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狐狸的窗户2 花椒娃娃3 天空颜色的摇椅4 鼹鼠挖的深井5 鸟6 雨点儿和温柔的女孩7 夕阳之国8 谁也不知道的时间狐狸的窗户 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 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们搭成一个窗户。 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 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然后,喂,你看呀—— 是什么时候了呢,是我在山道上迷路时发生的事。我要回自己的山小屋去,一个人扛着长枪,精神恍惚地走在走惯了的山道上。是的,那一刻,我是彻底的精神恍惚了。我不知怎么会胡思乱想起过去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孩子来了。 当我在山道上转过一个弯时,突然间,天空一下子亮得刺眼,简直就好像是被擦亮的蓝玻璃一样……于是,地面上不知为什么,也呈现出一片浅浅的蓝色。 “哎?” 一刹那间,我惊呆了。眨了两下眼,啊呀,那边不是往常看惯的杉树林了,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而且,还是一片蓝色的桔梗花田。 我连大气也不敢喘。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走错了,竟冷不防闯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了?再说,这山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花田吗? (立刻返回去!) 我命令自己道。那景色美得有些过分了,不知为什么,让人望而生畏了。 可是,那里吹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桔梗花田一直延伸到天边。就这么返回去,未免有点让人觉得惋惜了。 “就稍稍歇一会儿吧!” 我在那里坐了下来,擦去汗水。 就在这时,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刷地一下从我的眼前跑了过去。我猛地站了起来,只见桔梗花“刷刷”地摇出了一条长线,那白色的生灵像个滚动的球似的,向前飞跑。 没错,是一只白狐狸。还是个幼崽。我抱着长枪,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过,它速度之快,就是我拼死追也追不上。砰,给它一枪打死倒是简单,但我想找到狐狸的老窝。那样,我就能逮住里面的一对老狐狸了。但小狐狸跑到了一个稍高一点的地方,我还以为它突然钻进了花里,它却就此消失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简直就仿佛看丢了白天的月亮一样。真行,硬是巧妙地把我给甩掉了。 这时,从后面响起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 “欢迎您来!” 吓了一跳,我回头一看,身后是一家小店,门口有块用蓝字写的招牌: 印染·桔梗屋 在那块招牌下面,孤单单地站着一个系着藏青色围裙,还是个孩子的店员。我顿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哈哈哈,是方才那只小狐狸变的!) 我心里觉得好笑极了,好吧,我想,我就假装没有识破,逮住这只狐狸吧。于是,我强挤出一脸笑容说: “能让我歇一会儿吗?” 变成了店员的小狐狸甜甜地一笑,给我带路: “请,请。” 店里面没铺地板,泥土地上摆着五把白桦做的椅子,还有一张挺好看的桌子。 “挺不错的店嘛!” 我坐到了椅子上面,摘下帽子。 “是吗,托您的福了。” 狐狸恭恭敬敬地端来了茶水。 “叫染屋,那么,染什么东西呢?” 我带着半是嘲笑的口气问道。想不到,狐狸出其不意地把桌子上我那顶帽子抓了起来,说: “什么都染。这顶帽子就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真——不像话!” 我慌忙把帽子夺了回来。 “我可不想戴什么蓝色的帽子!” “是这样啊,那么……” 狐狸从我的上身看到下身,这样说道: “这条围脖怎么样?还是袜子?裤子、上衣、毛衣都能染成好看的蓝色啊!” 我脸上显出讨厌的神色。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人家的东西怎么什么都想染一染呀,我发火了。 不过,大概人和狐狸一样吧,狐狸一定是想得到报酬吧?也就是说,是拿我当成顾客来对待了吧? 我一个人点点头。我想,茶都给倒了,不染点什么,也对不住人家啊。要不就染染手绢吧,我把手往兜里伸去,这时,狐狸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对了对了,就染染你的手指吧!” “手指?” 我不由得怒上心头: “染手指怎么受得了?” 可狐狸却微微一笑: “我说呀,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 说完,狐狸把两手在我眼前摊开了。 白白的两只小手,惟独大拇指和食指染成了蓝色。狐狸把两只手靠到一起,用染成蓝色的四根手指,搭成了一扇菱形的窗户。然后,把这个窗户架到了我的眼睛上。 “喂,请朝里看一眼。” 狐狸快乐地说。 “唔唔?” 我发出了不感兴趣的声音。 “就看一下。” 于是,我勉勉强强地朝窗户里看去。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 手指搭成的小窗户里,映出了一只白色狐狸的身姿,那是一只美丽的雌狐狸。竖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宛如在窗户上贴了一张狐狸的画。 “这、这究竟是……” 我由于过度吃惊,竟发不出声音了。狐狸只说了一句: “这是我妈妈。” “……” “很久很久以前,被‘砰——’地打死了。” “砰——?是枪吗?” “是,是枪。” 狐狸的双手轻轻地垂了下来,低下了头。没发觉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了,不停地说了下去: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再见到妈妈。哪怕就是一次,也想再见到死去的妈妈的样子。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人情吧?” 我连连点头称是,心想,这话怎么越说越悲伤了? “后来,仍然是这样一个秋日,风呼呼地吹,桔梗花异口同声地说: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们搭成一扇窗户。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然后,喂,你看呀——” 狐狸伸出两只手,又搭起了窗户。 “我已经不再寂寞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从这扇窗户里看到妈妈的身影了。” 我是彻底被感动了,不住地点头。其实,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也想要这样一扇窗户啊!” 我发出了孩子一般的声音。于是,狐狸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样的话,我马上就给您染吧!请把手在那里摊开。” 我把双手搁到了桌子上。狐狸把盛着花的浆汁的盘子和毛笔拿了过来。然后,用蘸满了蓝水的毛笔,慢慢地、细心地染起我的手指来。很快,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就被染成了桔梗的颜色。 “啊,染好了。您快点搭成一扇窗户看看吧!” 我的心怦怦直跳,搭起了一扇菱形的窗户。然后,忐忑不安地把它架到了眼睛上。 于是,我的那扇小窗户里,映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姿。穿着花样的连衫裙,戴着一顶扎有缎带的帽子。这是一张我似曾见过的脸。她眼睛下面,有一粒黑痣。 “唷,这不是那孩子吗?” 我跳了起来。是我过去最最喜欢,而现在再也不可能见到了的那个少女呀。 “喂,染手指,是一件美好的事吧?” 狐狸天真无邪地笑开了颜。 “啊啊,太美好啦。” 我想表示谢意,就去摸裤子的口袋,可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我就对狐狸这样说: “真不巧,一分钱也没有。这样吧,我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帽子也行,上衣也行,毛衣也行,围脖也行……” 于是狐狸说: “那么,请把枪给我。” “枪?这……” 我有点为难了。但一想到刚刚得到的那扇美丽的窗户,一杆枪,也就不值得惋惜了。 “好吧,给你吧!” 我大方地把枪给了狐狸。 “多谢您了。” 狐狸匆忙鞠了一躬。收下了我的枪,还送给我一些蕈朴什么的做礼物。 “请今晚烧点汤喝吧。” 蕈朴已经用塑料袋装好了。 我问狐狸回家的路。什么呀,狐狸说,店后面就是杉树林,在林子里走上二百来米,就是你那小屋了。我谢过他,就按他说的,绕到了店的后面。在那里,我看到了那片早已熟悉的杉树林。秋天的阳光直泻下来,林子里充满了暖意,静极了。 “啊!” 我禁不住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本以为对这座山已经了如指掌了,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条秘道。此外,还有那么美丽的花田、亲切的狐狸小店……我的心情变得好极了,竟哼起鼻歌来了。一边走着,还一边用双手搭起了窗户。 这一回,窗户里下起了雨。茫茫一片,是无声的雾雨。 随后,在雾雨深处,一个我一直深情眷恋着的庭院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面对庭院的,是一条旧旧的走廊。下面扔着孩子的长筒靴,任雨淋着。 (那是我的哦。) 我猛地记了起来。于是,我的心怦怦地跳开了,我想,我妈妈这会儿会不会出来拾起长筒靴呢?穿着那件做饭时穿的罩衫,头上扎着白色的布手巾…… “哎呀,这可不行噢,乱扔一气。” 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庭院里,是妈妈的一块小小的菜园子,那一片绿紫苏,显然也被雨淋湿了。啊啊,妈妈会到院子里来摘那叶子吧…… 屋子里透出了一线亮光。开着灯。夹杂着收音机的音乐,不时地听到两个孩子的笑声。那一个是我的声音,还有一个,是我那死去的妹妹的声音…… 唉——,一声长叹,我把双手垂了下来。怎么搞的,我竟悲痛欲绝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的家。这个庭院,现在早就没有了。 尽管如此,可我却拥有了了不得的手指啊!我要永远珍爱这手指,我一边想,一边走在林间的道上。 可是,一回到小屋,我首先做的是一件什么事呢? 啊啊,我竟完全无意识地洗了手!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习惯。 不好,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蓝蓝的颜色马上就被洗掉了。不管我怎样用洗过的手指搭成一扇菱形的窗户,从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也忘记吃狐狸送给我的蕈朴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第二天,我决定再到狐狸家去一趟,重染一遍手指。作为报酬,我做了好些三明治,往杉树里走去。 然而,在杉树林里怎么走,都还是杉树林,哪里也没有什么桔梗花田。 后来,我在山里找了许多天。稍稍听到了一声像是狐狸的叫声,林子里哪怕是有一团白色的影子闪过,我都会竖耳聆听,凝神朝那个方向寻去。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狐狸。 虽说如此,我还是常常会用手指搭成一扇窗户。我想,说不定会看到点什么呢。常有别人嘲笑我,你怎么有这个怪癖?花椒娃娃 被早上的光一照, 被雨淋湿了的树木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直到这个时候, 花椒娃娃才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完全变成透明的了。 花椒娃娃住在花椒树里。虽说穿着绿色的粗布和服,光着脚丫,头发又是乱蓬蓬的,但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那棵花椒树,长在一个穷苦农民的田当中。 “这树也太碍事了,砍了吧?” 穷苦农民说。 “是呀,要是没有这棵树,还可以再多种一点青菜呢!” 穷苦农民的妻子回答道。 “可是娘,要是把树给砍了,那不就吃不到凉拌嫩芽了吗?” 说这话的,是他们那个叫铃菜的女儿。 “就是就是。” 妻子点了点头。 “那实在是太好吃了啊!” 是啊。花椒的新叶,会给春天的菜添上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不过,铃菜其实并不是真地想吃凉拌嫩芽才说这话的,她是怕砍了树,花椒娃娃就死了。 花椒树下面,紫苜蓿铺成了一片小小的地毯。那里,就是铃菜游戏的地方。铃菜总是铺上一块绽了线的草席,把空瓶子、空罐头盒、缺了口的盘子排列到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游戏的伙伴,是茶店的三太郎。这个男孩子,不是欢天喜地地当铃菜的客人,就是当“爸爸”,有时还会玩上一整天。 花椒的新叶一搁到了白色的盘子上,就变成了美丽的鱼,就变成了香气扑鼻的绿色的米饭。 “可是,就没有别的菜吗?总是叶子也太没意思了!” 一天,铃菜晃了晃短发,这样说道。然后,她就凑到了三太郎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耳语道: “喂,菠菜怎么样?” 两个人的四周,就是菠菜田。三太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身边那深绿色的锯齿形的叶子,在风中摇晃着。要是把它剁碎了,配上蒲公英煎鸡蛋,那可是一道相当漂亮的菜啊!三太郎点了点头。 “拔一片吧!” 铃菜捅了三太郎一下。 “可是……你爹不会发火吗?” “没事。这会儿他正背对着我们哪!” 铃菜的爸爸正在一个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在干活儿。 “快、快!” 铃菜催促道。于是,三太郎就伸出手去拔了一片。想不到,竟拔出来一整棵!铃菜把它接了过来,放到了一块小小的切菜板的边上。 “干什么!” 这时,传来了吓人的吼声。铃菜的爸爸转过脸来,一张脸可怕得要命。 “逃呀!” 三太郎叫道。两人“嗖”地一蹿而起,像兔子似的跑了起来。窄窄的田间小道上,两个人排成一列,“吧嗒吧嗒”不停地跑着,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巴士站前头一个小小的茶店。那儿,三太郎的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了身后,正在起劲儿地做丸子。 “啊——呀!” “啊——呀!” 两个人怪声怪气地叫着,一坐到茶店的椅子上,就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吃起刚出锅的甜丸子来了。 再说那边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的铃菜爸爸,说了声“这两个孩子”,正要接着干活儿,从不可能有人的花椒树下,传出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一回头,天呀,花椒娃娃正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草席上,在剁菠菜那红色的根。 “哎?” 铃菜爸爸眨巴着眼睛。 “你是谁呀?” 花椒娃娃冲他吐出了红舌头。 花椒娃娃喜欢小布袋。所以铃菜玩小布袋的时候,她总是在树上看着。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 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 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 铃菜唱了一遍又一遍。一共只有五个小布袋,可到了铃菜那两只小手里,看上去就像是有十个、二十个似的。花椒娃娃觉得好玩极了。 阳光下,铃菜鼓起圆圆的小脸蛋,入迷地扔着小布袋。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可是,明明没刮风,铃菜的小布袋不知为什么突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而且,掉到草席上的小布袋,只有四个。怎么数,也是少了一个。铃菜朝四周看去。 “挂在树上了吧?” 她抬头朝花椒树上看去。可树上只有小小的新叶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缝几个你丢几个!” 妈妈嘟囔归嘟囔,还是又给她缝了新的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各种各样的碎布拼成的,里头装了一小把小豆。 “这回可要当心啊!” 被这么一说,铃菜顿时就又无精打采了,她琢磨开了: (怎么会没了呢?) 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花椒娃娃干的啊! 黄昏。 花椒娃娃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菠菜田的正当中。沐浴着红色的夕阳,五颜六色的小布袋上下飞舞。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妹妹喜欢的,紫罗兰花, 油菜花开了,温柔的蝴蝶, 九是米店,十是打招呼。 这歌声,与铃菜像极了。还有那抛接小布袋的手的动作,也和铃菜一模一样。 一天偷一个,花椒娃娃已经有十个、二十个小布袋了。花椒娃娃把它们都小心地藏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有一天,花椒娃娃到三太郎家的茶店里来了。她坐到细细长长的木椅上,叫道: “请来一盘丸子。” 因为这声音太像铃菜了,在里头忙着煮小豆的三太郎妈妈就对三太郎说道:“铃菜来吃丸子了,你给她端过去。” “哎?真的吗?” 三太郎蹦了起来。他盛了满满一盘子丸子,欢欣雀跃地冲进了店里。 “欢迎——” 可笑嘻嘻的三太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穿着绿色的和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你是谁呀?” 三太郎愣住了,他问。想不到,花椒娃娃冲他鞠了一个躬。于是,三太郎就想: (啊,是邻村的孩子吧?一定是坐巴士来的。妈妈去办事了,让她等在这里。这种事常有的啊。) 三太郎笑了,把盘子小心地放到了女孩子的面前。想不到,花椒娃娃又冲他鞠了一个躬,就香甜地吃了起来。 可是,三太郎的目光稍稍离开了那么一会儿,这个怪怪的客人就从店里消失了。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上面,落着小小的绿树叶。 第二天,三太郎对铃菜说了这事。 “啊呀,那肯定是花椒娃娃!” 铃菜说。 “花椒娃娃常常这样恶作剧的!三太郎,你被骗嘴吃了,哈哈。” 铃菜笑弯了腰。三太郎有点不开心了: “你那么说,可是铃菜,你见过花椒娃娃吗?” “……” 铃菜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连见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 “你说花椒娃娃穿着绿和服?” “哈哈,那是我瞎说的。花椒娃娃是一股绿色的烟雾。她怎么会打扮成人的样子?” 两个人这样说了好久、好久。*** 日子慢吞吞地过去了。山也好、田也好,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可是孩子们却长大了。 三太郎、铃菜也长成了大人。三太郎长成了一个俊小伙子,铃菜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于是,村人们就想开了。 (铃菜早晚是要成为茶店的媳妇了。) 再说那个花椒娃娃,她也长成一个大人了。个子一天天长高,绿色的和服一天天短了起来。到了完全长成了大人的那一天,人眼突然就看不见她的身子了。这是因为树精一长成大人,身子就变得完全透明了。 花椒娃娃变成了淡绿色的光。 可是,花椒娃娃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以为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的样子,什么地方都能去呢。就连成为了大人这件事,她也不是很明白。 (我又想吃丸子了……) 其实,是花椒娃娃有点喜欢上茶店的三太郎了。 (想成为朋友啊,送点什么礼物好呢?) 春天一个烟霭弥漫的黄昏,花椒娃娃哼了起来: 一个人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去吧, 望不到头的,马兰头和蒲公英。 …… 这样有一天,一辆巴士停在了茶店前面,从车上下来一个陌生的大婶。这个和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外褂,手上拎着一个塑料手提包的大婶,毫无顾忌地走进茶店,打听起铃菜的家来了。三太郎朝碧绿的麦田对面一指,那里露出草房子的一个尖。 “从没见过这个人,谁呢? 瞅着她背后的身影,茶店里的客人悄声说道。 “管她呢!” 三太郎没有好气地答道。不过,他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个大婶,大概是来给铃菜说媒的媒婆吧?他早就知道这事迟早是会发生的。 后面的几天里,三太郎又看见那个大婶下了巴士,匆匆忙忙地去了铃菜家好几次。每看见一次,三太郎的心头就会一沉,充满了悲哀。 渐渐地,铃菜不再来茶店了。即使是在路上碰到了,也会突然低下头…… “铃菜要嫁人了。” “是邻村的一个大富豪。” “是一个光谷仓就有二十座的大户人家呀!” “不得了啊!” “那姑娘是个美人嘛!” 不知不觉地,这样的传闻就在村子里流传开来了。三太郎用两手捂住耳朵,呆呆地瞅着远山。 (铃菜这回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 与此相反,三太郎家却一天比一天贫穷下来了。母亲的身体急剧衰弱,自从三太郎接手茶店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边上又开出一家新店,客人都被抢了过去;一场暴风雨,把屋顶也给刮走了……加上三太郎又不会做生意。这一阵子,连做丸子用的小豆,也买不起了。终于有那么一天,茶店的特产丸子再也不见了。 春天。村子被温柔的新叶裹住了。 “新娘子过来了。” “新娘子过来了。” 孩子们欢闹的声音,在村道上回响着。新娘子要骑马去邻村了。马上拴着一个大大的铃铛,它那丁零丁零的声音,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新娘子要从茶店前头经过,然后穿过白色的土路,消失在那座发黑的大山后面。 三太郎也挤在厚厚的人墙中,目送着新娘子的队伍。 新娘子低着头,脸被白面红里的头纱给遮住了,看不大清楚。不过,穿着美丽的和服的铃菜,就宛如一个偶人。 “铃菜!” 三太郎悄悄地喊了一声。可是,盛装的新娘子连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他不由得悲伤起来,不知为什么,这队伍就仿佛是下雨天的月亮的队伍似的,走了过去。远去的铃声,永远地留在了三太郎的耳畔。 花椒娃娃在人群中,一直盯着三太郎。 “三太郎!” 花椒娃娃叫了好几次,可三太郎光顾得踮起脚尖看新娘子去了,头一次也没回过。 “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花椒娃娃无精打采地回家了。她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子了。然后,三太郎也叹了一口气,回茶店了。 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有人“咚咚”地敲响了茶店的门。 “谁呀?” 三太郎问道。 “三太郎。” 一个轻轻的声音。三太郎吃了一惊,因为这太像铃菜的声音了。 现在怎么会?那个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三太郎又一次竖起了耳朵。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的手哆嗦着,悄悄地打开了门。 迷迷蒙蒙的春风和白色的月光一起吹了进来。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被月光一照,四下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可思议的绿色。 “谁呀?” 三太郎用嘶哑的声音又问了一遍。然后,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只见脚下搁着一个箱子。他蹲了下来,一看,箱子里装的竟是一大堆小布袋!五颜六色的小布袋,就像温柔的水果一样,静静地躺在里面。三太郎就那么蹲着,伸手拿起来一个。这布怎么这么眼熟啊,啊啊,这不是从前铃菜和服的花纹吗…… (哎哎?) 三太郎怔住了,再次把头抬了起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远远地、远远地飘来了铃菜那清脆的歌声……不,也许是精神作用吧? 一看到这满满一箱子小布袋,三太郎的妈妈眼睛都放光了: “啊啊,这一定是福神赐给我们的啊!” “……” 三太郎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妈妈拿起一个红色的小布袋,放到了手掌上。 “瞧吧,这里头一定塞满了小豆!” 妈妈的脸,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红光。 “好了,把它们全都拆开,把小豆倒出来吧!隔了这么些日子,让我再做一次丸子吧!” 妈妈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系到身后,取来了剪子。 不出所料,小布袋里塞满了鲜红的小豆。 妈妈煮起小豆来了。三太郎再用一把旧的研磨杵把它们磨碎。许久没有这么快乐地干活了,他们一直干到天亮。 有丸子买 白纸黑字,贴在了茶店的入口。 “嘿,好久没有卖过了!” “去吃一盘子!” 等巴士的人们走进了店里。没多久,又换成了从巴士下来的乘客。中午来的是村公所的人,而到了傍晚,则是从田里收工回来的农民…… 茶店又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加兴旺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小豆不管怎么用,就是用不完。 “这绝对是福神的礼物。” 茶店老板娘说。 “兴许是吧。” 而这时儿子三太郎,正呆呆地眺望着村子尽头的那座大山。 五月的雨,下了一天都没有停过。 这天夜里,又有谁来敲门了。 “三太郎、三太郎。” 三太郎吃了一惊,就是那天的那个声音。 “谁、谁呀?” 咽了一口唾沫,三太郎正要开门,猛地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这大概是谁在和我恶作剧吧?是狐狸,还是狸?要不是它们,就是小鬼或者是河童了吧?) 于是,三太郎就把嘴贴到了门上,突然大声叫道: “是谁在用铃菜的声音叫啊?那女孩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立在门外的花椒娃娃不由得大吃一惊。 (用铃菜的声音在叫?我是在用自己的声音在叫呀,我没有模仿铃菜呀。) 可是,不管她怎么叫怎么敲,茶店的门就是不开。 (那么宝贝的小布袋都送给你了……) 花椒娃娃轻声嘀咕道。 花椒娃娃一直蹲在茶店的前面。天亮了,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明亮起来了。花椒娃娃的心,像碾碎了的花。 不久,被早上的光一照,被雨淋湿了的树木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直到这个时候,花椒娃娃才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完全变成透明的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 因为惊吓过度,花椒娃娃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身子一下子变轻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呼地一下飘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时,吹过一阵小风。 (啊啊,我能乘风而去了。) 花椒娃娃突然这样想。随后,她就站了起来,稍稍跷了跷脚……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花椒娃娃就已经轻轻地乘风飘了起来。 风向南方吹去。越过大山,越过一个个村庄,一直向大海吹去。风说: “要去很远的地方哟,途中可下不来了哟。你还去吗?” “嗯。我想走得远远的。” 花椒娃娃强忍悲伤,笑着答道。风点了点头,带着花椒娃娃沙沙地跑远了。 后来,花椒娃娃再也没有回来过。 铃菜家的那棵花椒树,不久就枯死了。 “这棵树,到底还是枯死了。” 农民说。 “那不是正好吗?先前你不是还嫌它碍事吗?” 他妻子说。 枯死的花椒树被掘了出来,扔到了路边。剩下的,是一片碧绿碧绿的菠菜田了。 茶店三太郎的妈妈发现了这棵被扔到一边的树,停住了脚步。 “喔唷,这不是花椒树吗?我拿一段,做一个好东西吧!” 她连忙返了回去,拿来了锯子,锯下一段带刺的树干,然后又匆匆地回到了茶店。 “三太郎,我找到好东西了哟!有新的研磨杵了哟!” 她叫了起来。 就这样,花椒树最后变成了一根研磨杵。 研磨杵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小豆。此外,它还磨芝麻、磨酱,有时它还被用它来代替擀面杖,把揉好的面擀成薄薄的一片。而每当这个时候,研磨杵就会唱起歌来。 也许,从研钵底下诞生的这稚气的童谣,是乘风而去的花椒娃娃的遥远的歌声。天空颜色的摇椅 男孩点点头。 然后,在门口悄悄地对女孩说: 我是风孩子啊。 到了秋天说再见的时候,不是会吹过一阵温柔、舒适的风吗? 那就是我唷!1 故事发生在北方一个土豆和牛奶特别好吃的小镇。 这个小镇的边上,住着一个年轻的椅子匠和他的妻子。他打的椅子,把把结实不说,坐上去还特别舒服。 有一天,这个椅子匠打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摇椅。 “呀,多好看的椅子。谁订的?” 妻子一边炖土豆,一边询问。 “谁的?你的、我们家的呀!” “我们家的?可是,究竟谁坐啊?” “孩子坐呗。” 椅子匠开心地回答。 妻子就快要生孩子了。 “你坐一下试试看。” 椅子匠心情愉快地说道。妻子轻轻地坐了上去。 “啊,好舒服……” 摇啊摇,妻子一边摇着椅子,一边陶醉地眺望着天空。 孩子出生的前一天,椅子匠两眼放光地问妻子: “你说,那把椅子涂成什么颜色呢?” “什么颜色呢,红的好啊!” 妻子回答。椅子匠想,明天去买一桶像刚刚绽开的红玫瑰那样的红漆吧!2 天空格外蓝的日子,媳妇生下一个女孩。 可悲惨的是,这孩子是个瞎子。椅子匠知道了,连忙叫来了镇子上的医生。医生看了老半天,说是天生的双目失明,治不了,就回家了。 椅子匠和妻子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镇上的人们来催要新椅子了,两个人的泪水才总算是止住了。3 秋天快要结束的一天,椅子匠在送完椅子回来的路上,一下子又想起了那把摇椅。 “还没涂漆哪!” 椅子匠嘟囔了一句。可是,一想到不管是涂了什么样好看的红漆,那孩子也看不见,就伤心到了极点。昨天,妻子已经说过了: “这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啊。不管是什么样美丽的花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啊!” “天空的颜色……” 椅子匠重复了一遍。天是那样的碧蓝。椅子匠在一棵枯树底下眯缝起眼睛,仰望着天空。然后他就想,如果只告诉那孩子一种颜色,就告诉她天空的颜色。 就在这时,椅子匠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叔叔。” 椅子匠扭头一看,就在身后那棵近在咫尺的树底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几乎要被落叶给埋起来了。那孩子虽然那么小,却在用颜料画着画。 “没见过你嘛,是谁家的孩子啊?” 椅子匠问。那孩子嘻嘻一笑: “我在画画哪。” 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那么,画的什么呢?” 椅子匠在男孩的边上蹲了下来,朝画纸上看去。然后,他愣住了。画纸上全部涂成了蓝色。 “这也不是画呀!” “是画呀!天空的画呀!” “天空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