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历历复苏过来。一想到年轻男子手中的小黑手枪,心脏不由“嗑嗑”发出干响。片桐估计,那帮家伙是真的要弄死自己,但看来自己并未死掉,记忆也很清晰。没有痛感。不仅痛感,连感觉都全然没有。连手都举不起来。病房无窗,不辨昼夜。遭枪击是傍晚五时之前。到底过去多少时间了呢?同青蛙君约定的半夜时分也已过去了不成?片桐在房间里寻找时钟。但也许眼镜丢了的关系,远点的地方看不见。“请问,”片桐招呼护士。“啊,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护士道。“现在几点钟?”护士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晚上?”“不,早上了。”“早上九点十五分?”片桐脑袋微微从枕头上欠起,以干巴巴的声音问。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时十五分?”“是的。”为慎重起见,护士抬起手腕细看数字式手表的日期。“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今早东京没发生大地震?”“东京?”“东京。”护士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大地震发生。”片桐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之地震是避免了。“我的伤怎么样?”“伤?”护士道,“伤?什么伤?”“枪伤。”“枪伤?”“手枪打的。在信用银行门口附近,一个年轻男子打的。大概是右肩。”护士的嘴角浮起令人不大舒服的笑纹。“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根本没给手枪打伤呀。”“没打伤?真的?”“真的一点枪伤也没有,跟今早没发生大地震同样是真的。”片桐困惑起来,“那,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昨天傍晚有人发现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没有外伤,只是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一会儿医生来,你再问问看。”昏倒?可手枪朝自己开火的情景片桐明明看在眼里!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清理自己的思绪。要一项一项弄个水落石出。“就是说,我是从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事不省地?”他问。“是的。”护士回答,“昨晚你魇得可厉害着哩,片桐先生,您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恶梦,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朋友外号什么的?”片桐闭起眼睛,倾听心脏的跳动。那跳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记下生命的节奏。到底什么是实有其事,什么属于想入非非的范围呢?是青蛙君实有其蛙,并且同蚯蚓君战斗从而制止了地震,还是一切均属自己长长的白日梦的一部分呢?片桐不得其解。这天半夜,青蛙君来到病房。片桐睁眼一看,见青蛙君身体罩在微弱的灯光中。他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背靠着墙,显得憔悴不堪,胀鼓鼓突起的绿色跟珠闭成一条笔直的横线。“青蛙君!”片桐招呼道。青蛙君慢慢睁开眼睛。大大的白肚皮随着呼吸一忽儿鼓起一忽儿瘪下。“本来打算按约定去锅炉房来着,不料傍晚遇上意外,被送到医院来了。”片桐说。青蛙轻轻摇头:“都晓得了。不碍事,没什么叫你担忧的。你已经充分帮助了我,帮我战斗了。”“帮助了你?”“嗯,是的。你在梦中强有力地帮助了我。正因如此,我才总算同蚯蚓君拼杀到最后——你帮助的结果。”“不明白啊!那么长时间我始终昏迷不醒,还打了点滴,根本不记得梦中自己干了什么。”“那就足够了,片桐先生。什么都不记得更好。总而言之,所有激战都是想像中进行的,而那恰恰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在那里获胜,在那里毁灭。当然,我们——无论谁——都是有限的存在,终归要灰飞烟灭。不过,正如海明威洞察的那样,我们人生的终极价值不取决于获胜的方式,而取决于毁灭的形态。我和你总算使东京城得以免遭灭顶之灾,使十五万人得以逃离地狱之门。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任何人都没觉察出来。”“你是怎样打败蚯蚓君的呢?我又做什么了呢?”“我们决一死战。我们……”青蛙君就此打住,长叹一声。“我和你片桐先生使出了能搞到手的所有武器,耗尽了全部勇气。黑暗偏袒蚯蚓君一方。你用自己带来的脚踏发电机,为那里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蚯蚓君则驱使黑暗的幻影极力要把你赶走。但你岿然不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我在光明中同蚯蚓君格斗。蚯蚓君缠住我的身体,往我身上涂黏糊糊的毒液。我将他碎尸万段。但即使碎尸万段,蚯蚓君也不死,不过化整为零罢了。接下去……”青蛙君陷入沉思,接着又绞尽全力似的重新开口:“陀思妥耶大斯基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之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在黑暗中同蚯蚓君拼杀时,我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我……”青蛙君欲言又止,“片桐先生,睡一会可以么?我累了。”“睡个够好了!”“我没有能够打败蚯蚓君。”说着,青蛙君闭上眼睛。“地震固然勉强阻止了,但同蚯蚓君的格斗却是不分胜负。我打伤了他,他打伤了我……不过,片桐先生,”“嗯?”“我的确是纯粹的青蛙君,但同时我又是象征着非青蛙君世界。”“不大明白。”“我也不很明白。”青蛙君依然闭目合眼,“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我的敌人也是我自身内部的我。我自身内部有个非我。我的脑袋里好像一片混沌。火车来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这点。”“青蛙君,你累了。睡一觉就好了。”“片桐先生,我这就一步步返回混沌。可是,如果……我……”青蛙君就此失去了话语,进入昏睡状态。他长长的双手软绵绵地垂下,差不多垂到地板,扁平的大嘴微微张开。细看之下,他身上到处都有很深的伤口,变了色的筋纵横交错,头部有一处裂开,凹陷了下去。片桐久久注视着昏昏沉睡的青蛙君,心想出院后一定要买《安娜·卡列尼娜》和《白夜》看看,就这些文学问题同青蛙君畅谈一番。又过一会,青蛙君开始一抽一抽地动起来。起初片桐以为他是在睡梦中晃动身体,后来渐渐看出情况并非如此。青蛙君动得有欠自然,就像有人从后面摇晃一个巨大偶人似的。片桐屏住呼吸,继续静静观察。他想起身走到青蛙君旁边,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片刻,青蛙君紧挨眼睛的上边那里出现了一个大瘤,越鼓越大,肩部和侧腹也如鼓气泡一般鼓起了同样难看的瘤。他成了浑身是瘤。片桐想像不出正在发生什么,只管屏息敛气地盯看这番光景。随后,一个瘤突然崩裂,“砰”一声,皮肤四下飞溅,稠乎乎的液体随即喷出,腾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他瘤也一个接一个同样裂开。共有二三十个瘤崩裂,墙上溅满肤屑和黏液。忍无可忍的恶臭充满狭小的病房。瘤裂开后现出黑洞,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蛆从中一伸一缩地爬出。软乎乎的白蛆。蛆虫后头,小小的蜈蚣也探出头来。它们那无数的脚发出令人惧怵的声响。虫们接连不断爬出,青蛙君的身体——曾是青蛙君身体的物体——给花样繁多的黑虫遮蔽得严严实实。又圆又大的两颗眼珠从眼窝“啪嗒”掉在地上,尖嘴黑虫们围住眼珠大啃大嚼。大群蚯蚓争先恐后地一溜溜爬上病房墙壁,转眼爬上天花板,遮住荧光灯,挤进火灾报警器。地板也给虫子爬得满满的。虫们爬上台灯,挡住灯光。当然它们也爬上床来,各种各样的虫子钻进片桐的被窝。它们顺着片桐的双腿,爬进睡衣,爬进胯间。小的蛆虫和蚯蚓从肛门、耳、鼻钻入体内。蜈蚣撬开他的嘴,接二连三挤入口腔。片桐在极度绝望中大叫了一声。有人开灯,灯光涌满房间。“片桐先生!”护士招呼道。片桐在灯光中睁开眼睛,全身大汗淋漓,竟同淋过水一般。虫们早已不见,唯独滑溜溜的感触留在身上。“又做恶梦了吧?可怜!”说着,护士迅速做好注射准备,将针—头插进他的手臂。片桐一声不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吐出。心脏急剧地一起一落。“又梦见什么了?”他仍然弄不确切是梦境还是现实。“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片桐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样说道。“是啊,”护士微微一笑,“尤其是做梦的时候。”“青蛙君。”他嘟囔一句。“青蛙君怎么了?”“青蛙君一个人救了东京,东京这才免遭震灾。”“太好了!”护士说,随即换上新点滴。“那太好了!东京没必要比现在折腾得更厉害,现有的已足够受的了。”“可是青蛙君却受伤了,失去了,也可能回到原来的混沌中,再不回来了!”护士依然面带笑容,用毛巾揩去片桐额头的汗。“您肯定喜欢青蛙君,是吧?”“火车。”片桐口齿不灵地说,“比谁都……”随后,他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安眠之中。eBookCN.COM|Txt电子书籍下载 meBookCN.COM|Txt电子书籍下载 m蜂蜜饼1“正吉熊弄到了多得吃不完的蜂蜜,就把它装进铁桶,下了山,进城去卖。正吉是采蜂蜜的高手。”“熊怎么会有铁桶呢?”沙罗问。淳平解释说:“碰巧有那么一个,在路上捡的——心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还真用上了。”“就是。正吉熊进了城,在广场找到自己满意的位置,竖起一块牌子,开始卖蜂蜜。牌子上写着:‘美味天然蜂蜜 每杯二百日元’。”“熊会写字?”“No.熊不会写字。”淳平说,“求旁边一位老伯用铅笔写的。”“会算账?”“Yes. 账是会算的。正吉从小由人饲养,说话啦算账啦什么的都学会了,再说本来就聪明。”“那,跟普通熊有点儿不一样喽?”“嗯,跟普通熊略有不同。正吉是比较特殊的熊,所以,周围不特殊的熊多少有些孤立它。”“孤立它?怎么回事?”“孤立它就是:‘什么呀,那家伙,瞧那个臭美劲儿!’这么一说,大家就用鼻子一哼,把它晾在一边,硬是相处不来。尤其那个捣蛋鬼敦吉,更是看不上正吉。”“正吉怪可怜的。”“是蛮可怜的。可是,外表上毕竟是熊,人也瞧不起它。人们心想:就算能算账能讲人话,说到底不也还是熊!哪边都不欢迎它!”“那就更可怜了。正吉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熊不上学,没地方找好朋友。”“我可有幼儿园朋友。”“当然,”淳平说,“你当然有幼儿园朋友。”“淳叔,你有朋友的?”淳平叔叔这叫法太长,沙罗索性简称淳叔。“你爸爸很早以前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另外你母亲也同样跟我要好。”“那就好,有朋友就好。”“正是。”淳平说,“有朋友就好,你说得对。”淳平经常在沙罗睡觉前讲即兴的故事,讲的过程中每有不明白的,沙罗就要提问,淳平耐心地一个个解答。提问十分尖锐而饶有兴味,考虑如何解答时可以想出下面的情节。小夜子拿来温过的牛奶。“正讲正吉熊呢,”沙罗告诉母亲,“正吉是采蜜高手。可是没有朋友。”“唔。正吉可是大熊?”小夜子问沙罗。沙罗不安地看着淳平:“正吉可是大的?”“不怎么大。”淳平说,“总的说来,算是小块头,差不多和你一般大。性格也老实。音乐也不听破格摇滚和硬摇滚什么的,一个人听舒伯特。”小夜子哼起《鳟鱼》的旋律。“你说正吉听音乐,它可有CD唱机什么的?”沙罗问淳平。“在哪里碰到一台别人扔的收录机,就捡回家去了。”“会有那么多东西碰巧扔在山上?”沙罗用有些怀疑的语气问。“山又高又陡,爬山的人都累得东摇西晃,就把多余的东西一件接一件扔在路旁——‘受不了了,重得要死。铁桶不要了,收录机不要了。’所以,需要的东西一般都能在路上抬到。”“妈妈也很理解那种心情。”小夜于说,“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什么都扔了。”“沙罗不会。”“你贪心嘛。”小夜子说。“我不贪心。”沙罗抗议。“那是因为沙罗年纪还小,干劲十足。”淳平换上稳妥些的说法,“不过快喝牛奶吧,喝牛奶就接着给你讲正吉熊的故事。”“我喝。”说着,沙罗两手捧过玻璃杯,像模像样地把温牛奶喝了,“可是,正吉干嘛不做蜂蜜饼卖呢?卖蜂蜜饼肯定比卖蜂蜜更让城里人高兴。”“有道理,利润也大。”小夜子微微笑道。“以附加值开发市场——这小家伙能当创业的老板。”淳平说。沙罗上床重新入睡已经快半夜两点了。淳平和小夜子看孩子睡了,面对面坐在厨房餐桌旁各喝一牛易拉罐啤酒。小夜子不大能喝酒,而淳平马上要开车返回代代木上原。“半夜叫你出来,真是抱歉。”小夜子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筋疲力尽,不知所措,除了你想不起能让沙罗镇静下来的人,又不好给高枧打电话,是吧?”淳乎点下头,喝口啤酒,拿一块碟里的苏打饼干吃了。“我这边你用不着介意。反正天快亮时才睡,半夜路上又空,不费什么事。”“工作来着?”“算是吧。”“写小说?”淳平点点头。“顺利?”“老样子。写短篇,登在纯文学刊物上,谁都不看。”“你写的东西,我可是一篇不拉地看了。”“谢谢,你是个好心人。”淳平说,“也罢,毕竟短篇小说这种形式正一步步落后于时代,就像可怜的计算尺。不过算了,还是谈谈沙罗吧。今晚这样的情况有过几回了?”小夜子点点头:“不是几回那么容易应付的,近来差不多天天这样。一过半夜就歇斯底里地一下子爬起来,浑身发抖,好半天平复不下来,怎么哄都还是哭个不停。真是束手无策。”“想得出原因?”小夜子把剩下的啤酒喝掉,看一会空了的玻璃杯:“我想大概是看神户大地震报道看过头了的关系。那种图像对四岁小女孩来说终究刺激性太强了。因为半夜醒来恰恰是从发生地震的时候开始的。沙罗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叔叔把自己叫醒的——就是地震人。那个人把沙罗叫醒,要把她装到小箱子里去,箱子又不大,无论如何也装不下一个人。所以沙罗说不想进去,结果那个人就拽过她的手,咯嘣咯嘣把关节折起来硬往里塞。于是沙罗一声惊叫醒来了。”“地震人?”“是的,说是一个细细高高上年纪的男人。做了那个梦之后,沙罗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到处找来找去。壁橱、鞋柜、床下、抽屉……统统搜个遍。再说是梦她也不信。搜完一遍,弄明白哪里也没藏着那个男人,这才能放心睡觉,而这要折腾两个小时。我一直睁眼看着,慢性睡眠不足,迷迷糊糊,工作也干不下去。”小夜子如此明显地流露感情是很少有的事。“尽量别看电视新闻。”淳平说,“电视机也最好关一段时间。眼下哪个频道都有地震图像出来。”“电视那东西几乎不看了。可还是不行,地震人还是来。找医生看了,只是安慰性地给了安眠药什么的。”淳平就此思索片刻。“如果方便,这个星期天去动物园如何?沙罗说想看一次真正的熊。”小夜子眯缝起眼睛看着淳平:“不坏。也好换一下心情。嗯,就四个人去动物园好了,很久没去了。高枧那边你来联系?”淳平三十六岁,在兵库县西宫市出生长大,住在夙川幽静的住宅区。父亲经营钟表宝石店,在大阪和神户各开了一家。淳平有个相差六岁的妹妹。他从神户一所以升学为目的的私立学校毕业,考取了早稻田大学。商学院和文学院两边都录取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学院,而对父母则谎称进了商学院,因为说文学院很难领到学费。淳平也曾打算用四年好好学一学经济运行方式,但他的爱好是文学,进一步说来,是当小说家。在公修课班上他交了两个好友。一个是高枧,另一个是小夜子。高枧是长野人,高中时代是足球部主力,高个宽肩。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拖了一年,所以比淳平大一岁。人很现实,做事果断,加上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在哪个圈子里都自然而然是挂帅人物。但读书读不来,来文学院是因为别的学院没考上。“不过没关系,我打算当记者,在这里学写文章好了。”他乐观地说。至于高枧何以对自己发生兴趣,淳平不得其解。淳平这个人一有时间就独自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永远乐此不疲,运动则不擅长。由于怕见生人,怎么都交不上朋友。但不知何故,高枧在第一个班上一眼就看中淳平,决心把他当作朋友。他向淳平打招呼,轻拍肩膀邀他一起吃点什么。两人当天就成了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句话,投缘。高枧陪着淳平用同样方法接近小夜子,轻拍肩膀邀地一起吃点什么。这么着,淳平高枧小夜子三人结成了亲亲密密的小圈子。三人总是共同行动,互相对听课笔记,一起在学院食堂吃午饭,下课在酒吧谈论未来,在同一个地方打零工、看夜场电影、听摇滚音乐会,在东京街头漫无目标地闲逛,在大排档啤酒屋喝啤酒喝到心里难受。也就是说,大凡世界上大一学生干的事都干了。小夜子生于浅草,父亲经营和服饰物店。几代相传的老店铺,有名的歌舞伎演员都对其情有独钟。两个哥哥,一个准备继承店铺,一个从事建筑设计。她从东洋英和女子学院高中部毕业,进了早稻田大学文学院,打算考研究生院英文专业,走搞学问的路,书也看得多。淳平和小夜子交换各自看的书,兴致勃勃地谈论小说。小夜子是个长着一头秀发和一对聪颖的眼睛的姑娘,说话直率而温和,但很有主见,这点看其表情丰富的嘴角即一目了然。衣装总是那么普普通通,也不化妆,不是引入注目的那一类型,但具有独特的幽默感,开轻松玩笑的时候,一瞬间脸会很淘气地改变表情。淳平觉得那样子很美,坚信她正是自己寻觅的女性:遇到小夜子之前,他一次也未曾坠入情网。他就读于男校,几乎没有结识女性的机会。但是,淳平没能向小夜子表白自己的心意,生怕一旦出口就再也无可挽回,小夜子很可能跑去自己接触不到的地方。即使不至于那样,恐怕也将微妙地损坏高枧、自己和小夜子之间眼下形成的融洽惬意的关系。暂且这样不也蛮好么,淳平这样想道,看一下情况再说吧。先动起来的是高枧。“这种事突然当面提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喜欢小夜子。这,不要紧的?”高枧说。是九月中旬的事。他向淳平解释说暑假淳平回关西期间,由于偶然的机会两人关系有了深入发展。淳平盯视了一会儿对方的脸。理解事态花了好一会儿时间。而理解之后,事态便铅一样重重地吃进了他的全身。这上面已别无选择。“不要紧的。”淳平回答。“这就好了。”高枧微微笑道,“担心的就是你——好容易有了那么好的关系,可我就像擅自脱缰了似的。不过淳平,这东西早晚都要发生的,你得理解。就算现在不发生,也总有一天要发生的。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想我们三人还是要像过去那样交往下去,好么?”往下几天时间,淳平过得就像在云端里行走。上课没去,打工也单方面停了,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整整躺了一天。除了电冰箱里剩的一点点东西,别的什么也没吃,不时忽然想起似的喝一口酒。淳平认真考虑是否退学,跑到遥远的、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的地方干体力活了此一生。他觉得那对自己是最合适的活法。不到班上露面的第五天,小夜子来到淳平的宿舍。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一条白色棉布裤,头发在脑后束起。“怎么一直不来上学了?大家都担心你死在宿舍里了。所以高枧叫我来看看。他本人像是不敢看尸体的。别看他那样,其实有时候相当胆小的。”淳平说身体不舒服。“那么说,好像真瘦了不少。”小夜子细看他的脸,“给你做点吃的可好?”淳平摇摇头,说没有食欲。小夜子打开电冰箱往里一看,不由皱起厂眉头。电冰箱里只有两听易拉罐啤酒和蔫头耷脑的黄瓜和除臭剂。小夜子在淳平旁边弓身坐下:“我说淳平,倒是说不好,就是说,你怕是因为我和高枧的事心里不好受吧?”不是不好受,淳平说。并非说谎。他没有感到不好受或为之气恼。如果气恼的话,那也是对于自己本身。高枧和小夜子成为一对恋人莫如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水到渠成。高枧有那个资格,自己没有。“嗳,啤酒来一半可以吧?”小夜子说。“可以。”小夜子从电冰箱里拿出啤酒,分别倒在两个杯里,一个递给淳平。两人各自默默喝啤酒。小夜子说:“淳平,再说这个是挺难为情的,往后我也想和你做好朋友。不但现在,年纪大了也一样,永远。我喜欢高枧,同时也在另一个意义上需要你。这么说,你觉得我未免自私自利吧?”淳平不大明白,姑且摇了下头。小夜子说:“理解什么和能够把它变成肉眼看得到的形式,到底不是一回事。假如这两方面都能同样得心应手,人生大概就会更简单些了……”淳平看着小夜子的侧脸。他弄不明白小夜子想表达什么,心想为什么自己血液循环这么差呢?他仰望天花板,怅怅地看着那里的污渍形状,看了许久。假如自己赶在高枧之前向小夜子表白自己的心意,事态到底将怎样发展呢?淳平无从判断。他所明白的只是这样一个事实:那种情况归根结蒂并没有发生。响起眼泪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奇怪的是声音竟那么响。刹那间,淳平以为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哭了。不料哭的是小夜子。她把脸伏在膝间,不出声地抖动双肩。淳平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轻轻搂过她的身体。没有抵触感。他双臂抱住小夜子,嘴唇按在她的唇上。小夜子闭起眼睛,微微张口。淳平嗅着她的泪水味儿,从唇间深深吸入她呼出的气。胸口感觉出小夜子一对乳房的柔软。脑袋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发生剧烈更替的感触,声音也听到了——仿佛全世界的关节一齐吱扭作响。但仅此而已。看样子小夜子意识清醒过来了,她伏下脸推开他的身体。“不成,”小夜子低声说着,摇了下头,“那是不合适的。”淳平道歉。小夜子再没说什么。两人就以那样的姿势久久沉默不语。有收音机的声音从打开的窗口随风传来。一首流行歌曲。淳平想,自己肯定至死都忘不了这首歌。然而实际上不出几天他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首歌的旋律了。“不必道歉,怪不得你的。”小夜子说。“我怕是神志不清了,我想。”淳平老实承认。小夜子伸出手,放在淳平手上。“明天能去学校?我从来不曾有过你这样的朋友,你给了我许许多多,这点你要明白。”“可光那样是不够的。”淳平说。“不是的,”小夜子低下头,无可奈何似的说,“不是那么回事。”淳平第二天就到班上去了。于是淳平高枧小夜子三人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淳平一度产生的恨不得径自消失到哪里去的念头也很快不翼而飞,快得令人惊异。他心中的什么已通过在宿舍抱着小夜子接吻而安顿在了相应的地方,至少再无须困惑了。决断已然做出,尽管做决断的不是他本身。小夜子给淳平介绍她高中时代的同学,有时来个四人约会。淳平开始同其中的一个交往,并有了最初的性爱体验,那是在他快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始终在别处。对待恋人,淳平总是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但满怀激情或一往情深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淳平满怀激情或一往情深只是在一个人写小说的时候才有。时过不久,恋人便离开他去别处寻求真正的体温了。同一情形重复了几次。大学毕业后,他没上商学院而上文学院一事真相大白,淳平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父亲要淳平返回关西继承家业,而他没那个打算,说要在东京继续写小说。双方没有达成妥协的余地,结果吵得一塌糊涂,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自那以来再没见面。淳平觉得,虽说是父子,但也不能保证一直相安无事。他和妹妹不同,妹妹跟父母非常合拍,而他从小就每每同父母顶撞。恩断义绝不成?淳平苦笑着想,很有些像大正时期的文人。淳平没找工作,一边打零工维持生计一边写小说。当时的淳平每次写出作品总是先给小夜子过目,听她直言不讳地评论,而后按她的建议修改,改得十分细致耐心,直到她说“可以了”。淳平既没有小说指导老师又没有同伴,唯独小夜子的建议勉强算是导航灯。二十四岁时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得了纯文学杂志的新秀奖,并获芥川奖(注:日本纯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项。每年上下年度各评选一次。)提名,其后五年时间共被提名四次。成绩不俗。然而最终未能获奖,成了老牌强势候补。其代表性评语是这样的:“作为这个年龄的新人,行文考究,场景和心理描写亦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随处有流于感伤的倾向,缺乏有冲击力的鲜活感和小说式的深度。”高枧看了这评语笑道:“我看这些家伙脑袋瓜子走火入魔了。所谓小说式的深度到底是什么?社会上的正常人可是不用这种字眼的哟!今天的火锅缺乏牛肉式的深度——要这么说不成?”三十岁前淳平出了两本短篇小说集,第一本叫《雨中马》,第二本叫《葡萄》。《雨中马》卖了一万册,《葡萄》卖了一万二千册。责任编辑说作为刚起步的纯文学作家的短篇集,这个数字已够可以了。报刊上的书评基本上抱以好意,但热烈的鼓吹并没有出现。淳平笔下的短篇小说,主要写青年男女之间无果而终的爱情原委,结局总是令人黯然神伤。无论谁都说写得不错,然而无疑游离于文学主流之外。风格偏重抒情,情节略带古典韵味。而同时代一般读者需求的是更为生龙活虎更为耳目一新的笔调和故事。毕竟是电子游戏和RAP MUSIC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主要流行于美国纽约及西诲岸一带的韵律和谐间以道白的乐曲,即所谓洋快板,说唱乐。)时代。编辑劝他写长篇小说。若一个劲儿写短篇,题材势必大同小异,小说格局亦将随之羸弱,而这种时候往往就要通过长篇创作拓展新天地。即便从现实方面而言,长篇也容易比短篇吸引世人目光。倘若打算作为职业作家长期干下去,仅写短篇前景未免严峻,因为光靠短篇维持生计实非易事。但淳平是天生的短篇作家。他闷在房间里,抛开一切杂务,在孤独中屏息三天写出第一稿,再花四天时间定稿,往下当然要给小夜子和编辑看,反复精雕细琢。不过一般说来,短篇小说在最初一星期内就见分晓,关键东西无不在一星期内取舍定下,这样的活计适合他的性格:短时间精力高度集中,形象和语言高度浓缩。而想到创作长篇,淳平屡屡感到困惑——几个月或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到底如何保持精力集中并且疾缓有致呢?他无法把握步调。也有几次试图创作长篇,但每次都败退下来,淳平只好作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看来只能作为短篇作家活下去了,自己就是那一类型,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一如再好的二垒手也成不了本垒击球员。淳平过着简朴的单身生活,不需要很多生活费。只要必需开支有保障,他就不接更多的活计。养一只不爱叫的猫。结交要求不多的女友,若仍不遂意,便找时机分手。一个月偶有一两次在奇妙的时间醒来,心情格外不安,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再怎么挣扎也哪里都到达不了。那种时候他就强行伏案工作,或喝酒喝到支撑不住。除此以外,他的人生可谓风平浪静,并无破绽。高枧称心如愿地定下了去一家一流报社工作。因为不用功,学习成绩很难令人欣赏,但面试印象绝佳,所以转眼就内定了。小夜子也称心如愿地上了研究生院。毕业半年后两人结了婚。婚礼一派高枧风格,欢天喜地热闹非凡。新婚旅行去了法国。正可谓春风得意。他们在高圆寺买了两室公寓套间,淳平每星期去那里玩两三回,一起吃晚饭。新婚夫妇打心眼里欢迎淳平的来访。看上去与其两人单独相处,还不如有淳平加进来更为其乐融融。高枧的新闻记者工作干得甚是开心。先被分在社会部,这个现场那个现场跑来跑去。他说那期间目睹了许多尸体,以致后来看见尸体也无动于衷了。七零八落的压死者尸体,焦头烂额的烧死者尸体,腐烂变色的陈旧尸体,胀鼓鼓的溺水者尸体,火药枪掀飞脑浆的尸体,锯断脖子和双臂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多少有所差异,死了都一样,都是被扔弃的肉壳。”由于太忙了,他时常第二天早上才回家,那时候小夜子往往给淳平打电话。淳平往往天亮才睡,小夜子知道这点。“正忙着?聊聊可好?”“好好,也没特别忙什么。”淳平总是这样应道。两人聊近来看的书,聊各自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事,聊往事,聊所有人都自由散漫充满突发性的青春时代发生的事。关于未来则几乎不聊。每次如此闲聊,怀抱小夜子时的记忆就会在某一时间点复苏过来。嘴唇滑润的感触、泪水的味道、乳房的柔软,一切历历如昨,伸手可触,甚至可以再次目睹到射在宿舍榻榻米上的初秋明净的阳光。过三十岁不久小夜子怀孕了。当时她在大学里当助教,请假生了个女孩。三人分别思考孩子的名字,最终用了淳平提议的“沙罗”。小夜子说音节好听。平安分娩那天夜里,淳平和高枧在没有小夜子的公寓单独——已经很久没这样子——对坐喝酒。两人隔着厨房餐桌,喝光了淳平作为贺礼带来的一瓶单胚麦芽威士忌。“时间怎么转瞬之间就过去了?”高枧深有感触地说。这在他是少见的。“感觉上就像刚进大学似的。在那里遇到了你,遇到了小夜子……可是一回过神,小孩都有了,我当上了父亲。活像看速放电影,感觉很是奇妙。不过你怕是不明白啊,你好像还在继续学生生活。羡慕死了!”“没什么值得你羡慕的。”但淳平理解高枧的心情。小夜子成了母亲,这对于淳平是个令他感到震撼的事实,说明人生的齿轮咔嚓一声往前转了一圈,再也无法返回原处。至于对此该怀有怎样的感慨,淳平还不大清楚。“到现在了我才说,其实跟我比,小夜子本来更为你所吸引,我觉得。”高枧说。他已醉到相当程度,但眼神却比平时认真。“何至于。”淳平笑道。“不是何至于,这我明白。你是不明白。不错,你是能写一手乖觉漂亮的文章,可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