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和少女住在一起的少年在杯里倒了茶端来。少年看上去约是五岁左右。我接过茶杯,犹豫着该不该喝。我才刚听到少女在茶里下毒的事。结果我没有喝,把茶杯放回地板上。送茶的少年和少女不晓得是什么关系。少女带我来她家,却完全没提到有这样一个孩子。少年的头只到我的腰,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对少女十分顺从。「那孩子是你弟弟?」「才不是!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母亲,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毕竟我是恶鬼嘛。」少女开始在庭院里雕起佛像来,我看着她工作的情形。说是佛像,也只是小佛像。少女挥舞凿子,汗如雨下。她把衣袖卷起,飞舞的碎片弹到脸颊也不在乎,专注而拼命。凿子前端陷进木头表面,削下层片,里头徐徐出现人形之物。一开始姿态模糊,但渐渐地轮廓变得清晰,慢慢地呈现出不错的作品样貌。与我的习作相较之下粗犷许多,可是那狂放的刀法有着难以书喻的深沉,然而少女在途中停手了。她肩膀起伏,剧烈喘息,俯视着应该只差一点就可以完成的佛像。「怎么了?」「不行……」少女抬起佛像,搬到庭院角落,举起砍柴的斧头把佛像劈成两半,丢到堆积如山的柴薪上。仔细一看,那里堆的全是未完成的佛像。「你做什么!」少女似乎尙未完整地雕出过一尊佛像。「刚才的雕坏了。可是我开始了解仪轨是什么意思了。我自以为我是自由自在地在雕刻,但愈是雕,就愈接近仪轨。我想要把脑袋里面的佛像从木头里面引出来,结果就冒出你所说的那种形象。或许佛像是不能任意想怎么雕就怎么雕的。的确,如果像我这种人也可以随意雕出佛像来,就不需要佛师了。可是我想即使我戒慎恐惧地谨守仪轨,也雕不出佛像来。因为仪轨似乎只是表面,而不是本质。」我憎恨少女。她所说的话,是我还无法确实捕捉、切身体悟的。我还在佛像的表层徘徊,然而少女却似乎已经掌握到深处的精髓了。我跟着师父修行了近十年,少女却以快上我好几倍的速度进步着。傍晚了,我准备回去了。小屋里的少年领在前方为我带路。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看我,一声不吭。真是个古怪的少年。我和路上碰到的村人闲聊。这一带好像真的发生过几次旅人失踪的谜案。而旅人的亲人现在似乎也经常在这一带走动,调查家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倒是你带着的这孩子,很像几个月前病死的邻家小孩呢。」村人看到少年,吃惊地说。我说这孩子在森林旁边的小屋和少女住在一起,村人纳闷地歪起头说:「那栋小屋有人住吗?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许久以前有个孩子被丢弃在那一带,变成了食人鬼。我家老奶奶经常拿这事来吓唬孩子呢。」与村人道别后,我们走了一段路,少年绊到石子跌倒了。「没事吧?」我想扶起少年,少年却一动也不动。他的脖子的地方有裂痕,看似柔软的脸颊上则有淡淡的木纹。这时我才总算发现少年似乎不是肉身,而是桧木雕成的。我丢下木制的少年逃走了。隔天,少女被捕了。四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据我打听到的,失踪的旅人亲属似乎找上少女家去逼问了。少女立刻坦承杀人,被马拖着游街示众。少女也不抵抗,从头到尾低垂着头,隔天傍晚好像就被处以绞刑了。我没有去看,都是听人说的。我不想正视少女被拖行游街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被绳子勒住脖子悬挂的模样。当时的体验究竟是不是现实?我愈来愈没有把握了。我可能是在从少女的小屋回来的路上打瞌睡,做了梦吧。她雕的东西实在过于逼真,所以我才会眼花,误以为它会动。无论如何,她所雕的小鸟和少年比真的更要逼真。如果少女继续雕佛像,会发生什么事?她能从木头里迎来比翼的更要逼真的如来或菩萨吗?假设被赋予比真的更要逼真的形体的小鸟和少年真的动了,或者那是错觉也罢,如果少女雕出了如此逼真的佛像,会怎么样呢?就像鸟和少年的雕像那样,少女完成佛像的话,佛祖也会真的降临世上吗?一天我在寺院帮忙师父干活。向晚时分师父结束工作,我们喝着寺方端出来的茶,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前来寺院的街坊邻人在谈论被绞死的少女。少女被吊死已经过了五天,平常的话,尸体早被乌鸦啄食了。然而这次却不知为何,乌鸦没有靠近少女的尸体。不仅如此,少女的尸体甚至没有腐烂,肌肤就像生前那样维持着弹性。「官吏觉得讶异,也好好地把脉检查了,但听说人真的是死了。没有脉搏,心脏也停了。大家都说可怕,刚才才把尸体放下来埋了呢。」我涌出一股疑念,站了起来。少女住的小屋已无人居住,有遭人侵入、翻箱倒柜的痕迹。没看到我送她的凿子和槌子,小屋后面的大森林里传来凿木头的空空敲打声。我一路上被树根绊着,跑进森林深处。少女就在前些日子砍桧木的地方。她的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五天之间,她几乎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吧。她眼眶泛黑,看起来就像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可是独独瞳眸灿然生辉,紧握着凿子的手和纤细的肩膀散发出热度。「我就在猜你可能会来。」少女没有看我地这么说。她正在用凿子雕刻桧木,仔细一看,周围掉落着几尊未完成的佛像。「你的脸色很差。」「因为我完全没睡。」「被吊死的那个是……」「他们把别的东西当成我带走了。大家都以为那是活的,其实只是木头呢。」「我有个朋友是寺院住持,我请他把你藏起来吧。」「你要协助杀人犯逃亡?可是还不行,我还没完成。」少女转向木块。大小约是双手合抱,才刚开始雕而已。「这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再等一下。」少女再次挥舞凿子。结果她仍未完成任何一尊佛像。她一定是无法放下牵挂吧。挥舞凿子的声音在森林回响,我听见鸟儿振翅飞逃的声音。风也停了,渐渐地,生物的气息从周围消失,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削木头的声音持续着。对于少女,我已经没有前些日子落荒而逃时的恐惧了。我待在她的身旁守候着。少女仿佛着了魔。她的眼睛向着木块,却仿佛在看其他的地方,焦点涣散。那副模样几乎形同幽鬼。少女挥下凿子,就仿佛拂开了落在佛陀肩上的木层,让佛陀圆润的肩膀浮现出来。接着凿子前端拂掉佛陀手臂上的木层,从衣物皱褶间剔除桧木碎片。随着木块里的佛陀现身,我渐渐地坐立难安起来。逐渐雕刻完成的似乎是一尊释迦如来佛。少女看起来就要如同小鸟与少年那样,把身在他处的圣佛迎接到现世来。我不知道少女心中是否还有仪轨,但她就要完成的物体,形姿比我过去看到的任何一尊佛像都要和谐。少女不断地雕刻着,没有一抹偏差、一丝错误,从木头当中显露出来的那个形姿,与其说是初次看到,更像是许久以前就已经熟知。少女怀着某种确信地雕刻着,不允许纤毫失手。一旦失手,木头里的释迦如来佛就会立时消失无踪。少女的脸上浮现狂态,可是肉体似乎追赶不上。我在一旁看着,知道不眠不休地雕刻的少女肉体已经濒临崩溃。就好似凿子的声音一响,少女的生命也跟着被凿下一块。结束唐突地造访了。那一瞬间,森林宛如断线般静了下来。在树木之间回响的凿声消失,四下一片死寂,几乎令人耳朵失灵。只差一步就要完成的时候,少女停手了。如来佛身上还罩着一层薄布般的桧木。尽管全身散发出慈光,尊贵的容貌却仍暧昧模糊。凿子与木槌从少女手中落下,她瘫坐在地,眼睛在周围旁徨了一阵。不久后她双手覆脸,开始啜泣。这意料之外的转折令我惊讶。刚才还充满少女全身的力量已烟消雾散。取而代之地,我面前的少女就像一个平凡的孩子。少女颤抖着娇小的肩膀抽泣着。她语带呜咽,开始诉说起父母的事,尤其是母亲陪她玩耍的事。她还告诉我为何她会落得孤单一人生活,还有杀人的经历。少女紧握着我的手,就这样昏迷过去,我背着她离开森林。途中,少女在我背上只转醒过一次。她喃喃了什么之后立刻又沉默下去,就此不再苏醒。少女究竟是恶鬼还是人子?我终于还是弄不明白。或许在即将完成之前,少女已经先一步目睹了如来佛的尊容。然后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了。我拜托认识的寺院埋葬并供养少女。容貌暧昧的佛像则保留在我手中。如果我替少女雕好佛像的容貌,当成自己的作品发表,我一定能一举成名吧。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若是雕坏了容貌,原本呼之欲出的如来佛也会瞬间消失无踪。它会沦为人类所雕刻的、单纯的一级品。所以我让它维持着未完成的模样。少女在雕刻之前没有让木头干燥,也没有挖空内部,因此没有多久,表面便出现裂痕,失去了少女刚雕好时的那种神圣了。5 鬼物语一「阿婆,你要去哪里?」「去一下溪谷就回来。」「不可以,那里不可以进去呀。」「是啊,如果在溪谷吵闹,会引来可怕的东西。」「阿婆,我可以跟你去吗?」「你想被鬼吃了吗?」我留下小孙子,前往溪谷。不久前,我的胸口就疼得厉害,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那样的话,就进入那樱花溪谷,再也别回来了吧。我要在那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一边唤着那孩子的名字,一边往里面走去。二今年的樱花花瓣真是红得诡异——少女拉扯着哭泣的弟弟的手,这么想道。听说邻近的国家曾经有过战争,或许是当时流下的鲜血甚至染遍了这块土地,被樱花的根给吸收了。飘落的花瓣沾在弟弟的破衣裳上,看起来就像染上了血滴,她赶忙拍掉。「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山上。」弟弟抽抽噎噎地说。「没关系啦。什么试胆嘛,真是蠢透了。外公不是说了吗?那座山里面住着鬼。虽然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到山上去了。少女和弟弟也被邀约,但弟弟怕得直哭,所以她没有跟去,结果被大家狠狠地嘲笑了一顿。少女和弟弟是双胞胎,长得有些相似,但性情南辕北辙。少女从来不哭,弟弟却能一天哭上十几次。跌倒了也哭、花枯了也哭、姐姐被人笑他哭、看到土鳖蜷成一团他也哭,地上有洞也能把他给吓哭。这么爱哭的孩子实在少见,少女心想,用不了多久,这家伙哭出来的眼泪就能积成一条河了。姐弟俩会被其他孩子欺侮,应该是由于她们的身世。姐弟的生父不详,母亲自从年轻时候在河里溺了水就精神失常,三餐、更衣和大小便都是外公在照顾。一天,母亲的肚子突然隆了起来,然后姐弟出生了。少女让总算停止哭泣的弟弟在樱花树下坐好,叹了一口气。风一吹,血滴般的花瓣便纷纷飞落。黄昏时分,孩子们的头载沉载浮地顺着小河漂了过来。小河从山上流下来,穿过村子中间。河面上,孩子们的头就像念珠般成串漂浮着。村人们把头一颗颗拾起,母亲们抱着孩子的头,开始号啕大哭。是上山去的孩子们的头,一颗也不少。村人们到处寻找,却找不到孩子们头部以下的身体。少女看着村人们闹哄哄的样子,心想幸好没上山去。「好险、好险,万一我们也跟着去,可能也会落得那种下场。」少女说,弟弟哭哭啼啼地说:「好可怜,好可怜,怎么会变成那样?」「你别哭啦。那些家伙不是老是欺负你吗?」「姐姐你太奇怪了。你怎么能满不在乎?」弟弟看着众集在河边的人,不住地呜咽。少女心想:我这弟弟真是怪到家了。「那不是熊干的,是鬼干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外公说,抱紧害怕的母亲肩膀,一块儿发抖。「可是大家都说是被熊吃了。」少女一口气喝光代替晚餐的白汤。「大家都不信有鬼,可是外公看过的,外公看过那家伙恐怖的模样。那家伙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无计可施,只好在山里头住下。外公的娘就是被那家伙杀死的。」少女瞄了跪坐在一旁的弟弟一眼。外公一说起鬼的故事,弟弟就开始抽噎,一直哭到现在。「不要吓人啦,你看,你又把这家伙吓哭了啦!」少女用拳头敲了一下地板。少女家位在村郊处,简陋得强风一吹就会倾斜,因此这一拳把地板木片给敲歪了。入夜以后少女还是睡不着觉,于是她离开被窝,眺望夜空。紧贴在山脚的村中人家被月光照亮,孩子们死去的山朝着天空耸立,那身影在黑暗中更显得黝黑。外公说山里住着鬼,但传闻说山里住的是大熊,不过村里没人看过。而且那不是普通的熊,是会攻击、残杀同类的凶猛恶熊。村长说,会经有村人半好玩地进入山里,发现了熊的尸体,那头熊的身高足足有人类两倍大。从尸体残破四散的模样推断,似乎是遭到巨大的动物捕食。比熊还要巨大、还要强壮的动物,那能是什么?结果村人窃窃私语地谈论说,那应该是残害同类的巨熊。少女感到一股寒意,身子一个哆嗦。她觉得高墙般耸立的山仿佛在凝视着她。她感觉那里好像有什么。晚上的时候,有时山的方向会传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咆哮声。少女回到屋内,钻进被窝,看见弟弟正在旁边哭泣。「姐,晚上出门很危险的。」「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担心你啊,可是我怕得不敢动。」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山的方向传来了那种咆哮。大家都说那是风声。那跟狼嚎或狗吠声都不同。竖耳静听,听起来像是在说话,有时候也像是念经或啜泣。弟弟不安地紧握住少女的手。隔天,少女像平常那样跟弟弟玩耍,村人们到村长家去集合了。好像是要召开会议。少女紧贴在村长家墙上,偷听里面的谈话。「这臭小鬼!谁准你们偷听的!」一个大人发现少女,跑出屋外叫道。「有什么关系,人家想听嘛。」「你们不是村里的人,是你的疯娘被外人搞上的野种,你们的外公也只会疯言书疯语说什么鬼。这疯子一家人,快点滚出村子去!」村人说,用力推了弟弟的背一把。弟弟跌倒,少女怒火攻心。「你们都去死啦!」又有其他村人从村长家跑出来,一起捕捉少女。少女抡起木棒,想要打走他们,但弟弟被人架住,她没法反抗了。「反正你们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爹吧!是哪一个!你吗!还是你!」少女一个个瞪过去,但村人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根本不怕小孩子。可恶!少女在心里咒骂。「住手。快回家去吧。」村长走出来训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外公跟娘。刚才已经商量定了,今晚要在山里放火,把大熊烧死。所以孩子们,快回家吧。」三「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被诅咒的土地重生,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我跟朋友吵架坐在河边,母亲在我身旁坐下说。母亲轻柔地抚摸我满是擦伤的脸,一脸悲伤地站起来。「你要去哪?」「外公他们在赏花,你也一起来吧。」溪谷那里传来笛声。我站起来,和母亲一起往溪谷走去。从村子望去的日出方向有座山,山脚下是一片樱花溪谷。我和母亲走在田埂上,一路上向村人打招呼。母亲两手抱着托盆,上面盛着赏花要吃的团子。山上流下来的小河上有桥,经过桥上时,鱼跳出水面拍打出声响。「娘,你看,是鱼耶!」母亲回望我,眯起了眼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照亮了母亲的侧脸。村郊是一片斜坡,可以俯望溪谷。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数不尽的樱花树密密麻麻地直延伸到另一头,同时怒放着,整座溪谷简直成了一片翻腾的樱花海。「看,整个地上都是樱花!今年的樱花格外鲜红呢。」我喃喃道,母亲默默地点头。花瓣的颜色带着红。母亲开始走下溪谷,我也匆匆追赶上去。村里的爷爷奶奶在樱花树间铺上草蓆赏花。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携家带眷来赏花已经成了村里的习俗。其他人等工作结束就会过来吧。「这酒是谁买的?」我问外公。外公用醉红的脸回说:「全村一起买的。因为弄到了一笔钱。」「钱?」「发生战争,死了很多人,横尸遍野。真是可怜呐。村里的人分头把他们身上的铠甲刀剑剥下来拿去变卖,卖了很好的价钱。来吧,庆祝喽,庆祝喽。」外公吹起笛子,吹出教人耳底发痒的音色。母亲放下团子,众人争先恐后抢了就往嘴里塞。有人被笛声诱得起身开始跳舞,场面愈来愈欢乐,我也不知不觉间跟着大家跳起舞来。母亲跪坐在草蓆上,凝视着溪谷深处。「娘,你在看什么?」「刚才那边传来鸟儿同时飞起的声音。」旁边的大婶听到母亲的话,回过头来说:「可能是有村人迷路了。我们在这儿饮酒作乐,他应该马上就会闻声而来吧。对了,酒快没了,可以麻烦你去村长家再拿些过来吗?」「好的。」母亲站起来,回村子里去了。我又跳舞跳了一阵。村里的年轻人戴着面具在樱花树下唱歌,其中有个人踩着色彩鲜艳的红木屐。认识的孩子们都满脸欢欣,四处奔跑。笛声袅袅不绝地在溪谷中回响着。我觉得口渴,拿起斟了酒的杯子。我从来没喝过酒,被它的气味呛着,吐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喝掉了一半,觉得身子有点热烘烘的。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直盯着溪谷深处看。「怎么了?」「里面那边有人。」樱花树林一直绵延到远处。确实有个类似人影的东西。是被笛声吸引过来的吗?影子看似正往这里走来。原本被飞舞的花瓣遮掩得朦胧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樱花林另一头有人过来了。」「好高的人。头顶都碰到树枝了。」「咱们去看看吧。」穿着红木屐跳舞的面具男带着几个孩子朝人影奔去。我也想追过去,但两腿摇摇晃晃,跑不动。是跳舞跳累了,刚才又喝了酒的缘故吧。我对人影失去兴趣,坐到樱花树下,等母亲回来。不知不觉间,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赫然惊醒时,笛声已经停了。喀哩、波哩、啪吱…:近处传来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刚才还在跳舞的人全都一脸茫然地怔在原地。他们没有踏步,也不拍手了。每个人都看着我坐的樱花树后面。喀哩、波哩、啪吱…:这些声音里面,还掺杂着液体滴落的声音。除了充斥周围的酒味以外,还有另一股腥膻扑鼻。我正准备回头,地面猛然一晃,周围的花瓣如大雨般倾泻而下。有个巨大的东西站在树后面。我发现刚才那一晃,是那家伙踏出脚步震出来的。我坐在树下仰望那家伙。那家伙没有穿衣服,头在几乎可以碰到树枝那么高的地方。他把手中的东西塞进嘴里,上下挪动巨大的下巴咬碎。啪吱、波哩、喀哩…:水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在我的脸颊上。伸手一摸,手染红了。看起来是鲜血。那家伙嚼的是一条人腿,脚上套着鲜红色的木屐。那家伙没发现脚下的我,朝大人走去。大人想要逃走,但那家伙跑得飞快。他抓住大人,就像小孩子把虫捏死那样,接二连三拧断他们的脖子。四下几乎再也没有东西会动时,那家伙总算发现我了。那家伙撼动树木洒落着花瓣,朝我走来。挡住他去路的树,他手一挥就抡倒了。如果是遮到脸的树枝,他就忽视前进。我动弹不得,仰头直望着那家伙。那家伙的头部到背部生着鬃毛般的黑发,仿佛丛林般坚硬,里面藏着两根牛角般的角。那家伙伸出姆指,靠近我的脸。巨大的指腹跟我的头差不多大。他似乎打算把我的头按扁。当我发现他的意图时——一只瓶子飞过来击中那家伙的后脑勺碎裂,里面的酒泼洒出来。是母亲站在那家伙身后。母亲看着我,像平常那样眯起了眼睛。「快逃。趁着鬼没注意你的时候。」那家伙转向母亲,一掌握住了母亲的身体。他就这样把母亲的身体抓起来,用姆指和食指把头压进去,把母亲的身体压成了一小块。我跑了起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村里的人不信有鬼,私私窃语说散落一地的尸体是被熊攻击的。我很好奇鬼是从哪里来的。没有多久,山里开始传出神秘的咆哮,我知道是鬼在那里住下了。四我遇到「罕人」,是正在把捕鱼用的竹笼放进河里的时候。他下马来,看着我的手说:「原来如此,只有一个出入口,鱼游进笼里就出不去了是吗?」罕人腰上插着刀,我看出他似乎是个武士。可是他衣着肮脏,还破了洞,看起来不像权高位重的人。他笑吟吟地向吃惊的我问:「姑娘,可以带我去村长家吗?」前往村长家的途中我问了:「你在旅行吗?」「我在追捕逃犯。有个在远地城镇做了坏事的人逃进这一带的山里头了。不过这村子还真多坡道呢。感觉能练出一身好腿力。」他牵着马走着,仰望山上。这天山在阴暗的天空底下呈现黯淡的颜色。罕人在村长家谈了一会儿。村人众在村长家周围私私窃语着。罕人从村长家出来,看到群众的村人吃了一惊,看到我便凑了上来。「刚才多谢你带路。我会在村长家住上一阵子。」「咦,真的吗?罕人,那你要小心唷,这村子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坏。」村人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离去了。「罕人?什么叫罕人?」「就是你呀。意思就是稀罕、罕见的人。大家都这么称呼来访村子的外人。」从那天开始,罕人就在村长家住下了。「那个逃犯做了什么呀?」「杀人劫财。邻村的人看到他进了山。没多久他就会想念食物,从山里出来吧。」我在河里放笼捕鱼,和罕人说话。蝴蝶跳跃似地在河岸飞舞。「在他出山之前,你要做什么?」「边睡午觉边等。」「武士还真悠闲呢。」隔天我和父亲在田里种苗,罕人过来说要帮忙。父亲说不能让武士做这样的粗活。「让他做嘛。反正他也没事干。」我把种苗塞进罕人手里,罕人细心地一棵棵把根埋进土里。忙完农活后,罕人和父亲在田梗坐下。看来父亲正把他平时的吹牛内容——有鬼住在山里的事告诉罕人。那是父亲小时候碰上的事,许多村人在村郊的樱花溪谷被熊杀死了。我的奶奶也遇害了,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那根本不是熊。盛开的樱花另一头,有鬼迷路误闯了进来。鬼回不去原本的地方,就在那座山里住下了。」罕人没有嘲笑父亲说的话,让我觉得很感激,因为村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好好听父亲说话,害得父亲变成了一个老顽固,我们一家在村里也孤立了。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显得很寂寞。「你在追捕的逃犯,一定已经在山里被鬼吃掉了。」罕人捏着小胡子,仰望山上。「可是怎么会有鬼呢……?」「是报应。我们剥下战死的武士的铠甲刀剑拿去变卖,所以遭到了报应。这座村子被诅咒了。」罕人皱起眉头瞪着父亲说:「村人会提防身为武士的我,就是这个缘故吗?」如果被发现村人从死去的武士身上夺走铠甲刀剑,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对罕人来说,这村子的人一定就像是蚕食家人尸体的禽兽。他瞪着父亲,握住了刀柄。我见情势不妙,挺身挡到父亲前面说:「放过我们吧,那是上一代的人做的事了。」罕人沉默了半晌,不久后用力搔着头站了起来。「嗳,好吧。倒是你这姑娘还真有意思,居然不怕被砍,舍身保护父亲。J从此以后我和罕人变得要好了。他每天都来我家,一起坐在檐廊说话,或帮忙农务。一天他让我骑他的马,结果我摔下马去受伤了。他背着我回到家门口时,夕阳把天空照得一片火红。被罕人背着的样子没被村人看见,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被看见,不晓得会被传得有多难听。「以后见面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我说,罕人点点头。我们在夜里碰面。我在村郊无人理会的荒废小屋,在寒风中颤抖着等他来相会。「愿意跟我说话的,还是只有你们父女而已。」「大家都希望你快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