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山阴大学的名字,连财前都忍不住一脸错愕。“里见,恭喜! 我打赢了官司,你又当上了教授,我们来握手庆祝彼此都可以重新开始吧! ”财前伸出浓毛大手,里见低头看着他的手,表示拒绝。“财前,失礼了……”说完,便转身离去。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里见想起曾经造访过一次的山阴大学医学部研究室。在杂草丛生的荒凉地方,久经风雨的木造建筑至今还残留着当年陆军连队进驻的气息,这就是医学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墙壁上沾满了雨水的污渍,破裂的玻璃勉强撑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响。别说没有计算机、实验用的试剂等设备,连动物实验室都没有,这对一直藉由动物实验进行“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的里见而言简直是致命伤。而且,那里的研究预算也少得可怜。里见原以为即使被发配到外地大学,只要能够持续研究,哪里都无所谓。但眼前这个超乎想像的人事安排,等于断绝了里见的研究前途,也断绝了他作为医学家的生命。里见推开副教授室的门走了进去,环顾室内,桌上有关里见专业的“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和“癌症早期诊断”的文献资料堆积如山,他将视线转向侧面,研究数据整齐地收在资料夹中,排满了整个墙面;对面的棚架上堆满了实验用的试剂瓶和试管。6 年来,里见在这个研究室内努力不懈,创造了不少成绩。想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里,一直拼命克制情绪的里见终于崩溃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为初诊病人的死亡经过如实作证的人竟然得被赶出大学:相反,美其名日维持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动员大学所有的力量协助误诊病人的人否定误诊、逃避法律责任,而这种误诊的人却可以留在大学中,天下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 但这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来似乎充满学术的神圣和时代的进步精神,然而在这堵厚实而坚固的围墙里,却充斥着由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结构所编织成的关系网,里见独自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奋战,无论再怎么追求真相,却丝毫无法撼动这座白色巨塔。里见的眼中满布强烈的愤怒,也充满了绝望。里见拉开抽屉,取出浪速大学用笺,打开从来不曾使用过的砚台盖。辞职信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昭和三十九年12月17 日里见修二致鹈饲医学部长写完后,他放下毛笔,虽然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但里见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座白色巨塔了。第二十二章清晨的大峰山脉在崇山峻岭之间涌起乳白的晨曦,巨大的杉树包围的山顶上洒出一道朝阳,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万籁无声的宁静中。清晨6 点,集体健诊车搭载着六位体检队的成员,从奈良县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出发,前往位于奈良县与和歌山县县境交界处,被称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车已经在半山腰沿着溪谷的险峻山路往上开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在杉木夹道相迎的窄路上和载着木材的卡车交会以外,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车。里见修二坐在健诊车内,看着窗外,想起去年12月决心辞去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时的情景——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他向鹈饲医学部长递交的这封辞职信并没有立刻被受理,保留了将近半年之久。这是因为校内外所有人都知道,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医疗纠纷案扯上关系,为病人家属站上证人席.才会被发配到山阴大学。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舆论压力,推说副教授以上的辞职必须由教授会开会决定,并没有接受里见的辞职。里见保留着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头衔,每周只在门诊为病人看诊一次,处于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模糊状况。在此期间,里见虽然多次要求鹈饲医学部长接受自己的辞职,但鹈饲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曾经提议将里见调到比山阴大学更高等级的外地大学当教授,试图使事情圆满收场。但里见当初拒绝前往鹈饲提议的山阴大学,并不是因为那里是研究设备缺乏的外地大学。说出病人死亡真相的人必须为坚持真理付出代价,没有尽责地治疗病人的财前却在维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美名下,运用大学所有的力量,逃避法律的责任,从而仍然留在大学中。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就是现代的A 色巨塔,--无论去哪一所大学,都会有这种不合理和无情的现象,这正是里见所无法忍受的。车子的引擎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山路变成了险峻的坡道,车子加足马力,喘着粗气爬上山坡。前方的山峦层层叠叠,峰峰相连,正是以前平家的落人和南朝的落人拖着沉重步伐翻山越岭而来的天迁山顶。“里见医生,那里是猿谷水坝。”一位年轻的医生指着左侧说道。里见向左侧望去,远方的山谷下有一个水坝围成的贮水池,湛蓝而清澈的水面上映照着周围群山的绿意。对这些穿梭在山间村落之间,为村民进进行胃部体检的人来说,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时,停下车,驻足欣赏片刻,是最令人心灵放松的时刻。里见遥望着深幽的山谷,平静得像镜子般闪亮的猿谷水坝湖,回忆起在自己提交辞职信的半年后,在曾经是自己恩师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的安排下,终于进入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门,除了负责诊断消化道疾病以外,还得以持续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当时,如果没有大河内教授从中斡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忍受那种既不算离职,也不算在职的半死不活的情况。或许自己会放弃进入研究机构f{勺希望,像哥哥清一一样开一家私人诊所了吧。如果当初这么做了,就没有机会像今天一样,随着健诊车穿梭在被称为癌症高发地区的“奈良僻壤”,实地了解从事癌症集体体检者的工作形态,搜集关于目前正在研究的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资料。车子终于翻越了天山顶,来到猿谷水坝贮水池所在地的大塔村阪本,贮水池周围是整修完毕的柏油路,但不久又变成了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他们继续前进,终干看到了十津河的主流。十津河曾经被称为“怒河”,在水坝落成后,十津河的水流量大为减少,变成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怒放的山樱花点缀在沿岸道路上,这时车距离十津川村村公所已经不远了。车子一停在村公所,村长带着所有工作人员出来迎接,前院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一起,等候检查。集体体检以40岁以上的男女为对象,不仅有身穿工作服、一身黝黑皮肤的壮年男女,连邻村的老年人也从山谷的另一头走过吊桥来到这里,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不安地等候着。“弥作家的爷爷最近很瘦,一定是得了癌症。”“好像是,上次出殡的太郎吉家的婆婆不也是死于胃癌吗? ”这些人压低着嗓门聊着熟人间的闲话。体检队一行人一下车,立刻在村公所人员的协助下,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为受检者测量体重,并将姓名、住址和年龄等资料填写在问诊表上,交给问诊的医师“吃饭后,会不会经常打嗝、呕吐? ”“最近有没有突然瘦很多? ”村公所的会议室内放了几张桌子,医生就坐在那里问诊,体检队的预算和人手不足,因此,除了医生以外,hushi也得一起来问诊。当然,跟随体检队一起来的里见也坐在年轻医生旁边进行问诊。这一年来,里见的脸庞消瘦了些,清爽头发遮住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第一次接受胃部集体体检的受检者,站在x光机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里见询问他们日常生活状态的细节,努力使他们放松下来。“平时三餐的情况怎么样? 比方说,都吃得很饱,还是只吃八分饱? ”“我要工作,当然要吃得饱饱的。”“那,每天都吃些什么? ”“早上都吃茶粥①,中午在田里吃便当,晚上就吃一般的饭,我们住在这深山j里,都是吃些蔬菜或是淡水鱼。医生,茶粥真的会致癌吗?”里见摇了摇头。每次一提到奈良,人们就会把茶粥和胃癌联系在一起,但至今学术上仍然没有研究出导致胃癌的真正原因。在以这种方式问诊期间,或是触诊某些有异常症状的受检者时,两位x 光技师已经拉好粗粗的电线,插上电源,接好地线。他们的动作利落得好像消防队员赶到火灾现场,立刻把水管装在消防栓上一样。完成后,就开始调整x 光摄影机的快门。司机和事务员一起帮忙调整机台,体检队的全体成员齐心协力,以便可以立刻在狭窄的健诊车上开始拍X 光片。准备就绪后,就请结束问诊的3 个受检者依次进入健诊车内,请他们将上身的衣服脱在篮子里,并将装有显影剂的杯子交给他们。“这种东西可以喝吗? ”受检者看着像水泥一样黏稠的白色液体,犹豫了一下,但在医生的催促下,还是苦着一张脸,喝了下去,走进x 光室。站在x 光机前,先进行立位的透视。“好,等一下机台会放下去,请保持现在的姿势。”医生在暗室里发出指令,机台放了下去,变成了腹卧位,然后,又变成平躺在机台上的仰卧位,之后,机台再度竖立,变成立位正面,其次是斜位,x 光机就这样旋转至各个角度来进行检查。技师在医师的指示下,动作迅速地连续拍下5 张x光片。虽然每个人的检查时间只有4 分钟左右,但这是相当耗体力的劳动,也很耗精神,所以,一天最多只能检查50~60个人。体检通常在下午两点左右结束,x 光技师将当天拍的底片洗出来,在旅馆的房间内拉起绳子,将潮湿的底片挂在上面晾干。洗完澡后,就可以吃晚饭了。晚餐时间是健诊队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山里的旅馆十分简陋,有点像江户时代的木赁宿①。大家坐在向十津河畔延伸的和式会客厅,吃着从河里抓来的新鲜淡水鱼,品尝着当地的日本酒,年轻医师聊着垂钓的乐趣,x 光技师和hushi、司机们聊着照相机和汽车的话题,卸下了一天的疲劳,然后就可以上床就寝了。但两位年轻医师就没这么好运,想到那些满脸不安地前来体检的人,为了使癌症病人能够在病情恶化以前接受手术,他们必须立刻筛检当天健诊的x 光片。担任健诊队队长的年轻医师努力驱走睡魔,说:“我们去看今天的底片。”如果位于距离市中心较近的地区,健诊队就可以将洗好的底片拿回医院,请几位医师协助筛检,但在偏僻地区进行健诊时,考虑到有些病人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检查,因此,健诊队都会当场筛检底片。两位年轻医生脱下舒适的浴衣,再度换上长裤和运动衣,将桌子搬到挂在房间内的那些半干的底片前坐下。里见也和他们一起将100 毫米1 卷的底片一格一格地放在读图器上观察。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形状的图像。“没有异常! ”“没有异常! ”里见仔细地观察着递过来的每一张底片。当不知道读到第几张时,里见瞪大了眼晴。“这个是息肉( 笋状突起) 吧? 前庭前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但是,医生,这应该只是皱襞吧。”“不,这个阴影有点大,而且四周不规则,可能是息肉。所以,最好请这位受检者明天再来检查一次。”说完,里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胃的集体体检是一项需要毅力的细心工作,每500 个人,最多只能发现1 位胃癌患者——同样,发现息肉的几率也差不多。但癌芽如果是还处于没有到达胃的肌肉层的早期阶段,只要能够在这个时期发现,手术后,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根治。由于去医院就诊的胃癌病人有一半以上都已经到了后期阶段,所以,必须像这样下乡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体检队的工作,就是为了在500 个人中找出这么1 位病人而在各地巡回。因此,如果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里见正是以这种脚踏实地的体检结果资料为基础,进行着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一到夜晚,山里的气温骤然下降,两位年轻医生慌忙披了件毛衣,他们明天早晨5 点就要起床进行体检,但此刻却仍然认真地检查着底片,里见深深地被这些年轻医师的真挚态度打动了。看完底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拿出了今天早晨离开西吉野村时就塞进口袋的一封限时专送。这丽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随着健诊车,四处奔波,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因此,有急事时,只能将信寄到位于奈良县五条市的临时调度中心和他联络。五条的调度中心的人好心地帮他把信送到了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原来,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寄来的限时专送——请原谅我冒昧地将限时专送寄到奈良——医生出差的地方。关于亡夫的上诉审,在关口律师的努力下,已经向法院递交了上诉状。在第一次口头辩论后,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双方律师已经进行了多次书面交涉,原以为即将进行期待已久的证人调查,但今天关口律师说,至今仍然没有在医学上掌握有力的证据,连关口律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希望等您回来后和您商讨相关事宜。请您在奈良的工作结束后,早日回到大阪。上次您对我们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陪我们打这场官司,直到最后一刻,您的这句话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莫大勇气。虽然字迹潦草,但里见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死者家属引颈期盼上诉审的证人调查早日进行的心情。这使他不禁又想起两年前,将自己初诊的病人交给财前五郎动手术后,在第22天就撒手人寰的佐佐木庸平的死亡经过。时间早已过了正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长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很有耐心地在候诊。财前教授负责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外,挤满了比其他科更多的病人,每当hushi唤病人的名字,就立刻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一因为,今天是每周一次财前教授看诊的日子。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官司,结束至今已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每周三的上午是教授门诊的日子,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走廊上,慕名而来的病人就排起长龙,仿佛一个星期的病人都挤在这一天来看病。对病人来说,佐佐木庸平的事件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意外,他们相信,只有医术高超的财前教授才可以治好令自己痛苦的疾病。在用白色屏风隔开的五间门诊室中,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教授门诊室。财前虎背熊腰的身躯穿着新制白袍,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大的主管椅上,以不正眼看病人一下的自信表情,有条不紊地为病人看诊。在完成接受胆结石手术病人的腹部伤口触诊,确定预后情况良好后,立刻下达命令:“下一位。”他的口气仿佛在催促眼前这位仍处于宽衣解带状态下的女病人。病人身旁的hushi立刻感受到了财前的不悦,将正在穿衣的病人推向一旁,叫下一位病人进来。“让你久等了,请准备一下。”hushi请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男性病人脱下衣服,迅速将门诊问诊处转来的病历,以及之前的医院送来的病情报告书和x 光片放在财前教授面前。他是大阪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食品公司老板。“我是江马,久仰财前医生的大名,麻烦您了。”病人恭敬地打着招呼。“听说你是森田议长的好朋友。”财前请病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病历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是谁! 刚才是谁问诊的? 主诉症状只要写出一项最主要的症状就好了,什么呕吐感、全身倦怠、食欲不振……絮絮叨叨地写了三四项,不要以为瞎猫也可以撞到死耗子! ”他转过头去训斥排成一整列的医局员,然后,面带微笑地问病人:“你从一年以前就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了? ”“对,一开始去附近的诊所看,医生说是胃炎,看了一阵子,也不见好转,于是义去专门看肠胃的K 医院,他们说是胃溃疡之后,一直吃药治疗,也仍然没有起色。最近,早晨刷牙时,常常会觉得反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是胃堰,当然希望您这位权威可以帮我检查一下……”病人对财前点头哈腰的,显得十分谦卑,财前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他瞥了一眼K 医院转过来的病情报告,立刻将三张x 光片放在读图机上。在K 医院第一次照的x 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弯侧有小圆形的胃溃疡龛影,但边缘的轮廓很光滑。但看第二次、第三次照的x 光片时,边缘的不规则逐渐增殖,圆形阴影开始长角,轮廓也有凹凸不平,很明显的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溃疡(callousulcer),但问题在于胃黏膜襞的前端有断裂,看来很可能进一步恶化成为癌症。“医生,怎么样? ”病人不安地询问道,财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没有吃早餐吧? ”“对,我想可能会做检查,所以没吃。”听到病人的回答,财前立刻吩咐医局员:“立刻去重照x 光,片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胃溃疡的诊断,但K 医院却拍出这种片子,简直岂有此理。就说是教授要求的急件,等一下就可以拿x 光片了。”然后他转头对病人说:“你马上去放射科重新拍一张,我会让他们立刻洗出来。”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财前看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只要再等半小时左右,等刚才这位去拍x 光片的病人片子洗出来就大功告成了。财前点燃一支雪茄,站在窗前。4 月初的和煦阳光洒满了新建的朝南门诊室。在医疗纠纷官司之后财前仍然无法立刻摆脱那种不舒服的沉闷感,但想到那场官司后,仍然蜂涌而至的病人以及校内外对自己在那么喧腾一时的医疗纠纷官司中胜诉的高度评价,那种半调子的沉闷和愧疚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财前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朝病房的方向看去时,他的视线停住了——医局员柳原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树阴下。想到柳原可能在担心在佐佐木庸平上诉后要出庭作证的事,财前心里也涌起一阵阴霾。然而,即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提出上诉,从迄今为止的审理经过来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胜诉。中午过后,结束门诊的医生都挤在第一外科的医局内,显得热闹非凡。20坪左右的医局内,放着崭新的铁桌,以前一直挤到走廊上的老旧木制置物柜也改成了铁柜,比旧馆时代的医局明亮、干净多了,但桌上仍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到处散乱着剩下一半饭的咖喱饭碗、盘子和茶杯。可见,医局员们的饮食依然朴实,用餐时间也缺乏规律。“喂,你们听说了吗? 一个近畿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在打工的医院暴毙了……”进医局已经是第6 年、却仍然没有薪水的中河一走进医局内,就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医局里的人在他进门之前一直抽着烟,聊着今天门诊发生的事,或是对新来的hushi评头品足,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此时,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中河。“听说是因为打工过度劳累而引起的过劳死。”坐在中河对面,正在吃乌龙面的同侪医局员心有戚戚焉地说。“对啊,死因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身上的半永久性过劳,但近畿医大这次的事件也太悲惨了,他在大学医院负责看护一位手术后情况不甚理想的病人,连续熬夜3 天,第二天又去位于土界①的T 医院值大夜班。这也是30岁出头却仍然在大学医院做无薪医局员的悲哀,如果不去打工,连房租也缴不起! 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 医院有200 张病床,值班医生几乎都是各大学的实习生,只有这位近畿大学的无薪医局员领有医师的执照,所以,值班看诊的责任当然都落在他的头上。黎明时,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在对急救病人的处置告一段落后,他自己就因为突发的心脏功能衰竭死了! 而且,直到第二天早晨hushi去值班室时,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躺在肮脏的值班用床上,累得筋疲力竭,像块破布一样地死了……”医局内寂静无声。每个人的眼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位无薪医局员因为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打工累得精力耗尽、像块破布一样死去的悲惨景象,这难道是最重视人类生命尊严的医生应该有的下场吗? 每位医局员都心如刀割,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慨和矛盾。“T 医院的做法更令人气愤。那家医院有200 张病床,值班的医生却没有一个是T 医院的医生,完全靠各大学的实习生或是无薪医局员去那里打工来维持经营,T医院的院长怕这件事曝光,就联络近畿医大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学无薪的医局员都得靠打工维生,但近畿医大怕这次的事在媒体上曝光后会被炒作,所以在台面下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解剖结果发现,他的死因是极度疲劳引起的急性心脏功能不全。由于无薪的医局员并没有登记在近畿医大的员工名单里,所以没有任何保障。对T 医院来说,他也不过是晚上来打工的值班医生,于是只送了5000元的慰问金给家属。一条无薪医局员的命只值5000元,5000元哪……”医局员们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医院方面总是认为,院方提供了这些医局员在医局中学习的机会。但这些医局员上午必须和汹涌而入的病人潮奋战,外科的医局员还要在手术时当助手,每10天就得值1 次夜班——如此辛勤的工作却一文不值! 为了养活自己,他们只好去其他医院打工维生。无论白天的工作多辛苦,每周至少要去其他医院值两次夜班,赚取一晚3000元的打工费,1 个月如果无法筹措出24000 元,根本无法生活。“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付报酬的工作! 30岁过后,还要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哪里有可以多赚个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这副窝囊样,真怀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医生这个行业……”一位无薪医局员吐露出内心压抑已久的不满。“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如果一直这么拼命,以后还会有更多牺牲者,上次关东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委员会调查发现,无薪医局员罹患肺结核的人数逐渐增加,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罹患肺结核的无薪医局员一边咳嗽,一边为病人看病,而且,无薪医局员连健保都没有,一直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以‘学习病人’的名义住进医院接受治疗,真希望可以早日改变这种现状! ”话题已经从近畿医大一位无薪医局员的过劳死,发展到对无薪医局员这种体制的不满,愈来愈多年轻医局员加入了这个话题。虽然在60多位医局员中,有18位是有薪助理,但他们也曾经历这种悲惨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加以阻止,几个人在距离无薪医局员们不远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聊着其他话题。但柳原没有参加任何一方的谈话,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以前佐佐木庸平住院时的病房,只要一看到那间病房,柳原的一颗心就会被封锁在乌云密布的阴郁灰暗中。自从上回的官司后,柳原变得极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几乎不和同事说话。刚才结束门诊时,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喝咖啡的邀约,独自来到医院的庭院,站在树下思考。而且,最近他特别容易累,不仅是因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医疗纠纷官司带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而且,最近每到傍晚,浑身就像发烧一样疲软无力。而每每门诊像今天一样忙不过来时,便更觉得极度疲劳。柳原倚在椅子上休息着,轻轻地咳了几下。“柳原兄,你还好吧。最近气色很差呃。”一位年轻医局员问道,那些无薪医生都担心地看着柳原。柳原立刻坐直了身体,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没事,我有点感冒,一直没好。”他一边咳嗽,一边解释着。刚才在谈论近畿医大无薪医生死讯的中河,带着挖苦和自嘲的口吻说:“是吗? 不过,柳原兄你已经是有薪助理了,当然不需要像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那么担心。”这时,医局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你们都在干吗? 抄读会就要开始了,桌子怎还么这么乱? 我当医局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邋遢! ”佃目中无人地吼道。他两年前还是医局长,因为在教授选举时舍身为财前奔走,论功行赏升上了讲师一职。佃身后的医局长安西也因为教授选举时立下的功劳,从首席助理升上了医局长。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地迎合上司、拍马屁,但对年轻医局员却完全没有半点体谅。“今天早晨就告诉过你们下午3 点开始要开抄读会,会议室被第二内科占用了,要在医局内举行会议。我再三吩咐你们要整理干净,可是你们却整天在聊些没用的东西! 这里乱成这副样子,赶快整理,教授坐的位子得擦得一尘不染!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刚才加入无薪医局员问题讨论的一位年轻医局员反驳道:“我们才没有闲聊。”“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是我们的……”他面带怒容地说到一半,却被资深无薪医局员中河出面阻止了:“好了,别说了,赶快做抄读会的准备。”于是,众人纷纷整理起房间,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在那些默默清理桌上的茶杯和碗盘的年轻无薪医局员中蔓延开来。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财前教授走了进来。全体医局员起身迎接,财前拉了拉白袍,坐在正面的椅子上,环视整个医局。房间里整理得一尘不染,除了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金井副教授和派赴兄弟医院的医局员以外,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着。财前满足地确认了下属已严格执行自己的命令,便翻开放在桌上的外国文献。“今天,在讨论各自负责的学会杂志摘录以前,由我向大家介绍我最近从海外文献中发现的一篇价值很高的论文,论文的题目叫做《血型和胃癌》,论文发表人就是海德堡大学的比希纳教授。两年前,他曾经特别邀请我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坐在u 字形桌子左侧中间位置的柳原一脸疲劳,面色特别苍白。自从佐佐木庸平事件以来,财前经常觉得柳原在闪避自己,即使财前偶尔主动关心,柳原表面上表现得十分顺从,但内心却更加封闭,让财前觉得很不舒服。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对柳原采取某些措施了……财前目光锐利地看了柳原一眼,继续介绍桌上的海外文献资料,负责记录的人员立刻开始记录。“l2年前,亚德博士就已经指出,A 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几率比其他血型的人更高。当时,有许多报告讨论了这个现象,持肯定和否定意见的各占一半,但并没有最后的定论。从否定血型和胃癌有关的考察报告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统计方法有缺失,只要使用正确的统计方法,的确可以发现在胃癌患者中,A 型血患者的比例较高。“比较过去数十年的多份报告后发现、柏林市民的血型结构相当稳定,因此,以柏林市民为对象,将诊所中胃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进行比较后发现,A 型所占的比例虽然比研究对象高,但在统计学上并没有出现足以对结果产生影响的差异。不过根据癌症发生的不同部位进行血型的分布比较后发现,贲门癌患者的血型分布虽然与研究对象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胃体、前庭部癌症患者的血型以A 型占多数,o型较少……”正介绍到这里时,电话突然响了。财前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担任记录的江川撑起高高瘦瘦的上半身,转向电话的方向,医局长安西抢先接了电:话:“现在是抄读会的时间! ”他不耐烦地说完,正想挂上电话,但他的声音立刻变了:“什么? 是医学部长办公室打来的? 是,噢,没有,没有! 我们刚好在开抄读会。是,了解,我马上转告教授! ”他诚惶诚恐地挂上了电话。“教授,鹈饲医学部长好像有急事找你,正在医学部长办公室等你。”“是吗? 既然有急事,我只好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佃,你是讲师,由:你继续向大家介绍。”财前说完,用红笔勾出重要的部分后,以不失威严的匆忙姿态走出第一外科医:局,迈向医学部长办公室。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轻轻地敲了门。鹈饲医学部长坐在全新的皮革主管椅上,身后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他忙碌地。翻阅着堆在大书桌上的各种资料,一看到财前,立刻抬起红光满面的脸。“听说你们正在开抄读会,来,先坐下。”他指着客用沙发,示意财前坐下,拿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移动着日渐肥胖的身体至沙发处。“今天,有没有一位病人带着森田议长的介绍信去找你? ”“有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板,叫江马宗三郎。”鹈饲说的是财前早上亲自看诊的病人。“森田议长3 天前打电话给我,说病人会自己拿介绍信去找财前教授,他只是来向我打声招呼。今天上午,我参加了部长会议,也出席了附属医院的诊疗委员会,好不容易结束了,众议院的文教委员又来找我。等我忙完了,才想到森田议长拜托的事,但已经过了门诊时间。不过,你应该好好招呼那位病人了吧。”“刚好议长和我也很熟……”“那位江马先生的病况怎么样? ”“从K 医院转来的病情报告和x 光片来看,应该是慢性的胼胝性溃疡,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以急诊方式帮他照了x 光,刚才看了一下,已经恶化得相当厉害了,必须赶快动手术。”“是吗? 如果动手术的话,那就非拜托你不可了。那位病人就交给你了。”说完,他点燃一支烟。“对了,财前,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找你。”鹈饲故意慢吞吞地说了句引子。“请问是什么事? ”财前对鹈饲仅仅为了一位议长介绍的病人就打断医局的抄读会有些不快。“上次,奈良、和歌山、大阪医大等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碰巧聚在一击己,谈到了将在今年11月底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财前不知道鹈饲到底想说什么。日本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专门审议有关日本科学发展的重要事项,努力促进日本科学的进步,分为人文科学部和自然科学部等七大部门。每隔3 年,各部门就会举行全国性和地方性的选举,胜选的学者相当于学者中的国会议员。因此,候选人都是各大学赫赫有名的教授或部长级人物。鹈饲看了看摸不着头脑的财前:“去年就已经决定推举我们兄弟学校奈良大学的医学部长作为全国性的候选人,在选情各方面也已经做好全方位的准备,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问题是地方性的候选人。近畿地区①的一个名额已经连续两届都被京都洛北大学掌控。这几年来,无论在研究预算、学会筹办费用上,还是在各研究机构和医院的人事安排上都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1 1 月的改选中,可以由浪速大学校系下的相关学校抢下这一席的席位。这等于和连续两届当选的洛北大学为敌,必须推举一个强有力的候选人才有可能获胜,所以,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都要求由我们浪速大学推派一名实力强大的候选人。”他吐了个大大的烟圈,“财前,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本校推举的候选人? ”“我吗? 虽然是地方性的候选人,但像我这种资历尚浅的教授要参加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财前觉得鹈饲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而且,上次的案子也还在上诉中……”财前略显犹豫。“哦,原来是那个官司。那个官司在第一审判决中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 虽然那些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嚷着要上诉,但我们站在医生的角度,从医疗纠纷官司的常态来看,那个官司不可能再有改判的机会。况且,又没有规定因为民事案遭到上诉的人不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还是说,你在那件事上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鹈饲泛红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看着财前。“怎么可能? 在第一审判决中,已经证明我的诊断完全正确,曾经喧腾一时的医疗官司最后由医方胜诉,媒体也帮我们给那些没事就乱嚷嚷误诊的无知病人好好帅.上了一课,让他们知道医疗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财前神情泰然。“目前是吗? 我想,你成为下属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候选人,也有助于恢复你的威信。以后,在大阪举行国际学会的次数会逐年增加,我相信你可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鹈饲注视着财前的双眼。他的视线既复杂又微妙,更充满锐利的神色。学术会议的会员选举中,表面上是视候选人的学术研究成绩、人品等因素进行选举,但其实是利用政府咨询机关的身份,在研究补助金的预算和分配问题上争取掌握各种资源和好处。尤其是第七部的医药系和第五部的工学系,这种倾向更加强烈,每次选举战都打得如火如荼。财前实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学众多教授中,自己才当了两年教授,有什么资格参加如此高级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 “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您还这么器重我,无疑是我莫大的光荣,也让我愧不敢当。但是否可以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 ”财前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另有算盘,虽然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胜诉了,但当初被告上法庭时,鹈饲曾经大发雷霆,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什么现在突然会推举自己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 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所以,财前想在充分考虑后再做出回答。佐佐木庸平去世已经快两年了,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然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门、口依旧挂着印有“佐”字的布帘,继续开张营业,但店内已经了无生气。以前,布料、漂白布、棉布短衣、夏季和服以及成品和服等商品总是堆满陈列架,架上放不下的商品全堆在地板上。如今商品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才把陈列架填满。店员的人数也从原本的40人左右减少至十几位,庸平活着的时候,每天7 点一开门,从外地搭夜车前来进货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店里,如今,许多客人都因为佐佐木商店的货源不足而过门不入。佐佐木良江坐在丈夫庸平以前经常坐的收银台前,望着9 点过后仍然空荡荡的店里,不禁叹了口气。每天早上8 点到9 点是布料批发商店生意最兴隆的时I 司,外地和市内的零售商争先恐后来补货,9 点过后仍然门可罗雀,这表明生意已经一落干丈。良江看着正在收银台后算账的专务董事杉田,丈夫死后,伤心欲绝的她曾经想收了这家店,但杉田劝她要继续撑下去。虽然佐佐木商店名义上是资本额达900 万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自家亲戚,实质上根本就是一间家族商店。以前,过世的董事长佐佐木庸平一肩挑起银行和交易的所有工作,他突然撒手人寰后,其他人根本搞不清到底向银行贷多少钱,用什么担保,存款金额到底有多少以及客户那里有多少未收账款。尤其对那些签本票的客户,即使对方赖账,他们也无能为力。当时,良江完全不知所措,才会想要结束营业,但杉田对她说:“太太,你不能一直为老板的死这么伤心下去,而且,大少爷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应该当老板来继续经营下去,我们也会拼了老命协助你。” 、丈夫庸平还活着的时候,良江只负责张罗内务,根本不曾干预过店里的任何事。听杉田这么一说,就决定由自己这一介女子挑起重担,继续再撑两年,等到长子庸一大学毕业。同时,也希望上诉审可以在丈夫一手创立的佐佐木商店的招牌下胜诉。良江虽然成为女董事长,却完全名不符实,60多岁的杉田虽包办了进货和销货等一切工作,但在银行方面和客户之间就吃不开了,一下子就面临资金周转的问题。接着,厂商和大盘商开始不敢大量批货给他们。一旦外地客户拖延付账,无论再怎么努力,算盘打得再精,也无法像庸平活着的时候那样每个月做到1500万的业绩,更别谈得到毛利一成、净利五分的利润了。“杉田兄! ”良江唤着正在收银台前算账的杉田。杉田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睛:“什么事? ”他站了起来,走向良江。“杉田兄,无论我们再怎么拼命,也只能做到毛利8 分、净利2 分,怎么样都赚不了钱。”良江泄气地说。杉田说:“过世的老板很懂得抓时机,我们当然望尘莫及。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店员都吵着要加薪。”庸平的服丧期一过,良江一当上董事长,店员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们是觉得女老板好欺侮,还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后,想一次捞回本。当他们知道店里的状况尢法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时,势利眼的人就纷纷离职了,原以为剩下的十几名店员是值得信赖的,没想到他们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脸色一沉,看来,在大阪做生意,不仅银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就连店员也会爬到头上来欺负人,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万般委屈。店里的货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问问那几个店员,他们到底凭什么认为店里目前有能力帮他们加薪?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说“雁大炮”这句她从来没听过的话时的情景。那时刚好是丈夫住进浪速大学医院之前——为了纪念在生意场上一路走来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酱汤配卤菜的简单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时,他突然说:“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会出现‘雁大炮’的局面~大雁群在飞翔时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炮一轰,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只靠老板一个人经营的中小企业,一旦老板倒下了,整家店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们这家店也出现‘雁大炮’的局面。”丈夫一语成谶,独撑大梁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财前医生的手术后,身体状况况愈下。但那个财前教授却以忙于出国为由,一次都没有来看诊,完全交由年轻的主治医师处理。结果,丈夫在手术后第22天,对生意和家里的事没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炮打中的大雁一样离开了人世。“妈,我回来了。”高中一年级的次子回来了。“今天回来的真早,没有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 ”“你不是跟我说过,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点回来吗? ”听说当天是父亲的月忌日,一下课就立刻回来的孩子令人爱冷。“对了,在法师来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间,你哥也应该决回来了。”良江把店面交给杉田,自己走了进去。面对前院的和式客厅内,放着一张诵经桌,佛坛上则点着供奉的灯,空气中飘散着线香的烟。高中毕业后,放弃进入大学深造,在家帮忙做家务的女儿芳子已经代母亲擦好了佛坛,摆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小芳,你辛苦了。”良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佛坛前,想到杉田刚才告诉她店员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难过得想抱着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场。不如趁现在把店收一收,应该可以剩下一些钱,足够应付他们母子四人的生活开销和上诉的诉讼费用了。长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开针织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进来。丈夫死后,信平每到月忌日都会过来祭拜,安慰良江他们母子,但由于自己的店务也十分繁忙,根本无暇照顾嫂子店里的生意。“大嫂,最近生意怎么样?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干脆把店收起来算了。以前都是凭你大哥的信用申请的支票,现在也申请不下来了,而且,店里的人……”良江把银行和客户的事以及店员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诉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哥在住院时,不是把算盘和金库账簿都带去了吗? 他会不会做了假账,在某家银行里偷偷存了一笔钱?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结果把他放在病床枕头下的金库账簿拿出来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账目。他或许曾经想过要写下来以防万一,但却走得那么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在金库账簿上记清楚账款或是留下什么遗言,照这样下去,生意只会愈来愈差,倒不如趁现在……”良江说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坛前听着大人谈话的长子庸一看着弟弟和妹妹,一脸无法谅角牟的样子。“趁现在怎么样? 趁现在把店收起来,搬到郊区去住,在那里开一家小杂货店或烟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吗? 这样怎么对得起完全不计较金钱,为爸的上诉官司四处奔波的关口律师? 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给别人,我们即使每天只吃稀饭,也要继续撑下这个店面,然后在上诉审中胜诉! 这样,才对得起死得那么冤枉的爸爸! ”关口律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头,回想起刚才拜访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院长时受到的冷遇。他拿着和院长同乡的议员写过介绍文字的名片,去造访身为呼吸外科权威的院长,虽然立刻进入了院长室,但对方一听是有关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一事,而关口又是上诉人的律师时,翻脸却像翻书一样快,立刻冷冷地说:“真让人生气,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的工作是诊治病人的疾病,不要为诊疗以外的事来找我。”然后冷言冷语地把他赶了出来。不仅国立京都第一医院的院长,在许多地方,只要关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人律师,对方就拒绝面谈;有一家医院的学务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过了,有任何人来问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并且还用眼神制止女职员把泡好的红茶端出来。关口虽然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并没有料到医学界内那道肉眼无法看到的厚墙是如此坚实,也不曾想到医界的同业意识有这么牢固。去年12月17日,当第一审判决以原告败诉的惨不忍睹的结局收场时,他实在是没意料到,在法庭内呆立良久,不仅佐佐木庸平家属决定要上诉,关口本人也抱着赌上律师生涯的决心,向法院提出上诉。上诉状必须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决书正本送达14天以内提出,在和死者家属商量后,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诉讼部办理上诉手续。当时,一家报纸还大幅报道了在第一审中败诉的病人家属不向医学界的压力屈服,提出上诉的内容。为了能够为接下来的上诉审做好万全的准备,关口不仪每天亲自为调查医学上的争议点四处奔走,还安排了一位专任助理搜集相关资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审时胜诉。在第一次的言词辩论后,经过了三四次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书面审理,补充了珐院认为存在不足的书面资料,争议点也逐渐明朗化。但在必须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资料证据上,关口越发感受到来自被上诉人律师河野的压力。关口代衣了上诉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张,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诉人提出可以各观证明这些主张的医学根据时,就让关口慌了手脚,每次都只能申请延长调查期限,到处托朋友介绍熟识的大学和医院,努力搜集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资料。关口瘦削的脸颊淌着汗珠,正举步迈向国立洛北大学医学部。东都大学法学院的泷野教授是一位热心的民法学者,十分关心这件医疗纠纷官司,他为关口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洛北大学的肺癌专家村山教授。一踏进大学校园内,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轻医局员和学生熙来攘往。关口直接前往学务处,申请拜见第二外科村山教授。‘‘请问有没有事先联络或是带介绍信来? ”办事员死气沉沉地询问道。“有,我有东都大学法学院泷野教授的介绍信。”“好,请稍等一下。”事务员用电话联络后,请关口到二楼的教授室。一推开门,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室,女秘书出来迎接,隔壁那间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间就是教授室。沿着墙壁是一整排书架,放满了医学书籍和学会的杂志,大型书桌和主管椅也已经有了相当的历史,充分凸显出以传统著称的国立大学沉稳的气氛,村山教授穿着衬衫迎接关口的到来。“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叫关口,是泷野教授介绍我来的。”关口打着招呼,并递上泷野教授写着介绍字句的名片。“泷野教授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在法学杂志上发表前卫的言论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关口坐在客用椅子上。“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是为了国立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作为被告的医疗纠纷官司,想要请教您在专业领域上的意见,我是上诉人的律师。”村山教授看了看那张泷野教授写上介绍字句的名片,上面写着——“希望你能接见这位朋友,拜托了”。“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关口至今为止,拜访过的所有人,只要一听到官司的事,立刻像翻书一样变了脸,但村山教授却用平静的口吻询问关口,令关口松了一口气。“我听说您是肺癌问题的专家,尤其是肺部x 光片诊断的权威,所以,务必请您指点一下。”“原来是指我的研究,不好意思,你听到我在研究x 光片诊断,然后想要我做什么呢? ”“在第一审中,原告主张:如果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因为没有做,所以才会在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了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病人死亡;但被告认为即使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只有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否为癌症,所以否定了原告的主张,这一点对第一审的判决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所以,如果能够在第二审时找到医学上的根据,证明当初如果做了断层摄影,其实是能够鉴别出癌症的转移灶的话,就可以推翻第一审的判决。所以,希望教授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资料。”“很多人都在研究肺癌,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我去请教泷野教授时,泷野教授向我推荐您,说您不仅是肺癌的权威,也是一位开明的学者,不会有医学界那种奇怪的同业意识和封闭意识,应该可以助我一臂夕力。而且,最近您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有关末梢性肺癌的x 光图像的报告,如果您愿意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将会对上诉人提供很大的帮助。”关口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似的拜托着。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我是为了学问作研究,不希望将研究成果用在学问以外的帅方。”“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协助,或许可以厘清一位病人死亡的真相,拯救死者家属,而且,如果发现是误诊的话,不也是对医学的一种贡献吗? ”关口不轻言放弃。“但如果过度追究误诊,也可能使医生因为担心误诊,产生应为而不为的消极性心理,这也会阻碍医学的进步。总之,请你不要破坏我研究学问的平静。”关口凝视着断然拒绝的村山教授,尝试作最后的努力:“我听说您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难道这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说的话吗? ”“我是国立洛北大学的教授,本校的名誉教授唐木教授在第一审已经发表了意见.我不可能再说什么。”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成为教授的人自然会有的自我防卫本能,虽然他被誉为开明的学者,但他.的开明只局限于医学界,无法适用在社会上。“是吗? 没想到像您这样的教授也是持这样的态度,真是让我深刻领教了。”说完,关口起身走出教授室,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上诉到底有没有胜诉的机会? 在这一年间,为了推翻在第一审中左右胜败的关键争议点,自己完全不计较律师的个人利益,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妻子和其他同仃的律师都提醒他,小心成为生意一落千丈的佐佐木庸平家属的牺牲品。而且,正如周围的朋友所担心的,佐佐木家人在支付上诉审必需的资料调查费用方面也愈拖愈久了。关口停下脚步,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抬眼看着钟楼,钟楼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物在夕阳余晖中绽放出庄严的光芒。整个医界被又高又厚的巨塔围了起来,自己真的能够与整个医界为敌,打赢这场上诉官司吗? 在饱尝挫折的同时,关口不禁想起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个孩子。第二十三章内视镜室位于一整排检验室中,里见修二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做胃镜检查。为期两周的奈良偏远地区集体体检结束后,回到近畿癌症中心,出差期间堆积如山的工作和看诊压力,让里见产生了些许的疲劳。在给第10位也就是最后一位病人检查完毕时,他感觉眼睛深处隐隐作痛。他拉开黑窗帘,走出检查室,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眺望着千里丘陵的方向,好让眼睛减轻疲劳。从建在千里新城高地上的近畿癌症中心望去,不远处,一整片辽阔的丘陵沐浴在4 月中旬清新的阳光下,展露鲜嫩的绿意。刺眼的阳光让里见不由得眯起眼,慢慢地将视线移向东方,那里的景观和周围迥然不同。绿色的丘陵被开肠剖肚,露出红色的泥土,十几台推土机和起重机穿梭其间,忙碌地进行整地工作。那里是即将在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会场所在地,目前正大兴土木开始整地。里见看着整地现场出了神,仿佛感受到人类以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发起的猛烈进攻,以及近畿癌症中心蕴藏着的向癌症挑战的巨大能量。近畿癌症中心成立于4 年前,是专门针对癌症问题开展工作的医疗、研究机构。园区占地15000 坪,是拥有500 张病床的医院和研究所,内部所使用的都是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但近畿癌症中心最大的特色并不在于此,而是各部门的研究人员都是从全国各地招募来的基础、临床方面的年轻优秀的研究人员,完全排除任何学阀的掌控。因此,研究人员不需为类似国立大学中那种封建的人际关系操心,可以投注所有的精力于癌症的诊疗和研究工作上。里见所属的消化道第一诊断部专门研究胃癌,部长是前洛北大学的副教授,里见担任副部长。里见手下还有6 名工作人员,但部长、副部长和年轻的工作人员共同组成了一个强势的团队,推动工作顺利进行,没有封建的上下级关系,和其他部门之间的横向联系也十分密切。在浪速大学时,对各科一国一城的本位主义十分不以为然的里见,来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有些浪速大学的旧同事认为,里见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应该足以胜任部长一职,也对他深表同情。但里见认为头衔并不重要,这里提供了名副其实可以同时从事研究和治疗工作的环境,也让他得以排除所有人际关系的纷扰,认真地投入到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工作中。背后传来一位hushi的声音:“医生,有位病人迟到了,虽然已经过了检查受理的时间,但病人说是从奈良十津川远道而来的……”年轻hushi不知所措地问道。虽然时间已经超过1 点了,但奈良十津川村就是里见之前和年轻医生们一起搭着健诊车去进行集体体检的地方。“我来检查,你帮我准备一下。”他用眼神示意检查室,hushi马上叫了在走廊上等候的患者名字,但等了好久,仍然不见病人进来——原来是病人本人不喜欢检查。经由陪同前来的家属劝导后,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位60过半、皮肤晒得黝黑的老婆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唉呀,你就是上次来我们村子的那个医生嘛。”病人大叫了起来,里见也觉得她很面熟,原来她是里见在集体体检的底片上发现息肉的那位病人。“哦,原来是上次参加检查的山田梅婆婆。”里见看了看检查报告上的姓名,便直接叫出病人的名字,努力使病人放松心情。“医生,我的胃好得很哪,可是我媳妇还硬把我拖过来了。”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媳妇,顽固地拒绝检查。里见笑了笑。“婆婆,上次给你拍的x 光片里有一些令人担心的地方,所以,今天只是来做进~步的详细检查。" “但只有得胃癌的人才要做胃镜检查,不是吗? ”山田梅婆婆有些不敢面对现实。“不,并不一定是这样。如果检查结果没有问题,你明天又可以精神百倍地下田工作了.不必担心啦。”在里见的谆谆劝导下,山田梅终于躺在检查室的病床上。里见找来刚好有空的助理,立刻为她注射了紧张抑制剂和分泌抑制剂,休息片刻后,将果冻状的麻醉剂抹在病人喉咙深处做喉咙局部麻醉,5 分钟后,又用喷雾法增强麻醉效果,这些处置可以减少胃镜(禁止)时的痛苦。在此期间,里见把山田梅的x 光片放在读图机上,看到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边缘十分不规则。里见又仔细检查胃镜前端小灯的发光状态,以前的胃镜只能盲目地拍摄,但最近的胃镜前端装着可以自由调整摄影角度的光纤摄影机,不仅可以直接观察胃中的情况,还可以拍下彩色照片。胃镜检查完毕,里见请山田梅躺成左侧位,下巴微微向前突出,用手触摸她的颈部。病人似乎还是很紧张,颈部摸起来有点僵硬。“来,放轻松,不要用力。”里见请病人放松后,将胃镜前端的管子靠近病人的嘴边,山田梅条件反射性地闭紧双眼,准备合上嘴巴,里见见状立刻撑开她的嘴,将直径12毫米的摄影管慢慢插进病人口腔。由于麻醉已经发挥作用,病人只眨了两三次眼,胃镜便沿着后咽喉壁向食道入口慢慢前进,但逐渐感受到阻力,里见要求病人做吞咽的动作后,摄影机的前端就顺势滑进了食道。来到贲门部位,里见打开摄影机前端的灯,挤压手上的橡胶球,把空气压进胃部,胃立刻膨胀起来,视野变得开阔了。从另一端的镜头上可以看到发出亮光的淡红色胃部,正有规律地微微蠕动着,好像是不同于山田梅的另一个活力充沛的生命体。里见将胃镜伸进胃的前端,寻找胃角部位。在观察胃内部情况时,胃角是方位测定的记号。不久,在灯光反射下,泛白的胃角出现了,胃角左侧空洞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张开了大口,那是幽门环。里见为各个部位拍了照,以便做整体观察,并将胃镜伸入x 光片上呈现透亮图像的前庭部大弯的部位。果然不出所料,那里有一个直径1 厘米左右的红色半球状突起,表面有些微的出血现象。里见等待着蠕动收缩环经过病变部,以便可以更详细地观察突起的病变部位。蠕动慢慢产生,随着蠕动,无茎息肉状的突起轮廓清楚地显现出来,里见立即按下快门。继续观察小弯侧,不过在那儿只发现即将消失的瘢痕化( 结疤) 的溃疡,胃角和胃体都没有任何异常。里见缓缓抽出胃镜。“婆婆,已经好了。”紧紧闭上双眼的山田梅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发现真的结束后,立刻坐了起来。“医生,怎么样? 是不是癌? ”“这要等刚才胃镜拍的照片洗出来后才知道,你不必太担心。”虽然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但里见故意含糊其词。“医生,你别瞒我。如果是癌的话,就告诉我是癌……”病人瞪大眼角夹杂着-眼屎的眼睛,穷追不舍地问道。里见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婆婆,只要检查结果一出来,就会马上通知你,请你一定要和媳妇一起来,可以吗? ”他亲切地说道。山田梅直勾勾地看着里见的脸:“下次来的时候,你也会在吗? ”“当然。到时候,我会把今天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这时,老婆婆才终于放心地下了床,在媳妇的陪同下走出检查室。里见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决定要应这位病人的信赖,早日通知她正确的检查结果。但他也不禁想起佐佐木庸平当初正是因为信赖自己,才会接受让财前动手术,然而却在手术后因病睛急速恶化致死。虽然并非所愿,但里见也为最近一再拖延和佐佐木的家属及关口律师见面的日期感到于心不忍。北方料亭扇屋的和式包厢内,财前五郎、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正把酒言欢。包厢内没有外人,扇屋的女主人,同时也是又一情妇的时江亲自为客人端酒、斟酒。又一身穿大岛丝和服和外套,用日本布拭着被酒气熏红的脸。“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市井医生,和日本学术会议根本沾不上一丁点儿边,也搞不清楚里面的细节。不过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实在太了不起了,能当上候选人也不错。我觉得这是好事一桩,你还犹豫什么? 先答应了再说吧。”又一劝说着犹豫不决的财前五郎。“爸,我当然也很想接受。但我才当两年教授,那个官司也还在上诉,鹈饲医学部长为什么把这么大好的机会让给我,我实在有点想不通……”财前五郎若有所思地说道。岩田重吉挪了挪名不符实( 他的体型可对不起名字中的那个“重”字的瘦小身体:“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近因为校庆的关系,要举行纪念酒会,或发行纪念论文册及鹈饲纪念册等,鹈饲靠自己的财力似乎难以应付,但他应该不会光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推你选会员,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我想,鹈饲医学部长虽然嘴巴上说,今后在大阪举行国际性大型学会的机会愈来愈多,很值得我去发挥,但他推举我去当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应该不会只为了要我筹措举办学会的经费和人手。我去查一下,前年在东京举办的国际癌症学会的7000万元经费中,4000万是从政府预算中拨付的,剩下的3000万都是由当地的东都大学医学部长担任财务委员长,向财界、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募款而来的。但在这方面,鹈饲医学部长的人面比我更广,他不可能只为这种区区小事就推举我。”“真不愧是财前教授,眼光的确独到。鹈饲不是省油的灯,他考虑的格局一定更大,而且必定和他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岩田推了推干瘪脸上的金边眼镜,干了杯中的酒。“会不会是为了明年的校长选举布局? ”“不,校长选举的对手是文学部长泽田教授,虽然对方实力也很强,但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手腕可是更高超呢。”“对,计划多年的新馆也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落成的,现在医学部是浪速大学的主力军,这对鹈饲医学部长是很大的加分因素。”岩田和财前讨论了一阵,又再度陷入沉默,又一不耐烦地摇着油光锃亮的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聊了两个小时,你们俩好像法官一样,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根本不需要这么伤脑筋嘛。”“爸,当然得伤脑筋了,如果没搞清楚鹈饲医学部长在打什么主意,我可不能轻易上钩。要是碰上钱可以解决的事还好,万一是钱也不能解决的事,到时候该怎么办? ”“鹈饲教授会找你谈这件事,可见早就把你财前五郎的分量给掂清楚了。总之他铁定是认定以我开私人妇产科诊所的财力,还有五郎你的政治手腕没问题,所以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么伤神。”岩田也接着说:“我们即使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摸清楚他的心思,要不要我私底下通过一定的渠道去探探鹈饲的口风? ”“我对鹈饲教授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再回答他,所以,时间不能拖太久。”财前~副极为困扰的神情。“那你就回复鹈饲说你接受了,然后再慢慢探他的底,如果算算还是划不来,到时候再辞退不就得了。”又一满不在乎地说。“爸,这也太……”“为什么不行? 候选人因为私人因素辞退的例子比比皆是,现在可是能不能再’为财前家添一枚勋章的紧要关头,如果没这种心理准备,怎么应付得了那只老狐狸? 哈哈哈哈! ”又一根本不把鹈饲放在眼里。“怎么样,要不要去宗右卫门町撤点银子,繁荣一下经济吧? ”岩田立刻表示赞成,但财前表示另外有约,便先行离去。走到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财前拦了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庆子位于帝冢山的公寓。财前刚当上教授时,曾安排庆子住在大阪长堀河畔的公寓,今年年初,庆子才搬到帝冢山这幢新建的高级公寓。长堀河畔的公寓位于心斋桥旁,庆子觉得离阿拉T酒店很近,上下班比较方便,但财前总觉在大阪市内进进出出的容易被人看到,所以,才要她搬到位于大阪南郊、环境清幽的帝冢山。出租车在帝冢山四丁目车站右转,停在五层楼的高级公寓前,财前立刻走进电梯,来到五楼。他避人耳目地轻轻敲了敲庆子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于是,他稍微使劲地敲门,门把手从内侧转动了,庆子探出剪着短发的脸。“咦,今天你不是不方便过来吗? ”“你不欢迎吗? ”以前的庆子总是迫切期待财前的造访,每次看到他都雀跃不已,如今的态度让财前有点不太高兴。他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沙发上,12叠大的客厅里,北欧式的柚木桌子、装饰柜以及部分使用原木材料的沙发,都是财前在两个月前刚买的。财前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薪水虽然只有10.4 万元,但另外还有3 万元左右特诊费,以及每台手术5 ~10万的红包,每个月的总收入达60万。所以,他现在每个月都拿10万元给庆子。“喝威士忌? 还是白兰地? ”玫瑰色的针织睡袍下,庆子玲珑有致的曲线显露无疑。“刚吃完饭,喝点白兰地DEo ”庆子从洋酒柜中取出白兰地,倒在杯子中,跷起一双美腿。“这里还住得舒服吗? ”“当然舒服。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怎么会突然找我……”庆子瞪大一双杏眼看着财前。“没什么大事,鹈饲医学部长有好事找我,我刚才和我岳丈他们在聊这件事。”财前把刚才和医师公会会长岩田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庆子。“咦,三个大男人竟然为了这种事举棋不定? ”“这可是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虽然只是地方性的候选人,如果当选的话,就是学术会议会员,这是多大的荣誉啊。”.“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当上教授后,你怎么变得~点都不好玩了。”庆子的话里似乎带有轻蔑的意思。财前将白兰地杯子置于桌上:“什么叫不好玩了? 我可是堂堂一介名医,即使开玩笑也要懂得分寸。”财前满心不悦。“名医,应该是指医术和人品俱佳的人吧? ”庆子露出复杂古怪的笑容。财前精悍的眼神看着庆子,他伸出浓毛大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庆子立即一如往常地接受了财前健壮的身体,温顺地投入财前的怀抱。财前更加使劲地抱紧庆子,却也忘不了庆子刚才那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个从女子医科大学辍学的女人,才.貌双全,又有着迷人的身躯,自己已经得到了名誉和财富,她还想从自己身上捞什么? 财前沉迷在女人的温香软玉中,脑子里却思考着庆子刚才的一番话。柳原蜷缩在二楼公寓潮湿的被子里,盯着被雨水水渍染花的天花板。他刚从大学医院下班回来。最近,一到傍晚,他就特别疲倦,感觉有点发烧。原本今天是每周一次去私人医院值夜班的日子,他也请了假,回家好好休息。一回到家,就立刻钻进被子里。6 叠大的房间里放着桌子、椅子和书架,铺了被褥后,整个房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塞不进书架的书和方便食品直接堆在变色的榻榻米上,皱巴巴的西装和风衣则挂在墙上,使得原本朝北的房间显得更加阴森。他才打了几个盹,就被走廊上嗜杂的脚步声和咯吱作响的开门声吵醒了。一看时钟,6 点刚过,正是这幢老旧、简陋的两层木结构公寓最吵闹的时候,不时可以听到下班回家的人的脚步声和张罗晚餐的家庭主妇忙进忙出的声音,烤鱼的烟和卤菜香味也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柳原抬起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想翻个身继续睡觉,隔壁却传来婴儿的哭声。“又来了!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最近隔壁搬来一对年轻夫妻,那位20岁出头的太太常常把孩子弄哭,每次都让孩子哭到自然停止。虽然柳原可以忍受所有的噪音,但惟独婴儿的哭声会直冲脑门,令他神经紧张。他睡意全无,走到房间角落的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了水,喝下请医院医局帮忙调配的退烧药。从两三天前他就开始吃起退烧药,如果还无法退烧,就得照x 光了。但最近医院的工作实在太『c=碌,现、在正值学会活动旺季,教授、副教授、讲师和资深医局员为了出席学会经常不在医院,于是工作都落在柳原等骨干医局员的身上。再加上每周协助两台手术,以及看顾自己负责的病房患者,很难有多余的体力再去打工值夜班。今年是柳原成为有薪助理的第二个年头,大学的薪水为2 .6 万元,再加上打工赚的1 .2 万元,总收入共3 .8 万元。光看金额似乎还过得去,但每个月的房租6000元,伙食费1 .2 万元,每年两次参加学会的会费和医局费1 万元,每个月至少要花1 万元做自己的研究,这么东扣西扣下来,最后连零用钱和交通费都变得十分桔椐。啊,真想早一点得到学位……柳原把装着方便面的锅子放在生锈的瓦斯炉上,一个人喃喃自语着。一旦获得学位,就可以自己负责门诊,挂上自己的名字,收入也会增加,在九州乡下当邮局局长的老父亲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积蓄。在他从就读大学到成为有薪助理的期间,家里为了资助他,把仅有的土地也拱手让给别人。想到这里,柳原越发想早日完成父亲的心愿,成为一位真正的医生。但是……柳原一边把锅中的拉面倒进大碗中,一边思忖着:自己的学位论文题目是《从呼吸循环功能探讨高龄手术患者的处置方法》,之前在金井副教授的指导下,他已经完成了为数可观的副论文。然而,他每次只要一想到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即将审理,内心就涌起阵阵不安,无法静下心来研究。在那次医疗纠纷官司后,柳原日日夜夜受到良心的谴责,在医局内也变得孤立,学位论文的研究也丝毫没有进展。“柳原先生,你在家吗? ”管理员大声嚷着,反正又是来催收房租的,柳原并没有应声。“有客人找你,一个叫关口先生的。”“什么? 关、关口……我不在,就说我还没回来。”柳原急忙回答。“柳原先生,好久不见。”门从外面推开了,关口律师瘦削的身躯忽然现身。“不好意思,这么晚突然登门造访。我猜想你可能刚回来,所以特地选了这个时间。”柳原无法克制心中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医局方面应该不会把医生的住址告诉外人才对……”“我是律师,在多方调查后,终于得知你搬到这幢公寓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不想让关口进门,故意用硬梆梆的口吻问道。“你知道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之后的情况吗? ”关口一屁股坐在玄关上。“我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佐佐木先生家属的情况? ”“佐佐木太太在第一审判决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在生意方面,这家中小企业掌管一切的老板一死,生意随即衰退到令人于心不忍的程度,那家店原本有四十几名员工,现在只剩下十二三个,银行方面不肯贷款给他们,厂商和大盘商也不供货,整家店快破产了。”关口巨细无遗地叙说着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一直不正眼看他,脸部肌肉却不时地抽搐着。“我今天来拜访你,是受佐佐木太太之托,因为她非常希望能够和你见上一面,你应该可以见她吧? ”关口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她要和我见面? ”柳原第一次正视关口。“柳原先生,请你见她一下。而且,希望你至少在这次的上诉审时,务必说出真相。”关口朝他深深地鞠躬。“什么至少在这次,我说的都是真相,请你不要随便乱说话。”柳原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很困惑。里见医生不顾失去浪速大学副教授的职位,站上原告的证人席,为了说出真相而不得不辞职。离开大学后,现在去了近畿癌症中心,经常随着集体健诊车走访奈良偏远地区。你知道里见医生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煎熬? 但是,他并没有后晦,他说,医生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病人,他只是在协助查明病人死亡的原因,如果因此被赶出大学,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狭小的房里顿时陷入沉默。“柳原医生,你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你会比里见医生承受更大的压力,一旦.你说出真相,很可能被赶出大学,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正因为我了解,即使身为原告的律师,我至今都不曾来打扰你。这一年来,我用尽所有的方法,也拜访了许多教授,虽然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不过至今我仍然找不到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证据。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希望你可以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当然,既然我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会请里见医生和现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东教授大力协助安排你的去处。请你务必说出真相! ”关口恳求着。柳原的内心极度不平静,僵硬着身体,无法动弹:“你刚才就一直把真相、真、相挂在嘴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真相? ”“手术前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虽然你对他的诊断表示质疑,提议要做断层摄影,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做。只要你说实话就好。”“谢谢你提醒,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面无表情地回答说。“即使我这么拜托你,你仍然打算包庇那个虽然医术高明,但为了追求名利而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病人白白送命吗? ”“不惜欺骗大众的财前教授”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柳原,但他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的学位论文,也想起了故乡的父亲。“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答案都和第一审时一样,请回吧! ”“是吗?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不过,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关口仍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财前致电请示鹈饲医学部长方便的时问后,站在教授室的镜子前,确认自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昨晚曾经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交欢、也没露出宿醉的痕迹后,便整整衣装,走出教授室。下午的会诊和其他杂务都已经结束,他脱下白袍,一身西装打扮,因为他希望在鹈饲面前表现得更加庄重。他敲了敲医学部长室的门,门内立刻传来应答的声音。推门而入,鹈饲满面红光,肥胖的身体仰靠在皮革主管椅上。他一脸傲然,似乎早就看透财前的答案。财前站在鹈饲面前:“我恭谨地接受您所提议的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一事。”对于曾经和岳丈和岩田商量的事他只字未提,相反,他表现得极为郑重其事,仿佛真的感觉自己承受了无上的光荣。鹈饲立刻笑逐颜开。“你决定要当候选人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来讨论选举参谋的人选吧。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教授会还没有同意我可以做为候选人……”鹈饲的性急让财前有点摸不着头绪。“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一定要经过教授会的同意,不过,为了让你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部教授会一致推荐的人选,我会在下一次例行的教授会上征询大家的意见,这件事我会让叶山教授去处理,你不用担心。”鹈饲不以为然地说道,他随即趋前坐到客用沙发上。“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就由叶山教授来做选举参谋吧。他经常帮校内的教授夫人们看病,也曾经为她们接生,人面很广。上次教授选举时,他也曾为了选票四处奔走,他的手腕绝对值得信赖。你岳丈财前妇产科遇上疑难杂症的病人也经常转到他那里,偶尔他也会去你岳丈那儿出诊动术,很多事做起来都比较方便。”“但教授选举时,就已经很麻烦叶山教授了,这次又要烦劳他,实在不好意思,毕竟他是比我资深的教授……”财前略显犹豫。“你不需要对叶山有什么顾虑,不管是上次的教授选举还是这次,他都不是为你卖力,而是为了我这个医学部长卖力,该报答他的我已经报答了,以后也会照顾他。”财前想着叶山那张白净的脸和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的潇洒外型,似乎从中窥见了他对女人的欲望。“而且,由叶山担任选举参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实质上还是要由我来策划。学术会议选举不同于校内的教授选举,要处理好大学和大学之间的关系,反正,一切交给我就是了。”“是,您这么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财前钦佩地鞠躬表示感谢。鹈饲望有毫不起疑地以为自己赚到学术会议候选人身份的财前,观察着这家伙,暗中在想他剑底是根十足的墙头草,还是个阴险毒辣的狠角色。“你既然成为候选人,就要知道对手是哪个大学的哪个教授。目前的首要问题是,近畿地区只有一个参选名额,国立洛北大学第一内科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神经科的重藤教授都有意角逐。”财前一听到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名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位少壮派教授研究成绩声誉卓著,被誉为“内科学会的进步派”。“财前教授,我想你也知道,神纳教授是循环系统——尤其是心肌梗塞方面的龙头老大,会有相当的选票集中在这位学会进步派教授的身上。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则掌握了近畿一带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两人都是劲敌。和这两位教授较量,你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 ”明明是鹈饲自己找财前当候选人的,此刻他却突然用一种弃之不顾的冷漠态度反问财前。财前一惊,露出困惑的表情。“今天我只是来向您报告我愿意接受推荐成为候选人,您突然这么问我……”“当然,当然。是我推荐你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当然不可能要求你对胜算表态。反正,一切就交给我吧。既然你已经接受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鹈饲主动找上财前,却又突然表现出撒手不管的态度,当财前陷入困境时,又及时伸出援手,试图让他感恩不尽。财前十分清楚鹈饲的狡猾伎俩。“既然是教授您推荐我作为候选人,一切都听您的安排。”鹈饲晃着肥厚的身体:“我会尽我的绵薄之力,但也希望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丑闻来。”“是,关于那个案子的上诉审,除了上次帮我打赢官司的河野律师以外,我还:另外请了一位名律师,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不,我不是说上诉案的事,那个案子不可能有什么变数,不需要担心。我说的是选举时,如果不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很可能被黑函打败,要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问题。”“这点不必您提醒,平时我就很注意。”财前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仍然恭谨地鞠躬致意。踏出医学部长办公室,在回教授室的路上,财前仍然反复思考着刚才鹈饲要自己“将身边清理干净”的话。昨晚才和庆子一夜温存,乍听这话让他顿时感受到一股寒意。昨天庆子的表现的确和平时不太一样,还轻蔑地说什么“你虽然想要这份荣誉,却不知道鹈饲教授在打什么主意。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但思及之后彼此相拥时的浓情蜜意,财前认为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聪明的庆子觉得已经当上教授的自己不再充满刺激而已。至于其他需要“清理”的事,就是特诊病人的事……但这几乎已经变成医院里公开的秘密,那还能有什么呢? 想到这里,财前突然想起柳原。对了,柳原似乎正为佐佐木庸平的上诉案烦恼不已,如果他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真的可能变成鹈饲教授所说的丑闻。想到这儿,财前随即加快脚步。现在已经过了5点,但大部分医局员应该还没下班。他一回到教授室便立刻按下对讲机,命令柳原过来一趟。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响起。“柳原吗? 进来吧。”财前亲切地招呼畏畏缩缩的柳原。由于关口律师昨晚才找过柳原,所以他苍白着一张脸,不安地走了进来。“教授,找我有什么事……”“没什么特别的事,最近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没有……”“门诊和会诊时,你老是精神萎靡,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最近觉得有点累……”“那怎么行? 我听说你到私人医院值夜班打工,值夜班最伤身了,我有位患者是公司老板,不如安排你到他公司的诊疗所打工,那样就轻松多了。”“但是,我在那家医院做了很久了,如果辞职会造成他们的麻烦。”他回绝了财前的好意。“什么? 那叫其他年轻医局员去不就好了。这样吧,我让安西医局长安排一下。”“不,我只是暂时性的疲累,没关系。”“是吗? 你平时一直都很努力,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财前再度表现善意。“不,真的没关系。”柳原就像封上口盖的海螺一样,拒绝向财前敞开心房。财前打量着柳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到上诉审的事,就决定彻底采取怀柔策略。“你的学位论文还没交吧? ”“对。”“你不是已经写了五六篇副论文了吗? 那就赶快写主论文吧。”柳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财前——教授要他写主论文的意思,就是在暗示他,只要交出论文,就会让他通过。检查室内拉着黑色窗帘,里见正为来自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做细胞诊。这是继上回的胃镜检查后,山田梅再度接受检查,她害怕得浑身僵硬,死命地闭紧双眼。里见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与不安,不时轻声和她聊上几旬,同时将直径12毫米的直视细胞诊光纤观察仪从口腔(禁止)胃中。10天前的胃镜检查中,里见在山田梅幽门前庭部的大弯侧上发现直径1 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其中小部分有出血的现象。从当时拍下的彩色底片上发现,病变整体比周围淡红色胃壁的颜色更红,里见怀疑是恶性病变,但必须采集病变的细胞在显微镜下进行细胞诊,了解是否为癌细胞才能做出确定的诊断。里见仔细观察着是否有10天前检查时没发现的病变,以及胃壁是否有新的变化。前端摄影机捕捉到的胃内部情况经由光纤观察仪的导线,传输到病床旁的彩色电视上,扩大后输出影像。里见仔细盯着电视显像机上照出的胃内情况,将观察仪前端伸入幽门前庭部。屏幕上的胃壁呈现出可怕的鲜红色,和透过胃镜镜头所见的实际颜色浅红色不太一样,胃体部像海浪拍打一样,不断朝十二指肠的方向蠕动。摄影机从正面捕捉到前庭部隆起的病变。和上次一样,表面十分光滑,头部有少许渗血的现象,正在出血。里见立刻将摄影机固定在这个位置说:“好! 清洗。”一听到里见的命令,在一旁担任助手的年轻医生将洗涤液装在光纤观察仪所连接的IOOCC 粗筒注射器中,使劲挤压注射筒。洗涤液立即从观察仪前端约4 毫米口径的喷嘴中用力喷向息肉状的病变部位,隆起病变部位立刻充血变得鲜红,不久,四处开始出血。洗涤液的喷出压力,相当于水平喷出时洗涤液在空中划出10米弧度的压力,在使用直视洗涤法进行细胞诊时,就是利用这种洗涤液喷向病变部位,使细胞剥离。当均匀地洗涤隆起的病变部位和周围前庭部一带时,被出血染红的洗涤液立刻积在凹陷的胃体部和弓形部分,山田梅痛苦地扭着身体,额头上冒出汗珠。里见确认病变部位充分洗涤后,拍下照片并抽出光纤观察仪。“婆婆,就快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他一边鼓励病人,一边(禁止)极细的橡胶莱宾管,抽取胃中的洗涤液。之后只要用离心分离器将洗涤液分离,将沉在底部的沉渣放在玻片上,做成涂抹标本,就可以检查出到底是不是癌细胞。助手拿着装入离心沉管的洗涤液前往细胞检查室后,里见附在紧闭双眼的山田梅耳边轻声说:“婆婆,检查结束了! ”并示意陪同前来的媳妇进来。山田梅余悸犹存地眯着眼睛,窥见眼前已经没有连着光纤观察仪的黑线,才终于像躲过什么劫难似的松了一口气,由hushi和媳妇搀扶着干瘦的身子坐了起来。“医生,这次总该有个明确答案了吧? ”她抬眼问道。“对,只要检查刚才胃里的细胞,就可以知道最明确的结果。”“那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 ”她那夹杂着眼屎的细长双眼充满狐疑,“医生,你老早说检查、检查的.是不是杷我当成了白头翁……不,是白老鼠? 我们村里的人说,大阪的大医院尽干这种事! ’’山田梅紧盯着里见不放,陪在一旁的媳妇见状慌忙阻止婆婆,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如果需要再检查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代表情况不是很严重,那可不司以等有比较明确的结果后再来检查? ”“不,婆婆的病如果不早期发现,很可能就会为时太晚。”由于无法向陪同前来的媳妇透露癌症的可能性,里见很难说服对方,但仍然必须尽力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做法。这正是癌症专业医师在面对病人及病人家属时的为难之处。“婆婆,我也希望早日为你做出正确的诊断,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哪里有问题,随便做了几项检查就做出诊断,万一错了怎么办? 这可关系到你的生命呢。”山田梅倏地扭曲了脸部,泪水就这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但我不能再来医院了。又没有什么大病,这样隔三差五地跑到大阪的医院做检查,家里根本没办法让我这么奢侈。要是有这么多钱,还不如拿去买一把新的铁铲、铁锄,反正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妈,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们希望你长命百岁,才会来医院检查两次啊。”媳妇也泣不成声。“婆婆,人的生命不分老少,都一样珍贵,所以,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仔细检查。”“但如果真找出毛病来,还是得花钱。我想,干脆不用检查了……”里见心头一紧。大峰山脉溪谷旁的十津川村是位于深山的贫穷村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人生病时都得放在笼子里,由人背着去看病,等下山时,通常已经为时太晚。山田梅认为确认癌症的精密检查是一种奢侈,让里见不由得体会到山村农家的贫困。“婆婆,那这样好了。如果以后还要做其他的检查,包括今天的检查在内,费用都由医院来承担,你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如果接到医院的通知,请务必前来检笪,好不好? ”他来回望着一旁晒得黝黑的媳妇及山田梅,两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可以吗? 你们一定要答应,”他转对媳妇说,“我也拜托你啦。”里见严肃地叮咛着,两个人终于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检查室。山田梅是最后一位做细胞诊的病人,助理和hushi早已离去,但里见仍然在检查至内伫立良久。癌症的集体检查轰动一时,今年政府也编列了2 .4 亿元的预算作为癌症协会的伍。但即使增加了健诊车,如果缺乏协助健诊的x 光技师、有能力解读x 光片的医生,还是徒劳无功。另一方面,检查费用的问题也是抗癌对策的一大障碍。农村的人大多都认为755 元的检查费用过高,所以不参加集体体检。虽然奈良县的某些村庄会从每年200 万的村庄保健卫生费中拨出120 万来补助胃部集体体检费,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问题还不止于此。去年一年中,日本全国各地接受集体体检的人数约100 万人,其中有20万人需要进一步做精密检查,但其中有50%的人因为无法支付2800元的x光精密检查费、1350元胃镜检查费和428 元细胞诊检查费,或因为太忙、没有自觉症状而放弃进一步检查,等送到医院时却为时已晚,成了末期癌症。里见对这种癌症对策和医疗行政资源的贫乏感到极度愤慨。即使点燃了年轻医师们对抗癌运动的热情,搭上健诊车凭着极大的毅力持续每天为50位民众做检查,费尽千辛万苦筛选出来后,这些癌症病人仍然成为漏网之鱼。即便是现在,也是每5分钟就有一位癌症病人死亡。一股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朝里见袭来。但他决定,对于刚才的山田梅,即使自掏腰包,也要鼓励她继续做检查,直到做出明确的诊断为止。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稍为放松了一点,他边走出检查室,边挂念着山田梅的细胞诊结果。法圆坂国民公寓是建了将近十年的老房子,早已失去了新建时的清洁感。钢筋水泥墙上开始出现裂缝,墙壁也蒙上了一层灰色,重新涂过油漆的地方东一块、西一块的,看起来像斑驳的地图。里见抬头看着这幢熟悉的房子,每到像今天这样上午做了极其耗费精力的细胞诊检查,下午又要会诊住院病人的日子,他就会觉得周围缺乏绿意的房子看起来格外单调。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四楼,推开右侧的门。“你回来了。”妻子三知代穿着毛衣在门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