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凶杀案 - 东野圭吾

……换言之,我们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死亡。   ——弗洛伊德,《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 1 ?  ……又想杀戮了。  回家途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他会变得如此亢奋,只能怪刚才帮他诊疗的心理医师完全没有对症下药。  ——那家伙竟问些无聊的问题,根本就不了解我的情况。一会儿要我描述昨晚的梦境,一会儿又问我身体的状况如何,说那些又有个屁用?  不过……算了。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自己烦恼的原因——那令人作呕的行径讲给别人听。就算讲了,也没有人会理解吧?更别提那个蠢到不行的医生了。只有快压抑不住自己的时候,他才会去找那个笨医生。这个时候他会讲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让自己放松一下,然后,再打起精神去工作。  工作?他思索着这个词的含意——应该说是使命比较恰当吧?不,应该是复仇才对;或许,该说是运动?不管怎么样,做完那件事后,他才能彻底解脱。  话说回来,万圣节那晚真是惊险,原以为万无一失的,却差点脱不了身。今后得更加小心。大理石镇的任务就暂时搁置吧!找个比较近的地方好了,反正他已经锁定新的目标。  那股冲动又在他的体内乱窜了。  ……啊,好想屠杀啊!这兴奋地感觉……跟这几个月来的冲动相比似乎显得不太寻常……  他想着下一位牺牲者,悄悄握紧口袋里的凶器。  ? 2 ?  史迈利·巴利科恩就要死了。但是对于这件事,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  史迈利躺在床上,身体微微斜倾,脸面对向外推出的窗子。窗外,是已经变色的糖枫树丘陵,以及山坡上静静躺着的一整片的墓碑。这个季节的墓园看上去最美,最为祥和。  对死而言,这也是最好的季节啊!史迈利心想。再过些日子,新英格兰就会下雪了,到时鼻头冻得红通通的掘墓工人将一边咒骂,一边把铁铲扎进冰冻的泥土里。那个时候死的话是不是时候了。现在死的话,不但有红叶在即将下葬的棺木上飞舞,就连没什么文化素养的掘墓工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要为你咏唱一首十四行诗呢!  自然地演出——没错,那是最棒的,史迈利心想。身为殡葬业者,至今已经做过各种死亡的演出。然而,靠人类浅薄的智慧和财力办出的葬礼,不管再怎么盛大,都敌不过大自然让一片叶子变色的力量。史迈利一直到自己快要死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史迈利能拥有如此平和的心境也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跟大部分快咽气的人一样,他对死这件事的反应经过了好几个阶段。  当医生宣布他来日无多的时候,他压根就拒绝接受——“怎么可能!”这是他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不断地膨胀,变成了“为什么是我?”的怒气和挫折感喷发出来。史迈利非常惶恐,对着家里的人乱发脾气。在这煎熬的过程中,他甚至跟自己不怎么相信的上帝订契约,只要让他不死,要他干什么他都愿意。然而过了一阵子,在尝遍了恐惧和消沉之后,史迈利被逼得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死亡。然后,终于——  接受的时刻到来了。一旦接受了死亡,史迈利突然又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对已然恢复自信的史迈利而言,开心的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他得凭借自己的意志,掌握住最佳时机,把人生的幕拉上。他从年轻时代起就对掌握时机有绝对的自信,这也是他一生如此成功地秘诀。  死亡的好时机——史迈利再度思索这个问题,就各方面而言,现在就是那最佳时机。这也是实现对上帝及子孙承诺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安心地去了。史迈利把对斯多亚学派(stoicism)的共鸣化成文字,轻声说了出来:  “圣人并非为了能活多久而活,而是为了必须活而活……”  ? 3 ?  约翰·巴利科恩一个人待在大理石镇的饭店房间里沉思,书桌上,摆着从哈斯博士的资料室借来的、封面是皮革做的旧书,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上面的插图看。  那真是一幅非常诡异的画。长方形的画面分成上下两半,以剖面图的方式呈现,上半部画的是教会的礼拜堂,隔着一层地板,下半部则是地底的纳骨堂。明亮的礼拜堂里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相拥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跳着舞。然而,幽暗、阴森的地下纳骨堂里,棺材中的骸骨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的骚动——上下形成强烈的对比。多么讽刺啊!活人和死人的差别在这幅画里展露无疑,插图下的文字说明道:  “‘依农教会公墓兼舞蹈场’——源自一八八零年的文献。维多利亚时期,财政困难的教会每每提供场地供市民狂欢之用,然而就在舞蹈场的地底,纳骨堂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约翰把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没错,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人类的生死就是这么回事。活人永远比死人占上风。关于自身的处境,死人没有资格向活人提出异议。人死了就意味着,自己往后的人生将永远受到他人的支配。  因此,才会有葬仪社这个行业的产生,约翰重新悟到这个道理。既然死人什么都不能决定,就必须有人来帮他决定。决定的标准非常简单——这跟死者生前怎么想一点关系都没有,留下多少财产才是重点。约翰从事殡葬业这一年以来,已经看过无数活生生的例子。不管你私底下规划得多么妥当,一旦死了之后,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高瞻远瞩这种东西既买不起墓碑,也盖不了坟墓,少了这两样东西,死者只能等着被世人遗忘。  约翰突然想到,自己不知能留多少财产给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想起她,就连视钱如命的约翰都忍不住浪漫了起来。自从透过威廉认识她之后,约翰的人生观不得不做出部分的修正。伊莎贝拉长得就像他心目中勾勒的样子,是他梦寐以求的对象。在那之前,赚钱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可自从遇到她之后,他的想法就改变了,紧接着,伊莎贝拉怀孕了,他的人生观又做了更大幅的修正。  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约翰忍不住又激动了起来。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也许,比起伊莎贝拉,约翰更爱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赚够钱让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此刻,即将成为父亲的约翰把这件事视为人生的最大使命。  反复思量的约翰竟一反常态地向神祈求道:拜托!让我这次的计划能够顺利、成功。照理说,他应该是不相信神的,但事到如今不祷告也不行了。  就在这个时候,桌子底下的笼子里,猫咪笑笑发出喵喵的叫声。它从昨晚就一直被关在里面,大概是受不了了。  “啊,笑笑,对不起。现在伊莎贝拉肚子里的宝宝比你更重要。不过,我还是很疼你就是了……”  约翰一边说,一边想起另外一件事情,脸整个暗了下来。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三张折好的纸,叹了口气。那是几天前,从殡仪馆的档案夹里抽出来的火葬申请书。约翰的手指在那三张申请书上敲着,一边对着笼子里的猫说道:  “笑笑,我跟你说哦!微笑墓园好像出现了非常可怕的杀人魔。你也要小心点才行——我虽然也很害怕,但总得想办法收拾他……”  约翰拿起电话的听筒。  ? 4 ?  伊莎贝拉终于肯松手了,她态度自若地补上糊掉的口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相较于她的沉着、冷静,威廉·巴利科恩则是手忙脚乱地逃离她,还粗声粗气地抗议道:  “喂!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伊莎贝拉微微扬起眉毛,以嘲弄的语气回他:“哟!从来都是你来招惹我的,怎么今天倒像个抽烟被人抓的国中生?”  “你不是就要和约翰结婚了吗?我们当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更何况,你的肚里已经有了约翰的孩子。”  伊莎贝拉脸上的表情变得似乎连她刚补上去的口红都在嘲笑对方。  “身为一个舞台剧的演员,你的台词还真老套。这该不会是你想要跟我分手的借口吧?连孩子都搬出来了,还说要留下来帮家里的忙,你是不是脑筋秀逗了?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被她这样一说,威廉突然想起某件事。伊莎贝拉的一句“舞台剧的演员”让他想起此刻的身不由己。  就在这时,好像在回应他的这个想法似的,电话响了。威廉不理伊莎贝拉,径自拿起听筒。  “嗯,是我。啊!那件事谈得还顺利吗?麻烦盯紧一点。我这边没问题,葬礼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嗯,那就拜托你了。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威廉放下听筒,忍不住露出苦笑。  ——我这算是哪门子演员啊?竟然连这么无聊的戏都演……  不过,他随即改变了想法,没差,反正现在做的事也一样,身为葬礼总监,每天演得也都是呼天抢地的闹剧……总之把该做的事做了,趁早拿到财产,就可以摆脱这烦死人的工作了。  威廉再度面露苦笑,只是这次的笑不再是讥讽的笑,而是胸有成竹的笑。  被晾在一旁的伊莎贝拉毫不以为忤地看着威廉的背影,他似乎又在计划些什么了。伊莎贝拉最喜欢看着这样的威廉,他热衷某件事的时候最帅了——不管那是舞台的演出,还是在动坏心眼。  察觉自己正犹豫不定的伊莎贝拉吓了一跳。她是因为看上了约翰的财力和经商本事,才决定要嫁给他的。不过,若是史迈利死掉的话,威廉同样可以继承大笔的遗产,然后他再跟海伦离婚,那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伊莎贝拉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再度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天平正剧烈地晃动着。  ——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她反复思索着“死”这个字的意义。  ? 5 ?  “死亡”的阴影在洁西卡·巴利科恩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其中一个是活生生的肉体之死。昨天深夜,她的公公法兰克·欧布莱恩连人带车地从春田瀑布附近的断崖摔了下去,当场死亡。虽然没有找到类似遗书的东西,但熟悉内幕的人都在推测,公公的死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是自杀。  昨天,在洁西卡夫妇没出席的巴利科恩家的晚宴上,约翰宣布要跟一名叫南贺的小日本人合作,共同开发土地——威廉特地来打电话通知他们。洁西卡记得很清楚,当时公公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虽然他早知道约翰无意和他续约,却总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他总算认清了事实。挂上电话的他就像往常一样,猛灌威士忌,看能不能壮壮自己所剩无几的“胆量”,然后他丢下一句:“我再去找史迈利谈谈。”就出门了。  照理说,应该由洁西卡出面替公公向自己的娘家说情的,但她根本就不想这么做。就算爸爸答应了,约翰也未必听他的,更何况,洁西卡本来就没有意思要替公公争什么权利。洁西卡对夫家已经死心了。这个家没有未来,她的婚姻也没有未来——她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正是另一个徘徊在她心中的“死亡”阴影。  “喂,我说……爸爸的葬礼……还是要在微笑墓园举行吧?……”  洁西卡转头看向发话的人——胆小鬼兼受气包弗雷德。一肚子气的洁西卡劈头就骂:  “哟!你的心胸还真是宽大,竟然要把葬礼托付给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  弗雷德涨红了脸,抖着脆弱的下巴说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在微笑墓园办的话,外面的人不知会讲得多难听……对了,关于宾客名单的事——”  洁西卡不耐烦地打断丈夫的话。  “哦!随你高兴。你大可把你们那票热情奔放的爱尔兰亲戚都找来。”  “你可、可不可以不要讲这种话——”  洁西卡懒得理他,别开了脸。  这样的相处模式正是困扰洁西卡已久的另一种死亡阴影。  ——这种死亡阴影是所谓的“错误的婚姻”。  自从与尼克·泰勒的恋爱告吹之后,一连串的失败就开始了。贫穷却优秀的尼克,要是继续跟他交往的话 ,此刻的她肯定也是既惬意又满足吧?偏偏尼克不喜欢她的自私,弃她而去,一个人跑去波士顿念大学。然后,就在那里跟乖巧却极为平庸的女同学结了婚。听说人家现在在波士顿当律师,夫妻感情如胶似漆。每当想起这件事,洁西卡就恨得咬牙切齿。被尼克甩掉的她,为了报复前男友,开始跟财力雄厚的房地产小开弗雷德交往,也顺理成章地结了婚。这一时的冲动成了洁西卡人生的最大败笔。胆小鬼弗雷德根本就缺乏做丈夫的魅力,欧布莱恩家的财产她也没捞到多少。这下倒好了,与微笑墓园的关系破裂不说,法兰克又死了。弗雷德是个只要父亲不在就连削铅笔都不会的废物。事实摆在眼前,今后欧布莱恩家的家运将像溜滑梯一样,一路衰到底,再也爬不起来。  洁西卡此刻的心情就像坐上沉船的老鼠,只想快点逃出去。她左思右想地拼命动脑筋。  ——我无论如何都得从“错误的婚姻”这个死亡的阴影逃出去。没错,我要跟弗雷德离婚。随便编个理由,找个适当的时机,逃离这个男人。趁他还有钱的时候,敲他一笔赡养费,跟这乡下地方说拜拜,搬到波士顿或是纽约那种大城市,就好像重获新生,我要在那里展开全新的生活,说不定还可以找个配得上自己的伴……  ——不过,这一切都需要钱。光靠赡养费不知道够不够……不对,等等,我应该可以从其他地方拿到钱。就算赡养费拿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巴利科恩家的主人——即将咽气的父亲会留下多少财产给我呢 ?  “喂,你有在听吗?”  丈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美梦,洁西卡再度转头看向这个讨人厌的对象。  ——我离开之后,这个人会很困扰吧?他可是老爸不在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的白痴。到时候,他一定会拼死拼活地留我,不过我的心意已决,是不可能会改变的。我将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家。  ——就算公公看不下去儿子的可怜样,从坟墓里爬出来,父子两个联手逼我都没用……  ? 6 ?  詹姆士·巴利科恩拉开摆在作业台上的防水袋拉链,专心地把尸体从里面弄出来。  经过数分钟的苦战,好不容易见到尸体的詹姆士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不但嘴巴张成O形,还扶了一下无框眼镜。在一旁帮忙的沃特斯看到他这样的举动,不禁纳闷了起来。  ——面对死者总是非常冷静的詹姆士之所以有这么反常的反应,可能是因为那人的死状十分凄惨吧?  沃特斯会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那具尸体的惨状还真是空前绝后。身上好几个地方都有挫伤的痕迹,右前臂和左大腿还骨折了,呈现九十度角的扭曲。头部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但脖子就只剩一层皮和身体相连着。微笑墓园经常会接到这种因意外而横死的案子,不过,这具尸体真的可以去报名艺术学院的最佳化妆奖了。  然而,我必须说沃特斯这次完全猜错了。在处理尸体这件事上,詹姆士可是个中的老手兼专家。就好像外科医生到了手术室,如果想吐的话就做不了事,遗体化妆师面对尸体时也必须练就毫无感觉的本领。更何况,他曾去过越南帮政府做事,死状更惨的尸体他都看过,这个还吓不了他。  詹姆士的反应之所以异于平常的理由,是因为他跟这个男的很熟。死者生前与微笑墓园有生意上的往来,同时也是他同父异母姐姐的公公,是名叫法兰克·欧布莱恩的不动产商人,欧布莱恩昨天深夜前往利墓园不远的春田瀑布途中,连人带车翻落断崖,就此一命呜呼。  欧布莱恩的死其实不是意外,有可能是自杀——这样的传言詹姆士也有耳闻。他们说,取代父亲掌握墓园实权的约翰拒绝再和欧布莱恩续约,逼得心灰意冷的他走上绝路。  可是,就算欧布莱恩是自杀死的,詹姆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在他个人的观念里,人会了断自己的生命是很自然的事。  詹姆士一边看着尸体,一边思索。  ——在这宇宙里,拥有生命才是不自然、才是违反平衡的。是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因此为了达到自然地平衡状态,只要是人都会有求死的本能。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想到这里,詹姆士突然认真思索起是什么促成了欧布莱恩的死。  ——拥有墓园实权的约翰。  说到这个,詹姆士也很无奈。跟失去事业心、把墓园所有工作交给各部门负责人的爸爸不一样,约翰是那种事必躬亲,吹毛求疵到让人受不了的老板。虽然权力欲没那么重的詹姆士认为让约翰当墓园主事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毕竟自己的地盘收到他人的侵犯,还是会觉得不愉快。  “怎么样?老大,要缝合吗?还是先清洗干净?”  被沃特斯这么一喊,詹姆士猛然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这两、三天游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做,得尽快把这件事搞定。  “嗯……看这情形,还是先帮他缝合吧——”  詹姆士话说到一半,发现沃特斯根本没在听自己讲话,助手的视线从刚才就一直盯在尸体身上。 棒槌学堂·出品  沃特斯继续盯着尸体的脸看,一边以极度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大,刚、刚才,尸体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下……”  ? 7 ?  载着莫妮卡·巴利科恩的轮椅离开主屋,穿过欧式庭园造景的墓地,爬上了通往教堂的小路。  坐轮椅的老太婆一边拨开垂到耳边的一绺头发,一边回头往后面看。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刚离开的巴利科恩家的老房子。她最喜欢那第二帝政样式特有的复折屋顶【注:屋顶比例较大的一种型式,屋顶分为两折,下方的坡度比上方坡度陡】衬着秋高气爽的蓝天,清楚分明的样子。白天的时候,坐落在屋顶四周围的铸铁雕饰,在阳光照射下就像王冠一样发出耀眼的璀璨光芒,随着日影逐渐西斜,五彩缤纷的石板瓦似乎幻化为古代鱼类的巨大鳞片,显得无比妖艳、动人。  还有凸出于屋顶下方那独特的寡妇露台(widow's walk),这也是她的最爱。她经常步出作为育婴室的顶楼房间,来到这露台上和孩子们——尤其是杰森,一起眺望美丽的花园墓地,天南地北地聊天。  ——杰森……每当想起这个名字,莫妮卡就一阵心痛……多么好的一个孩子,但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时,莫妮卡的脑海里浮现了另外一个名字。只要一想起杰森,就会如影随形、一起出现的——詹姆士。外表相同,内在却完全不同的双胞胎、他们一个是光,一个是影。莫妮卡虽身为母亲,却一点也不了解詹姆士。相对于杰森的天真、善良,詹姆士从小就紧紧锁住自己的心扉……如果年迈、昏聩的老母亲能够用语言把深藏在自己心底的不安说出来的话,或许她会这样说:  ——我早就把两个儿子都弄丢了……  莫妮卡急忙打住这些忧郁的想法,再度抬起头,向这一百年来一直打瞌睡的老房子露出坚强的笑容。然而,她的微笑终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她又想起在那看似坚固的房子里赖着不走的黑影。那黑影的真实分身正是“死亡”。房屋正面二楼、呈圆弧形推出的凸窗后面,她的丈夫正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拔河。  疾病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吗?莫妮卡心想。《圣经》中记载,回到迦百农的耶稣对中风的病人说:“儿啊,你的嘴已经被赦免了。”结果那人马上站起来,拿着褥子走了出去。人类的病痛和不幸果然是犯罪造成的。每每思及,莫妮卡总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她的脚因为长年的痛风已经萎缩了,必须像这样让诺曼推着,才有办法行动——这是自己的罪恶造成的吗?  而此刻心无旁骛帮她推着轮椅的诺曼在越战期间被子弹打中了头,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难道这也是老套对他的惩罚吗?  还有,躲在那房子的凸窗后面,往下看着这一大片墓园的丈夫也得了不治之症——这是否意味着,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呢?  人类还真是罪孽深重啊!莫妮卡总算明白了。诺曼的情况她不清楚,可是自己和丈夫史迈利的因果,她倒是马上就想到了。  劳拉的死——对于这件事,很明显的,他俩都有责任。要是史迈利不对自己展开猛烈追求的话,要是自己自始至终都没用回应他的话,或许劳拉就不会死了……  莫妮卡忍不住全身发抖,紧握住摆在膝头的《圣经》 。然而随着轮椅穿过花园,开始可以看到教堂尖塔的那一刻起,她又恢复了镇定。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想起此刻震惊全美的事件。  ——是的。或许人类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罪感到害怕了,反正神的审判就要下来了,到时——  莫妮卡的脸整个笑开了——到时,我的儿子杰森也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莫妮卡越想越高兴。  ——没错,没有什么 好担心的。我没有罪。难得今天头脑这么清醒,可以想很多事情。还有,身体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跟约翰也恢复了关系,好事可说是一桩接着一桩。上帝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 8 ?  当约翰·巴利科恩在饭店的某个房间,翻着皮革封面的古书胡思乱想之际,文森·哈斯博士也在殡仪馆的资料室里,打开陈旧的书,细细探索起“死亡”。  经年累月研究人类之死的哈斯博士,最近只要一想到“死”这个字,就会心神不宁,思绪混乱。不过他很清楚原因是什么。跟以前在书本上接触到的死亡不一样,极端现实的死就潜伏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才会这么心浮气躁。  已经死亡的葛林和即将死亡的史迈利。这两名好友的死,对哈斯博士而言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自己的死——要去想像这点事最困难的。人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无法把自己的死当做是真是的事去想像吧?再来是和自己无关的第三者之死——因为只是做学问的对象,所以可以冷静地思考它,不过总是无法发自内心的投入,最后,是既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互称为“你”——也就是所谓第二人称的亲友之死是最具有真实性,也是最能令人发自内心去思考的;然而另一方面,对这类人的情感会扰乱我们的思绪……  为了平复激动地情绪哈斯博士决定放音乐来听。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的唱片柜,挑了张黑胶唱片。他把那张唱片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回到座位坐好,就在此时,喇叭开始流泻出充满空灵感的音乐。那是小提琴、单簧管、大提琴和钢琴的四重奏,这些乐器所演奏的乐曲就好像在天国里啁啾不停地小鸟一般,显得奔放不羁,又好像向地底不断延伸的螺旋阶梯,往下画出一条迂回的线。乐曲里,一般音乐的调式消失了,静止的时间营造出不可思议的音乐空间。  《世界末日四重奏》——是这首曲子的名称。哈斯博士回忆起当年聆听这首曲子首演时的经过。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当时隶属英国空军的史迈利和哈斯所驾驶的运输机在波兰边界附近被德军击落。好不容易从坠落的飞机中逃生的两人一落地就被德军逮捕了,被带往位于亚西里亚地区的葛里茨(Goerlitz)集中营。那座集中营里有一名年轻法国兵,也是被俘虏进来的,听说他是巴黎圣三一大教堂的管风琴手兼新锐作曲家,半年前被关进了这里。幸运的是,负责看守他的德国将领是个音乐爱好者,不但允许他继续作曲,还让他和其他被俘虏的音乐家在澡堂里进行练习。  然后,一九四一年的早春,这名战囚所写的乐曲在集中营临时架设的礼堂里发表了。哈斯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站在老旧得快要解体的直立式钢琴前,四名音乐家衣衫褴褛的寒酸模样。他们身上包裹着破旧不堪的军服,脚上套着方便在雪地工作的大木鞋。然而,作曲者并没有自惭形秽,演出之前他以坚毅的态度发表了关于《启示录》【注:《启示录》又名《默示录》,是《新约圣经》的最后一章,传说是耶稣门徒约翰所写,其中有对世界末日的预言,并提到最后审判】的演说,他说即将演出的曲子正是为了世界末日所写的。哈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名作曲家正是年轻时的梅湘【注:梅湘(Olivier Messiaen,一九零八-一九九二)是代表二十世纪、举世闻名的法国作曲家,亦是风琴手、鸟类学者。《世界末日四重奏》(Quatour pour la Fin du Temps,或译为《时间终结四重奏》为其早期的著名作品】。  就这样,哈斯和五千多名囚犯一起聆听了梅湘所作的《世界末日四重奏》。当时的史迈利和哈斯同样面临了死亡的威胁,终日惶惶不安。为了平复紧绷的情绪,他们需要的不是幻想未来也不是迷恋过去,而是让时间停止。  针对自己的创作,梅湘曾明确地说道: 棒槌学堂·出品  “……我要终结的不是自己身为囚犯的期限,而是对过去和未来的观念,也就是说,这部作品是为了开启永恒而作。”  沉迷在过去的回忆里的哈斯博士突然回过神来。唱片已经停止了,音乐不再流泻而出,资料室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哈斯博士的目光落在眼前展开的书本的照片上。那上面有世界上最恶心的死之变容雕像。被青蛙和蚯蚓啃食的肉体,逐渐腐烂的尸骸。这尊雕像跟《世界末日四重奏》一样,对哈斯博士而言,都是思索死亡时不可或缺的教材。  年迈的死亡学家不厌其烦地看着那恐怖的雕像照片,觉得思绪总算变得比较清晰了。  ——观念上是可以终结时间,追求永恒,然而逐渐腐朽的肉体却在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时间是绝不可能被终止的……这中间的矛盾要怎么解决呢?  哈斯博士突然想到,比起即将死亡的史迈利,他应该预先考虑已经死亡的葛林。那个孩子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哈斯博士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此时,敲门的声音响起,玛莎在门外喊道:  “博士,老爷说他要宣布遗言了。”  第十二章 被驯服的死  首先,我想从被驯服的死开始说起,试想中世纪的史诗以及远古传说中的骑士们都是怎么死的?   ——菲利普·艾里耶斯(Philippe Aries),死亡与历史  ? 1 ?  “为了主宰自己的死亡,接下来,我想在这里举行临终的仪式——”  一等葛林和赤夏进入房间,史迈利马上宣读起他的遗言。负责去叫他们的玛莎在讲到“宣布”这两个字的时候,还刻意提高了音调。也对啦!在这之前,史迈利已经“宣布”了两次,可是偏偏他的命很长,怎么样都死不了,所以连同这次在内,同样的戏码已经演了三次。昨天的茶会也是,还有更早之前的遗嘱修改也是,很明显地,史迈利在和死亡玩游戏。他所说的主宰死亡,指的是把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看起来,他简直就是在整身边的亲人嘛!  正因为如此,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几个露出了不耐烦地表情。虽说面对亲人的死不应该这样,但他们实在控制不了自己。首先,是从饭店被紧急召回来的约翰。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窗边,葛林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一边在心里猜想:他站那么远,是不想史迈利看到他的表情吗?  还有,不站在约翰旁边,却和威廉黏在一起的伊莎贝拉;隔着威廉,正好站在另外一边的海伦;海伦的旁边,强忍住呵欠的詹姆士,以及一直抱歉来迟了的洁西卡和弗雷德夫妇——这些人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被邀请来参加家庭电影试映会的宾客,一点都没有面对亲人死亡时的那份紧张感。  这里面,只要坐轮椅的莫妮卡来到丈夫的床边,表情安详地闭上眼睛。她的膝头摆着《圣经》。当然,她的随从诺曼就站在轮椅后面,像一堵墙似的守护着她。  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利阿诺神父。他以白色法医外罩披肩的正式打扮,尽忠职守地静静候在一旁。在他身边有一张放了十字架、蜡烛、圣油等物品的小桌子。  这些人的样子,史迈利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神色自若地继续发表演说。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跟中世纪史诗里的英雄或骑士故事里的主角一样,驯服自己的死亡。当医生宣布我罹患癌症的时候,诚如大家所知道的,我完全乱了方寸,深受恐惧所苦。从以前到现在,什么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思,一路披荆斩棘、克服种种困难的我,碰到这世界上唯一不叫你称心如意的死亡,会感到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呢,都到了这份上,我总算也比较释怀了。反正早晚都要死,就学自己心中的偶像——中世纪的诗人骑士一样,死得漂漂亮亮吧……”  这时,史迈利突然轻咳了起来。莫妮卡一脸担心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史迈利虚弱地笑了笑,算是安慰她。  “嗯,大概有点发烧吧!你的手感觉好舒服,只是比起自己的身体,我更关心的是你的情况。这个家的人好像都很忙,很少有人会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吧?”史迈利语带讽刺地说完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棒槌学堂·出品  “——话说,要驯服自己的死亡、成为它的主宰,首先必须死在自己家中最喜欢的房间里面。医院可不行,呆在那种地方,等于是把死交付在别人手上。因为对医生还有护士来说,用科学方面延续人的生命,要比有尊严的死亡来得更重要。在被硬戴上氧气罩、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发表什么感性的辞世宣言?”  史迈利的话让葛林忍不住点头。自己在日本的外婆死的时候,脸上也是罩着人工呼吸器,导致他根本听不清楚她想讲的话。  “医院里面,因为有精准的科学仪器,使得死亡的瞬间被拖得很长,还被细分成好几个阶段。在那些被细分的阶段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死亡,又有谁知道?难道自己死掉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事,就只是“停止看护”这么简单吗?”  史迈利的目光在众人身边逡巡,这时他看到认真听讲的葛林——  “哦,法兰西斯,你也来了?很好。我就是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亲眼目睹人类是怎么死的。要是死在别的地方,子孙们就看不到了。”说到这里,史迈利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现在的年轻人对死亡的认知太贫乏了。虽然他们很清楚人不是从高丽菜里头蹦出来的,却一点也不了解死亡的意义。就像文森所讲的,亲人死掉的时候,他们不会在旁边看,每天只能从电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里吸收安全无害的死亡知识,还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这可不行,要活出真正的人生就必须见识要真正的死亡。”  可是——葛林在心中呐喊道——已经太迟了!因为我已经死掉了,我不但知道人不是从高丽菜里头蹦出来的,还很清楚死亡不是在演戏,不是这边演一演,换一套衣服,三十分钟后又在另一个节目出现……  只是,葛林的心事史迈利哪会知道呢?他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论。  “说到高丽菜,我就想到,人是无法选择出生——也就是人生的入口的,我生在经营殡仪馆的家庭,并不是我的选择。人类终其一生,都得像这样背负着与自己意愿无关的入口。可是为了证明我有坚强的意志,足以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决定至少出口要由我自己来选择。因此,与其让冰冷僵化的科学来捣乱,我宁愿学古代的骑士那样,在亲人的环绕下,安详地迎接死亡……”  这次的谈话比起以往那几次都真挚了许多。如此一来,就算有一、两个人被感动了吧?虽然他们完全看不出来有半分难过不舍得样子——葛林心想。  就在这时,史迈利突然话锋一转,从浪漫主义跳到了现实主义。  “对了,关于财产分配的事——”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全都转紧身上的发条,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件事,我看还是等我死了之后,再请哈定律师代为说明吧!我已经把遗嘱交给他了,啊!我不会叫大家失望的,就请拭目以待吧!”  好不容易转紧的发条这下子又全松了。很明显地,史迈利不只在跟死亡玩游戏,还在捉弄身边的人。十字路口咖啡馆老板说的话又在葛林的脑袋里响起了。  ——“他们家现在正在为了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哼!史迈利那家伙哪天被人家毒死了……”  ——在我们之中,如果有人这么想的话……  史迈利似乎看透了葛林的疑虑,他望着众人说道:  “我不担心你们起内讧。自从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后,我挂念的都是我的分身——这整个家族的前途。如果你们笨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话,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史迈利审视过众人的表情后,仪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有了遗产这个东西当诱饵,至少表面上,认真听史迈利讲话的人变多了,葛林心想。史迈利轻咳了几声后再度开口说道:  “我要在这里请求神保佑留在世上的人……巴利科恩一族,微笑墓园,还有接纳我的美丽国度美国,愿神永远与你们同在……”  史迈利的声音洪亮到让人怀疑这个病人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次的史迈利可真是卯足了全力在演,众人全被缠绵病榻、即将迈向死亡的伟大墓园主人感动了。  ——然而,就在这之后,史迈利准备了好大一个震撼弹。  “我很清楚,大家听了三次的临终宣言,已经觉得厌烦了。不过请再忍耐一下,这次绝对是真的,我也该走了——”  这时,史迈利看向马利阿诺神父。  “来吧!神父,该是借你手一用的时候了。请你聆听我的告解。”  之前的临终场面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桥段,史迈利的提议让众人开始骚动了起来,有人倒抽口气,有人低声呻吟。然而,史迈利似乎已经看不到周遭人的反应了,他只顾专心在自己的临终仪式上。  “……神啊!求你慈爱地饶恕我的罪,我真心地忏悔……”  房间内,众人屏息以待,就在这个时候,炸弹扔下来了。  “……劳拉会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明明已经有妻子了,还去招惹莫妮卡……劳拉因为受不了才会……哦!请赦免我的罪。”  莫妮卡在史迈利的枕头边惊恐地喘气。其他人则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活人们完全被垂死之人牵着鼻子走。然而,这里面总算有一个人保持着冷静——约翰走到莫妮卡的身边,向诺曼指示,要他把精神开始错乱的老太婆带出去。  “我没有罪,你现在这样……”  坐在轮椅上被诺曼推出去的莫妮卡,一路上还口齿不清地叨念着。劳拉生的三个小孩冷眼目送着后母离去的背影。这时葛林终于知道,原来前妻的小孩对这个后母一直心怀芥蒂,是因为碍于史迈利的威严才不敢表现出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要让着混乱的场面重新恢复秩序,唯一方法就是让仪式继续进行下去。于是,马利阿诺神父连忙从小桌子上切了块面包下来,塞入史迈利的口中,施行圣体领受之礼。是自己多心吗?怎么葛林觉得神父这样做,是为了让史迈利别再开口讲话呢?接下来神父取来圣油,涂抹在史迈利的额头上,进行临终的抹油礼。然后,他开始祷告了。  “藉此神圣膏油,愿天主赦免你所有的罪……”  至于史迈利则进入完全无我的恍惚状态,他双眼朦胧地瞪着天花板,不断地喃喃自语:  “……从不食言的我的真父啊!你曾从死人堆里把拉撒路唤醒,从狮子嘴里把但以理救出来,也请你让我的灵魂脱离所有的苦业吧……”  说到这里,史迈利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垂死者与神父肃穆的祈祷声让众人的情绪平复了,屋内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不,还不只是这样。垂死者的恍惚传染给周遭的人,大家好像着魔似的盯着史迈利看。紧接着,神父的祝祷开始了。  “我现在以宗座所授之权,给你全大赦,并赦免你的一切罪过。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赦免你的一切罪过。  史迈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吹在泥人身上的那一口气——灵魂正离开老人的躯体。房间里的人简直就像商量好似的,同时惊呼一声,全都围到床边去。  就这样,严肃的气氛达到最高潮,但在这个时候,另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炸弹竟然爆了——还爆得真不是时候。  房间里本来鸦雀无声的,就在大家正要放声大哭,高喊“你别走、别丢下我们”的时候,类似喇叭破掉的刺耳噪音陡然响起。  一时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的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是,他们马上明白那百分之百是放屁的声音。情势大变。不是我!有人连忙摇头,也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瞪着隔壁的人……不过,当他们知道无法找出代罪羔羊的时候,又把目光移回床上。  在这之前,一向惨白的史迈利的脸竟然泛起了红潮。  ……然后,应该已经断气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看样子,史迈利的灵魂不但征服了死亡,还顺便和死亡讲和了,讽刺的是,连他的肉体都违背了他的意志,拒绝去死。碰到这么扯的事,即使身在无比严肃的气氛当中,也会忍不住想笑吧!站在葛林身旁,早旁人一步看出端倪的赤夏捂着嘴,肩膀不住地抖动。当然,她的眼里没有泪水。  “哼!抱歉,看来我不只意志,连肉体都很坚强哪!”  史迈利仰望着天花板说道。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路领先跑了八十码,眼看球就要触地得分却临时跌倒的笨橄榄球员一样,充满了不甘心。  ? 2 ?  “葛林,我昨天也说了。临床上你算是已经死亡了。”  哈斯博士以好像是在讨论扁桃腺炎的轻松语气打开了话题。就在史迈利的临终宣言荒唐落幕之后,葛林来到哈斯博士位在巴利科恩家的房间,听取他昨天说要告诉他的另一种假设。老博士似乎觉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  “与你身体有关的重要生命迹象全消失了。中枢神经的功能停止,心脏也不会跳动,当然,也没有血液循环了。因此,需要用到氧气的肌肉运动、消化、发烧等等都不会再发生了。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你却会思考、会动、会说话,这么大的矛盾该作何解释?……我只能说,你的人格,即使在临床死亡之后,依旧存在——”  “人格依旧存在?”  “是的。你之所以成为‘你’的那个部分在肉体死后依旧存在着。虽说人格的产生是建立在生物学的基础上,可是,我们不妨把这抽象的存在和肉体分开来想,看看会怎么样。到时——葛林,你现在的感觉,有没有哪里是和生前不一样的?”  “……虽然我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可以思考、动作,但总觉得……有种隔阂感,好像在看电影,又好像在做梦……”  “哦,你说做梦吗?……”哈斯博士的脸都亮了。“这可有趣了。睡觉和死亡是兄弟——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此刻的你因为已经临床死亡了,所以照理说,感觉器官是无法把从外界受到的刺激传达给脑的。同样的,我们在梦里意识到的经验,也不需要透过感觉器官来补足刺激,就可以达到内在的一致性——”  “等、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就算肉体没有切身体验过,我们在梦里,还是可以感受到色彩、声音、温度、香还是臭、苦还是辣、痛还是舒服——就像我们醒着的时候一样,可以运用四肢抓取东西,跑步。我们在梦中,感觉无比真实地做出各种行为,爱抚,杀人……”  “杀人……”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哈斯博士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此外,我们也会在梦中创造一个陌生的角色,跟他展开高深、知性的对谈,有时甚至还会发挥超出实力的能力。”  “……这么说的话,我现在是在做梦啰?”葛林脑袋一片混乱,开始问起笨问题。  “不、不是这样。”  哈斯博士突然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虽然我刚才说了,在梦里也是有痛觉的,但是看在我脸颊非常痛的分上,就请你接受你已经死掉的事实吧!否则我们就讲不下去了。”  然后是一阵诡异的笑声。  “啊!抱歉、抱歉,好像让你更加混乱了……不过呢,从做梦这样的经验,我们可以推论人格实际上是和肉体、生理分开,是独立存在的。如果可以证明这点的话——哎呀!你不就是证明吗?我们就可以相信,即使在临床死亡之后,与肉体分离的人格、人性是可以完整存在的。”  “可是……”  “怎么,你连自己的状况都没有办法掌握吗?唉!身为一个严正的生物学者,我也有我的困扰。这存续下来的人格是怎么让已经死亡的肉体动起来的?关于这点,恐怕只能借助尚未得到证实的超心理学才有办法解释了。”  “超心理学?”  “是的。超能力,一种摆脱一切的精神力量。不靠血液输送氧气,手脚却能活动;明明感觉器官已经死了,耳朵却听得到,这些都只能归功于念力或心电感应的力量吧?”  “可是,如果真有所谓的精神力量,那这种力量的发源地——我的脑髓也已经死了,这样就会有矛盾产生了。”  “嗯,确实如此。所以我在想,所谓的超能力,跟肉体、生理应该也是分开的。如果精神力量得依附肉体才能存在的话,那你要动一下脚,就得先把构成脚的基本粒子视觉化,再去分析让脚和地板紧紧相连的重力和惯性的平衡状态,这样搞下去不精神错乱才怪。人类的中枢神经没那么大本事。因此,超能力这玩意儿应该不是源自大脑本身。诚如某位伟大的日本科学家所说的,认为人类的脑髓在这个时候扮演的角色不过就像是电话的拨接系统。所以不管是刚刚说的人格也好,超能力也罢,要让它们继续存在、发挥作用,应该还有一个有别于肉体的系统,这就是我的假设。”  “你说另一个系统?”  “嗯。等等,在解释这点之前,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死亡那瞬间看到光,是吧?”  葛林想起当时的情况,点了点头。死亡的世界确实充满了光。  “这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你知道松果体这个器官吗?”  “松果体……以前在书本上曾经读到过,我记得好像是中枢的退化器官。”  “不,它才不是退化的器官。早在很久以前,就发现松果体是一种会分泌褪黑激素的腺体,由于大脑的发达,现在它半隐藏在前脑的中心深处,如果皮肤是透明的话,你就会在这里看到它。”  哈斯博士指着自己的额头说道。  “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  “嗯。在印度教的世界里,又叫做‘智慧之眼’。你有一半东方人的血统,应该听得懂吧?自古以来,要开智慧得先有感应光的眼睛。瑜伽行者的冥想,就是去感受很强的光,而顽固的形式主义者保罗之所以皈依基督教,也是因为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被光打到。所以啰,有人主张,以进化的角度来看,由眼睛演变而来的松果体可以感应到肉眼看不到的神秘之光,是掌管智慧的部位。再者,从精神可以超越肉体的事实来看,超能力可能就是源自于此。”  葛林没料到会讲到这个,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好意思,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在伦敦应该有染上毒瘾吧?比方说曾经嗑药什么的?”  葛林勉强点了点头。一想到死后还得管这些狗皮倒灶的事就觉得自己很可悲。  “哦,果然如我所料。刚才说的松果体所分泌的褪黑激素,后来已经证实是由一种叫做血清素的物质制造出来的。这个名为血清素的东西被发现的地方也非常有趣,比方说野生的无花果树,在非洲,那就是被许多种族视为圣物的猴面包树;在印度,则是佛陀坐在底下悟道的菩提树了。还有一个地方,在某种由人类合成的恐怖物质里,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血清素分子……”  “你是说迷幻药……”  “没错。在强力药效的作用下,身处幻觉中的人,即使感官没有受到任何刺激,还是可以看到、感觉到强烈的光火各种东西。我在想,这应该是迷幻药改变血清素的浓度所引发的现象——”  葛林再也受不了了,出声抗议。  “等一下。你从刚才就松果体、超能力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我是拜迷幻药之赐才有了超能力的吗?不管怎么说,我的脑髓已经死掉了,那个叫松果体的也已经死掉了,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它根本就发挥不了好不好?”  然而,哈斯博士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说你啊!都已经死了,没必要这么性急吧?”  “请你有话快说。”葛林发火了。  “……总而言之,根据我的假设——”  “你可不可以直接讲你的假设?” 棒槌学堂·出品  “哦。我想说的是,总而言之,除了肉体以外,还有第二个系统存在。刚才提到的人格、超能力或是所谓的智慧,都隶属于这抽象的第二系统。松果体只不过是这第二系统暂时的居所。也有可能松果体是一个分界点,主要在区别存在于不同次元的肉体和第二系统。如此一来,松果体就和死亡没有关联了。只要第二系统还存在的一天,临床已经死亡的人依旧可以爬起来、思考,行动。”  葛林盯着哈斯博士的脸看,一瞬间他以为这个老学者是不是疯了。可是,如果他说的话不可信的话,那已经死掉的自己可以这样思考、行动的现象不是更不可思议吗?葛林抱着头。  哈斯博士完全不管葛林的反应,继续口沫横飞地说下去。  “你所叙述的濒死经验,听起来跟诞生的过程非常相似。在死亡的世界打盹,就像是胎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睡觉,而通往那个世界的狭窄、幽暗的隧道就等同于产道。”  “……没错,然后再度醒来的瞬间,也像是通过你所说的产道,诞生到这个世界的感觉……那个时候,来自于外界的强烈光线,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对,光线!”老博士的眼睛闪闪发光。“没错,智慧的光、皈依的光,松果体——第三之眼感觉到的特别之光……这不是很有趣吗?濒死和诞生两个过程都充满了光!”说到这里,他像偏执狂似的频频点头。“——然后,变成活死人的你,有种好像在做梦的隔阂感,而在平常的梦境里,性格可以脱离肉体而独自存在……把这些事情全部联想在一起,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启示?”  葛林的脑袋一片混乱,根本回答不出来。  “我认为,诞生和濒死时都会看到充满光、宛如梦境的风景,是因为这两者其实都是让某件事情发生的契机。”  “契机?什么契机?”  “就是让第一系统——所谓的肉体——与第二系统融合和分离的契机啊!诞生是让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融合的契机,濒死时让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分离的契机。如此一来,人类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梦中体验到的人格独立于肉体之外的奇妙经历,就可以把它解释为是小规模的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的分离。”  “不会吧……”葛林一时语塞。“照你这么说,那人类在睡眠中做梦的时候,不就是在练习‘小小的死亡’吗?”  “很有可能。就像希腊人所说的,‘睡眠和死亡是亲兄弟’,不是吗?”  “那称为活死人的我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像在做梦般地隔阂感,全都是因为你所说的第二系统脱离死掉的肉体后,依旧存在并发挥功能所造成的吗?”  “你大可这样想。再进一步讲,一般人做梦的时候,第二系统通常被所在肉体里面,可是活死人的情况却恰好相反——也就是说,活死人的第二系统不但跑到死掉的肉体外面,还把它整个包覆起来……唉,这种事用物理的概念加以说明是否适当还有待商榷,可是——”  这时,博士头一次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在想,肯定跟光有关系。因为诞生和濒死的过程中,神秘的光一直都存在着。你有可能是天赋异禀,也有可能是拜迷幻药所赐,反正,你就是拥有可以感应这种光的能力,所以你才可以清楚看到死亡的景象,现在才可以变成像这样的活死人,诉说你的体验……”  葛林一边听着哈斯博士的解释,一边想该是直探问题核心的时候了。  “那个,你所说的‘第二系统’到底是什么?”  “嗯。自古以来,许多伟人用了各种不同的方式来称呼它。当然,有些也不太精准,不过呢……我想姑且可以用 ‘灵魂’这个词来替换它。”  “灵魂……” 棒槌学堂·出品  “没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Psyche(德语,魂魄),《新约圣经》的‘圣灵’,而没有自信的科学家保守称之为‘生命原理’的东西。还有、还有,笛卡尔认为松果体是灵魂的居所……哎呀,它的名称可多了,如果你希望的话……”  “如果我希望的话?”  “也可称之为——神。”  那天晚上,葛林发现就算用手指去压腿上的尸斑,颜色也不会褪掉了。血液开始腐败了。尸体僵硬的现象开始解除,冬天的话,大概到了第三天,深色的腐败血液就会充满血管,呈树枝状喷张的腐败网将会布满全身。  在葬礼社打工的葛林非常清楚这一点。虽然灵魂还活着,虽然好比神的东西操纵着自己,然而亲眼见到自己的肉体的腐坏还是很难过。不,在查明自己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烂掉。  当机立断,葛林马上跑去找哈斯博士。  他请博士把自己体内的血全抽出来,注入防腐剂。  第十三章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   ——英国传统民谣  ? 1 ?  右手的食指在键盘上缓缓地摸索着,按下J键。接着,左手的食指找到第三排的O键,然后是H键、N键……打字纸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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