不久,她又被侍者领着从市子等人的面前走了过去。她的眉眼与清野毫无相似之处。 “终于被他瞧见了。” 当小女孩走过自己身旁时,市子感到清野的目光随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见一面又能怎么样?不就跟他有过一段恋情吗?”市子自慰地想道。 侍者端来了什锦小虾,市子用叉子叉起一小块送到嘴里,然而却感到味同嚼蜡。 “伯母,您怎么啦?脸色好难看呀!”阿荣关切地问道。 阿荣的目光清澈明亮,引得市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初次委身于清野时的情景又跃然浮现在市子的眼前。她仿佛又感到了身体里的那阵刺痛,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她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与佐山同床共枕十几年的自己就像一个与丈夫同床异梦的荡妇。 “没什么,是看电影太累了。”市子手抚着额头说道。 有这个敏感的姑娘守在身旁简直有些受不了,她真想拔腿离开这里。 光一问阿荣:“你真打算去佐山先生的事务所工作?” “啊,当然。” “你工作只会给人家添麻烦。”光一挪揄道。然后,他又不相信似的问市子:“夫人,是真的吗?” “嗯。”市子木然地点了点头。 阿荣对光一不悦地说:“你少管。”然后,她又担心似的问市子:“伯母,您是不是感冒了?”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那群人走了过来。 清野对市子连看都不看。当他将要从市子身边走过时,猛然转过身,“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 清野沉静而又郑重地说了两遍。 他那张充满男性魅力的脸上只写着久别重逢,市子这才松了口气,而清野的话音却仍留在耳畔。 他声音虽有些沙哑,但却蕴藏着深深的情感,宛如从胸膛中发出的唤海的强音。 市子想起了第一次伏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被他紧紧拥抱时的情景,内心禁不住一阵狂跳。 “时间是够长的,大概十七八年没见面了吧?”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她似乎有意把相隔的时间说给阿荣听。 “有那么长吗?”清野注视着市子,“不过,你可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不,我已经……” “双亲大人可好?” “他们都已去世了。” “是吗?”清野沉默了良久。 市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出海……?” “不,我现在已经解甲归田了。” 清野穿着一套可体的双排扣西装,显得十分庄重。市子这才发现他已略微有些树顶了,昔日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面孔也已不见痕迹。 “市子,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不知……” “啊?” “我在大厅那儿等你,一会儿见。”他对坐在一旁的阿荣和光一恍若不见。 市子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心头遮上了一片阴影。她委婉地说:“是不是还有人在等你?” “没关系,那么……”清野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荣睁大眼睛在一旁看着,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一想到清野在外面等着自己,市子就再也坐不住了。 “让人家等着太不礼貌,我先出去看看。” “伯母。”阿荣叫了一声。 “什么?” 已起身准备离去的市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不,没什么。我只想请您问问相亲的情形。” “问那个做什么?”市子不耐烦地说道。 阿荣目送着市子出了菜馆的门,然后羡慕地说道:“伯母真漂亮!” “……” “刚才的那个人是伯母的情人。伯父和那个情人都很帅,你说是不是?” 大厅临窗的桌旁只坐着清野和小女孩两个人。小女孩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双腿伸得直直的,市子走到近前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那双红鞋子。 清野一直望着窗外的大雨。他从小女孩脸上的表情知道市子已经来了。于是,他回过头将对面的椅子向前拉了拉,示意市子坐下,然后自己靠在椅子上。 可是,市子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想说什么?” “唉,想说的话太多了。不过,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今天意外相见,我感到十分激动。” “……” “我做梦都想见到你,可是,我既不能去见你,也不能在你家周围转来转去。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清野仰头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唤醒了市子的记忆,使她忆起了从前那充满温情的热吻。 “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她是我妹妹的孩子。这孩子跟我很亲,所以我就把她带来了。” “你太太……” “她天生体弱多病,胆子小,我走南闯北常年在外。也没能好好地照顾她……” “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市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什么?”清野愣了一下,随后马上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我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也不能同你结婚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一个,结果吃尽了结婚的苦头。你或许与我不同……同我分手后,直到遇上佐山,你等了好几年……” “并不是我提出与你分手的。另外,我也不是为了等佐山。” 清野沉默了片刻。 “那两个年轻人是……” “是我朋友的孩子。” “你一点儿也没变。从前你就是个有人缘的小姐,别人都想从你这儿得到点什么……” “你是说,你也是其中之一?……”市子急欲离开。 “那些不过是我听说的。在我这一生中,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而没想过别的。” “先不要把话说死,你的一生今后还很长呢!” 市子担心佐山随时都会出现,因此急于脱身。佐山是从位于丸之内的事务所直接来这里,她估计他会从正门进来。 “据说佐山曾帮我们公司打过渔业权的官司,”清野说,“不过,我没见过他……” “是吗?”市子准备告别道,“佐山马上就会来这里。” 清野点了点头。 “你知道?”清野点头就是要引市子继续问下去。 “我非常清楚你是佐山太太这个事实。” “哦?瞧你说的……” “你不喜欢听,是吧。我若不是这样想,今天就决不会轻易放你回去。”清野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坚毅,他又说:“你从未想过要与佐山离婚吗?” “你越说越离谱儿了!” “你难道不明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清野说,“在遥远的大海上,有人曾以你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 “你这不是强加于人吗?”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你在遥远的大海上,怎么会知道我是幸福的呢?” “因为那是我的期望。今日一会,就更加清楚了。我已心满意足了。” “我是不是该说些感谢你的……” “话越扯越远了。” “……” “佐山知道我的事吗?” “我想他不知道,因为我没说过……”市子心里反而犹豫是不是该告诉佐山。 “那就好。” 清野避开市子的目光,起身将孩子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再见。” “……”市子只是用目光同他道了别。 清野牵着小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门走去。 市子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同佐山结婚的那天晚上,倘若他起疑心的话,市子就打算把清野的事告诉他。没想到,市子的恐惧和羞怯反倒被认为是纯洁。现在回想起来,她感觉羞愧难当。川端康成-->生为女人-->路上小心路上小心 日本那阳光灿烂的五月,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复存在,今年又是一个阴霾蔽日的五月。尽管如此,应季的植物仍以五彩缤纷的色彩装点着大地。 草坪上绿茸如茵,院子里的树木郁郁葱葱充满了生机。 从三楼往下望去,只见多摩河滩的麦田一片绿油油的景象。 临窗生长的水仙仅是茎叶越长越高,毫无情趣,但市子亦从中体会到了植物的力量。 “路上小心。”市子在门口送丈夫和阿荣上班。 “今天早点儿回来。”这一句话是说给阿荣的。 阿荣比佐山先出了门,她站在离门口两三步远的地方向市子挥了挥手,笑时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伯母,您用大阪方式送人?” “什么?” “在大阪,不说‘路上小心’,而说‘早点儿回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 阿荣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她那半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发型依然与往常一样,脸上薄施着淡妆,就像准备登台的女演员在化妆前那般风情万种。 这样的阿荣整天在事务所围着佐山转,不能不令市子担心。她第一次感到了阿荣的身上的邪气。 就在看完电影的第二天,佐山不经意地说:“阿荣,你不想去事务所瞧瞧吗?”市子听了,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别逗她啦!” “我没逗她。”佐山对市子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昨天是她说要去看看的。” “……” 阿荣兴奋得眼睛发亮,“啊,我真是太高兴了!” 市子噤口不言了。自从被阿荣发现自己与清野之间的秘密之后,在她的面前市子就失去了自由。 昨天,幸好佐山来得晚,因此没碰上清野。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的阿荣始终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光一在中途下车时,向佐山致谢后,又向阿荣说了声“再见”,可是,阿荣却别过脸去不予理睬。然而光一下车后,阿荣却又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你对光一什么地方不满?” “他那么快就成了您的崇拜者,而您也光听他一个人说话!” 见她这样蛮不讲理,市子不由得沉下脸来。 从那以后,阿荣从未提过有关清野的事,也未在市子面前故作神秘。因此,市子还没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感觉。 但是,佐山提出让阿荣去事务所帮忙却使市子产生了顾虑。她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可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只不过难于启齿其原因罢了。 “自己跟清野的事早已成为过去,就算是被佐山知道了也……”尽管市子用这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可是仍然不能释怀。 但是,现在向丈夫坦白自己与清野的事不嫌太迟了吗? 佐山从未问过市子婚前是否谈过恋爱,所以,市子至今也不知道佐山是否在意自己的贞洁。这种不安不知会持续到哪天。 市子也曾推测,两个人都是晚婚,也许佐山没必要了解市子的过去,或者他也有不愿回首的往事。 无论如何,两人的过去并没有影响到婚后的幸福。他们相信,两人的结合本身就是十分幸运的。 现在,毫不知情的丈夫和见过清野的阿荣却每天一同去事务所,市子送他们出门时感觉很不舒服。 佐山的事务所在丸之内的老区,那里是清一色的红砖建筑。 那一带的房子多被法律事务所租用,楼前挂的一般是个人事务所的牌子,有些合办的事务所则联名写在一个牌子上。 事务所有三四名职员,他们大多是高中毕业生,女的负责待客、接电话等所内杂事,男的则负责跑法院及政府机构等外面的工作。 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女职员会速记和英文打字,佐山对她十分器重,但因为要结婚,最近她辞去了事务所的工作。 阿荣恐怕没有能力将她的工作接过来。 “阿荣她干得怎么样?能拿得起工作吗?”市子问佐山。 “她看上去很爱干。大家都说,她来了以后,事务所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不知她能不能干下去。” “听说她常去京桥学速记,至于打字……要是日文的话,只要不是太笨,用所里的打字机练一段时间就会熟悉的。” “这么说,阿荣就干这个啦?” “也许她会成为一把好手。” “这姑娘找工作的手段倒蛮高明的。” “我的确像是上了她的圈套。有人还说,把她放在事务所里太惹眼了。” 一天,阿荣刚一踏进大门,就兴奋地大叫:“伯母,今天我跟伯父去学习了!”说罢,她回头瞧了佐山一眼。 “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佐山解释道。 “电影的名字是《死囚二四五五号》,伯父是应该看看的。这部电影早就上映了,我一直还没看过。《恶人下地狱》和阿根廷电影《女囚一一三号》都是写监狱的……”阿荣连珠炮般地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市子的脸沉了下来,便立刻扑上前撒娇似的搂住了市子。 妙子马上将脸藏到了市子的背后,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对于这一切,阿荣佯作不知。 “本来,我跟伯父不是一块儿离开事务所的。我去银座逛街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伯父,于是便要他陪我看电影了。我这样出去乱跑,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佐山被阿荣的话逗得笑起来,市子见了更加生气。 市子在初潮之前就爱做些怪梦和噩梦。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她躺在佐山的身旁,尽管两眼闭得紧紧的,但阿荣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依然顽强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一直担心方才自己生气的样子被阿荣瞧不起,没料想在她的梦中又出现了阿荣的身影。 梦中,市子睡在阿荣的床上。市子见阿荣的面庞滑如凝脂,竟忍不住要去亲她。忽然,她瞥见墙上阿荣那巨大的身影,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吓人。 市子不悦地说:“阿荣,你的头发……”她想让阿荣也看看自己的影子,岂料她却扑上前来欲与市子接吻。市子吓得惊叫起来。 佐山见市子像是被梦魇住了,便摇醒了她。 “啊,这梦可真吓人……” “什么梦?” “嗯……” 市子欲言又止。 若是说出阿荣的名字,佐山免不了又要笑话她一番。另外,一旦说出来恐怕还会引起佐山的怀疑。 “像是有关女孩子的梦……” “女孩子的梦有什么可怕的?” “……” “还能睡着吗?” “能。” “晚安。”佐山话音里带着睡意,市子松了一口气。 “现在几点了?” “不清楚。” 市子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象着阿荣一个人伸开手脚躺在床上的样子。 市子的梦一直持续到早晨,她起得比佐山晚。 她来到楼下,见妙子正在为佐山弄咖啡。 “阿荣呢?”市子问道。 “已经走了。职员早晨上班要准时,要是她总跟我一起走,别人会有意见的。” “那倒也是。” 市子迷迷糊糊地随声附和着,在佐山的对面坐下了。 “这几天潮气太重,头疼得厉害。” “那是昨晚做梦受了惊吓的缘故。” “是啊,半夜你还叫醒我一次呢!” 妙子见市子来了,便准备起身离去。她“啾、啾”地叫着落在肩膀上的文鸟,轻轻地把它移到了手上,然后站起身来。 市子微笑地看着小鸟不停地扑打着翅膀,“小鸟长得可真快。” “伯母,您叫一下试试。” “啾,啾。” 文鸟跳到市子的手上,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手指。 “好痒痒!” “让我把它送回去好吗?” “好,你把它带走吧。” “要是每天都这么下雨,就没法儿带它去院子里玩了。” 妙子走后,市子微微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慰藉。她明白是妙子在暗中保护着自己。 “到了春天,妙子也变得漂亮起来了。”市子说道。 “她一直很漂亮呀!” “话是那么说,不过,她总给人一种花开了的感觉……” “你原本就喜欢美丽的东西,若是妙子和阿荣长得不漂亮的话,你大概也不会照顾她们吧?” “瞧你说的。你才是那样的人呢!”市子反唇相讥道。不过,她显得有些心虚。 佐山十分了解市子,他们互相之间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对方,因此,夫妻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和谐。 长时间以来,市子从未设想过佐山会对其他女人移情别恋。阿荣出现在梦中虽然令市子有些不安,但幸好佐山没有出现。也许阿荣真是因仰慕自己而来的。若是那样的话,自己做梦嫉妒佐山和阿荣就不可原谅了。 送走佐山以后,市子自然而然地向三楼妙子的房间走去。 “妙子,最近和阿荣的关系怎么样?” 妙子只是看了看市子,没有回答。 这星期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百货商店的电梯门口挤满了等待坐电梯的人,有田只好去乘自动扶梯。 商店里已摆上了夏季服装和睡衣等夏季商品,到处是迎接夏天的气氛。随着自动扶梯的上升,有田的眼前展现出一幕幕五彩缤纷的世界。 自动扶梯只到六层,去屋顶还要上一层楼梯。有田踏上洁净明亮的楼梯,不禁想起了乡下家里的那间阴暗破旧的房子。他下面有许多弟妹,父母对身为长子的有田颇多依赖。去年年末,他来这里打工认识了在鸟市工作的千代子,他把家里的事全告诉千代子了,就连对学校里的朋友们难于启齿的事也都说给她听。 屋顶上,有许多带孩子来的顾客。 透过鸟笼可以看见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千代子的身影。 有田刚走到千代子的面前,她突然说道:“明天我就换工作了。”听那口气,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去卖手绢。” “……” “在一楼” “妙子来买鸟食的时候就见不到你了。” “是啊,一楼的人比这上面多多了,连你也不能去见我。” “我倒没什么,可是你的那位就不好办了。” “你别跟我提那个人。” 有田又低头轻声问道:“你帮我联系了吗?” “联系了。” 妙子坚决不让有田往佐山家里打电话或写信。她几乎是哭着求他不要这样做。 两人那天去了多摩游乐园之后,又见过一次面。但自那以后,妙子再也没有赴约。 徒然空候的有田愈发为妙子那神秘的美所倾倒,无奈之下,他只得求千代子代为联络。 “怎么样?”有田急切地催促道。 “一会儿告诉你。你先到儿童火车柜台对面的长椅那儿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有田显得坐立不安,他担心再也见不到妙子了。 千代子双手插进工作服的衣袋里,用手在里面压住裙子小跑着来了。 “让你久等了。妙子说她四点到四点半在多摩河的浅间神社……” “谢谢。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二十,还早呢!” 千代子见有田喜形于色,便试探着问道: “有田,你对妙子有什么打算?” “打算……” “我这人说不上幸福或不幸福,但妙子真的很不幸。” “女人动不动就说幸福或不幸。” “我不是说自己谈不上幸福或不幸福了吗?”紧接着,千代子又补充道:“我说的是妙子!” “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单单是不幸,我还觉得她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你跟妙子是不能结婚的。”千代子忽然向他泼来了一瓢冷水。 “你怎么突然……别吓唬人了,你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有田之所以没被吓住,是因为从前千代子听了他家的事以后也曾说:“你不能结婚。”千代子知道,有田大学毕业后,还要养活父母和弟妹。这句话里既有同情他的成分,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那就是嫁给有田要辛苦一辈子,她不愿意。 有田做梦也没想到千代子会把他作为结婚对象来考虑。不过,打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地变得亲密起来。 “我并没有吓唬你!我只不过是告诉你实话罢了。你对妙子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想同她结婚?” “说我不能结婚,又来问我想不想结婚?” “你别打岔,说实话!” “你是在试探我吗?” “算了,作为一个不能结婚的人,你要好好地待妙子,不要让不幸的人更加不幸。她真的很可怜,连我也不忍嫉妒她。” “我还以为你有多么了不起呢!一说起妙子的事,一口一个‘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其实,妙子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说罢,千代子凑到有田的耳边,将妙子父亲犯罪的事和她的身世低声告诉了他。 “怪不得!我原来还以为她本人有什么问题呢!比如遗传有问题啦、患重病啦或小时候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啦等等。”有田用笑声掩盖着内心的震惊,“总算明白了,她养小鸟是为了排遣内心的孤独。” “不能跟她吧?” “那么,今天你还要去多摩河吗?” “去!” “你好好安慰她。” “嗯。” “你是个好人。自从你喜欢上妙子以后,我才了解到这一点。今后若有什么事,还要请你帮我拿主意。其实,现在我就有些心烦意乱。” “你要是心烦意乱的话,还是别来找我。” 千代子尴尬地笑了笑。 “请代我问妙子好。”说罢,千代子便返回鸟市去了。 因为还有时间,有田先在京桥的布里基斯顿美术馆和银座转了转。然后在新桥乘上了电车。在目黑,他换乘了公司线。只有去见妙子时才会乘这条线,沿线的景物令他越发思念妙子了。 “原来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啊!” 今后该怎么办?一时之间有田也没了主意。 在“我们人类是一家”的会场,妙子剧烈地咳嗽着靠在有田的胸前。现在回想起来,有田的心里又掺进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恨不得狠狠地掐住这个女人。方才千代子说自己是个“好人”,其实她才是好人。 在有田的眼里,妙子有时纯洁得像一张白纸,有时又老练得令人难以捉摸。他在两者之间徘徊、徬徨。可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反而有一种获得了自由的感觉。 多摩游乐园站前十分热闹,通往游乐园的整条大街都摆满了小摊,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是前来游玩的人们。 有田下车后,逆着人流向多摩河方向走去。多摩河的景象逐渐开阔起来,在远离闹市的一角,有一个被繁茂树木覆盖的小山丘,浅间神社就坐落在山丘上。 山丘下一家出售红螺卵的小店前出现了妙子的身影,她脚穿着红凉鞋。 妙子发觉背后有人,转身一看,是有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对不起。”她道歉说。 “为什么?” “害得你跑这么远的路……” “远点倒没什么……” “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妙子在前面踏上了石阶。 “到上面可以看见河景。” “千代子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要是没有千代子的话,真不知会怎么样。” “那有什么?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拍电报也行……” “……”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出门时,伯母追出门来送我。当时,我的腿都软了。” “你没告诉她我的事吧?” “……” “你常来这里吗?” “有时候来。” 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个广场,广场的前面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婚礼会场”。过了广场,前面就是一片树林,中间夹着一段高高的石阶,神社的大殿就在上面。 “今天伯父感冒在家休息,伯母肯定有事要出去。我本该留在家里的。” 山上土地湿润,神殿周围阒无人声。 妙子打开了一直小心翼翼拿在手里的手绢,里面包着的是一个用柔软的牛皮和漂亮的织锦做的钱包。钱包扣儿是一个金属圈儿。 妙子从钱包里拿出几枚硬币投进了香资箱,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有田感到妙子那倩丽的身影仿佛在渐渐离他而去。 “你在祈祷什么?” “以前我常来这里,想求神帮忙。我许过许多愿。” “刚才呢?” “我许的愿太多了。” “……” 有田觉得妙子的钱包很新奇,极想拿来看看。 “让我瞧瞧好吗?” “这是很久以前伯母给我做的。”说着,妙子把用手绢包了一半的钱包递给了他。 “真漂亮!皮子和织锦好像都不是现在的东西,我虽然不太清楚,但……” 钱包胀得鼓鼓的,拿在手上却轻得像一只皮球。有田感到很纳闷。 “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有一枚硬币。” “你怎么只有硬币?” “这个另有原因。我以前攒过硬币,但现在已经不攒了。” “……” “里面还有小贝壳呢!” “贝壳?” “你可以打开看看。”说着,妙子打开了有田手上的钱包,用小指尖勾出一只圆圆的贝壳。 “这种贝壳叫‘私房钱’。” “这就是你的私房钱?” “那是贝壳的名字!还有,这个叫‘菊花’。” 那是一只带有白色条纹的黑日壳,看起来俨如一朵菊花。还有一只叫作“松毛虫”的贝壳简直跟真的一样。 有田喜欢一只名叫“八角”的贝壳。那细长的白贝壳真像是一只牛角号。 “这是伯母送给我的,所以不能给你。这些都是伯母上高中时每天清晨去海边拾的。那时候还没有我呢!” “你总是把伯母挂在嘴边上。” “伯父和伯母都非常疼爱我嘛!” 妙子找了一个能望见多摩河的、青草茂密的地方蹲了下来。有田也陪她坐在草地上。 “伯母做学生的时候,通过捡贝壳看到了一个美丽多彩的世界。”妙子望着有田手上的小贝壳喃喃地说道。 两个人被包围在草木的清香中。 从这里望去,不远处的多摩河显得十分遥远。河滩边的草地上有几个游客模样的人,他们的说话声偶尔传来,反而使人觉得这里更加安静。不过,山下公路上往来的汽车声一直未绝于耳。 “咱们从那个长长的桥上过去看看怎么样?那边好像比这里更美,更富有田园风光。”有田说道。 “那座桥叫九子桥。对岸的景色跟这里差不多。” “你怎么了?瞧你那脸色好像不愿我来这里。” “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 “可是,我看你好像心不在焉。” “是吗?” 妙子的目光仿佛要向有田倾诉什么。 “我想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给你听……” 有田点了点头,他等待着这个父亲是杀人犯的姑娘吐露烦恼。 “不过,伯父家里的事我可不能对你讲。” “嗯。” “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心里踏实多了!” “这不全在于你自己吗?” “我从小就屡遭不幸,因此,常常会产生某些不祥的预感,即使是一件小事也会令我胆战心惊。” “你要是能说出来,心情就会舒畅多了。” “高兴的时候,请你不要说这些。” “高兴?” 有田把手上的贝壳交到了妙子放在膝盖上的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妙子没有动,可是脸却红到了耳根。 “上次约会你没有来,连电话和信都没有。难道你被管得那么严?” “不是的。是我自己管自己。我本想再也不见你了。” “可是我想见你。” “伯母也曾告诫过我。” “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我们在多摩游乐园玩儿的时候,好像被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