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没有出动吧?” “是啊。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好子没有报警。不过,就算她那么做了,警察也会认定她的话,缺乏可信度。问她对方开的是什么车,她也不清楚,答不上来;问她为什么认为你是智惠子,她也只会说‘感觉像是’之类的。” “是啊。警察只会把它,当成是老太婆的疯言疯语。很多人为了赏金,都提供了不实的目击报告。” “不过,能确认武田服装店变成了什么样,也总算收获。” “是的,我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友竹智惠子在床上长叹一声,“啊,真想喝酒啊。” …… 05 新潟市内,“红玫瑰”俱乐部。 “请问,您是武田胜七郎先生吧?” “嗯,是的。” “我想向您了解一些友竹智惠子的情况。” “友竹……智惠子?……啊,就是那个通缉犯吧。我在车站和派出所,看到过通缉她的海报。” “请问,您眼中的友竹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呢?……啤酒我请了。” “不好意思,那我就喝了。”武田胜七郎饮下杯中的啤酒,“我眼中的友竹智惠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年前,您曾同一个女人认真交往过,对吗?” “离婚后我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你说的是哪一位?” “由美小姐。您认识这位女招待吧?全名片桐由美。后来,她到您的店里工作,租住在附近的公寓里。您经常上她家里去,您母亲也认可了你们的情侣关系。” 武田胜七郎的面部,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猛地放在吧台上。 “来戳我的旧伤,你想说什么?……我差不多都快把她忘了。” “请问,您眼中的由美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不好意思,我刚才唐突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由美小姐和友竹智惠子是同一个人的?” “通过电视节目知道的。我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虽然她整了形,但看那眼睛和嘴角,绝对没有错。” “在交往的过程中,你没有发现她是谁?” “嗯,没有。我真的打算同她结婚。” “结婚的话,需要居民卡和户籍复印件等文件,她是怎么解释,她的情况的?” “她说,自己被人追踪纠缠,逃到新潟。如果让家里把文件寄过来的话,就会暴露行踪。” “她是迟迟不肯结婚吧?……实际上,她那时还没有离婚,推托婚事也情有可原。” “唔,确实如此。”武田胜七郎边喝边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又点了一杯兑水威士忌。 “1996年9月,她突然失踪,您对此有何感想?” “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不知所措。母亲对我说:‘你是被甩了啊。不知根底的女人,就是这副德行。’我总觉得,母亲与此事有关。” “您不知道她离开的具体的原因?” “嗯,半点头绪都没有。” “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非常沮丧,无心工作。后来,看到电视上出现她的照片,母亲指着屏幕大叫:‘我早就知道这女人有问题!当时要是抓住她就好了。’” “您母亲知道她是谁?”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的这双手,曾经拥抱过杀人犯。”武田胜七郎一边说着,摊开手掌,久久凝视。 “母亲为了赏金,通知了智惠子的丈夫。” “那老太婆她没有联系警察吗?” “说出来真的很丢人。母亲一心想拿赏金,所以,只告诉了智惠子的丈夫。” “她丈夫来新潟了吗?” “直接来到店里,向我母亲打听到智惠子的公寓。” “但是,最终还是没抓住?” “是的。据说只有一步之差,再早两、三分钟到,就赶上了。” “您希望她当时被抓住吗?” “开什么玩笑!……她逃了才好。就算我当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干涉她逃走。” “您母亲得到赏金了吗?”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只是在妻子从医院脱逃后,面对镜头随口说了一句:‘谁能找到我妻子,我一定重金相谢。’但这只是戏言。何况,他也没有抓到智惠子,当然不会给赏金。” “警察出动了吗?” “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早就找我问话了。母亲没有报警,智惠子的丈夫也没有。” “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明白母亲的想法。如果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儿子与通缉犯谈过恋爱,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智惠子的丈夫也不报警,而是自己一个人来新潟。那家伙必定心怀鬼胎。” 武田喝下了杯中的啤酒。 “您还发现别的问题没有?” 武田摇摇头。 “如果又想起了什么事,请及时联系我。” “对不起,没别的事了。”武田胜七郎的右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06 晚上八点半,友竹洋司乘车抵达新潟站。三小时前,他接到了新潟的武田好子的电话。 只要有智惠子的情报,洋司就会二话不说,放下手头的工作前往。这应该说是一种扭曲的执念吧。 在旁人看来,他的行为,或许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在时效到期之前,不亲手结果了那家伙,自己的内心,就得不到安宁。 我一定要杀了智惠子,让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虽然屡屡扑空,他却坚信,自己早晚会找到她。 十年前,武田好子也联系过他。那时只差几分钟,就抓到智惠子了,好子记下了洋司的联络方式。 以前服装店所在的位置,现在修起了一座小楼,武田母子就住在第五层。据说儿子外出喝酒了,洋司决定直接去问好子。 房间中乱七八糟,空气浑浊。虽然未满耄耋之年,眼前这个女人,却形销骨立,看起来命不久矣。但她的目光依然犀利,似乎在精心盘算着什么。 好子招呼他进门,但他却不想落座,决定直接站在玄关里问话:“我问你,智惠子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但我确实看到她了。” “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座楼前面。那个女人坐车来的。估计是来嘲笑我们的吧。” “什么车?” “白色的车。” “什么牌子?” “我怎么认得出来?……我又不会开车。” “生产车的公司叫什么?……国产车还是外国车?” 好子摇头道:“再问也是白搭。我对车一窍不通。”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智惠子?” “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看到我也吓了一跳。” “真拿你没办法。我回去了!” 时间又被浪费了,洋司急不可耐地抽身就走,但好子叫住了他:“给我五万日元,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那女人可能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不给钱我就不说。”好子忽然别过身,“我去告诉大阪,那位整形医生算了,他看上去给得起这个价。” “那你去说好了。不过,若不能提供,直接抓捕智惠子的情报,你给他说了,他也不会给你赏金。你以为,谁会听你这个贪财老太婆的疯话?” “那三万日元好了。”女人乱了阵脚,降低了要价。 “你去告诉警察怎么样?……到时候,警察就会仔细盘问你,为什么你会认识智惠子。”洋司的手放在了门把上。 “好吧。那就一万日元,说不定你借此就能找到智惠子,想不想听随你的便。” 洋司见好子已上钩,就从钱包里取出一万日元。好子一把就抢了过去。 “那个女人又是来骗胜七郎的,所以,我猜他们现在肯定在喝酒呢。” “在哪儿喝酒?” “一个叫作‘红玫瑰’的俱乐部,那个女人以前打工的地方。我不会报警的,你放心去找她吧。” 说着,好子将俱乐部的位置,告诉了洋司。刚刚九点多,俱乐部光线昏暗,此时混入,那家伙或许不会察觉。 “好的。如果真找到了那家伙,别说五万日元,十万日元我都给你。”友竹洋司笑嘻嘻地飞跑下楼。 俱乐部位于老城大街尽头的一座杂居建筑中,走路花了七、八分钟。洋司预感到,自己一定会找到智惠子。 看见“红玫瑰”的红招牌,他激动万分,心脏狂跳。 推开沉重的大门,店内的喧嚣涌了出来。这家店很大,播放着熟悉的爵士乐,女招待的娇声和客人的淫笑,交织在一起。 女招待们没有发现他,倒是吧台背后穿黑制服的酒保,对他说了一句:“欢迎光临。”洋司的目光,因此被吸引到吧台的方向。 “找到了!”他忍不住叫了起来。终于找到了!智惠子正在背对着吧台的座位上,与一个男人认真谈论着什么。那男人定然是武田胜七郎。 洋司静静地靠近吧台,尽量不进入智惠子的视野,坐在与她相隔一个座位的位子上。智惠子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继续同男人聊天。洋司要了杯啤酒,仔细倾听两人的谈话。 “我爱智惠子。”男人说。 女人没有作答,只是将盛有琥珀色液体的杯子,端到唇边。 “如果让我在六百万赏金和智惠子之间二选一,我绝对会选智惠子,我现在仍然爱着她。” 这个女人无疑就是智惠子。洋司将杯中啤酒喝掉一半,无声无息地移动到智惠子的邻座,将手放在她肩上, “好久不见,友竹智惠子小姐。”洋司故意怪声怪气地说。 女人满脸错愕地转过头。这个女人,友竹洋司从未见过…… 07 林田亮子心神不宁地看着电视打发时间。 猜题节目里,弱智的艺人给出的答案,驴唇不对马嘴,但她一点都笑不出来。平常她都会捧腹大笑,今天却觉得索然无味。 晚上十点多,电话终于响了。九点的时候,友竹洋司打过电话来说:“我预感这次一定会抓住她。”他打算接下来,前去智惠子的所在地。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叮嘱了一句:“小心。”只要智惠子没被抓住,亮子心中的石头就落不了地。虽然她想尽可能,让警察去抓智惠子,但洋司认为,这太便宜她了。洋司说,只有亲手杀了智惠子,才能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电话在响。她以为是洋司打来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亮子按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几乎就要蹦出来了。 “亮子小姐,好久不见呀。”然而,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却是友竹智惠子可恶的声音,“怎么啦?……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啦?” “你是从哪儿打来的?”亮子终于开口道。 “新潟,从新潟打的哟。”对方轻快地说。 亮子正要按下录音键,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说不定,她会谈到不适合让警察听到的内容,倘若警察得知洋司暗自行动就糟了。 “我差那么一丁点儿,就与洋司碰上了。” “……”林田亮子无话可说。 “对洋司来说,真的非常可惜啊。” “你说什么?” “我是说,洋司错过了抓住我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亮子说,这时正好手机响了起来,这回来电的是洋司。 “哎呀,是洋司打来的吧?”智惠子直觉敏锐,“那我就挂了。下次再联络。” 听见智惠子放声大笑时,亮子终于回过神来,按下了录音键。磁带上只记录下智惠子的笑声。后来,这作为智惠子最新的声音资料,在电视上反复播放。 挂断电话后,亮子接通了手机。 “妈的!”她听见洋司的咒骂。 08 沿日本海北上的旅行非常开心, 脱离危险后,智惠子格外喜悦。这是对生命的喜悦。朝阳初升,天空万里无云,海面碎金万点。水平线上浮现出一个小岛——粟岛。左侧佐渡岛若隐若现。 《北归行》一一这首歌对逃亡者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源义经也是沿这条路线逃亡的吧。车沿着国道北上,在山形县的鼠关海岸停下休息。右侧的幽幽群山中,应该就有羽黑山和月山。 ①源义经(1159-1189)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开创痛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异母弟。起初随源赖朝讨伐平家,战功卓著,但功高震主,为源赖朝所猜忌。最终兄弟反目,源赖朝下令,追捕源义经,源义经走投无路,曾逃入武藏野,最后弹尽粮绝,被迫在高馆自尽。日本人民很同情他的遭遇,杜撰了许多关于他的神奇传说。 “驾车悠闲的旅行也不错啊。”智惠子对后视镜中的自己说,“想在哪儿休息,就在哪儿休息,还可以自由地选择行进路线。旅馆也是随遇而安。真是太爽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友竹洋司鬼迷心窍般,要亲手向智惠子复仇,这在一定意义上,反倒对她有利。倘若洋司和警察携手合作,她这次绝对在新潟就被抓住了,因为他们有能力,搜查新潟市内所有的旅馆。 但洋司拼了命,也要抢在警察之前,亲手解决掉她。如果她先落入警察手中,洋司就鞭长莫及了。这次她能从新潟逃脱,纯属侥幸,下次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吧。 “时效即将到期,现在已进入倒计时阶段。” “还有四年!……过去的十一年,真的好好漫长啊。要是让我从头再来一次,我不如就在附近投海自尽算了。我承受不了第二次折磨。” “这剩下的四年里,要是被警察逮住,那可怎么办?” “这问题很难回答。倘若苦熬了十几年,最后却还是要走上法庭,我想我一定会生不如死。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断掉,我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审判中发疯。到时候,就算想自杀也不行,我或许会论为一具行尸走肉。” 车停在路边,智惠子微微放下座椅,闭上眼睛。 断断续续的回忆……接着想起来的,是从山形县进入秋田县的情景。 东方可以看见的是鸟海山。西方一如既往地绵延着发黑的日本海。她疲惫至极,不能再乘车旅行了。无论如何狭窄,如果能够躺下来,身体就能得到更好的休息。 于是,她住进秋田市内的商务旅馆,吃了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早早地入浴,看过电视新闻后便就寝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旅馆食堂中用过早餐,疲劳己大为消解。她在秋田站前的银行,取了十万日元,又泰车朝青森进发。 恢复气力后,意识渐渐清醒,她终于又想起了两天前,在新潟那晚的事。 “好久没这么剌激了。”她对这句陈词滥调,抱以两声苦笑,望了望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长了许多,就快接近当初被通缉时的长度了。 绝不能大意。在青森,还有“一件事”在等她。对未知的结果,她很害怕,同时也很期待。 然而,在经秋田县北上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长途旅行的疲劳,再加上在新潟的精神疲劳,将她彻底压垮了,她只好遗憾地放弃去青森的计划,等体力恢复后,另找机会再去。 09 追忆之旅非常开心。一方面紧张刺激,另一方面又能与以前认识的人“重逢”,所以,沿日本海北上的旅行,对智惠子来说,意义非凡。 智惠子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甚至开始咳嗽了,咳起来胸就会痛。她猜可能是结核病,但又不能肯定。昨天夜里,狂咳一阵后,她用纸巾擦嘴,发现痰里混着血。 照这么下去,时效还没有到期,说不定,自己就已经病死了。 “时效未到,友竹智惠子就向病魔屈服了。”倘若报纸上出现这样的报道,那自己必将彻底沦为社会的笑柄,友竹洋司和林田亮子也会笑掉大牙:“友竹智惠子这出戏,终于唱完了!”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然后,兴髙采烈地设宴庆祝。 她决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智惠子一直保持着求生的欲望。如果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毅力,那就意味着死亡。 她无法去医院,这真要命。只要吃点抗生素就能治好,但她没有健康保险证,直接拿现金付款,势必引人怀疑。尽管也有可能浑水摸鱼,但她拄着拐棍的模样,就足以招来旁人关注。只好不去医院了。 为了补充营养,她特别注意饮食,保持蛋、肉、蔬菜的摄入平衡。可是,由于运动不足,她的腰腿都没有力气。 但她一定得活下来,不然,她坚持到今天,又有什么用?她想在时效到期之后,堂堂正正地同母亲和女儿相聚,一家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后,自己的体力就能恢复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10 入春以后,智惠子的病情,康复得差不多了。即使没有抗生素,只要有求生的意志,就能战胜病魔,自己就是最好的明证。她亲身经历了这一奇迹。 生病后的头两个月,她的意识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 尽管走路很痛苦,但有拐棍帮助,也能应付。 她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躺在床上,回忆往昔。如果让自己撰写“自传”的话,到高中退学后,就写不下去了吧。她找到电脑软件,开始写作,但写到高中退学时,她就怎么也敲不动键盘了。 逃亡开始后开心的回忆一一 如果从2006年11月新潟之行后算起,那应该就是2008年秋天的恐山行。她那次也是乘车去的,途中壮美的山岳风景,将她心中郁积的愁闷,一扫而空。 她乘车沿东北自动车道①,从东京北上青森。那天是10月10日。关东还没有进入红叶季节,但北上途中的山林,己经开始变色。车窗外依次呈现出那须连山、盘梯山、藏王连山、岩手山……山色各异,景致多变。 ①从玉县川口市,到青森县青森市的高速公路。 经过八户进入青森市内,她想起了以前住过的那家旅馆。1996年9月下旬,从新潟逃到青森的智惠子,走出车站,惴惴不安地穿行在深夜的城市中,偶然发现了一家名为“北方归宿”的旅馆。 当年,她谎称自己是化妆品销售员,白天去市内的药店上班,晚上则回旅馆歇息——她同老夫妇签订了长期住宿的协议。在因感冒而重病不起的日子里,她受到老板娘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青森的旅馆住了两年之后,1998年9月,警察收到了有关友竹智惠子就在青森市内的匿名举报。狭山东警察署派两名刑警来到青森市,开始进行市内搜查,没想到也住进了“北方归宿”旅馆。 在她后来看过的一期“搜寻通缉犯”的节目中,安冈刑警作为嘉宾,受邀登场:“那是偶然中的必然,我深切体会到了命运是何等不可思议。”安冈说。 刑警安冈向老板神崎出示了智惠子的照片。智惠子没有理由责怪神崎夫妇,如果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回到旅馆,智惠子察觉,神崎夫妇神色不对,心下起疑,立刻回房收拾好行李,逃往青森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大阪的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她的直觉应验了。要是她继续待在房间里,铁定被捕无疑。 到2008年,她从青森逃走已过十年。这是她第三次来到青森。她在黄昏时分进入青森市内。虽然过了十年,但她仍然记得“北方归宿”所在的位置。车站前的商店、旅馆有所变化,但那条小巷,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是…… 那座五层的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十二层的商务旅馆,名叫“青森城旅馆”。看来神崎夫妇肯定卖掉了土地和建筑,移居到别处去了。从年龄考虑,他们或许已经过上了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 那天,她没有联系入住的旅馆。她本不打算在青森歇脚,而是去了盛冈或八户一带投宿。尽管经营者已换作他人,但到这座青森城旅馆过夜,还是相当危险。 幸运的是,附近还有一家新商务旅馆。她临时决定,去那儿问问有没有空房,结果被告知,还有一间双人房。智惠子当即定下房间。在红叶季节的连续假日中,竟然还能有房间,自己真的很走运。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她在前台询问了“北方归宿”的事情:“我以前曾在那里投宿过多次,它是什么时候改建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呢?” “大概五年前吧。”中年男人说。 “您知道原来的经营者,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板已经身故,老板娘独木难支,只好放弃经菅,搬到郊外儿子家去了。您上那儿打听一下吧。” 原来如此。智惠子致谢后,拿过房间钥匙。她用的是“武田智子”这个假名,与当初到“北方归宿”登记时一样。 “真想见见他们啊。”智惠子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在我重病不起的时候,老板娘让我在她家休息,还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看护。这份恩情,让我铭记在心。后来得知我是友竹智惠子后,老板娘也仍旧袒护我。我在楼梯上听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争吵。真想找到老板娘本人,把当年那件事问个清楚啊……不过,哎,还是算了吧。” 智惠子躺在床上,在晚餐前歇息了一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智惠子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她将身体探出三楼房间的窗户,观察曾经长期滞留的“北方归宿”旅馆的周围。尽管完全看不到那座旅馆的影子,但她似乎还能在冥冥之中,感到它的存在。如果她在十年前的九月被捕,现在可能已经在监狱里服刑了。 她拖着脚上完厕所,望着镜中自己的脸。那不是真正的自己,只不过是映出的虚像。右眼旁边的疤痕留下来,但容貌却与被通缉时大不相同。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虽说岁月不饶人,但是……她用手拉平脸上的皱纹,但一松开手,就又恢复成原样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话:“被抓住的话,会判十五年徒刑吧?” “你又自言自语了啊。” “不会判无期徒刑吧。如果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说不定还能获得减刑,早点出狱。” “出狱?……” “是啊。里面是高墙禁闭的世界,外面才是自由的世界。一旦被抓,法院就会判我十五年。哇……等我出狱时,己经快到六十岁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花甲之年是何种模样。” “都走到今天了,你也许能坚持到时效到期那天。” “但愿如此。” “今天,你是要去那个世界吗?” “那个世界?……” “你听说过‘彼岸’和‘此岸’的说法吧?”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世界’啊。我曾经流产过一次,所以,比常人对‘死’更加敏感。所谓从‘此岸’到‘彼岸’,就是说‘死’吧。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 “当然,如果自杀的话,之前十多年的逃亡就白费了。开心的只有洋司。” 智惠子看着镜中的脸,麻利地给自己化好妆。 10月11日,恐山开始秋祭的日子。 上午离开青森市,在正午之前抵达恐山。包车或开车前来参加祭祀的团体和个人很多,她好不容易才在停车场里,找到了一个空位。 山门附近搭起了几顶帐篷,女巫们也来了。每顶帐篷里都人满为患。 “大家都是来聆听过世亲人的声音的吧。” 智惠子从帐篷前通过,朝宇曾利湖走去。她的腿脚不太好使,但旁边还有驼背的老太婆,在艰难地迈着步子,相比而言,尚属年轻的她,绝不能叫苦。 万里晴空下,湖面广阔无边。八座外轮山①环绕在四周。岸边的水底是白色的,拂过湖面的风,带来淡淡的硫磺味。 ①当火山口或破火山口中产生新的火山喷发,并在其中造成新的火山锥后,原来的火山口边缘,便成为环绕新火山锥的山脊,便称为外轮山。 她将体内郁积的恶气一吐而出,深深地呼吸起来。如此反复数次,她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能同过去诀别了,但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嘎啦嘎啦地转动的风车,因祈祷而堆积的石头……智惠子想起十二年前,在这里流产的孩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一瘸一拐地,沿着湖岸的参拜路行走,又绕回了原点。 嘎啦嘎啦……她脑中的风车不停地转动。她在安置着地藏菩萨的地藏堂前,虔诚祷告:“请保佑我在时效到期前,不被抓住。” 身边像是利用农闲时节,前来参拜的老妇人,瞟了智惠子一眼。智惠子最近养成了,将想到的话脱口而出的习惯。她转而默默祈祷。她抽中了“大吉”签,签文说,这表示“所求之事必能实现”。 倘若真能如此,就算让我把全部财产献给帮助我的人,我都愿意,把我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也没有关系。 “在寺庙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太唐突了。”她又自言自语起来,“如果……如果能逃掉的话,我宁愿坠入地狱。只要能从现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 这次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召唤与她有关的所有亡者的灵魂,但地点不在恐山的帐篷里。她打算将女巫请到今天投宿的温泉旅馆中,在那里举行招魂仪式。 离开恐山,前往今天的投宿地之前,她决定先去下北半岛北端的大间一趟。很久之前,她曾经站在津轻半岛的尖端,遥望屹立于强风之中的下北半岛的悬崖。这次她想反过来,从下北半岛眺望津轻半岛。 驾车沿着斧形半岛北部、濒临太平洋的海岸线缓缓行驶着,她来到了大间。土特产商店前有一个瞭望台,她从那里瞭望津轻半岛。冷风扑面而来,这个地方已经是冬天了。 目光向北移动,可以看到北海道的渡岛半岛。涛声阵阵,白浪滔天。她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旅馆位于下北半岛的山谷之中。正值恐山秋祭时节,乡间的温泉旅馆,全部爆满。浸入温泉,洗去旅途中的汗水。 返回房间后,旅馆的女佣告知智惠子,她等的人已经来了。 她等的是一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妇人,她以卓越的灵能著称。当一个腰弯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矮个子女人拉开隔扇,缓缓步入房间时,智惠子不禁担心起她的身体来。 “您好。”智惠子说。 老妇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道:“初次见面……”声音又小又嘶哑,很难听清楚,智惠子只能凭想象,将她的话补完。 担任老妇人“翻译”的女人,让智惠子随便提问,然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这边说的话,可以传给那边,但那边说的话,这边未必明白。” 召唤的是林田浩之的亡灵,即在智惠子手中丧命的人。 当时,她虽然抱着杀意去见林田,但见到本人后,却认为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轻易得手。林田向她发动袭击时,她竭力反抗,对方无意中丧失平衡,后脑勺撞到了饰品架的红木台上。智惠子操起桌上的空威士忌酒瓶,猛击昏迷的林田,然后逃离了现场。 该告诉女巫多少真相呢?虽然对方是耄耋老人,但得知客人竟是杀人犯的话,或许也会失声尖叫吧。 杀人犯召唤被害人的亡灵,这确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了。智惠子决定,以林田妻子亮子的身份,召唤亡灵。 拉上客厅中所有的窗帘,关闭拉门和隔扇,将黄铜烛台放在桌上,插上一根粗大的赌烛。尽管才下午四点,但感觉却像深夜里的降灵会。 女巫坐到上座,智惠子坐在她对面,身旁是那位翻译。 “我叫林田亮子。我的丈夫浩之,被一位叫作友竹智惠子的女人杀害了。他一定很不甘心吧。请您召唤亡夫的灵魂。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要让我做什么。” 智惠子取出报纸复印件。只有通过报纸,她才能摘到林田浩之被杀时的照片。智惠子将复印件放到女巫面前。 但她不知道女巫有没有看到照片,因为后者双眼紧闭,仿佛掩埋在皱纹之中。 女巫孤零零地坐在桌后,口中念念有词。蜡烛的火焰拉得很长,没有一丝晃动。 智惠子不安起来。在恐山的帐篷里,女巫必须连续不断地接待请她招魂的访客,她总能很快就唤来亡灵,向访客转达死者的话语。可是,眼前进行的仪式,却耗费了更多的时间。究竟哪种做法更正规,智惠子也不知道。 突然,蜡烛的火焰摇晃起来。明明没有风,为什么会这样呢?然后,老妇人像痉挛一般,全身颤抖,头向后仰。如果没有桌子的话,她早就倒在地上了。 接着,老妇人又向前弯身,肩膀耸动不止。亡灵似乎已经降到了老妇人身上。智惠子身旁的翻译点头道:“好了,请您提问吧。” 智惠子有些扫兴。她开始怀疑,亡灵是否会降到这女人身上。智惠子这次是冒充林田亮子,同亡夫浩之说话,假扮的身份,不可能招来真正的亡灵。 不,招魂仪式本身就非常可疑,虽然智惠子心存疑虑,但还是决定,先假冒林田亮子说几句话。 “老公,我是亮子。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老妇人低垂着头,没有作答,只是低声嘟哝着什么。 “老公,你听得见吗?我是亮子,亮子啊!”她继续假扮亮子大声呼唤。 老妇人突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痛……好痛啊……” 她准确地听到了这几个字,但之后的话,因为口音太重,或是含糊不清,她听得不是很明白。 “啊?很痛?……”浩之对此做出了回答,但她还是听不懂。林田浩之的话,用老太婆嘶哑的嗓音说出来,相当古怪。 这时,翻译插话道:“他在说:‘是的,很痛,很不甘心’。” 智惠子的怀疑仍未解除。老妇人只要看过报纸或电视,就能讲出这番话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替我复仇。” “向谁复仇?” “当然是那家伙。” “友竹智惠子?” “我就是被那家伙杀害的。” 老妇人声音低沉,而且带着浓厚的口音,智惠子听不分明,但翻译尽量用简单明了的语句加以转述。智惠子从老妇人的话中听出了“你”、“当然”、“那家伙”等词,可见翻译说的大体没错,但她还是觉得很怪。 “如果你真是林田浩之,那你面前的人是谁?” “友竹……智惠子。” 这五个字发音虽短,但却十分清晰。智惠子大惊失色。眼前的老妇人——不,是老妇人召唤的亡灵——从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 “你是怎么死的?” “被重击脑部两次致死。” “胡说!……我只打过你一次。” “你打了我第一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死。” 女巫的话匪夷所思。 “什么意思?” “我又被第二次……” 老妇人突然垂下头,一动不动。 蜡烛的火焰摇曳―下后熄灭,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翻译“嗖”地站起来,打开拉门,拉开窗帘。 十月中旬的黄昏,来得比较早,这里又是山谷中的温泉旅馆,外面早已暮色沉沉了。 “结束了。”翻译说。 打开灯,老妇人眨巴着惺忪的眼睛,对智惠子咕哝了一句:“见笑了。”亡灵似乎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就像一具失魂的躯壳一样,弯腰离开了房间。 尽管整个招魂仪式,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钟,智惠子却感到无比疲惫。刚才是怎么回事?智惠子不相信神佛,但同老妇人对话时,她分明感觉,老妇人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鬼之物附体了。 智惠子抵抗不住倦意,让女佣铺好被褥,休息了一会儿。 这是友竹智惠子的最后一次旅行。她拖着困乏至极的身体,经过青森时,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全身无力,旅行结束后,一连多天都动弹不得。 11 “那次旅行结束后,我就像被抽空了一样,几乎快要死掉。”友竹智惠子躺在床上,大声叹息道,“不过,现在我也是半死状态,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可是,当时离时效到期还有两年,你的心境有无变化呢?” “确实还有两年就时效到期了——准确地说,是一年零十一个月。但反过来说,还有一年十一个月要熬,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苦难结束那天。胸口针扎般地疼,我知道,病魔正在侵蚀我的身体。” “对你来说,那场降灵会有何意义?” “宛如梦境,我都不相信那是真的。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你有何收获呢?” “比如说?……” “比如,附身在那个老妇人身上的林田浩之的灵魂,说了句有趣的话:‘被重击脑部两次致死。’” “这有什么问题?” “你打了林田浩之几次?” “与其说我打了他,不如说我撞了他。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头撞在饰品架的红木台上。他愤怒地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我就拿起酒瓶打了过去。见他倒在地上不动了,我就跑了。他已经死了啊。” “根据警察的说法,林田是被两次击打致死的,与饰品架的撞击,另当别论。” “难道有人在我之后,还给了他致命一击?” “你有没有考虑过,林田亮子和你丈夫,狼狈为奸的可能性?……那两个人,可是老早就背着你勾搭在一块儿了。” “这种事情,只有向本人确认过,才能弄得清楚,但现实又不允许我叫他们俩过来问话。” “如果你见到他们,会不会向他们确认?” “你傻呀!……即便真能见面,他们也不会承认的。我还没开口问,就会被他们逮捕起来。”智惠子闭上眼睛,“啊……算了吧。我累得要死了。” 12 安冈留吉继续从事着维持当地治安的自愿活动,作为退休刑警,因为突出的工作表现,他在地方自治会备受好评。 回到家里,他只能独自喝酒看电视。与其如此,他还不如去晚间巡逻,那样对身心更有益。同团友巡逻完后,只要没有暴风雨,他会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接着四处转悠,从晚上八点,一直转到十点。 十点回家时,必经过正要关门的超市,他进去购买大减价的食品。到家洗完澡,弄点下酒菜,独自晚酌。他一大早就做好了全天的饭,放在保温饭盒里。退休生活必须节约。 身体适度疲惫后,酒喝着就痛快,饭也能多吃两碗。零点前后舒舒服服地就寝。早晨七点起床,在自家的院子里,打打太极拳,吃点简单的早餐。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自从巡逻后,犯罪锐减,盗窃少了,色魔晚上也不出来了。但不能因此就放弃巡逻。他曾同自治会的朋友,参加过一次三天两夜的温泉旅行,结果期间就发生了三起进入无人看守的房屋行窃的案件。从此安冈就不再旅行,一心一意地扑在巡逻上。 安冈即将年近古稀了,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友竹智惠子逃跑的事件,己经过去十四年零六个月了。 再过半年,时效就到期了。虽然他很想把智惠子找出来,但仅凭一己之力,实在不可能。依靠警察组织,尚且无计可施,个人只能徒叹奈何。 但他会偶尔想起。为了忘掉那件事,他借酒浇愁,拼命地巡逻,可全不奏效。一旦歇下来,对案子的记忆,就会从意识的缝隙中浮现出来。 2010年3月中旬的某天。虽然已经入春,空气里却依然保留着一丝凉意,要过几天,櫻花才会盛开。 快到晚上十点了,安冈正准备回家。他每周会去友竹智惠子的杀人现场三次,就像参观遗迹一样,然后沿着智惠子的逃跑路线,亲自走一趟。他知道现在去那里,什么也找不到,但脚就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迈步。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最后会对当地治安,起到积极的作用。 安冈从车站出发,经过林田亮子的公寓,朝智惠子曾经躲藏的天满神社前进。虽然年近古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硬朗,不过,明显感到体力大不如前。 忽然,他听见有人奔跑的脚步声。 安冈停止骑车,侧耳倾听。住宅区中的街灯,虽然连成一线,但黑暗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几个晚回家的职员。 安冈觉得声音是从公园那边传来的,他蹬着自行车,飞速赶去。 安冈来到公园的围墙前,可疑的声音消失了。他绕着公园走了一圈,放好自行车,又来到公园角落里的公共厕所。被昏暗的荧光灯照亮的苍白空间中,飘荡着一股恶臭,没有一个人。 “难道听错了?……唔,那也好。” 安冈骑上自行车,朝家里进发。他绕了点远路,经过给他留下不良印象的那家医院,沿着智惠子逃跑的路线,前往天满神社。这时,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 是从神社里传来的。他将自行车靠在牌坊上,进入神社, 他看见了两个黑影,一个正在追赶另一个。 “喂!你在干什么!”安冈大吼一声,两个黑影立刻逃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前殿背后。 看来自己是打草惊蛇了,应该在罪犯作案的过程中,将其逮个正着。不,人命关天,稍有犹豫,可能受害者就会没命。自己的选择没错。 神社是神圣的场所,里面没有灯,夜晚降临后,就笼罩在浓厚的黑暗中。安冈绕到前殿背后,打开手电筒,向周围探照,发现有东西在反光。-个年轻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揉脚。 “你没事吧?”安冈出声询问,“我是自卫团的,不是坏人。” “嗯,没事。”女人掸了掸黑裤子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嗯。我看到一个人影,正想逃跑,黑影突然朝我扑来,我吓得放声尖叫。” “那家伙跑了吗?” “估计是的。” “你有没有受伤?” 安冈用手电筒照着女人。她全身上下,都穿着朴素的服装,看起来毫不惹眼,但女人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约摸二、三十岁光景。 “可能是色魔。”安冈说。 “应该不是吧。你大吼一声,把他吓跑了。多半是想找我问路的吧。光线太暗,我也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就此告辞了。”女人向安冈鞠了一躬,就欲离去。 “啊,请稍等。我是退休刑警。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建议您还是报警比较好。” “没事的。我没有受伤,也没受到侵害。只是个误会。”女人说着,快步穿过神社离开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唔,算了吧。反正什么也没发生。从预防犯罪的层面上看,安冈的行动是正确的。 带着些许不解和不甘,他转身返回牌坊,突然发现脚下,有一个红黑色的笔记本,捡起来一看,发现是驾驶证。 里面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刚才离去的那个女人,凝视着他。她看起来十分理智,但安冈总感觉,她的视线中,透露着绝望,正在向自己求助。 冷风吹过神社,仿佛尖锐的钉子一样,钻进了他心里的空洞。 13 户村由佳子轻轻地拉开隔扇,观察外婆的状况,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静静躺在那里。 走廊里放着一个装有垃圾的白色大塑料袋,虽然用橡皮筋捆好了,但仍闻得到各种腐臭混合在一起的恶心气味。说明书上说,成人尿片可以吸两、三次尿,但偶尔会超过容许量,弄脏被褥,所以每天都要清理。 大量脏东西洗完后,全都晾在院子里,但最近天气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室内阴干。腐臭同洗好的东西所特有的气味,相互交融,一进屋就觉得很不舒服。 由佳子深切地体会到,照顾病人的艰辛,以此为职业的人,真的值得尊敬,我只是出于义务,不得不照顾外婆而已。 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外婆怎么办?比如刚才神社发生的那件事。倘若我有不测,谁来照顾外婆呢?一想到这点,由佳子就胸闷难当。她连忙用手捂住胸口,等待心跳平静下来。 就这样站了五分钟,心跳终于恢复正常,她向外婆道了声“晚安”,朝浴室走去。 刚才在神社,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右膝疼痛难当,裤子上也沾到了泥污。脱下裤子查看,右膝盖上渗出了淡淡的血迹,用力一按,她忍不住呻吟起来。撞伤外加擦伤。不过,幸亏没有扭伤。 她将受伤部位清洗干净,再做消毒处理,贴上创可贴。入浴时,注意不让伤口碰到热水。 洗完澡,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今天看得到晚霞,明天会是晴天吧。深呼吸时,她将视线投向附近佐佐野家的二楼。 窗帘大开,窗边站着一个男人的黑影,注视着由佳子。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全然不顾她是否会察觉。男人背后的房间亮着灯,由于逆光的关系,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轮廓清晰可见。由隹深感恐怖,连忙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刚才平复的心跳,又狂野地跳动起来。那男人一直都偷偷摸摸地,不敢现身,现在却大胆地威吓她,仿佛在公然宣称:我在监视你哦! 户田由佳子关掉房间里的灯,躺在床上,自己会不会是多虑了?那个男人可能只是为了换换空气,因此才打开窗户的?只是偶尔与自己开窗的时间重合了吧。但她必须留心那个男人。 第二天早上,天气难得地晴朗,前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由佳子将洗好的东西,全都抱到院子里晾晒。她瞅了眼佐佐野家的二楼,窗户紧闭。 她决定,忘掉昨晚那个男人的诡异举动。 把东西都晾好后,正要返回,她听到门铃响了,于是,沿着走廊,来到玄关。 “哪位?”她对着对讲机说。 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传来:“我是自卫团的安冈。户村由佳子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 “我是昨晚你在神社里见到的人。” 由佳子想起了昨晚在神社里,碰到的那个男人。当时没怎么看清他的长相,但听声音,应该是一位长者。他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呢? “您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你走之后,我发现你把驾驶证掉在地上了。当时太晚,不方便送来,所以,今天早上来找你。” 由佳子大惊。她记得昨晚开车时,驾驶证像往常一样,放在衬衣的口袋里。以后发生的事情,虽然记不太清,但她觉得,驾驶证应该还在原处。刚才洗衣服时,她摸到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未能引起警觉。真是糊涂啊! “不好意思。您就是昨晚我在神社见过的那位啊?” “嗯,是的。” “好的。”由佳子说着拉开了玻璃门。 一个穿着蓝色风衣、满头白发的男人站在门外。男人一见到她就说:“我是安冈。”然后像机器人偶一样点了下头。 “这个是你的吧?”他拿出一本驾驶证。 由佳子穿上拖鞋来到门外,关上玄关门,上前一看,正是自己的驾驶证。 “不好意思。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掉东西了。” “幸亏被我捡到。倘若被坏人捡到,说不定会乱用。” “谢谢。”由佳子边鞠躬边拿回驾驶证。 “昨晚你真的没事?”安冈没有离开,而是忧心忡忡地问,“如果你报警,我就能帮你。” “我没事。您看,什么问题都没有。” 由佳子在安冈面前,踏步走了几下,尽管右膝隐隐作痛,但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昨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神社?”安冈目光敏锐。 “从车站回来,有一条捷径穿过神社。虽然偏僻危险,但当地人经常走。” “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选择走那条路,实在太不安全了。那里没有街灯,一片漆黑,很容易遭人袭击。” “我算不上年轻,都三十多岁了。” “我不是强调你的年龄。我的意思是:女人独自走夜路,十分危险。”安冈教诲道,“这是我作为巡逻者,送给你的忠告。倘若我这老头子让你觉得哕嗦了,还请见谅。” “哪里。今后我一定注意。”由佳子严肃地回答,深鞠一躬,“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 说完,由佳子就要转身回家。安冈却又发话道:“冒昧地打听一下……” 由佳子站定转身:“什么事?” “这里以前住着一位老婆婆,她还健在吗?”安冈指着名牌说。 古老的木制名牌上用墨写着“矶野”两个字,但已经漶漫不清。由佳子同外婆住在一起后,在名牌上贴了一张纸,上面手写着“户村”两个字。 “您说的是我外婆吧。她还健在。” “啊……是么。那太好了。” “但她一直卧病在床,偶尔才清醒过来,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是这样啊。”安冈表情复杂。 “您为什么提到我外婆?” “哦,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还在当刑警的时候,曾经来这里拜访过。” 由佳子吃惊地再次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啊……莫非您就是当年那位刑警?” “嗯,不错。那时您府上,肯定很混乱吧?” “我同母亲当时住在别处,对友竹智惠子潜入外婆家的事情,她不太清楚。母亲说,她刚好计划那天回娘家,如果碰上了逃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如此。”安冈点头道,看着主房说,“那件事后,你外婆就一直这样?” “嗯,只要外婆还活着,这个房子就无法重建。” “有道理。老年人很难适应新环境。”安冈感慨颇深地说。 “您要不要去看看她?”由佳子指着院子的方向,“从侧面的便门,就能够走进院子……” “好,那我就去看一下。”安冈毫不客气地说。 由佳子推开便门,将安冈带入院子。户村家周围,环绕着柊树篱笆,南面与神社相接。 “因为我家同神社相接,所以,我就图方便,走了捷径。如果选择外面的路,就会绕很大一个圈子……我正在反省呢。” “篱笆都枯蒌了呀,重新栽种为妙,这是我作为防止犯罪的专业人士,送给你的建议。友竹智惠子就是从神社逃进这里来的。” “我听母亲说过。很早之前,这道篱笆就不管用了,偶尔还有在神社游玩的孩童钻进来。” 安冈的视线,停留在院子中央晾着的东西上:“你洗了不少东西啊。” “是外婆的脏东西,其中也有我的东西。天气好的日子,我就会把它们拿到院子里晒晒。味道很大吧?” “不算大。”安冈说,抽了几下鼻子,然后环顾院子一圈。 “那家是?” “别老往那儿看,会刺激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