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去。可关子却把瓶子藏到了身后。 “白看可不行啊。能送给我一根跳绳的绳子吗?” 她朝橱窗里翘了翘下巴: “唔……如果那药是真的话。” 我打开橱窗的玻璃,把装饰在里头的绳子摘了下来。关子一把就把它抢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了。我这就试给你看,看仔细了哟!” 说完,就把瓶子伸到了我的鼻子尖儿。时髦的六角形的瓶子里,装着黏糊糊的橙黄色的水。 “把它在绳子上滴一滴,就一切都OK了。” 关子在绳子当中,啪嗒,滴了一滴橙黄色的水。然后,拉开绳子,抓住两边的绳子头,欢快地跳了一下。 “一。” 卷曲的长发飘扬起来。 “一起来数呀。” 关子喊道。 “二、三、四……” 关子绳跳得很好呢。就像一个弹性十足的球似的,轻盈地跳着。接着,当数到五十的时候,关子陶醉似的眯缝起了眼睛,说: “啊,看见了啊,看见了啊。夕阳之国,模模糊糊的。” 我不由得朝四周看去。 “错了呀。不进到跳绳里,看不见啊。喂,进来一起跳吗?” 我的心嗵嗵跳个不停。 “快点进来,快、快。啊,邮递员——请进来……” 关子唱起歌来了。我闭上眼睛,怯生生地跳到了关子的绳子里。 “跳得好、跳得好!” 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跳跃。 “看——呀,六十九、七十,到处都是橙黄色的啦。” 我睁开了眼睛。 啊,是真的,四周是一片橙黄色的沙漠。 这会儿,沙漠里,夕阳正在下沉。红色的地平线血一样的红。虞美人草颜色的天空。 我们这会儿确实不是在小巷里,而是在夕阳之国。不是在街道那硬邦邦的柏油路上,而是在踢着滚烫的沙子跳着。 “八十五、八十六。” 关子数着,眼睛变成了玫瑰色。 “八十七、八十八。” 关子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这样说道: “看哟,骆驼从对面走过来了。” “什么?” 移过目光,远远地看见了背对着夕阳的单峰驼的小小的影子。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骆驼的影子是那般孤独。不是吗?只有那么一头。骆驼的背上驮着山一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走着。 “孤零零的一头呢!” “可不是。它大概是吉卜赛人的骆驼吧!听说吉卜赛人带着成群的骆驼、羊和鸡,穿越沙漠哪。到了夜里,就在沙子上搭上白色的三角形帐篷睡觉。可是,沙漠里有盗贼,一天晚上,他们突然遭到了袭击。一场激战之后,人呀家畜呀,都跑得七零八落了。等发现的时候,沙漠里只剩下那一头骆驼了。” 一下子,我忍不住可怜起那头骆驼来了。我想飞奔过去,把那堆沉重的东西卸下来。 “喂,到那头骆驼那儿去吧!” 我这样叫道的时候,头一阵眩晕,骆驼站的位置换成了荞麦面条店的后门。地平线什么的,根本就没有,窄窄的小巷子里,弥漫着一股烧肉的香味。 “一百呀。已经结束了呀。” 我清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然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道: “这么奇妙的药……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关子微微一笑: “从妈妈那里拿来的。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里,这样的东西还有好多啊。” “真——的?” “真的呀。喂,现在去我们家吗?说不定,也能给你一瓶哪!” 我蹦了起来。 “跟我来。” 关子跑了起来。 沿着大马路没跑多久,过了红绿灯,就是那幢大楼的前面了。进到里头,正对面的电梯正等在那里。两个人“嗖”地一下钻了进去。关子踮起脚尖,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按下了按钮。 很快,电梯就停在了十五楼。 门“嚓”地打开了。 眼前就是“克娄巴特拉美容院”那时髦的招牌。 “嗨,好大的店啊!” 我的声音好大。关子一脸的恐惧,“嘘——”了一声。 “安静一点。我妈妈最讨厌小孩子来店里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影响工作呗。所以,我们必须偷偷地溜进去。” 关子踮着脚尖向前走去。真是巧了,美容院的门正好开着。关子身子一闪溜了进去,躲在一个巨大的烧水器的影子里,冲我招招手。我追了过去,她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 “看,那就是我的妈妈呀。”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在忙碌着。我知道了,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像美人蕉一样的人,就是关子的妈妈。 关子的妈妈一边为客人梳头,一边在镜子里笑着。 我正看得出神,关子从边上的架子上,一把取下一个瓶子。 “这个,送给你吧。” 她说。也是一个六角形的瓶子,盛着橙黄色的水。我有点犹豫: “行吗?也不说一声就拿走?” “没事的。过后我会跟妈妈解释的……” “可是……白拿行吗?” “行啊。” 关子让我用手握住瓶子,然后抓住我的手腕,一个劲儿地往外拖。 “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在大楼的一楼,关子像大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已经开始黑了。3 关子送给我的药,是真的。 那药,在新的跳绳的绳子上只滴了那么一小滴,跳到五十下,就看见了夕阳之国;七十下,就去了夕阳之国。八十几下,就看见了骆驼的影子。 不过……一旦跳到一百下,就什么都结束了。正想往那头孤独的骆驼的边上再走几步的时候,夕阳之国就消失了。我是那么地想和骆驼成为朋友,我是那么地想抚摸那可爱的驼峰,一次就行,可是…… 但是,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了。 因为我每天在店前头跳绳,来买绳子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跳绳,省钱的健康方法呢!” 头一个顾客这样说。我悄悄地把那药涂在绳子上,卖了出去。可不久,就有人来买绳子了,还这样说道: “听说你们这家店的跳绳,不知为什么很特别呢!” “说是跳久了,四周就看得见橙黄色。” 就这样,绳子愈卖愈多。 “唔,是不是因为装饰了小窗子的缘故呢?” 爸爸歪着脖子,认真地想。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还真有才能呢。从现在开始,就学习美术好了。” 然而,我的心却一天一天郁闷起来。我怎么就不能见到那头骆驼呢?我连在梦里都能梦见骆驼那湿润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了。梦里头,骆驼这样说道: “快点来。我要倒下了。” (啊啊,那头骆驼确实是在等我啊。它在等一个跑过去、帮它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的好心肠的人啊。) 我一想到这里,就忍受不了了。跳绳的时候,在夕阳之国,我和骆驼之间的距离,永远永远都是一样的。就仿佛有一块玻璃把它给隔开了似的,它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手也摸不到,声音也听不到。是的。骆驼的脖子上确实拴着一个大铃铛,但那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 “为什么总是一跳到一百下,就结束了呢?就不能在那里多呆一会儿吗?” 一天,我问关子。只见关子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 “是呀,我也常常想呀。至少,到一百二十下为止,能留在夕阳之国里。那样,不就能走到骆驼的身边了?” 然后,关子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有一个方法。不过,如果做了,就再也回不到这边来了,一辈子都要在夕阳之国生活了。” (那样也行吗?) 关子用眼睛询问道。我的心一边嗵嗵地跳,一边问: “那、那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运动鞋哟。” 关子干脆地说。她的手指,指着我橱窗里的那白色的帆布鞋。 “把药厚厚地涂在运动鞋上。于是,跳五十下就能看得见夕阳之国,跳七十下就能去得了夕阳之国。那样的话,就停止跳绳,就跑呀。一直飞快地跑到骆驼那里。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已经是夕阳之国的人了!” 夕阳之国的人——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上去挺悲哀的。自己那站在一个人也没有、也分不清东西的沙漠中间的身影,浮现在了心里。我涌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关子用大人的腔调说: “喂,不想回不来吧?所以,还是别做那样的事才好。” 接着,仿佛安慰我似的说: “即使不去,也能听得到夕阳之国的声音呢!” “真的?” 我得救似的张开了眼睛。 “我想听听呢。怎样做才行呢?” “嗯,我们家的美容院有吹风机吧,钻到那里面,就能听得到。” “哎……” 从那个圆圆的、烫头发的机器里头,能听到夕阳之国的声音,这实在是让我觉得神秘。 “下回,来听一听哟。” 关子莞尔一笑。 “下回,什么时候?” “是呀,星期二好吗?” “那你妈妈不说吗?” “下个星期二,有好多场婚礼,妈妈要外出的。这家大饭店、那家会场地转圈子,要做十个、二十个新娘子的头发。所以,店里就关门了。” 是这样啊,我点点头。 “那么,那天我一定去哟!” 星期二的早上,关子在克娄巴特拉美容院的门口等着我。 “妈妈刚刚才走。大包里塞了满满一下子的工具,领着五位美容师走了啊。大概要到夜里才能回来啊!” 这么说,这么大一个美容院,就成了我们的房间了。 围成一圈的镜子里,映出了好几张我和关子那不可思议的白花似的脸。玻璃架子上,排列着许多瓶子,吹风机全都是巨大的风铃草的形状。 “喂,哪一台吹风机能听得到呢?” “哪一台都行呀,只要滴上一滴药。” 关子在自己面前的吹风机上滴了一滴橙黄色的药水,指着椅子说: “请。” 我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椅子上。关子把吹风机全部罩到了我的头上,叫道:“好了吗?我要通电了呀!”啪,她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扑扑扑—— 微热的风涌了出来。风呼呼地包围了我的脑袋。 “好厉害!这就是夕阳之国的声音?” 我大声地叫道,可我自己的声音,自己就仿佛听不到似的。关子点点头。然后,在我的手上用手指这样写道: 沙暴 啊,这确实是沙漠里的沙暴的声音。呜——呜——,咆哮着,刮起旋风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风暴的背后,丁零——,传来一个轻轻的清脆的声音。 (铃铛!骆驼的铃铛。) 我的眼皮后面,立即出现了一个橙黄色的世界。我喜出望外,实在是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嗨——” 啊啊,铃铛声大了起来。骆驼离这里近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喂,这里哟、我在这里哟——” 可就在这时,风声“啪”地一下止住了,四下里难以置信般地静了下来。 “已经结束了呀。” 偏巧这个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关子的声音。 “怎么会!” 我突然想哭了。跳绳也罢,吹风机也罢,怎么全都是半途而废?就差那么一点,就到了骆驼的边上,怎么就消失了?简直就像早上的梦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一直持续到结束呢?” 我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哭个不停。 可这个夏天,我们家的跳绳也卖得太火爆了。先是一天卖出去两、三根,后来十根、二十根,不久一天就能卖五十根了。就像流行起跳绳来了似的。 小巷子里,跳绳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多。有时候,荞麦面条店的大婶就会从后门伸出头来,叫道: “妨碍交通呀,到公园跳去!” 我悄悄地问几个好朋友: “喂,跳绳时,看到夕阳之国了吗?” 一个朋友说: “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被橙黄色包围起来了的感觉。” 我点点头,又问: “知道夕阳之国的骆驼吗?” 大伙儿摇摇头。这是当然的了,因为很少有孩子跳绳能连续跳到一百下嘛!骆驼的事,还只是我和关子的秘密。 这样有一天,我的那个瓶子终于空了。为了再要一瓶,我去了克娄巴特拉美容院。4 “请叫一下关子。” 在美容院入口,我彬彬有礼地对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说。 “关子?” 女人想了一下,答道: “没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啊。” “不,不是美容师,是个小孩。是这家人的孩子。” “这家人?这是店呀,一到了夜里,大家就全都回家了呀。” 说完,女人就转过身去,又要忙开了。这时,尽头的镜子里映出了那个美人蕉一样的夫人,我指着她,大声叫了起来: “就是她的孩子哟——” 于是,店里的声音——客人的喃喃细语、音乐、水的声音和电器的声音,顿时就全都停住了。接着,店里的人转过脸来。高个子夫人立刻不客气地走了出来。 “什么事?找谁?” “关、关子。” 我脸色苍白地小声说道。 “你说的人,这里没有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我把我所知道的关子,尽可能地罗列了出来: “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头发长长的、卷卷的,还有……还有……” 有人突然尖声叫起来: “啊,一定是那个孩子哟。喏,就是打扫大楼的阿姨的……” “对对,常常有小孩来偷化妆品呢。” “一闪就不见了。说不定,你也是那孩子一伙的。” 有谁嘲讽道。我惊呆了,夫人指着走廊,对着呆立在那里的我的耳朵悄声说道: “瞧,准是那个人的孩子吧!” 对面洗手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了,接着,出来一个扛着拖把的女人。 那张脸,与关子像得叫人吃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一下子发烫了,心怦怦地叫了起来。 “不是哟!” 我大声叫道。然后,奔出美容院,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不是哟——,不是哟!) 从十五楼到一楼,好长的一段路啊。 (不是哟——,那孩子,没有偷东西哟——) 到家里为止,我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过,我还是想,那是真的吗? 可是,到了家里,又有了一件新的让我吃惊的事。 摆在小窗子里的运动鞋,不知何时消失了。 无影无踪了。 我像一根木头似的,呆若木鸡地站在空空荡荡的橱窗前头。 (啊,是这样啊。) 好半天,才醒悟过来。 (那个孩子,去了夕阳之国啦。穿着运动鞋,走啦。) 关子那和骆驼一起坐在夕阳的沙漠上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我想。 说不定,从一开始,关子就是夕阳之国的孩子吧。就像我们暑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一样,那孩子正好来到我们的世界转了一圈。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她能让我看到一个那么真实的夕阳之国呢?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 这个时间里, 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1 岩石背后,睡着一只大海龟。 海龟的龟壳和岩石是一样的灰色,总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看上去仿佛是岩石的延续似的。 这只海龟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尽管如此,它还有一百年左右的寿命。 “已经腻透了。” 一天黄昏,看着沉下来的夕阳,海龟这样说道。 “没有一点有意思的事,却有用不完的时间。” 海龟又闭上了眼睛。最近这些日子,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了。每天都梦见住在海底的女孩。女孩梳着辫子,穿着浴衣,系着三尺长的红色的腰带,像水中花一样地轻轻飘舞。 “那是谁呢?” 海龟晃了一下脑袋,回忆不起来了,它突然想喝酒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回它慢吞吞地爬到了海岸上,引来人们一阵骚动,还给它喝了酒。那是它头一次喝酒。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黎明到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这只海龟常常爬到海岸上来找酒喝。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连沉重的身子都懒得动地动了,所以,每天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背后,净做一样的梦了…… 啊啊,尽管如此,还必须要再活上一百年! “可真受不了呀。” 海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上面有谁也说了一句: “可真受不了呀。” “谁、谁?” 海龟发出了不高兴的声音。 “学别人说话,可太不礼貌了。” 可那家伙不服气地说: “学别人说话?我是因为真的受不了了,才说受不了的。” 海龟尽可能地伸长了它那短脖子,想看看这个傲慢的家伙是谁,可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就问道: “你是人吗?” “啊,是人。渔夫良太。” 那是一个精神头儿十足的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好像就站在边上的岩石上。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海龟一边缩回脖子,一边问。于是,渔夫良太说: “我忙得没有闲空儿。” “没有闲空儿!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每天忙得要命,连修网的闲空儿都没有。网子本来不过是破了一个小洞,一会儿没顾得上它,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着话声,海龟的眼前垂下来一片网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洞。 “哈哈哈,这简直就像是鲸的通道。” 海龟大笑起来。这么有意思的事,多少年没有过啦。不过,这时海龟又想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说,良太。” 海龟又招呼了一遍。 “你那么想要闲空儿,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 “……” “我还有一百年多余的时间。” “可、可是,我怎么才能使用你的时间呢?” 于是,海龟像个大彻大悟的老人似的,这样回答道: “这你不用担心。海龟自有海龟的做法。如果稍稍施点魔法,修个洞这么一点时间,要多少可以分给你多少哟。怎么样,一天一个小时?” “一天一个小时?就给我这么一点吗?” “哎呀,可不能那么贪得无厌。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你却拥有二十五个小时了。这是了不得的事啊!那多出来的一个小时,你要干什么,绝对没有人知道。喏,就像是披上了隐身蓑衣似的。我想,动点儿脑筋,什么有意思的事都能干呢。” “是这样。那么,那一个小时,究竟什么时候来呢?” “半夜12点之后。你用完了那一个小时,时刻又会变回到原来的12点。不过,你干过的活儿会留下来。比方说,你要是补了网的话,即使是回到了原来的12点,网上的洞也已经补好了。” “是——这样,那可太好了。那就拜托了。” 这时,海龟这样说道: “作为交换,你给我送点酒来吧。” “咦,你喝酒?” “是啊,装满满一杯子吧。” 良太点点头,答道: “好吧。” “那样的话,从今天夜里开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分开给你吧。那样,我的时间也能减少一点哪。” 一边听着小伙子跳到对面岩石上的声音,海龟一边嘀嘀咕咕地嘟囔道。2 良太的家,在海边的草原上。 屋顶是石头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风雨来了也刮不走。一扇门,一扇窗,房间也只有一间。那小屋子里,就只住着良太和腰都弯了、跟一根枯树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里了,妈妈病死了,还没有媳妇。如果要说有什么财产的话,那就是破旧的小船一艘,破烂的网子一副。尽管是这样,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然而,今天不对了。得到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时,良太笑逐颜开了。 “第一天要先修网。从第二天起,干什么好哪?对了,练习敲大鼓!在夏祭前,让手艺好好长进长进,争取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家准会大吃一惊,会说,良太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呢?” 海边的路上,良太一边拖网,一边像个孩子似的欢蹦乱跳地走着。 就是回到了小屋子里,良太还是平静不下来。旧钟咔嗒咔嗒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老奶奶和他说什么,也是心不在焉。连晚饭都没吃出滋味来。 “今天的良太不一样,有点怪呢,莫不是吃了咸梅干的种子?” 这样咕哝着,老奶奶钻进了被窝里。 不久,钟就懒洋洋地敲响了半夜12点。良太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啦!来啦来啦!) 握紧了两只手,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可身边与前面没有一点变化。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鸦雀无声。老奶奶呼呼地睡得正香。 (什么呀。这不是和往常一样吗?) 良太有点失望了。 (那个海龟,不是在说谎吧?) 不管它,先去修修网子再说吧,良太想到这里,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就把边上的水桶给踢倒了。水桶发出嘎啦嘎啦的尖叫声,滚到了一边。 (糟糕!) 良太心一紧,朝老奶奶看去。可老奶奶纹丝未动。耳朵特别灵、连一阵风声也会马上就爬起来的老奶奶,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水桶的声音。 (原来如此。) 良太这下算彻底明白了。这会儿,自己的确是在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了。 良太开始修起网来。为了不让这个破开的大洞再次裂开,他尽可能地把它补牢,补结实了。 就这样,好歹总算是把活儿干完了的时候,钟响了。慢慢地、懒洋洋地又敲响了12点。 (原来如此,果然像海龟说的一样。) 良太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早上,良太和黎明一起爬了起来,捧着一杯酒,朝海龟那里奔去。 “海龟,说好了的酒哟!” 海龟睡在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岩石背后,像个摆设似的。怎么叫、怎么拍,也纹丝不动。良太把酒轻轻地放到了它的前面,回小屋去了。 哈,从这往后就有意思了。 把昨天补好了的网装到了小船上,良太出海了。鱼捕呀捕呀,一眨眼的工夫,小船就成了一座活蹦乱跳的银色的鱼山了。良太连坐的地方都没了。要是再往上装鱼,船就要沉了。良太那晒黑的脸笑开了颜,一边哼着鼻歌,一边回到了岸边。然后,去鱼市场把捕来的鱼卖了,卖了好多钱,买了一面大鼓。 (这下,从今天夜里开始就是大鼓的练习了!今年,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一定要成为村里的第一名!) 这天晚上,回到小屋,良太吃完晚饭,先睡了一会儿。然后,当钟敲响了12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接着,就用力擂起了大鼓。 咚、咚咚咚。 声音震得狭窄的小屋都发颤了。然而,也没把睡着了的老奶奶震醒。 就这样,良太一天练习一个小时的大鼓,持续了好些天。谁也不知道,谁也听不见。 不过,良太买了大鼓的话,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因为卖给他那面大鼓的杂货店的老板娘这样说了: “海边的良太买了大鼓呀。说是要练到夏祭为止,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可是,他也没有时间打啊。” 村人们点点头。 “嘿,那个穷光蛋良太还大鼓呢!” “可是,打算什么时候练习呢?” “一定是夜里。” “真想去看一次啊。” 到了夜里,就有好事的人去了海边,蹲在了良太小屋的窗子下面。然后,就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但是,直到天亮,也没有听到大鼓的声音。这时,小屋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良太探出脸来。 “呀,早上好。在这里干什么呢?” 村人们慌里慌张地说: “不,啊呀,只是想看一眼良太那漂亮的大鼓。” 良太微微一笑: “大鼓啊,就在那里哟。每天晚上打得太厉害了,皮都要坏了。”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了一句,良太打了一个大哈欠。 良太不知道拥有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会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离夏祭还有二十天。 (到了那时候,会更快活啊。) 良太相信自己能得到第一名。再练上一阵子,良太的大鼓敲得就好上加好了。3 夏祭的一个星期前。 钟指向了半夜12点半。 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当当地敲响了小屋的门。 (咦?) 良太敲大鼓的手停住了。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吓了一跳。 “谁、谁谁谁呀……” 谁也不可能听到的良太的大鼓,有人听到了。而且现在,有人正要跨进这段只属于良太的不可思议的时间里。 良太发不出声音来了,呆立在那里。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听的声音呢,能让我听一下吗?” 良太跑到门口,闭上眼睛嘎吱一声打开了门。然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梳着长长的辫子,笑盈盈的。穿着浴衣,系着红色的三尺长的腰带。不过,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来人家……” 良太怒目瞪向少女。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特别晃眼,眼睛朝下看去。 少女咚咚地走进了小屋。一看见大鼓,就尖声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面大鼓吧,连我那里都听到了!” 说完,少女突然就用手掌“嘭嘭”地敲起大鼓来了。 “呀,不行。会把老奶奶吵醒的!” 良太按住了少女的手。可只听少女这样慢慢地说道: “这个时间,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啊。其他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啊。海龟这样说过吧?” “海龟?你知道那只海龟?” 良太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少女,不是也从海龟那里分到了时间吧? 少女点点头。 “我叫幸子。我也从海龟那里得到了时间。已经是好些年前了,一天一个小时,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 “后来呢?” “后来……” 幸子坐到了铺在地上的网子上。 “啊,别坐在这上面……” 见她坐到了他珍爱的网子上,良太正要发火,可见她坐得那么随便,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不生气了,也并排坐到了网子上。 “后来怎么了呢?” 良太眨巴着眼睛,盯着少女。 “我用从海龟那里拿来的时间,每天晚上去见妈妈了。瞧,妈妈就在对面的岛上。” 幸子指着外面。漆黑的海那边就是岛。 “妈妈生病住进了岛上的医院。说是马上就能出院,可一直没能回来。” 幸子叹了口气。 “我想去见妈妈,可怕被传染上病,不让我去。我想一个人悄悄地去,可又没有钱坐船。一次,我在海边哭的时候,那个大海龟来了……” 幸子接下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哭什么哪?” 海龟问。 “想见妈、妈妈……” 一边抽噎着,幸子一边说出了原委。 “唔——” 海龟沉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了脖子,这样说: “那样的话,把我的时间分给你吧!半夜12点开始的一个小时。这个时间里,你不管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是,怎么去岛上呢?半夜里又没有船。” 于是,海龟像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似的,连连点头: “哪里,只要在海上跑就行了。” 它说。 幸子张大了嘴巴,盯着海龟。海龟接着说: “如果是在我的时间里就行。到那个岛,一直往前跑,也就是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可以打一个来回呢。” “……” 幸子的心沸腾起来,仿佛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但是,就因为能够见到妈妈这一点,幸子就被海龟的话一点一点地吸引过去了。海龟接着说: “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两件事哟。我给你的时间,是别的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所以,尽管你能见到岛上的妈妈,但你妈妈是不知道的。不管你怎么大声地叫,也是绝对不会知道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到了岛上,必须一个小时之内返回来。万一你在海上跑的时候,时间到了,你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 幸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海龟。海龟笑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呀,不过是打个赌而已。我把时间白送给你。如果每天夜里你能准时回来,就算是你占了便宜。不过,如果你没有遵守时间,掉到海里了,我就占了便宜。”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海里有我的梦的世界啊。那是个透明的大坛子,一个磨得铮亮的玻璃坛子躺在海底。” 海龟陶醉般地眯上了眼睛。 “你就掉到那里头啦。从现在开始,我还要厌腻地活上好长时间。虽说是在岩石背后呼呼大睡,但美梦总是必要的。现在,我的梦坛子里,只有蓝色的水。如果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掉到了那里头,那有多快乐呀。一直到我死那天为止,你都会在梦里陪伴我了。” 幸子犹豫起来。 可这时,海对面的岛子近的,看上去伸手就够得着似的,跑几步就到了。当妈妈那让人思恋的、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的时候,幸子下了决心。 “没事,我准行。海龟,请给我时间。” 就这样,幸子每天夜里去岛上。妈妈的医院在山冈上。石头台阶恰好是七十级,一座很大的建筑。幸子立刻就知道了,一楼从右面数第五扇窗户,就是妈妈的房间。那个眼熟的风铃,丁冬丁冬地响着。 幸子跑到那扇窗户的边上,朝里看去。白色的床上,睡着一个瘦瘦的女人。 “妈妈。” 幸子轻声唤道,可妈妈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即使这样,幸子还是好开心啊。只看了妈妈的脸一眼,然后就气喘吁吁地跑下七十级台阶,全速跑过海上,虽然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小时,可即使这样,幸子还是觉得有了那个海龟真好。 不过,没几天,幸子就开始巴望想个什么办法,让妈妈知道自己来过了。想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记号,留在窗子上。 有一回——那是夏祭的晚上吧,幸子提着过节的灯笼,去了岛上。她把那个红灯笼的灯点着了,挂到了窗框上。 (妈妈,幸子呀。幸子来过了呀。) 幸子冲着安睡的妈妈,轻轻地呼唤道。 往石头台阶下去的时候,幸子抬头朝医院看去。昏暗的小树丛的深处,灯笼像红色的酸浆果一样,成了亮着的一个小点儿。 从那以后,幸子每天晚上都在妈妈的窗子上点亮灯笼。妈妈确实是注意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二天幸子来的时候,灯笼总是灭的。一定是妈妈到了早上,轻轻地把它吹灭了吧。 不过,她觉得床上的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削瘦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夜里,幸子到窗子下面一看,那个灯笼变成了一堆黑灰,掉到了地面。 (唉?) 幸子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