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得厉害吗?”保子问。 “不,是乳头痒,乳头发硬,怪痒的。” “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哟。” 信吾用指尖抚弄着左乳头。 夫妇双双自杀,丈夫写下遗书,可妻子却不写。妻子大概是让丈夫代写呢?还是让丈夫一起写?信吾听着保子念报,对这点抱有怀疑,也颇感兴趣。 是长年陪伴,成为一体同心了?还是老妻连个性和遗言都丧失殆尽了呢? 妻子本来没有理由要去死,却为丈夫的自杀而殉身,让丈夫把自己所要说的那份话也包括在丈夫的遗言中,难道她就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后悔,可迷们的吗?真不可思议。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说,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写什么遗书,只要丈夫写就行了。 什么也不言声,只顾伴随男人去死的女人——偶尔也不是没有男女倒个个的,不过大多数是女人跟随——这样的女人如今已经老朽,并且就在自己身边,信吾有点惊恐了。 菊子和修一这对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岁月虽短,眼前却波澜起伏。 面对着这样一个菊子,自己却去询问:假如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遗书吗?这种提问,未免太残酷,会使菊子痛苦的。 信吾也感觉到菊子正面临着危险的深渊。 “菊子向爸爸撒娇,才为那种事掉眼泪呢。”保子说,“你只顾一味心疼菊子,却不给她解决关键的问题。就说房子的事吧,不也是这样吗?” 信吾望着庭院里怒放的樱花。 那棵大樱树下,八角金盘长得非常茂盛。 信吾不喜欢八角金盘,本打算樱花开前,一棵不剩地把八角金盘除净,可今年三月多雪,不觉之间樱花已绽开了。 三年前曾将八角金盘除净过一次,岂料它反而滋生得更多。当时想过,干脆连根拔掉就好了。现在果然证实当时要是那样做就好了。 信吾挨了保子的数落,对八角金盘叶子的碧绿更觉讨厌了。要是没有那丛生的八角金盘,樱树的粗大树干便是独木而立,它的枝醚就会所向无阻地伸展开去,任凭枝头低垂地展拓四方。不过,即使有八角金盘,它还是扩展了。 而且居然开了许多花。 在晌午阳光的照耀下,漫天纷飞的樱花,尽管颜色和形状都不那么突出,却给人以布满空间的感觉。现在正是鲜花盛开,怎会想到它的凋零呢。 但是,一瓣两瓣地不断飘落,树下已是落花成堆。 “原来只以为报纸净登年轻人遭杀或死亡的消息,岂料老年人的事也见报了,还是有反应的啊!”保子说。 保子似乎反复读了两三遍那段老年夫妇的消息“在众人爱戴之中消失”。 “前些时候报上曾经刊登过这样一条新闻: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大爷本想将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十七岁男该送进圣路伽医院,于是从枥木来到了东京,老大爷背着孩子,让他游览了东京,不料这孩子唠叨不休,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医院,结果老大爷用手巾把孩子给勒死了。” “是吗?我没读过。”信吾暧昧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起自己关心的是青森县少女们堕胎的消息,甚至还做梦了。 自己同老妻是多么的不同啊。 二 “菊子!”房子唤道,“这部缝纫机怎么老是断线,是不是有毛病?你来看看好吗。是胜家牌,机器应该是可以的嘛,是我的手艺拙笨了?我歇斯底里了?” “也许是机器失灵了。这是旧东西,我学生时代用的。” 菊子走进那房间里。 “不过,它还是听我使唤的。姐姐,我替你缝。” “是吗?里子老缠着我,我心里很着急。好像把她的手也缝上似的。尽管不可能缝到手,可这孩子把手放在这儿,我看着针脚,眼睛就模糊不清。布料和孩子的手朦朦胧胧的,仿佛粘在一起了。” “姐姐,你太疲劳啦!” “就是说,是歇斯底里呀。要说疲劳,得数菊子罗。在这个家里,不累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了。爸爸也过花甲之年,还说什么奶头痒痒,分明是愚弄人嘛。” 菊子到大学附属医院去探望朋友,归途给房子的两个小孩买了一块西服料子,并正在缝制,所以房子对菊子也抱有好感。 然而,菊子取代房子,一坐到缝纫机前,里子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舅妈给你买布料,还为你缝衣服呐,不是吗?” 房子一反常态致歉说:“真对不起。在这方面孩子跟相原一模一样。” 菊子把手搭在里子的肩上,说:“跟外公去看大佛好不好。有金童玉女出来,还有舞蹈呐。” 在房子的劝诱下,信吾也出门了。 他们在长谷大街上漫步,看见香烟铺门口放置着一盆栽的山茶花。信吾买了一包光明牌香烟,并称赞了一番盆栽。盆栽挂着五六朵斑驳的重瓣山茶花。 香烟铺老板说,重瓣斑驳不好,论盆栽只限于山茶花。于是他将信吾带到里院。 这是约莫四五坪宽的菜地,在这些菜地前堆放着成排的盆栽。山茶树是棵老树,树干苍劲,充满了活力。 “不能让花总缠在树上,也就把花给揪下来了。”香烟铺老板说。 “就是这样也还开花吗?”信吾探问。 “虽然开了很多花,但我们只适当地留下几朵。店铺前的山茶花绽开了二三十朵呐。” 香烟铺老板谈了侍弄盆栽的经验,还谈到镰仓人爱好盆栽的一些新闻。他这么一说,信吾想起商店街店铺的窗户上经常摆放着盆栽的情景来。 “谢谢,真是好享受啊。” 信吾刚要走出店铺,香烟铺老板又说:“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后面有些还可以……栽一盆盆栽的山茶花,为了不让它枯萎,不让它变丑,这里就产生责任问题,对偷懒者来说倒是有好处啊。” 信吾边走边点燃了一支刚买来的光明牌香烟。 “烟盒上画了一尊大佛。是为镰仓制作的。”信吾说着将烟盒递给了房子。 “让我看看。”里子跷着脚拿去了。 “去年秋天房子从家中出走后,到过信州吧。 “不是什么出走。”房子顶撞了信吾一句。 “那时候,在老家没看过盆栽吗?” “没看过。” “可能是吧。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老家的外公爱好盆栽。就是保子她爹啊。 可是,保子却不懂侍弄,也漫不经心,粗枝大叶,所以外公喜欢大姨妈,让大姨妈照顾盆栽了。大姨妈是个大美人,和你妈简直不像是亲姐妹。一天早晨,盆栽架上积满了雪,留着天真的刘海发的大姨妈身穿红色元禄袖①和服在排除花盆上的积雪的那幅姿影,至今仍历历在目。她轮廓分明,美极了。信州寒冷,呵气是白的。“ 那白色的阿气犹如少女的温柔和散出的芬芳。 时代不同,房子与之无关,倒是好事。信吾倏然落入回忆之中。 “可是,刚才看到的山茶花,精心栽培还不到三四十年吧。” 恐怕树龄相当了吧。在花盆里要栽到树干长出瘤子来,不知得费多少年啊。 保子的姐姐辞世以后,供奉在佛龛里的红叶盆栽,会有人照料,不至于枯萎吧? 三 三人来到寺院内,正好赶上童男童女的整队行进在大佛前的铺石路上。看上去是从远方走来的,有的已经露出了倦容。 房子抱起里子,站在人墙的后面。里子把视线投向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的童男童女身上。 听说这里竖立着一块与谢野晶子②的诗碑,他们就走到了后院,只见石碑上刻着像是放大了的晶子本人的字。 ①元禄袖,是日本少女穿用的一种和服,袖子短,袖口成圆形。 ②与谢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诗人。 “还是写成释迦牟尼……”信吾说。 然而,房子不懂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信吾有点扫兴了。晶子的歌是:镰仓有大佛,释迦牟尼是美男。 可是信吾却说:“大佛不是释迎牟尼。实际上是阿弥陀佛。因为弄错了,所以诗歌也改了。如今在流行的诗歌中将释迦牟尼改称阿弥陀佛或者大佛,音韵不协调,佛字又重叠。但是,就这样刻成诗碑,毕竟还是错误啊。” 诗碑旁边围着布幕,设有淡茶招待。房子从菊子那里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着露天底下的茶的颜色,以为里子要喝茶,不料里子却用一只手抓住了茶碗边。那是供点茶用的一只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还是帮她捧住茶碗说:“很苦哩。” “苦吗?” 里子在喝茶之前,装出了一副很苦的样子。 跳舞的少女群,走进市幕里来了。其中一半少女落坐在入口处的折叠椅上,其余的则向前挤拥,几乎是人叠人了。她们都浓妆艳抹,身穿华丽的长袖和服。 在少女堆的后面,立着两三棵小樱树,花儿盛开。花色比不上长袖和服的鲜艳,显得有点雅淡。阳光洒落在对面的树林子的悠悠碧绿上。 “水,妈妈,我要喝水。”里子一边观看跳舞的少女们一边说。 “这里没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抚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记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从横须贺线的电车上,信吾看见一个跟里子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品川站月台上的自来水管旁,在喝自来水。开始,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吓了一跳,笑了起来。那副笑脸,可爱极了。她母亲给她调了调水龙头。他目睹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态,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来了。此时,他想起了这件事。 看到这群身着舞装的少女,里子和自己都想喝水,这是什么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时候,里子又纠缠起来说:“衣服,给我买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来。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个比里子大一两岁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把眉毛描得稍低,挺可爱的。她脸上镶嵌着两只圆铃般的眼睛,眼边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牵着里子的手,里子直盯住那个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里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边去。 “衣服,衣服。”里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里子庆贺七五三①,外公会给你买的。”房子话里有话,“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没穿过和服哩。连襁褓也是用旧浴衣改的,是由旧和服的碎片拼凑起来的。” ①七五三,日本孩子每当三岁、五岁、七岁时都举行祝贺仪式。 信吾在茶铺休息,要来了水。里子一股脑喝了两杯。 从大佛的院内出来,又走了一程,遇见一个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亲牵着,像是匆匆回家的样子,她们从里子旁边擦身而过。信吾心想:糟了。便赶紧搂住里子的肩膀,可是为时已晚。 “衣服!”里子刚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讨厌!”那女孩躲闪开了,正好踩住长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被车轧了。信吾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但好像许多人在同时呼喊。 车子紧急煞住了。三四个从吓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中跑了过来。 女孩子蓦地爬了起来,紧紧抱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摆,哇地大哭起来。 “侥幸,太侥幸了。幸亏是高级轿车,车闸灵!”有人说,“要是辆破车,早就没命了。” 里子抽风似的直翻着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房子一味向女孩的母亲陪礼道歉,问对方的孩子受伤了吗?长袖子破了吗?那位母亲呆然了。 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孩子止住哭泣后,浓厚的白粉斑驳了。眼睛像洗过一般在闪闪发亮。 信吾默默地走回家里了。 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菊子嘴里哼着摇篮曲出来相迎。 “真对不起,让孩子哭了。我还是不行啊。”菊子对房子说。 不知是妹妹的哭声诱发,还是回到家里情绪轻松了,里子也哇哇地哭出声来。 房子不理睬里子,从菊子手里把婴儿接过来,敞开了衣服。 “哟!胸口都被冷汗濡湿了。” 信吾抬头望了望写着良宽①的“天上大风”的匾额,就走过去了。这是良宽的字画行情尚便宜的时候买来的,后来听别人说,信吾才知道是赝品。 ①良宽(1758—1831),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 “我还看了晶子的诗碑呢。”信吾对菊子说,“是晶子的字,写的是释迹牟尼……” “是吗?” 四 晚饭后,信吾独自出门,去遛遛和服店和估衣铺。 但是却找不到适合里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里依然惦挂着。 信吾感到一阵阴郁的恐惧。 女孩子纵今年幼,看到别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样想要吗? 里子这种羡慕和欲望,仅仅比普通孩子稍强些吗?还是异乎寻常的强烈呢?信吾觉得恐怕这是一种疯狂的发作。 那个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车轧死了,此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美丽的姑娘穿着长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现在信吾的脑海里。那样的盛装,一般是不会陈列在这种铺面里的。 可是,要是买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觉得连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旧浴衣给里子改做襁褓吗?房子的话语里带有几分埋怨,恐怕不会是假的吧。难道真的没有给初生的婴儿以和服,孩子初次参拜本地的保护神时也没给她和服吗?说不定是房子当时希望要西装呢,不是吗? “忘了。”信吾自言自语。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过这件事,肯定是忘记了。不过,倘使信吾和保子更多地关心房子,纵令无才的女儿也会生出可爱的孙子来的。信吾生起一种无法推卸的自责念头,脚步也就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无有可怜的父母。既无父母,哪有可牵挂的子女……” 一首谣曲里的这段话,纵令浮现在信吾的心中,也仅是浮现而已,不可能产生黑衣僧人的那种悟道。 “啊,前佛既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里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凶恶、狂暴的脾气,究竟是继承了房子的血统呢,还是继承了相原的血统?如果是母亲房子的,那么是继承房子的父亲的血统呢,还是母亲保子的血统?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结婚,可能不会生下像房子这样的女儿,也不会有像里子那样的外孙女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吾又缅怀起故人,仿佛要纠缠住他们不放。 信吾已经六十三岁,可是二十多岁死去的那人还是比自己年纪大。 信吾回到家里,房子已经抱着婴儿钻进被窝里了。 房子的寝室和饭厅之间的隔扇是敞开着的,信吾也就看见了。 信吾往里边瞧了瞧,保子说了一声:“睡着了。” “她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总平静不下来,就吃了安眠药睡着了。” 信吾点了点头。 “把隔扇关上好不好?” “嗯。”菊子离去了。 里子紧挨着房子的后背入睡了。但是,眼睛却像是睁开似的。里子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缄口不语。 信吾没谈自己出去为里子买和服的事。 看来房子也没跟她母亲谈及里子想要和服,差点出危险的事。 信吾进了起居室。菊子将炭火端来了。 “啊,坐下吧。” “嗯。这就来。”菊子又走出去,将水壶放在盘子里端来了。水壶也许不需要盘子,不过她在旁边还放了株什么花。 信吾拿起花来说:“是什么花?好像是桔梗吧。” “据说是黑百合……” “黑百合?” “嗯。刚才一位搞茶道的朋友送给我的。”菊子边说边打开信吾背后的壁橱,把小花瓶拿了出来。 “这就是黑百合?”信吾觉得很珍奇。 “据这位友人说,今年的利休①忌辰,远川流②本家在博物馆的六窗庵举办茶会时,茶席上的插花就是用的黑百合和开白花的金银花,美极了。插在古铜的细口花瓶里……” “唔。” 信吾凝神望着黑百合。是两株,一株茎上各有两朵花。 “今年春天,下了十一二回雪了吧。” “是经常下雪。” “听说初春利休忌辰也下雪了,积有三四寸厚呢。黑百合显得更加珍奇了。据说它属高山植物。” “颜色有点像黑山茶。” “嗯。” 菊子往花瓶里灌水。 “听说今年利休忌辰还展出了利休辞世的书籍和利休剖腹的短刀。” “是吗?你那位朋友是茶道师傅吗?” “嗯。她成了战争寡妇……早先精通此道,现在派上用场了。” “是什么流派?” “官休庵。是武者小路千家③流。” ①利休,原名千宗易(1522—1591),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的鼻祖。 ②远川流,是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鼻祖为小拥政一。 ③武者小路千家,是日本茶道三千家之一。千利体的重孙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另立分茶室官休庵,其流派则称武者小路千家流。 不谙茶道的信吾,也就不了解这些情况了。 菊子等着将黑百合插进花瓶里,可信吾总拿着花不撒手。 “开着花,可有点耷拉,不至于枯萎吧。” “嗯,因为先把水倒进去了。” “桔梗开花也耷拉下来的吗?” “什么?” “我觉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说呢?” “是小。 “乍一看像是黑色,其实不是黑,像深紫色却又不是紫,仿佛抹上了浓艳的胭脂。明天白天再仔细看吧。” “在阳光的辉映下,会呈透明的红紫色。” 盛开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约莫七八分吧。花瓣是六片,雌蕊的尖分成三段,雄蕊四五根。叶茎长度约一寸,分好几段向四方伸展着。百合叶形状小,长度约莫一寸或一寸五分光景。 最后信吾嗅了嗅花,无意中说了一句:“带点令人讨厌的女人的腥味哩。” 这味不是指淫乱的意思,可菊子的眼皮飞起一片红晕,把头聋拉了下来。 “香味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说,“你闻闻试试。” “我可不打算像爸爸那样研究它。” 菊子把花插进花瓶里的时候说:“按茶会的规矩,插四朵花太多了。不过,现在就这样插吗?” “嗯,就那样插吧。” 菊子将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壁橱放花瓶的地方,放着面具,帮我拿出来好吗?” “好的。” 信吾的脑海里浮现谣曲的一段,就想起面具来。 信吾把慈童的面具拿在手里,说:“据说这是妖精,是永恒的少年。我买来时,说过了吧?” “没有。” “我买这个面具的时候,曾让公司一名叫做谷崎的女孩子戴上试了试。可爱极了,真令人吃惊。” 菊子把慈童的面具贴在脸上。 “这带子是系在后边的吗?” 菊子的眸子肯定是透过面具的眼睛,在凝望着信吾。 “如果不动动,表情就出不来哩。” 买面具回家那天,信吾几乎要同它那暗红色的可怜的嘴唇接吻,顿觉一阵心跳,恍如天使的邪恋。 “树根埋地里,心灵之花今犹存……” 谣曲里似乎有这样的话。 菊子戴上美貌少年的面具,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信吾再也看不下去了。 菊子脸小,面具几乎把她的下巴颏盖上,泪珠顺着似看见又看不见的下巴颏流淌到咽喉。泪水淌成两道、三道,滚个不停。 “菊子。”信吾喊了一声,“菊子,今天你会见的那位朋友,大概想着如果同修一分手,就去当茶道师傅是不是?” 戴着慈童面具的菊子点了点头。 “即使分手,我也想住在爸爸这儿,伺候您品茶。”菊子戴着面具明确地说。 突然传来了里子哇地哭声。 阿照在庭院里发出尖锐的吠叫。 信吾感到这是不吉祥之兆。菊子像是在侧耳倾听大门那边的动静,看看连星期天也上情妇家的修一是否回家里来了。山音(鸟巢) 一 附近寺庙的钟声,冬夏两季都在六点鸣响。信吾也不论冬夏,清晨听到钟声就早早起来了。 虽说早起,却不一定离开被窝。就是说,早早就醒了。 当然,同样是六点,冬夏大不相同。寺庙的钟声,一年到头都是六点鸣响,信吾也就以为同样是六点,其实夏季太阳已经高升了。 尽管信吾枕边放着一块大怀表,可是必须点灯、戴上老花镜他才能看得清楚。 因而信吾很少看表。不戴老花镜,就无法辨清长针和短针。 再说,信吾没有必要拘泥于钟点起床。毋宁说,早早醒来反而感到无所事事。 冬天六点尚未天亮,但信吾无法耐心呆在被窝里,于是就起床取报纸去。 不雇女佣以后,菊子一大早就起来干活了。 “爸爸,您真早啊!”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觉得很难为情。 “嗯,再睡一觉。” “睡去吧,水还没烧开呢。” 菊子起床后,信吾觉得有人的声息,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打多大年纪开始,冬天早晨摸黑醒来,他就百无聊赖。 可是一到春天,信吾睡醒也觉得温暖了。 时令已过五月半。今早,信吾听见晨钟的响声,接着又听见鸢的啼鸣。 “啊,它还在呐。”信吾头枕枕头,倾耳静听,嘟囔了一句。 鸢在屋顶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好像朝海的方向飞去了。 信吾起床了。 信吾一边刷牙一边朝天空寻觅,却没有找到鸢。 然而,稚嫩而甜美的声音,似乎使信吾家的上空变得柔和清澄。 “菊子,刚才咱家的鸢叫了吧。”信吾冲着厨房扬声呼唤。 菊子将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在饭桶里。 “刚才没留意,没有听见。” “它仍然在咱家呀。” “哦。” “去年,不记得是几月份了,它也鸣叫得很欢。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吧。记性太坏了。” 信吾站着看了看。菊子解开了系在头上的缎带。 有时菊子似乎也是用缎带把头发束起来才就寝的。 饭桶盖就这么打开着,菊子便忙着准备给信吾泡茶了。 “鸢在,咱家的黄道眉也会在的。” “哎,还有乌鸦。” “乌鸦?……” 信吾笑了。 鸢是“咱家的鸢”的话,乌鸦也应是“咱家的乌鸦”。 “原以为这宅邸只住人,想不到还栖息着各种鸟儿呐。”信吾说。 “不久还会出现跳蚤和蚊子呢。” “别瞎说。跳蚤和蚊子不是咱家的居民。不能在咱家过年。” “冬天也有跳蚤,也许会在咱家里过年呢。” “不知道跳蚤的寿命有多长,大概不是去年的跳蚤吧。” 菊子望着信吾笑了。 “也该是那条蛇出洞的时候啦。” “是去年让你吓了一大跳的那条黄颔蛇吗?” “是啊。” “据说它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呐。” 去年夏天,菊子购物回来,在厨房门口看到那条黄颔蛇,曾吓得直打哆嗦。 阿照听见菊子的叫声就跑了过来,发疯似的狂吠了一阵子。阿照低头一摆好要咬的架势,就又闪开四五尺,接着又凑近,似是要扑过去的样子。就这样反复了多次。 黄颔蛇略仰起头,吐出红芯子,连瞧也不瞧阿照一眼,就顺顺当当地挪动起来,沿着厨房的门槛爬走了。 据菊子说,蛇的身长足有厨房门的门板两倍以上,也就是说,足有六尺多长。 蛇身比菊子的手腕还粗大。 菊子高声说罢,保子却冷静地说道:“它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呢。菊子嫁过来之前好几年它就在了。” “要是阿照把它咬住,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阿照肯定输,它可以把阿照缠住……阿照明白,只是吠吠罢了。” 菊子哆嗦了好一阵子。打那以后,她就不怎么从厨房门而改从前门出入了。 不知这条大蛇是藏在地板下,还是藏在天花板上,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但是,黄颔蛇可能藏在后山吧。难得见到它的踪影。 后山不是信吾的所有地。也不知道是谁的。 靠近信吾家,站立着陡峭的山。对山中的动物来说,这山同信吾家的庭院似乎没有界线。 后山为数不少的花和树叶落到庭院里。 “鸢飞回来了。”信吾自语了一句,然后扬声说:“菊子,鸢好像飞回来了。” “真的。这回听见了。” 菊子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鸢的啼鸣持续了好一阵子。 “刚才是飞到海上去了吧?” “那鸣声像是飞向大海了。” “也许是飞到海上去觅食,再飞回来的吧。”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觉得也许是那样。 “在它能看得见的地方,给它放些鱼,怎么样?” “阿照会吃掉的。” “放在高处嘛。” 去年和前年都是这样,信吾一觉醒来,就听见鸢的啼鸣,感到一种亲爱之情。 看来不仅是信吾,“咱家的鸢”这句话在家人中间已经通用了。 然而,信吾确实连是一只鸢还是两只也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年,像是见过两只鸢在屋顶上空比翼翱翔。 再说,连续好几年听见的鸢的鸣声,果真都是同一只鸢发出来的吗?难道它不换代吗?会不会不知不觉间母鸢死去,子鸢悲鸣呢?今天早晨,信吾才第一次这么想。 信吾他们不知道老鸢去年已死去,今年是新鸢在啼鸣,总以为是家中的那只鸢。 他是在似醒非醒的梦境与现实中听见鸢鸣的,别有一番情趣。 镰仓小山很多,然而这只鸢却偏偏选中信吾家的后山栖息,此事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 常言道:“难遇得以今相遇,难闻得以今相闻。”鸢或许就是这样。 即使人和鸢生活在一起,但鸢只能让人听见它那可爱的鸣声。 二 菊子和信吾在家里都是早早起床的,早晨两人总是谈些什么,可是难道信吾和修一两人,只有在往返的电车上才能若无其事地交谈吗? 信吾心想:电车驶过六乡的铁桥,不久就会看到地上的森林啦。早晨,从电车上观赏池上的森林,已成为信吾的习惯。 最近信吾才发现,几年来一直目睹的这大森林里,屹立着两棵松树。 惟独这两棵松树苍劲挺拔。这两棵松树象是要拥抱似的,上半截相互倾向对方,树稍几乎偎依在一起。 森林里,就数这两棵松树挺拔,就是不愿意看,它也会跳入你的眼帘。可信吾迄今竟没有发现。不过,一旦发现,这两棵松树就必定最先进入视线的范围。 今早风雨交加,这两棵松树变得朦胧了。 “修一!”信吾叫了一声,“菊子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 修一在阅读周刊杂志。 修一在镰仓车站买了两种杂志,给了父亲一本。信吾拿着,却没阅读。 “是哪儿不舒服?”信吾又温存地问了一遍。 “说是头痛。” “是吗?据老太婆说,她昨天去东京,傍黑回家躺倒就睡了,一反常态哩。老太婆觉察到,大概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她连晚饭也没有吃。你九点左右回来到房间去的时候,她不是忍声抽泣吗?” “过两三天会好的,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头痛不至于那样子抽泣嘛。就说今天吧,天蒙蒙亮,她不也哭来着?” “嗯。 “房子给她去拿吃的,听说她很不愿意房子进她房间里来。把脸藏了起来…… 房子一味唠唠叨叨。我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简直像是全家都在探听菊子的动静。”修一翻了翻眼珠,说“菊子偶尔也会生病的呀。” 信吾有点恼火了。 “所以才问她生什么病嘛。” “流产呗。”修一冒出了这么一句。 信吾愕然,望了望前面的座席。信吾心想:两个都是美国兵,大概压根儿不懂日本话,所以他和修一谈了这样一番话。 信吾声音嘶哑,说:“让医生瞧过了吗?” “瞧过了。” “昨天?”信吾发愣,嘟嚷了一句。 修一也不阅读杂志了。 “是的。” “当天就回来的吗?” “嗯。” “是你让她这样做的吗?” “是她自己这样做的。她才不听我的话呢。” “是菊子自己要这样做的?胡说!” “是真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菊子有那种想法呢?” 修一默不作声。 “是你不好嘛,不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她是在赌气,说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想要。” “如果你要制止,总可以制止的啊。” “现在不行吧。” “哦,你说的现在是什么意思?” “正如爸爸所知道的,就是说,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想要孩子。” “就是说,在你有外遇期间?” “就算是吧。” “所谓就算是吧,是什么意思?” 信吾火冒三丈,胸口堵得慌。 “你不觉得这是菊子半自杀的行为吗?与其说是对你的抗议,莫如说是她在半自杀呐。” 信吾来势汹汹修一有点畏怯了。 “你扼杀了菊子的灵魂。无法挽回了。” “菊子的灵魂相当犟哩。” “她是个妇女嘛。是你的妻子呀,不是吗?就看你的态度了,你如果对菊子温存、体贴,她肯定会高兴地把孩子生下来的。情妇问题就另当别论罗。” “可不是另当别论哟。” “菊子也很明白,保子盼望抱孙子。可菊子迟迟没有怀孩子,她觉得脸上无光,不是吗?她是多么想要孩子啊,你不让她生孩子,就像扼杀了她的灵魂似的。” “这就有点不对了。菊子似乎有菊子的洁癖呢。” “洁癖?” “像是连怀孩子她都懊悔……” “哦?” 这是夫妇之间的事。 修一会让菊子感到如此屈辱和嫌恶吗?信吾有点怀疑。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菊子说那样的话,采取那样的行动,我不认为这是出自菊子的本愿。哪有丈夫把妻子的洁癖当做问题的呢,这不正是爱情浅薄的证据吗? 哪有男人把女人的闹别扭当真的呢?“信吾有几分沮丧。 “倘使保子知道白白丢掉一个孙子,也许会说些什么呢!” “不过,妈妈因此而知道菊子也能怀孩子,也放心了。” “你说什么?你能保证以后也会生产吗?” “保证也可以嘛。” “这种说法,恰恰证明不怕天、不爱人啊。” “您的说法太复杂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并不简单哟。你好好想想,菊子哭成那副模样,不是吗?” “我嘛,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可现在两人的状态都不好,这种时候,我想不会生好孩子的。” “你所说的状态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菊子的状态不坏嘛。如果说状态不好,那就是你自己。从菊子的天性来看,她不会有什么状态不好的时候。都因为你不主动消除菊子的妒忌,才失去了孩子。也许你会觉得对不起孩子的。” 修一凝望着信吾的脸,显出惊讶的样子。 “你想想,你在情妇那里喝得烂醉才回家,皮鞋沾满了泥巴,你就这么把腿撂在菊子的膝上,让她给你脱鞋……”信吾说。 三 这天,信吾因公司里的事,去了一趟银行,与那里的朋友同吃午饭。一直谈到下午两点半光景,从饭馆给公司挂了个电话,尔后迳直回家了。 菊子抱着国子坐在走廊上。 信吾提前回家,菊子慌了手脚,正要站起身子。 “好了,就坐着吧。能起来吗?”信吾说着也走到了走廊上。 “不要紧的。我正想给国子换裤子。” “房子呢?” “她带着里子上邮局去了。” “把孩子交给你,她上邮局有什么事吗?” “等一会儿啊。先让外公换换衣裳。”菊子对幼儿说。 “行了,行了,先给孩子换裤子吧。” 菊子带笑地抬头望了望信吾,露出了一排小齿。 “外公说先给国子换裤子哩。” 菊子穿着一件宽松而漂亮的棉绸衣裳,系着窄腰带。 “爸爸,东京也停雨了吧?” “雨嘛,在东京站乘车时还下着,一下电车,天就转晴哩。究竟哪一带放晴,我没留意。” “镰仓也一直在下,刚才停止的。雨停后,姐姐才出门去的。” “山上还是湿漉漉的呐。” 菊子把幼儿放在走廊上后,幼儿抬起赤脚,用双手抓住脚趾,她的脚要比手更自由地活动。 “对对,小乖乖在看山呐。”菊子说着揩了揩幼儿的胯间。 美国军用机低低地飞了过来。轰鸣声把幼儿惊了,她抬头望着山。看不见飞机。 可是,那巨大的机影却投在后山的斜坡上,一掠而过。幼儿或许也看到那机影吧。 信吾蓦地为幼儿那天真无邪的惊讶而闪烁的目光所打动。 “这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空袭。现在出生的许多孩子他们都不懂得什么是战争。” 信吾凝视着国子的眼睛。那闪烁的光已经变得柔和了。 “要是能把国子的眼神拍张照片就好罗。把后山的飞机的影子也拍进去。下一张接着拍……” 幼儿在遭飞机轰炸,悲惨死去。 信吾欲言又止,因为他想到菊子昨天刚做完人工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