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折原一-3

另一家有个院子,里面晾着衣物。这家名牌上的文字,已经无法辨认,但滑窗却是打开的。清子穿过大门,进入玄关,摁下门铃。转眼之间,智惠子就从门后露出了头。她似乎先前一直在玄关等待。  “妈,谢谢您!”智惠子立马就将清子拉入玄关。  “这里面是换洗的衣裳。”  智惠子接过清子拿来的手提包,就在玄关,换上清子的灰色套装。母女俩体形相当,看起来一点都不别扭。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清子问,“你觉得自己逃得掉吗?”  “我想让您送我到狭山市车站。”  “那儿离医院很近,说不定,已经埋伏有警察了。”  “我不会给妈添麻烦的。能逃到哪儿就逃到哪儿吧。”  埼玉县西南部,有私铁①和JR②的多条线路,通往新宿和池袋方向。倘若警察追踪智惠子,只要派人去车站蹲守就行了。但这一带车站繁多,东武上线、西武池袋线、西武新宿线、爪武藏野线,到底乘哪条线呢?车站不同,目的地也各异。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可以逃亡。  ①民营铁路.  ②Japan Railways,日本大型铁路集团.  “好吧。我送你去。”清子下定决心,“再在这儿磨蹭下去,你就逃不掉了。快走!……”  两人钻进车里。开车的当然是清子,智惠子则俯身躲在后排座位下。  “对不起,让妈妈帮我做这种事。我们或许再也见不了面了。”  “啊,你不会……”清子屏住呼吸,“你不会自杀吧?……这样做,只会让那家伙开心。”  “那家伙?”  “当然是洋司啊!”  “我也给那家伙惹麻烦了吧。”  清子咕哝道:“他公司的名字就叫‘友竹房地产’。”  “妈妈,您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洋司这人表里不一,在外彬彬有礼,回到家就对我使用暴力。我巴不得杀了他才解恨。我现在就想在逃跑之前杀了他!……”  清子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专挑捷径和小路走,方向大致是向南。  “我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智惠子知道,只要自己不被抓住,洋司就会一直背负着“杀人逃犯的丈夫”的骂名,生意也会大受影响。智惠子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洋司。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在所不惜!”  这话其实言不由衷。从医院脱逃后的一连串行动,让智惠子兴奋不已,趁着这股劲儿就讲了大话。她此刻压根儿没想过,逃亡生活会持续很久。  清子朝西驶去,不停地左右查看,确认前方和后视镜里的情况。车开进某个镇子的郊外,树林和田地多了起来。发现竹林里的一片空地后,清子把车驶入一条未铺路的小路,停在隐蔽的空地里。  “妈妈,您要做什么?”惊恐不安的智惠子说,“别在这儿逗留啊,否则逃不掉了。”  “我相信你。之前在洋司的事情上,我没有理解你,对不起。”母亲清子从脚下拿起皮包,“我能做的事不多。”清子从皮包中取出美容院工作用的剪刀,打开车门,“快下车!……”  “下车干什么?”  “别问了,快下来!……我要给你剪头发。留着这种发型,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剪成短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会大不同。我随时把上门服务的装备带在身边,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清子苦笑道。  两人走到空地边缘,清子在智惠子脖子周围,罩上一层白布,灵巧地剪起头发来。  智惠子原本留着垂肩长发,被带往警察署前两天,才在美容院里烫了发。此刻一剪刀下去,长发就落了地。清子把智惠子的头发修得很短。完事后,她掏出小镜子,让智惠子自己看。  “哇!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头发刚盖过耳朵,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从来没有剪过这么短的头发,不过倒挺衬我的。”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智惠子竞条件反射般地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非常衬。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对不起,我连累妈妈了。”  “没事的。警察来找我,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不会抓我。”清子朝车子扬了扬下巴,“好了,你走吧。”  车子又开了大概三十分钟,抵达西武线所泽站。  “要是换作我逃的话,我会从这里去秩父,然后经熊谷往长野或新潟方向走。”清子把车停在车站前的转盘旁,如此建议道。  “谢谢。就这么办。”智惠子从母亲手中接过手提箱,“奈美江就拜托您了。十五年后,那孩子有多少岁了呢?”  “二十三岁。”  “是么。我的事请不要告诉她。”  “知道。”  确认了智惠子下车后,精子把车开走了。后面来了一辆公交车,鸣笛十分响亮。  清子举着左手说了句话,但智惠子没有听见。根据口型判断,应该是在鼓励她加油。  十五年过后,我四十三岁,母亲六十八岁。太遥远了。那样遥远的未来,想一想都会让人昏过去。  我会加油的,为了母亲,还有奈美江。  进车站査看显示发车时间的大屏幕,五分钟后会有一辆开往饭能的快车。开往秩父的直达特快已经出发,那就先去饭能,再换乘普通电车吧。  智惠子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去西武秩父的车票,穿过检票口,进入月台。  16  智惠子从医院脱逃约一个小时后,快四点的时候,在病房外负责看守的三浦警官,低头看了看手表,觉得该有人来换班了,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安冈刑警工作热心,通常都会提前到来,但今天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来。正当三浦起身,准备到四点,就叫病房里的同事出来时,三楼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晃晃悠悠的男人的身影。  那人脸上全是血。三浦大吃一惊,提高了警惕,一边护卫身后的病房,―边注视着那个小个子男人。  “停下!”三浦警官大叫着。  男人闻言抬起了头,怒吼道:“快看病房!”  “安冈警官,出什么事了?”  “别问了,快去看!……”  三浦警官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快开门,你这笨蛋!……”  安冈刑警的怒骂,把年轻刑警吓了一跳,连忙转动门把,发现没有上锁。打开门往里一看,地上趴着一个只穿着内衣的人。不是负责看守的女警察,这人看上去身材更苗条,年纪也更轻。  “喂,你没事吧?”  这时床上传来了呻吟声。三浦连忙抬头,只见负责看守的女警察,正躺在床上。  安冈进入病房。  “快通知警察署,友竹智惠子跑了!”  “安冈警官,你被友竹智惠子袭击了吗?”  “这个以后再说。友竹智惠子正在逃跑,立即展开紧急部署!”  三浦刑警迅速离开病房后,安冈拍了拍女警察的脸。  “喂,快醒醒!友竹逃跑了!”  “是!……”女警察慌忙起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尖叫一声,用被单遮住胸部。  “制服掉在那边了,你这傻瓜!”  “对不起。”  安冈捡起制服,背对病床扔了过去。昏倒在地、只穿着内衣的,多半是护士吧。  安冈从楼梯上滚落后,昏迷了很久。这段时间大家都使用电梯,没有人经过楼梯。  恢复神智后,安冈警官半信半疑地来到病房,结果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混蛋,那个女人已经逃脱一个小时了。即使现在到关键地段设卡堵截,她也早就逃出生天了。安冈气急败坏地想。  不对,如果她穿着护士服,坐出租车的话,肯定会遭到怀疑,而且,那家伙身无分文,应该逃不了多远,很有可能就潜伏在附近。  无论如何,这次警察的脸丢大了——嫌疑犯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逃走。现在已经过了四点,日落之后,追踪那家伙,将变得愈发困难。  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  安冈从楼梯滚落时,右脚严重受伤,走起路来相当痛苦。额头也划伤流血了,脑袋至今都晕乎乎的。尽管他很想接受治疗,但形势却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时,四周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  智惠子是沿着怎样的线路逃跑的呢?  时间过去了一天,警方依然没有掌握智惠子的行踪。  狭山市的周边,分布着繁多的铁路线。西武池袋线、西武新宿线、东武东上线,这三条线路,大体沿南北走向经过埼玉县西南部。东西走向的是JR武藏野线,去川越有JR川越线,乘西武池袋线在饭能下车,还可以转乘JR八高线。总之,逃亡的路线十分复杂。  如果将警察分派到各个车站,各个站该配几个人呢?一旦选错了重点布控的地点,智惠子就会溜之大吉。  虽然往大车站派去了许多人手,但没有发现类似智惠子的人。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前往新宿和池袋。等她融入大都市,想把她找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主干道上,当然也进行了盘查,但没有发现可疑车辆,也没有人目击穿护士服的女人,尽管有她照片的通缉令,已经迅速传开了。  电视上对这个案子大肆报道。9月30日的晨报社会版上,也刊登了智惠子脱逃的消息,还附带有她的头像照片。  下午传来了有价值的情报,智惠子脱逃的医院附近一家民房,曾来过一个穿护士服的女人。那户人家里只住着一个名叫矶野富美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最近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雇了钟点工上下午来做饭洗衣。下午来的钟点工,从矶野富美口中听到了一件怪事。  下午三四点之间,从院子里进来一个护士。刚睡醒的矶野夫人,以为她是医院派来的,并未多加怀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一看到今早的晨报,矶野夫人震惊了。报纸上的照片,与那名护士非常相像,并且,晾在院子里的一套连衣裙也不翼而飞。虽说也可能是被风刮走了,但找遍院子也没寻见。  看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智惠子很可能脱下护士装,换上了这套连衣裙。  被问及还觉察到什么情况时,机野富美答道:“不记得了。天气炎热,我脑袋晕沉沉的,还以为在做梦呢。”  警察认为,智惠子仍有可能潜伏在市内,于是,分派大量警力,迅速展开调査。  17  友竹智惠子站在一个高台上的公园里,从那儿可以俯瞰日本海。天空密云低垂,目光所及,阴沉沉的一片,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大海波涛汹涌。乌黑的海面和灰黑的天空,几乎浑然一体,界线模糊难辨。朝天边极目远眺,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要出窍了,  海面白浪翻滚,哗啦啦地涌向海岸。岸边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我只能在日本国内逃亡。日本海是横亘在日本北侧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无法再往北去了。  这时,她觉察到有人靠近,立刻从沉思中摆脱出来。  来者是一名牵着柴犬的、七十岁上下的老头儿。狗朝她凶狠地吠叫。它是不是看出了我是罪犯呢?智惠子不安地将视线从老人身上移开,投向公园之外。  “不好意思。别叫了,次郎!”老人拉住狗链子,向她致歉道。  “哪里。没关系。”啊,老人应该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吧。  “是来旅行的吗?”老人问。  “嗯!……”  “真不赖。就你一个人?”  “不错。我想来看看大海。”  “但看了这里的海,心情会变得郁闷吧。我在这一带住了很久,但我不喜欢这里的海。冬天的海相当恐怖,风高浪急,天昏地暗。”  实际上,1977年11月,在这附近,曾发生了日本少女被朝鲜特工绑架的事情,但在1995年9月30日那天,智惠子并不知晓此事。  “唔,这样啊……”智惠子向老人微鞠一躬离开了。  他以为我是来自杀的吧?书上曾说,只要同试图自杀者沟通,就能有效遏止对方自杀的念头,老人或许是在将这一理论付诸实践。  从外表上看,她现在同以前的友竹智惠子,判若两人。妈妈交给她的手提箱里,装有眼镜和化妆品,她现在就戴着眼镜。她原本就有点近视,戴上眼镜后,并没觉得不自然。剪了短发,戴上眼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  她买了一份脱逃后次日的报纸,看着社会版上,自己的照片,与现在相差甚远。  9月29日,她乘西武线来到秩父,走出检票口,细心观察车站内部,没有发现像警察那样的人。她换乘秩父铁路,前往熊谷,又在熊谷坐上上越新干线,晚七点二十一分发车的“朝日335号”,目的地新潟。  当晚九点多,她在新潟车站内,看见一则商务旅馆的广告,致电询问,得知还有房间。步行五分钟后,她进入旅馆,登记开房,预付了六千日元住宿费。前台的办事员五十岁上下,为人热情,没有对身着套装的智惠子起疑。  智惠子想通了——就算明天警察找上门来,那也是明天的事情,费不着现在操心。她已经筋疲力尽,思考能力也直线下降。  泡进温热的水中,反思之前种种,她惊叹于自己竟逃了这么远。真可以称之为奇迹般的逃亡啊。  好运一直伴她左右……  警察肯定会去找母亲了解情况。智惠子从民房给母亲家里打过电话,电话局应该留有通话记录。母亲能佯装不知到什么时候,这对智惠子的逃亡,也会产生影响。  走出浴室,打开电视,正在播放零点新闻。首先是时事新闻,接着是外宾介绍,然后,就是对从医院逃脱的智惠子的报道。  屏幕上放出了智惠子的面部特写。新闻中,报道了警察的窘迫处境。尽管往盘查点和芊站,分派了大批警员,但现在依然没有查明,逃亡者的下落。  看见自己的面部特写,连续播放了三分钟,并以“通缉犯”的形式出现,智惠子深感别扭。她不相信电视上,那个亡命之徒就是自己。她又换了几个频道,几乎都是相同的内容。画面上不是医院内外,就是在路上设卡盘问的警察。  关掉电视,再次观察盥洗间镜子中自己的脸。就算自己的模样世人皆知,她也有信心不会露馅。旅馆前台的办事员,不就没有认出她么?如果他只是假装没有认出自己,对她的态度就会有破绽。何况,真是那样的话,这个房间中,早就塞满警察了。  到目前为止还很安全。  疲劳战胜了恐惧。她一躺到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智惠子之所以前去俯瞰日本海的公园,是为了思考今后的前途。是留在新潟呢,还是继续北上?见她独自坐在长椅上沉思,路过的人,免不了会怀疑她要自杀吧?  一个女人,单独处在如此僻静的场所,这本身就会引人注意。智惠子决定在旅馆再住一晚,现在是时候回去了,待在旅馆里更加安全。  前台的办事员,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没有露出半点异常。没事的,没有这么容易就露馅。  她是用高桥圭子的名字登记入住的,留的是在车站内买的小吃包装上的住所和电话。  “由于预付了住宿费,旅馆的人,自然不会怀疑她。只要做每件事都自然而然、沉着镇定,那谁也不会起疑。”  智惠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廉价的圆桌上,放着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和罐装啤酒。此刻,从日本海吹来的冷风,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那股冷风似乎也吹进了智惠子的心里。  她把啤酒倒进杯子,打开电视。一天过后,有关她的报道,就从主要新闻中绝迹了。只要搜査没有进展,电视上就不会继续报道,用不了多久,人们便会将其淡忘,案子也会不了了之。  智惠子将频道从NHK①转到民营电视台,只有一个频道在报道智惠子的案子,称警察正在搜査智惠子脱逃的医院周边的住宅区。看来,警察还没有排除,智惠子潜藏在附近民房中的可能,这对智惠子来说很有利。即便旅馆的人看到这条报道,也不会将智惠子同新潟联系起来。  ①日本放送协会,日本公共媒体机构.  深夜,酒精麻痹了神经,智惠子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离时效到期还有十五年,智惠子开始琢磨,这漫长的十五年,到底该从何算起。是杀人的时候,在审讯室认罪的时候,还是从病房逃走的时候?这方面她不很清楚。  明天再考虑未来何去何从吧。再逃下去,钱就要见底了。银行卡是母亲清子的,最好尽量不要使用,否则警察就会根据她在什么地方取过钱,顺藤摸瓜查出她的行踪。  智惠子本人的银行卡还放在家里,卡上有定期存款三百万日元。这上面的钱不能用,她很痛心。  智惠子想到了丈夫。他一定对妻子犯下的罪行,暴跳如雷,恨不得抢先警察一步找到智惠子,亲手解决了她。丈夫同黑社会有往来,可能会借刀杀人,不得不防。  十五年啊。智惠子无法对这个时间概念,产生切实的体会。三百六十五天乘以十五年……她用房间中备好的笔记本,稍微计算了一下,总计五千四百七十五天。  太长了。实在是太长了!……  才过去两天,还有五千四百七十三天。令人眩晕的漫长时间,横亘在她的面前。  而且,逃亡需要交通费和住宿费。从一定程度上说,她必须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定居在某处,赚取固定收入。  究竟该怎么办呢?必须找到一份能迅速上手,且不会过问她的履历的工作。  她首先想到的是餐饮业。酒馆饭店之类的地方,打工的人很多,人员流动大,不会深究雇员的来历,但是工作时间长,收入却很少,而且劳动强度大。每天回家都累得要死,睡一觉又要早早出发,我这身板显然扛不住。那去夜店如何?我有做女招待的经验。  智惠子搜索枯肠,拿不准去哪里的酒吧或酒馆。她在东京有熟人,很容易就能藏身,但东京距狭山市实在太近了。警方迟早会把目光投向池袋、新宿和涉谷。  大阪、神户一带如何?她只去关西做过一次修学旅行,对那一带的认识,几乎是一片空白。何况,今年1月发生了阪神淡路岛大地震,神户受灾尤为严重。作为逃亡目的地,肯定不合适。  如此一来,南下不妥,只能北上,不是吗?好像有首歌就叫《北归行》,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北方呢?只能用人的本能来解释。  还是说,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就堂而皇之地潜伏在东京呢?……不,这样太危险了。毕竟不是赌博,一旦被抓住,就会彻底“出局”。但如果去小地方,外地人又会格外显眼,所以……  那这里怎么样呢?干脆就留在新潟。这个城市算不上大都市,但规模刚好适合藏身,夜店应该也有很多,加入其中一家,她就能有效地避开警察的耳目。  智惠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决定第二天开始去求职。  18  “警察的搜査进行得如何?”  “非常遗憾,始终没有进展。失败的原因,是行动开始得太晚了。这是我的过失。倘若我没有踩空楼梯,那个女人绝对逃不掉。离退休还有五年,我安冈留吉竟然出了这辈子最大一次洋相。”  “你推断友竹智惠子会去什么地方?”  “我觉得是东京。那家伙肯定觉得,只要混入了人群之中,警察就找不到她。”  “潜伏在东京的话,找起来不是更加困难吗?”  “不,不是这样。虽然藏身人群,会增加警察搜索难度,但在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传媒异常发达,只要她的头像上了电视,就会有大量的人看到。她藏匿的地点越多,能认出她的人就越多,被捕的可能性也越高。所以,对罪犯来说,大城市反而更危险。我在狭山市及其周边搜査时,就一直在等待,东京方面传来好消息。”  “但是,你还是没有找到她?”  “嗯,真让人窝心!我猜想那家伙,一定是去了别的地方。一旦到了东京,四面八方都有可以逃亡的路线。乘新干线就能轻而易举地前往青森、新潟、长野、名古屋、大阪、广岛、福冈等地;坐飞机的话,还能去北海道和冲绳。但我认为,那家伙没有坐飞机,因为对飞机旅客的检查,要更加严格。”  “也就是说,她可以逃到日本全国任何一个地方?”  “行动实在开始得太晚了,所以才陷入了如此不利的境地。”  “调查过智惠子的母亲吗?”  “当然。到美容院后,我们发现她不在。店员说她在二楼休息,于是我们把她叫了出来。她给我们讲了智惠子小时候的许多事,但却坚称:自己不知道智惠子的去向,还答应智惠子一联络,她就立刻通知警方。”  “智惠子穿着护士服,是怎么逃跑的呢?不可思议啊。”  “多半是换上了土气的连衣裙。即便是老人的衣服,也有人能穿出年轻的感觉……当然,我们也将那件连衣裙的情况,传达了各地,但半点线索都没找到。”  “智惠子的丈夫洋司呢?”  “他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一开始态度十分谦卑。他是经营房地产公司的,接人待物很有一套。不过,问到他是否知道智惠子的下落时,他就急躁起来。有传言说,他同黑社会有染,做房地产这行的,同黑道中人打交道,那也在所难免。”  “有没有考虑过,是他救出了智惠子?”  “我觉得这不可能。智惠子从医院里脱逃时,洋司在别处谈生意。发生这样的事,他的生意应该会受到沉重打击,因为公司的名字,就叫做‘友竹房地产’。他表示如果见到了妻子,一定将会她扭送到警察署。”  “她会不会潜伏在市内的什么地方,等待风声过去呢?”  “有可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服装和食物的问题,还可以躲过警察布下的天罗地网。但我们搜查了市内的空房子、独居老人的住所、廉价公寓,都没有找到她。”  “智惠子是从哪儿弄到钱的呢?”  “她潜入了神社附近的民房,也许趁机偷走了一些钱。尽管那个卧床的病人称,家中并无东西丢失,但可能只是还没发现罢了。有不少人都爱把钱藏在衣柜里。”  “对安冈先生来说,抓住友竹智惠子,是毕生的事业吧?”  “说是毕生的事业,恐怕有点夸张了,但我的确将所剩不多的警察生涯,都用来做这件事了。但是……”安冈留吉沉重地叹息起来。  19  新潟市的红灯区①,位于老城大街的东端。中午过后,街上几乎没几个人,仿佛鬼城一般。可夜幕一旦降临,霓虹灯就会闪烁,喝醉酒的客人东倒西歪,拉皮条的伙计殷勤揽客。  ①在美国开发西部的年代。堪萨斯州的道奇城,是西部最狂野不羁的一座小城,著名的通往加利福尼亚的圣他非铁路,要从这里经过。每当火车在这里停留时,车上的员工总要到城里的妓院找相好的叙旧。考虑到万一出现紧急情况,铁路公司能及时找到自己,这些员工总要在妓院门口挂一盏铁路员工特有的红灯。这样当地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景观,凡是“红灯”密集的地方,不仅表明这里是妓院所在,而且证明“娼气”很旺。于是,后来就以“红灯区”(英语为red light district)指以卖淫为主的地区。  智惠子去的是一家名叫“红玫瑰”的较大的俱乐部,在一座五层杂居楼的第三层。其他层是各色酒吧酒馆,整栋楼都经营餐饮或色情行业。智患子之所以选择“红玫瑰”,是因为整个三楼,都被这个店占据了。其他层都写着两三家店的名字,每家店所占的比例不大,独占一层的“红玫瑰”的规模,就显得鹤立鸡群。  乘坐定员六人的小电梯来到三楼,写着店名的招牌立在店门前。拉开厚重的木门,店内光线昏暗,远端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背朝大门、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的女人。  在柜台的灯光下,她只有一个黑色影子,抽烟吐出的浓烟,直朝天花板飘去。  “下午好。”智惠子说。  女人慵懒地转过身子:“还没开门呢。”女人的声音极其粗哑。  “您误会了。我是来试试,能不能在这儿上班的。”  “啊,你看到招聘广告了吧?”  智惠子不知道什么招聘广告,但她没有承认,自己是临时决定来应聘的,直接点头说:“不错。”  “上这儿来。”女人朝智惠子招了招手,智惠子走到柜台前。女人的圆脸上画着浓妆,看不出她的年龄,头发染成浅褐色,还烫过。  “您是店主吗?”  “我是店主雇来打理这儿的妈妈桑。”妈妈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多大了?看起来挺年轻的。”  “二十六岁。”她其实有二十八岁,稍稍掺了点假。  “是么。这头短发很可爱。”  “谢谢。”  “你是本地人?”妈妈桑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智惠子,“应该不是,你看着不像新潟人。”  “我是栃木县的。”  稳妥起见,智惠子谎称自己是栃木县出身,那里紧挨着群马。  “啊,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东京那么时尚,但又跟东北、北陆、关西的人不同……”  妈妈桑没有将智惠子同杀人逃犯联系起来,她做梦都想不到,杀人逃犯会出来找工作。  “那什么时候开始?……”妈妈桑说。  “什么时候开始是指?”“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来这儿上班。”  “啊……我被录用了吗?”  “当然了。你这种清纯的女孩儿,在我们这儿可是抢手货。”  “太感谢您了!……”智惠子深鞠一躬,“可是……”  “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儿实行点名制,能不能开工,全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租房子,但没有担保人,一时半会儿落实不了。”  “这你用不着操心,我钯公寓借给你住。相当于宿舍,看上去不是很好就是了。”  “现在就可以住进去吗?”  “嗯,当然。租金从工资里先行扣除。”  “谢谢。另外,我在店里穿的衣服该怎么办?”  “先借给你穿。等你挣到钱了再自己买,你看怎么样?”  “好的。”  真是老天开眼。每次被逼入绝境,总有贵人相助。  智惠子回到旅馆,将行李带到俱乐部,再次感谢妈妈桑。拿着手绘的简单地图和钥匙,她朝公寓走去。  老城大街西端,一条细长的巷子的深处,有一座两层楼高的古老公寓楼。智惠子的房间,就在一楼的最里面。打开门,厨房和六叠大小的长方形房间连在一起,没有厕所和浴室。拉开窗帘,背后只是一堵灰扑扑的墙。采光很差,阳光几乎一整天都照不到,给人阴冷潮湿的感觉。但智惠子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落脚之地,可以安稳生活。既然人生已经跌入谷底,就不能心怀奢望。她应该感谢妈妈桑的怜悯收留才对。  关于智惠子的背景,妈妈桑除了出生地之外,一概不问。俱乐部里有不少人,都是从日本各地漂流而来,妈妈桑没必要逐一刨根问底。那样就没人会投奔这里了。  当天下午六点,智惠子开始在“红玫瑰”坐台上班。  20  “第一次在‘红玫瑰’上班,你有什么感想?”  “唔,虽然我之前在池袋的夜店,也做过女招待,但那毕竟是逃亡后的初次开工,紧张在所难免,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得了。”  “那里有多少女招待?”  “有七、八个吧。还有妈妈桑和酒保。”  “店里生意如何?”  “当时经济不景气,但一直保持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上座率。”  “你很快就习惯工作了吧?”  “我好歹干过这一行呀,同客人打交道,可是我的强项哦。不管哪儿的客人,其实都差不了多少,所以,没几天我就习惯了。肉麻的奉承话,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客人都很喜欢我。我剪了短发,看上去更年轻一点。妈妈桑宣称我只有二十六岁,从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破绽。我在俱乐部里有了个艺名,叫‘由美’。在我看来,这个新鲜的名字,象征着我的新生。”  “你在那儿有关系好的女招待吗?”  “有个叫美佐子的女孩,跟我同岁。她住在我的隔壁房间,所以,我们很快就好上了。年长的女招待欺负我的时候,她总会挺身而出保护我。”  “有人欺负你?”  “总共有八个女招待,有个别性格乖戾的人也属正常。敌视我的人,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的过去翻査出来。但这种情况,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我又不是傻瓜,说点好听的话,塞点小礼物啥的,那些家伙就以为我服了软。她们可真够单纯的,哄她们两下,就把我当成了朋友。”  “有点名要你作陪的客人吗?”  “很快就揽到了三、四个客人。我劝酒相当在行,给店里创造了可观的收入……”  “那你自己也赚了不少吧?……”  “不错。可笑的是,居然比卖保险的时候,赚得还要多。我不是什么美女,只能吃青春饭。”  “客人当中,与你最亲近的是武田胜七郎先生吧?”  “不错。他是服装店的年轻老板,离了婚,很孤独。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上了我,但他每天都会来。”  “那么,武田胜七郎的年龄呢?”  “当时有三十五、六岁吧。看第一眼印象,还以为是个阴郁的人,但聊开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打不起精神,是因为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在吧台前喝酒,别的女招待都不愿意接近他,只有我坐到他身边,给他倒上了酒。  “起初他还不肯打开心扉,继续愁眉苦脸。不过,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逐渐开口,说出了自己的遭遇。他有一个女儿,监护权判给了前妻。”  “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婆媳不和。武田先生有恋母情结,对母亲唯命是从,对妻子愈发冷淡,最后走向了离婚。”  “你为什么同武田先生立刻打得火热?”  “在店里工作一个月后,我攒了点钱,打算买一、两件新衣服,于是在老城大街的购物中心闲逛,发现深处有一家小小的服装店。我看中了店里的一件衣服,信步走了进去,结果,看店的就是那位武田胜七郎先生。”  “哈哈……命中注定的巧遇?”  “没这么玄乎。武田先说过,自己在经营服装店,我只是没料到,他的店就在那个地方。我们四目相对,我说:‘你好。’他支吾道:‘啊,嗯……’感觉很尴尬的样子。收银台后站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像是他母亲。  “‘啊?你们认识?’老人见状说。”  “从此你们的关系就火速升温?”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喜欢的那件衣服,但因为价格太高,我买不下来,只好说了句‘改天再来’,就回去了。不料过了两天,武田先生来店里找我,送给我一件礼物。”  “是那件你中意的衣服?”  “不错,我大吃一惊,连忙把衣服递回去,说:‘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但武田胜七郎先生说:‘如果你不接受的话,我就再也不来这个店了。’于是我只好收下了。回公寓一试,非常合身。我向武田先生致谢,他邀请我陪他兜风。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激动了,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逃犯。”  “你们都去什么地方兜风?”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第一次是弥彦山。当时是11月,正值红叶遍山的季节。弥彦神社距新潟市内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进神社做了参拜。我是逃犯,自然祈祷‘旅行’顺利,但抽出的签是‘末吉’:开头很辛苦,但只要努力,就会时来运转——签文的意思大致如此。我又查了一下‘出行’那一项,签文说我应该北行。新潟就是东京的北面,看来是个不错的逃亡地。武田先生问我许了什么愿。我回答说:‘幸福的婚姻。’”  21  “幸福的婚姻啊?”武田胜七郎咕哝道,“我也想拥有。经历了上一段不幸的婚姻,我衷心地希望,下一段婚姻能够幸福。”  “武田先生,您抽到了什么签?”  “大吉。”说着,武田就将签拿给智惠子看。  “哇,太好了。我从来都没有抽到过大吉。以前在浅草寺,还抽到过凶呢。”  “浅草寺”三个字一出口,智惠子心头立马咯噔一下:“糟了!……”  但武田对此什么也没说。  “你可以这么想:抽到凶之后,就再也不会有更糟的事发生了。而抽到大吉的话,运气就会越来越差。”武田走下前殿的阶梯,将签绑在梅枝上,“来,你也来绑上吧。”  两人朝坐缆车的地方走去。时值晚秋,天气晴朗,凉风阵阵。从缆车上看到的景色分外美丽,广阔的越后平原一览无余。  那辆缆车里有三对男女:一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对四十出头的中年夫妇,还有一对就是武田和智惠子。  抵达终点,两人来到瞭望台。眼前是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日本海。佐渡岛矗立在远方的大海中。  “哇,太美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平静的日本海。”  智惠子想起了松尾芭蕉①的诗句:翰海涌波涛,一道银河横空亮,闪耀佐渡岛。她记不起芭蕉来越后②,写下这句诗,是在什么季节了,狂暴的大海,澄澈的天空,水平线上佐渡岛的黑影,岛上方亮闪闪的银河——松尾芭蕉歌咏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①松尾芭蕉(11644~1694),日本俳谐师.下文诗句出自其代表作《奥之细道》。  ②古国名,现在日本新潟县的大部分。  但是现在的景色,与芭蕉看到的正好相反。  “很少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佐渡岛。”武田说着,就把手搭在了智惠子的肩膀上。智惠子感到武田的动作中带着迟疑,于是主动靠到他身上。她这样做,并非因为穿着武田送给自己的衣服,而是真心地喜欢武田。要不是有案在身,智惠子真的打算,同这个男人厮守终生。饱受丈夫虐待的智惠子,对男人已经丧失了信任,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后,却在夜店认识了一个大好人。  当然,她没有向武田坦白自己的来历。值得庆幸的是,武田也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夜店里的女招待形形色色,但对自己的过去,大都讳莫如深。即使武田有朝一日问起,智惠子也决定避重就轻地敷衍过去。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必须让往事随风而逝。  尽管这次兜风只去了弥彦山一个地方,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迅速拉近。之后,武田愈发频繁地来店里找智惠子。两人成了公认的情侣。  就这样,智惠子的逃亡生活过去了两个月,她说不清这段日子过得是像箭一样快,还是像蜗牛一样慢。  当地的报纸《新潟日报》上,没有关于她的案子的报道。她偶尔也会买全国发行的报纸看,社会版上也没有半点消息。可是,那个刑警肯定在拼了老命,寻找她的下落,追踪者说不定就在附近,但她不愿去想这一点。  时间是一剂销蚀记忆的良药,无论曾引起多大轰动的逃亡,最后都会被遗忘。而且,在案发后不久,有杂志刊登了对林田浩之的恶评,说他同黑社会有瓜葛,曾数次遭到警方调查。对某些人来说,林田的死,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当然,与案件相关的人,比如被害人的亲属、办理案件的警察,是绝不会遗忘的。此外,还有凶手的家人。  智惠子突然想起了母亲清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给母亲打个电话吧。  还有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呢?……不,还是谨慎为妙。打电话实在太危险了。  又一个星期六,她去武田胜七郎的服装店,寻找有无合适的冬装。这次她打算自己掏钱买,不让武田再破费了。  虽说她是夜店女招待,但平常穿的衣服却很朴素——浅褐色的裙子配夹克,都是从车站前的大型超市,买来的便宜货;妆也不怎么画,再戴上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是干练的女职员。  服装店里,除了武田胜七郎,他母亲也在。智惠子说:“大家好。”  武田羞涩地答道:“嗯,你好。”  “我想选一件衣服。”智惠子说,很快就找到了中意的,“这件怎么样?”  “嗯,非常衬你。”  对话间,武田的母亲走了过来,说:“欢迎光临。”武田难为情地笑了笑。  智惠子说:“我先前也在这里买过衣服。”看样子,武田似乎不敢道出,他们之间是女招待和客人之间的关系。  “啊,那太感谢了!……今天有没有看上哪件?”  “嗯,是老板帮我选好的。”智惠子说,对武田莞尔一笑。武田也报以会心一笑。  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店里,她将裙子和连衣裙一套套地放在胸前,比来比去,好像没有一样满意的。智惠子见状,忍不住说:“您这样阳光的客人,得配这件衣服才合适,它会让您看起来更年轻。”智惠子将镜子举到客人面前,“要不您去试试看?”  “唔,真的?”客人欢欢喜喜地进入试衣间,换上了衣服。  “嗯,真的很合身。那就选这件吧。”客人兴高采烈地说,将衣服还给智惠子。  智惠子朝武田挤了下眼。客人结账之后走了,武田的母亲,走到智惠子跟前,眼睛都瞪大了。  “你真是太有本事了!也在做生意吗?”  “唔……算是吧。”智惠子羞于承认自己的女招待身份。  “你在做什么工作?”武田母亲问。  “我之前是人寿保险推销员。现在没有工作,正在充电学习。”  “那到我们店里工作怎么样?”  武田母亲指着收银台上贴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招聘店员。经验不限。”  “虽然工资不高,但比一般打工挣得多。胜七郎,你说怎么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武田有点不知所措:“啊……我没想过。但听起来不错。”  出人意料的转折。  不过话说回来,当服装店的店员,或许也不赖,尽管没有当女招待赚的钱多,但能过上正规的生活,不用陪客人喝酒,也不用长时间置身在那样浑浊的空气里。  “请容我考虑一下,”智惠子无法当即回复,推搪道,“因为实在太突然了。”  问题是公寓。承蒙“红玫瑰”的妈妈桑关照,她才得以在那里居住。如果换了工作,必定会被赶出去。虽然动了改行的念头,但这样做显然不现实。  然而,两天后,来“红玫瑰”找智惠子的武田胜七郎,一坐到她身边就问:“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如果是住处的事,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家在别处,还有一套房子,妹妹出嫁前一直住那儿的,现在是空的。你也不用给房租了,反正工资也不高。关键是,我母亲很喜欢你。”  听了这番话,智惠子“改邪归正”的念头更强烈了。那天下着雨,在潮湿的公寓房中,她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决定接受武田的好意。  22  友竹智惠子从狭山市的医院脱逃,已经两月有余。  进入12月,气温骤降,街边榉树的落叶散落在地,被寒冷的北风裹挟起来,打着转飞舞着,仿佛龙卷风一样。  安冈留吉刑警用左手按住破旧西装的领子,身体前倾着走在路上。  他站在狭山东警察署面前,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楼。这两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尽管负责看守的同事的失职,直接导致了智惠子的脱逃,但他觉得,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能够更顽强一点,结果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一开始电视和报纸上,都浓墨重彩地报道这出逃亡大戏,但两周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更多的案件,友竹智惠子的案子,也就被淡忘了。只要没有目击报告,她就不会再上新闻。  可是,警察内部绝无遗忘之理。智惠子的通缉照片,应该已经传遍全国,可却一直没有关于她的消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初还以为能很快找到她,将她逮捕归案呢。  智惠子身上带了多少现金呢?据住在那座民房中的老妇人说,家中各处,分别藏有一些未存到银行中的钱,但到底有多少,她也记不起来了。即使被智惠子偷走一部分,她也根本无从判断金额。  安冈认为:智惠子没有多少钱,所以她只可能潜伏在市内,或者逃往附近的城镇及东京周边。  他首先想到的,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友竹洋司。洋司在室内经营房地产公司。智惠子逃脱当天,安冈就去友竹家所在的公寓找过他,不露痕迹地试探一番后,安冈判断,洋司应该没有隐瞒,并且对智惠子充满愤怒。  “你没有藏匿她吧?”  洋司急了:“混蛋,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那么做?……那家伙给我脸上抹了黑。干我们这行的,信用第一,亲属的丑闻,会给生意造成巨大的打击。”他喋喋不休地说,“我要是有那家伙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安冈刑警已经得知,友竹夫妇感情不佳,洋司对智惠子使用家庭暴力,婚姻数次濒临崩溃。智惠子曾就家暴报过一次警,但警察奉行“不介入民事纠纷”原则,未加受理。  洋司三十四岁,身高近一米八〇,体格强壮。如果被这个男人抡起斗大的拳头,狠狠揍一顿,智惠子必死无疑。  “如果找到了那家伙,我真想飞过去打死她。北海道也好,冲绳也好,我己经做好准备了。”听得出,洋司憋了一肚子的气。  “关于你夫人的行踪,你有什么线索吗?”  “只有一条。”洋司说,他指的是智惠子的生母,在邻近的入间市,经营美容院。  智惠子逃脱后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安冈来到“美人鱼”美容院。昨夜已有刑警来调查过,智惠子是否躲在此处。  安冈来访的时候,美容院的主人丰岛清子正在店里工作。其他三名店员,各为一位客人提供服务,还有一位客人在旁等候。店面虽小,却相当整洁清爽,生意也算兴隆。  安冈被领到二楼家中的客厅里。  “非常抱歉,我女儿闯了这么大的祸。”  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清子朝安冈深鞠一躬。她五十三岁,体型酷似智惠子,从鼻子和嘴角,还看得出年轻时的俊俏模样,在穿着和发型方面相当讲究。  “您女儿逃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您打来电话?”安冈突然发问。  “嗯,打过。”对方出人意料地爽快承认道。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点左右。”  “你们谈了什么?”  “那孩子说:‘我要逃!’我劝她:‘现在还不晚,快去自首吧。’”  “昨天下午三点,您在什么地方?”  “您在怀疑我?”  “这只是常规问题。”  “我就是在这里接到电话的。下午三点,客人很少,我回屋休息,她刚好打来电话。”  “有人能证明吗?”  “去查一下电话记录,不就明白了吗?但我不知道女儿是从哪儿打来的。”这女人的话,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查看矶野富美家中的电话记录,下午三点二十分三十秒,确实拨了一通市内电话,应该就是智惠子打给自己生母的。狭山市、入间市、所泽市拥有相同的区号。  安冈继续质问道:“您觉得您女儿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头绪。我老家在群马县的桐生,但那里现在只有一座空房子。我姐姐住在群马县的前桥,妹妹住在熊谷,如有必要,我可以把联系方式给您。此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谈话间,玄关处传来了响动:“我回来啦。”一名背着红书包的女孩走进客厅,看年龄应该在读小学二、三年级。  女孩发现了安冈,连忙说:“哎呀,有客人啊。”  “这孩子是……?”  “我女儿。”  安冈暗自诧异。眼前的女人己年过五十,怎么会有如此年幼的孩子?虽说也不是没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的例子,但非常罕见,所以,安冈不禁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奈美,点心放在冰箱里,去厨房里吃吧。”清子说。  女孩兴奋地回答:“好!”然后她离开了客厅。  “实不相瞒,这孩子是智惠子的女儿。”  “啊?”安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大吃一惊。  见安冈一脸疑惑,清子只好解释道:“智惠子不到二十岁,就生了这孩子……算是未婚生子吧。智惠子还没有出嫁,为了避免别人传闲话,我们决定,将奈美江当成我的孩子抚养。”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户籍上把她写成您的次女?”  “是的。现在已经八岁了。”  “唔,真是复杂。那孩子知道真相吗?”  “不知道,还没对她讲呢。想等她懂事之后再说。要兽她知道自己是杀人犯的孩子,肯定会备受打击吧?”  “嗯,的确。”  话题严重偏离了智惠子逃亡这件事,但安冈觉得,清子不像在撒谎。  智惠子到底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会不会已经走投无路,死在什么地方了呢?  23  “你有一个亲生女儿……对吧?为什么一直没有说?”  友竹智惠子哀怨地轻叹一声。  “你没问,我就没有必要说吧。我把直到高中的经历。都告诉你了,但之后都是不开心的事,我也不想谈。”  “那个名叫奈美江的女孩,是你二十岁时生的?”  “准确地说,是十九岁零十一个月。”  “冒昧地问一句,她是谁的孩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你没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希望你务必告诉我。不想说的地方,你可以略去不谈。外婆过世后,你被母亲带到了东京,对吧?……你只说到这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智惠子将水杯拿到嘴边:“高二的时候,我从桐生来到东京,但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在人生最多愁善感的阶段,我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剧变。我开始无所事事,游戏人间。”  “你母亲起初在板桥区经营美容院?”  “不错。她吃了很多苦,但自从有了那家店,经济状况就大为好转,很快还完了欠债。”  “你母亲结婚了?”  “我有个名义上的父亲。他是个吃软饭的男人,整日游手好闲,但我并不讨厌他。他那时候三十岁上下,本性不坏,对我也挺好,而且,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花样美男’。不过,他同母亲可能只是姘居关系。”  “莫非你从高中退学,跟这个男人有关?”  “不是。我被卷进朋友的盗窃案里,再也打不起精神学习,高三的时候就退学了。我在家里学习,准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结果没能考上。在家赋闲期间,我怀孕了。你应该猜得到是谁的种吧?登场人物就这么几个。”  “啊……是你继父?”  “是的。我们就犯过一次错,结果就怀上了。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母亲终于察觉出来。在此之前,那男人己经跑掉了,不用我多说,母亲就知道是谁的孩子。当时已经不能堕胎了,我只好把孩子生下来。”  “你们决定把这孩子当成是你母亲生的?”  “不错。母亲那会儿四十五岁,还在可生育的年龄阶段内。可能有人会惊讶,母亲如此高龄,还怀孕产子,但绝不会为此纠缠不休。母亲这么做,是担心未婚先孕,对我造成的伤害。”  “你的母亲没有生气吗?”  “母亲只是吃了一惊,感叹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愤怒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逃走的男人。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奈美江?”  “对,就是刚才聊到的奈美江。户籍上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你的大学梦呢?”  “我当然想上大学,不然也不会参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可是,我觉得对不起母亲,所以选择去读美容师专门学校。我知道母亲不会反对我的这一决定……”  “你为什么没有当上美容师?”  “美容学校的朋友,在池袋的俱乐部打工,劝我也过去。年轻真的是一件强大的武器,我从没想到能挣那么多钱。不知不觉间,女招待就成了我的正式职业了。”  “你放弃当美容师了?”  “没有。我从学校毕了业,还拿到了美容师执照,随时都可以去母亲的美容院上班。但我当女招待的事,被母亲发现了,我百口莫辩,再也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于是,就到外面贿子住。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  “你是怎么认识洋司先生的?”  “他是店里的客人。啊,我累了,不想说了。”  24  智惠子逃到新潟,已经三个月有余了。时节早己进入冬季,1995年也行将结束。  逃亡期间,她时常关注报纸、电视、杂志,但是,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案子的新闻出现。  但她经常提醒岗己,不能因此放松警惕。头发一旦长长,自己就会变得跟通缉照片很像,所以,每两个月,她就会去美容院,固定地剪一次头发。  她从未使用过母亲清子的银行卡。她赚的钱足够维持生活,不需要从卡上取钱。武田胜七郎请她到服装店上班,但她决定在此之前,先多攒点本钱,再做半年女招待,偶尔去服装店帮忙。  她一直从事女招待和保险推销员的工作,自诩有点说话技巧。由于心有所属,俱乐部的工作,她只是勉强应付。  12月30日到1月3日,俱乐部放假,她只好一个人在公寓里度过。同事美佐子也不冋老家,于是两人结伴,前往公寓附近的白山神社,做初次参拜。夜店这一行的好处是,大家不会彼此问“为什么不回老家”。既然迈进了这个门槛儿,谁都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除夕,两人来到神社前,等待新年来临。长长的参拜队伍,从牌坊下的参道里鱼贯而入。两个星期前下了初雪,但积雪还不多。十点多后,雪星星点点地飘起来,到零点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尽管如此,神社前依然热闹非凡。  新年一到,就听见咚咚咚的鼓声。参拜的队伍开始移动,智惠子和美佐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随人群来到前殿。两人将五百日元硬币投入香钱匣,开始祈祷。  “你在祈祷什么?”智惠子问美佐子。  “我祈祷自己能幸福。由美你呢?”由美是智惠子在店里使用的名字。  “晤,我祈祷自己能成功逃脱。”这个回答可谓大胆。  “明白明白,我也想摆脱我的前男友,原来,由美你同我一样啊。”美佐子开心地拍手说。  “我是在逃避暴力成性的丈夫。”智惠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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