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折原一

楔子  1  她感到行人投来锐利的目光,不禁用右手摸了摸脖子。那里热乎乎的,肿得很高,好像化了脓一样。  还有十三年?  嗯,还有十三年。每过一天,她就在笔记本的日历上画一个红叉,但无论怎样画,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依旧绵延无尽。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时间反而越来越长了。  令人绝望的、漫长的十五年啊……  儿个星期前,她在路上,遇到了两个相谈甚欢的、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她们一边聊着,一边放声大笑,不经意间,谈话的内容飘进她的耳朵。  “十五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她还以为较胖的女人是在说她,但其实不然,只是她自己对”十五年”这个词太敏感了。  较瘦的女人笑道:“孩子上中学后,时间就过得飞快啊。”  “是啊,高中三年眨眼就过去了。刚进大学没多久呢,就要找工作了。”  “可不?咱们都老了哟。”两个女人同时叹息起来。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开什么玩笑?你们知道,每天如坐针毡,究竟是什么滋味吗?担心自己被认出来,害怕警察会突然拍自己的肩,然后,一副手铐就落在手腕上——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心灵备受煎熬,总是处在高度戒备状态。  我明明比你们年轻许多,却不得不微微弓着背,掩面而行,宛如一名老妇。不知从何时起,这竟成了我最自然的走路姿态。  虽然刚出逃两年,但遇险已不止一、两次,而且,还有十三年要熬。  啊,十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在这十五年中,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不允许有半点松弛。一旦行差踏错,之前所有的忍辱负重,便将化为乌有。  她又觉察到背后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脖子,装作要拾起落地的东两,俯下身子,若无其事地朝背后望去。  昏暗的道路上黑影幢幢,似乎骤然从现实进入幻境。  “我是不会被抓住的。”  她强装镇定,迈开步子,绕过拐角后,立刻拔腿狂奔。她钻进了下一条小巷,左突右冲,就像在迷宫中穿行。逃亡生活让她熟悉了这种感觉。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很久。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千七百天。  ……  02  他撕下一张日历。  “可恶!”他咒骂道,右脚传来一阵疼痛。  因为自己的疏失,那个案子成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只要还没有抓到那个家伙,他就不会结束追捕。  他脑子里反复思考的,只有那件事,早上睁开眼,就着速溶咖啡,吞下一片面包,就开始浏览报纸上的社会版,寻找值得留意的报道。  白天前往附近的便利店买便当,用微波炉加热,在家里边看电视边吃。他真的很想摆脱,如今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去把那家伙抓出来。但他对那家伙的行踪,一无所知,贸然行动,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  不过,他坚信那家伙一定藏在日本的某个地方。那家伙还没有死,肯定在一边嘲笑他,一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要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必然会梦到那家伙。  他走在昏暗的道路上。路边没有街灯,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传来脚步声,鞋跟梆梆梆地敲打着地面,显然是个女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女人的脚步声间隔时间并不一致,时不时地就会停下来。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就是那家伙。必须抓住她。一定要将她绳之以法。  他蹑手蹑脚地接近猎物,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语道:“友竹智惠子,你放弃吧。”然后抢在她发出尖叫声之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拽进阴影里。  可是,一看清猎物的脸,便发现不是那家伙。抓错人了。  “怎么回事?不是你呀!”他高叫着醒过来。  每天早晨,他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太极,锻炼身体。虽然上了年纪,但体力还维持在四十岁上下,对此,他颇为自豪。  但是,每逢空气潮湿,或者冬天寒冷的时候,他头上的旧伤,就会隐隐作痛。正因为这种伤痛,他才忘不了那件事。  黄昏时分,他走进车站前的酒馆,坐在柜台旁喝酒。喝到半醉,肚子填饱后才起身离开。带着微醺返家。  半路上,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女人走在前头。他渐渐接近她,恍若置身在白日梦之中。  我是刑警,退休刑警。既不是色魔,也不是歹徒。我只是想警告她,身为女人,孤身走夜路是很危险的,千万要小心。当然,我也想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那家伙。  于是,那天他又靠近了走在前面的女人……  03  灯光照在女人的脸上。  拿手术刀的手颤抖起来。  “医生,您没事吧?”护士忧心忡忡地问,用毛巾帮他檫掉额头上的汗水。  “嗯,没事。”  只是喝了点酒而已。昨天遇到大学时代的好友,一直聊到深夜。兴之所至,不知不觉间,一整瓶威士忌就灌下了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问题。这事儿当然不能对护士说。睡眠不足之类的,也没必要提起。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三十五岁,名叫饭冢良子,住在彦根市。虽然病例上是这么写的,但她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病人,只要瞅瞅肌肤的光泽、弹性、颜色等,就能大致推断出年龄。  “您想做什么呢?”  女人第一次来诊疗室的时候,显得有点惴惴不安,试探性地打量着室内。  “我想整形。”女人低头答道。  虽然算不上美女,但她的风韵,足以让男人心旌荡漾。保持这个样子就不错啊。  “具体要整哪里?”  “眼睛和鼻子。”  “眼睛?”  “请给我割个双眼皮。”  “但对您来说,单眼皮不是更有日本味儿吗?太可惜了呀,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和风美人。”  “可我不喜欢。我讨厌自己这张脸。”  “唔。”  “我还想把鼻子弄得更挺些。”  “您的鼻梁已经很高了啊。”  “可我不喜欢。”女人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我离了婚,希望能开始全新的人生……”  “原来如此。”世上有这种人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  “我有钱付手术费,这点您不用担心。”  女人打开黑色手提包,取出钱包,拿出一叠对折起来的万元钞票展开,粗略估计,大概有三、四十张吧。  “您知道保险无法使用吧?因为是美容整形手术。”  “对,我知道。无论如何,拜托您了。”女人深鞠一躬。  “要是住院的话,费用就会……”  女人将只光投向墙上的挂钟,就快到下午五点了。女人的眼睛微微发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那就做吧。”这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女人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拜托了。”  手在颤抖。脑袋像灌了铅一样重。唉,都怪自己贪杯了。  手术台上的女人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样。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让鼻梁更挺……  手术的结果和担心的一样。住院一周后,女人出院了。  他知道,女人早晚会发现手术失败的事情,他想象着女人在眼睛消肿后,跑来大吵大闹的情形,闷闷不乐。  04  上午十点三十分,在严肃的气氛中,专供被告通行的门打开了,两名身穿制服的看守,领着被告上庭。被告就像被埋没在这两名魁梧壮硕的男子之间似的。  变幻无常,把警察耍得团团转……  受媒体委托,几名插图画家摊开素描本,用铅笔勾勒着被告的模样。被告被带到庭上,背对着旁听席坐下。台下发出一阵骚动。  “被告上前答话。”法官说。两名看守搀着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姓名?  出生日期?  职业?  住所?  籍贯?  被告的声音虽小,回答却十分流畅。  然后,身材高大的检察官,从检察官席上站起来。  如此这般从形式上确认了,席上系被告本人无误之后,一名身材髙大的男子,从检察官席上站起来。  检察官目光凌厉地看了看被告,轻咳一声,视线落在手中的资料上。检查官开始朗读起诉书。  “长久以来,被告人……”  略有点高亢且变调的嗓音,在法庭内回荡。一开始的骚动平息下去,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  第01章 被追捕者  “唔,从哪儿说起好呢?”友竹智惠子用打火机点燃烟,狠吸一口,享受似的把烟吐向天花板,就这样保持不动,眯缝着眼睛,沉默半晌,好像是在回忆往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如果从出生时说起,不知要讲几天几夜。这也可以么?”  她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摁灭了烟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利落地折弯烟身,放在烟灰缸中。烟灰缸里沾着口红的烟头,已经有三根了。她面前的录音机,正记录着她说的话。  “十五年很长,太长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出生之后的十五年,似乎更加漫长,直到初中毕业那年……”  智惠子再次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01  友竹智惠子是所谓的私生女——非婚生子女。  1967年9月1日,她出生在群马县桐生市——自己母亲的老家。桐生市位于关东平原的西北端,背靠的山脉绵延至赤城山,冬冷夏热,环境恶劣,古代因为丝织品而繁荣,现在仍然随处可见过去的影子。  智惠子母亲的父亲——即智惠子的外公——丰岛一太郎,在老城的一家酒厂当酿酒师,地地道道的工人脾气,在家里奉行大男子主义,从早到晚都板着脸。虽然是酿酒师,他却不爱喝酒。他常说,一旦自己沾了酒,就闻不出酒的味道了。据同事说,他本来喝酒很厉害,但年轻的时候,因为酒后斗殴,打伤了对方,从此便戒了酒。  外婆松是外公酒厂里打杂的女佣,在那里认识了丰岛一太郎。外婆性格温和,却能灵活地操控着顽固不化的丈夫。  两人养育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女儿,智惠子的母亲清子排行老二。  从当地的初中毕业后,清子就前往东京,在荒川区的纺织工厂里打工。在那里干了五年,直到二十岁,因为身体吃不消而辞职。工厂的原前辈,推荐她到赤羽的夜店上班。  “凭你这副脸蛋儿,一定能赚下不少钱。”  当时清子急需用钱,但又不想麻烦乡下的父母,于是就答应了。  “如果工作不顺利的话,辞职就是了。”  清子轻信了前辈的这句话。  但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她不擅于言辞,但却善解人意。再怎样沉默的人,她都有本事让对方张口。听到值得同情处,她也会跟着潸然泪下,但她几乎从不透露自己的事情。  来店里专门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多,她很快就成了店里的头牌,这遭到了介绍她来这里的前辈的嫉恨。但清子是那种罕见的不记仇的性格,所以,压根也没有放在心上。  手头宽裕后,清子在赤羽的商业街附近租下公寓,开始在那儿生活,而且也有了心仪的男人,据说那人是炼铁厂老板的独生子。  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清子本人从未提起,只是有人背着她,传这样的闲话。智惠子认为,那人八成是自己的生父,她很想弄清真相,向母亲求证,清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以对,于是,智惠子断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清子当然没有同那个男人结婚。男人的父亲经营的炼铁厂倒闭了,家庭四分五裂。直到男人不再上店里来之后,清子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尽管当时还能堕胎,但清子没有这么做。她无比珍视对那个男人的回忆,将肚子里面的孩子,当成是至爱留给自己的纪念。  清子的肚子明显隆起来以后,店里的人才察觉,她已经有孕在身。店里当然不需要孕妇,于是立即解雇了她。对清子来说,留在店里就必须应酬喝酒,还要被迫吸大量二手烟,她也不想再做这种对孩子不利的工作。  到了这一步,她只好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父母。  接电话的母亲松说:“你赶紧回来吧。就算你爸爸生气,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父亲一太郎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女儿,什么都没说。尽管可能很生气,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一太郎就是这样的性格。  住在老家的时候,清子尽量避免刺激父亲,她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交出来,但母亲说:“这些钱留给孩子用。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担心。”  当时,清子二十五岁,姐姐已经嫁到了前桥市,妹妹也在高崎的公司里找到了对象,正准备结婚。清子觉得,姐姐和妹妹,都无法继承家业,这也是父亲接纳她的理由之一,  “没办法,咱们这样的家境,是没有人愿意入赘的。”母亲叹息着说。  “因为面子上挂不住?”  “咱家又不富裕,别人瞧不上,你就留在家里,照顾你爸爸吧。”  “嗯,好。”清子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说是我的孩子得了。”  这种事情,清子万万做不出来。  尽管清子经历坎坷,但女儿回娘家生孩子,那是常有之事,邻居们也没有刨根问底。  生智惠子的那天早晨,清子开始出现阵痛,附近的产婆被叫来接生。当时在农村,由产婆接生并不罕见。清子没受多少罪,就顺利产下了一名两千八百多克的女婴。一太郎给孩子取名为“智惠子”。  一太郎那天一反常态,很早就回家了。他心里应该乐开了花吧,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绷着脸,叫孩子“智惠子”。  智惠子。清子对此没有意见。  一太郎特别宠爱外孙女智惠子,平常感情极少外露的他,抱着智惠子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眯缝着眼睛,“智惠子、智惠子”地叫个不停。  就这样,智惠子集外公外婆的千娇百宠于一身,渐渐长大了。  清子继承了外公的工作,在酒厂的门事店里当售货员。智惠子上当地小学时,有人来向她母亲求婚。对方是酒厂的顾客,在门事店只见过清子一面,便坠入了爱河,坚决要求同清子结婚。  对方知道清子以前的经历,也清楚清子有一个孩子,但还是提出了结婚请求。但问题是,对方已经四十岁,而且离过婚,还有两个年纪与智惠子差不多的孩子。两家找机会谈了一次,清子想答应,但一太郎不同意。  “你嫁过去只会吃苦,不但要照顾他的孩子,还要照顾公公婆婆,日子肯定不好过。”  不爱说话的一太郎出言相劝,松也帮腔道:“与其过去吃苦,不如继续待在家里。”  清子犹疑不定,智惠子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结婚的念头。  “那些孩子打我,捉弄我。”  对方的孩子趁大人谈话没留神,偷偷地捅了智惠子,还踢了她。  “我同外公外婆留在家里,妈妈自己嫁过去好了。”  智惠子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积极地从事班长的工作。她深知母亲无法结婚,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大包袱,所以,尽管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说起话来却像个大人一样。  对女儿的心情,清子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的她,最终拒绝了对方。  其实,在上班的地方,清子有喜欢的人,但对方有妻室,自然无法同她结婚。  几年过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清子同自己暗恋的男人一起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男人的妻子气冲冲地上丰岛家大哭大闹,家里人才知道他们私奔了。  “你们家的女人,把我老公勾引跑了!”  智惠子清晰地记得,那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年龄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披头散发,宛如幽灵。  ―太郎认识女人的丈夫,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鞠躬致歉。  这时,智惠子放学回来了。  “哎呀,你妈抛弃你自己跑了,真可怜!”女人歇斯底里地笑道。  “你回去吧!这孩子又没有错。”  一太郎见可爱的外孙女,也被卷入了纷争,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朝玄关外推。  “你们全家都不是人!”女人哭号道,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邻居都知道了清子与人私奔的消息。虽然丰岛一家守口如瓶,但是,经人不断地添油加醋后,话越传越难听。  智惠子在学校里,也因此被同学欺负,但她个性刚烈,对流言蜚语总是严加驳斥。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了。  智惠子表面上假装平静,但内心却深受创伤。每晚钻进被窝后,眼泪总会浸湿枕头。尽管十分伤心,智惠子仍然相信母亲。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收到母亲的来信。  结果,母亲音信全无。但听说与母亲私奔的男人家里,收到了离婚协议。那男人本来就是入赘女婿,在强悍的妻子和岳父母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样的生活,他不想再过下去了。  智惠子小学毕业后,顺利地升入了当地的中学。外公一太郎退休后,全家都靠他的退休金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母亲一直没有消息,就连她在日本的什么地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智惠子在初中里,也是成绩优异,但她很清楚:自己家并不富裕,外公外婆日渐年老体衰,所以,她打算初中毕业之后,就出去找工作,让外公外婆安度晚年。  智惠子念到初三的时候,外公一太郎因脑溢血病逝了。葬礼上,智惠子的两个姨妈来了,将清子大致的下落,告诉了智惠子。清子虽然同父母亲没有接触,但偶尔会联络姐妹。  然而,姨妈只是说,清子住在东京板桥附近,过得很幸福,让智惠子不要担心。还说清子始终惦记着智惠子,总在念叨自己让孩子遭了罪,是得不到原谅的。  但智惠子是爱母亲的。虽然母亲弃她而去,但她却由衷地希望,能再次见到母亲。她也爱外公外婆,但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任谁也无法替代的。  母亲最终也未能在外公的葬礼上露面,因为两位姨妈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外公一太郎过世后,智惠子只好同外婆相依为命。  02  “啊,真累。”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转了转脑袋。  “我已经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这个人之前是话痨,不让我说话,会把我憋疯的。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管住自己的嘴巴。现在,沉默是我保护自己的武器。”  友竹智惠子想着,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你没有考虑过,继续读书吗?没钱的话,可以申请奖学金啊,解决的办法有很多。”  “我没想过。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要去工作了。班主任老师知道后,连连叹息‘太可惜了啊,你去工作太可惜了。’”  “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的学生,说自己不想上高中了,班主任老师听了,一定很痛心。”  “当时的高中升学率如何?”  “大概百分之九十五吧。比现在低,但绝大部分人都能升学。我向老师说明了,我家中的困难情况——家中只有我和外婆两人,靠外婆的退休金勉强度日。”  “你外婆在你升学的问题上,究竟有什么看法?”  “外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说‘对不起我’。还说,我母亲当年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当时没让她继续升学。本来打算供我把书读完,结果却无能为力,实在太可怜了。”  “你最后还是升学了吧?”  “我本想去读实用性更强的商业高中,但高昂的学费,让我望而却步。我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普通高中的夜间部,但夜间部要四年才能毕业。正当我忧烦不已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亲自上我家问外婆:‘如果不用交学费的话,智惠子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你们没有想到,还有‘私立高中’这条路可以走吧?”  “是的。我听了也大吃一惊。”  “桐生悠学馆高中。现在是相当有名的学校吧?”  “我读书那会儿,它可以说是差等生收容所。不过,新上任的理事长,为了提髙升学成绩,引进了免费生制度——就是将优秀的学生选拔出来,组成一个特殊班。因为聪明的孩子,都会去公立名校,为了争夺生源,学校不仅免除了优等生的学费,还每个月向他们发放一定的奖学金。听说这个消息后,老师把我推荐了上去。”  “你的外婆有何反应?”  “外婆喜极而泣。我也很高兴。”  “但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吧?”  “嗯。不错。”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伸手拿杯子时,手在微微颤抖。  03  友竹智惠子是桐生悠学馆髙中特快八班的第一期学生。学校不仅免除了她的学费,每个月还给她两万日元奖学金。虽然招生宣传中说,这个班由三十名尖子生组成,但因为学校的声誉实在太差,很少有学生自愿入读。  智惠子很高兴自己能够升入高中。她打算继续学习,努力考入大学。国立群马大学的工学部,就在桐生市内,她小时候经常骑自行车,去大学校园里玩耍。大政时代到昭和初期修建的同窗会纪念馆,风雅别致,她憧憬着能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学习。  她刚好念的是理科,如果能考进这里,每天从家里步行来上学就可以了。如果在大学里,也可能拿到奖学金,再找个地方打工,就可以减轻外婆的负担了。  可是,高中那个班问题多多。学校是首次设置特快班,还没有经验。优秀教师稀缺,课程安排拙劣,学生的水平也不高。智惠子的两个成绩中下的扨中校友,很不幸地也在这个班上。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从一开始就很轻松。当然,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特快班成败与否,只有通过首批毕业生的髙考成绩来检验。只要有一人考上知名的国立大学,学校就可以在招生时大肆宣扬,吸引更多的优秀生源,从而实现良性循环,逐步提升学校的档次。  不过,万事开头难。成功总是在不断失败、改良之后才能获得。  校园生活十分乏味,可以说是无聊透顶。学校不许特快班的学生,参加俱乐部的活动,严令他们不能同别班同学接触,交流仅限于班级内部。特快班仿佛从高中一年级隔离出来了似的。  智惠子算不上漂亮,但身体发育得比同年级的学生早,所以,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用她自己的话说,自从走进校门起,靠动物本能生存的低素质人群,就不停地骚扰她,让她在学校里一刻也不得安生。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女生较少,她自然遭到别的女生嫉妒,孤立无援。但她心中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尽量不去理会外部的干扰。  忍耐三年就能上大学了——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  高二暑假的时候,外婆松过世了,智惠子的人生计划,被彻底打乱,命运也迎来了重大的转折。  04  “你外婆还不老吧?”  “已经七十二岁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我正在房间里学习。当时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已经下降到班上的第三名了。因为放学后,我得去外公以前上班的酒厂打工——我想尽量补贴点家用。外婆劝我不必这样做,可我没听她的话。我不想当个吃闲饭的。”  “你是去酒厂干体力活儿?”  “不是搬运之类的工作,而是在酒厂的门事店卖酒。要干到晚上八点。尽管工钱不多,但提供晚餐,我觉得还算挺值。但一天忙下来,确实太累了。我一到家,倒头便睡,没有时间学习,但我的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我是不是很勤奋呢?”  “暑假期间外婆过世了?”  “那天,我刚好不用去打工,留在家里学习。我发现厨房里的煤气一直燃着,觉得很奇怪,叫外婆也没有回应。于是,我立刻关掉火,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小片菜地,种着茄子、西红柿、黄瓜等,足够我俩吃了。”  “你外婆怎么了?”  “外婆趴在种黄瓜的那片地上。她平常从不生病,身体健康得很,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无法相信。我以为外婆只是在故意吓我,因为她最喜欢开玩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事情绝对是这样的……”智惠子用指尖抹去眼泪。  “你当时肯定不知所措吧?”  “我没有时间不知所措。我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明明只是外婆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但似乎我的人生,就此也要终结了,我拿起外婆的手,确认是否还有脉搏。我想将外婆的遗体运走,但太重了,我搬不动。我那时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只有四十公斤上下。我发现,人死之后,会突然沉重很多,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  “你傻啊?就是那个时候啊——我犯案的时候。”智惠子不耐烦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继续说。”  “我将外婆拖进了屋里。我是下意识地,得出‘尸体很重’的结论的吧。我好不容易,才把外婆放在厨房的地板上,累得筋疲力尽,然后,突然发起疯来——最初是歇斯底里地大笑,继而放声痛哭,最后嘿嘿傻笑。邻居觉察到了异样,来我家查看,外婆去世的消息,便在街坊邻里迅速传开了。”  “葬礼的情况如何?”  “办得同外公去世时一样匆忙,我想不起来太多的情况,只记得两个姨妈,都来筹备葬礼了。”  “外婆去世后,亲人们是否召开过家庭会议,商讨你今后的生活和出路?”  “喂,当然。两个姨妈都是外婆的亲女儿,我是她们的外甥女,她们似乎讨论过,由谁来领养我的问题。”  “你母亲那边还是消息全无?……”  “因为没有联系方式啊。电话、具体住所都不清楚。”  “两个姨妈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大姨妈住在前桥,有两个分别读高中一宇级和二年级的儿子。我不喜欢那两个兄弟,跟他们住的话,不知道这两个小阿飞会怎样欺负我。小姨妈住在琦玉的熊谷,有一个即将面临中考的女儿,她希望我能当她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也不喜欢那个表妹。我对两个姨妈说,我谁家都不想去,就想留在这里,一个人生活。我不能转学,毕竟费尽周折,才读上了特快班……然而,问题是我还没有成年。无论我有多么坚强,姨妈们都不同意,让我一个高二女生,独自住一座房子,因为太危险了……”  “奇迹出现了吗?”  “不知道能不能叫奇迹。从某种意义上,更像是地狱之门朝我打开了……”智惠子淡淡一笑。  “葬礼那天,两个姨妈暂且留宿我家,打算第二天再同我谈一次。就在这时,我的母亲回来了。”  05  “我回来了。”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玄关玻璃门被嘎吱嘎吱地拉开了。  客厅里总共坐着四个人:智惠子,智惠子的两个姨妈,还有表妹。四个人面面相觑,但两个姨妈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客厅的拉门被打开,进屋的女人,正是智惠子的母亲清子。  “哎呀,你们也来啦?”  清子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身体曲线凸显。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香水味,与葬礼刚结束的氛围极不相称。  清子的目光捕捉到了智惠子,然后,投向临时搭起的供桌。当看见黑相框中母亲的遗像时,清子不由得发出一阵呻吟。  “哦,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清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遗像前,瘫坐下去。  “清子,我老早就想找你了,但苦于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姐姐。我前两天梦到母亲,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就想回来看看……”清子用手绢蒙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清子姐姐,你把自己的孩子硬塞给母亲,这可是不孝哦!……”小姨妈没能忍住,怒斥清子道。  “哎呀,肝火别这么旺嘛,一定是母亲的灵魂,把清子叫回来的——只能这么解释。”大姨妈对着母亲的遗像,双手合十道。她可能是在感谢佛祖,一个问题终于解决了。  这当然是指智惠子如何处理的问题,既然智惠子的母亲回来了,那照顾外甥女的义务,自然就不用落在自己身上了——大姨妈一定是如此盘算的。  “清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事?过得还好吧?”大姨妈轻声问抽抽搭搭的清子。  “对不起,我尽给大家添麻烦。”清子就地转身,对在场的四人鞠躬道。  “清子姐,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智惠子哦!”小姨妈还是压不住怒火,”你知道智惠子上高中了吧?她凭自己的能力,获得了奖学金。”  “嗯,我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说着,清子才将目光投向智惠子,”对不起。”她说着低下了头,“妈妈这次回来,可能是应了外婆冥冥之中的召唤吧。我现在生活宽裕了很多,原本就打算跟外婆谈谈,把你接走。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清子凑到智惠子身边,紧握住她的双手,”智惠子,对不起。离开这儿,跟妈妈一起过吧。”  母亲清子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智惠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一刻也没忘记母亲,但眼前的女人,跟她想象中的母亲相差太远。就算岁月在母亲的脸上刻下了皱纹,但这个女人,也同她朝思暮想的母亲判若两人。  “你还在夜店做事?”大姨妈质问道。  “我早就不在那儿干了。我现在是美容师。”  “你住在什么地方?”智惠子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板桥区一个叫大山的地方。我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店。”  “清子,你真的有能力照顾智惠子?”大姨妈问道。  “嗯,不错。”  “你让智惠子住哪儿?”  “二楼有个房间,尽管很小,但智惠子可以在那儿学习。”  “但有一个现实问题:智惠子还在这里的学校上课,不可能从东京那么远跑过来。”  “转校就行了。”  “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才赢得奖学金,丢了太可惜了。”  大姨妈又改变了主意:“智惠子跟我住前桥的话,就可以到桐生悠学馆髙中上课了。我可以照顾她到毕业。”  智惠子只有两个选择:去有两个表兄弟的大姨妈家,或是转学去母亲小店的二楼。  两个地方她都不想去,但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当然是跟母亲住。虽然眼前的母亲,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但到底是她有生以来,最思念的人啊。可是,她又非常想留在现在的学校,寄宿到大姨妈家的念头,始终未能打消。  这时,小姨妈插话道:“智惠子的想法最重要,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因为智惠子不可能由自己领养了,小姨妈看上去松了口气,她的意见简洁明了。  “说到底,就是看智惠子选学校,还是选妈妈。”  小姨妈说得很直白,但智惠子的确必须在这两者间做出选择。母亲和两个姨妈,都注视着智惠子的反应。  智惠子必须当场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选择。当然,在以后的人生中,她还会被迫做很多艰难的选择。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智惠子下意识地揉搓着制服的下摆,紧咬着嘴唇,抬头说:“我想继续读书。”  她想上大学。  “这么说,智惠子是选择去大姨妈家了?”熊谷的小姨妈问。智惠子摇头。  “那是跟妈妈走?”母亲重新打起精神。智惠子同样摇头。  06  唉,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当时看是这样。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次‘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问题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复杂,一次比一次难以解决。我可能还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一一不,是一定会经受。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那你最后选择了母亲?……”  “我只能如此。现实是,一个高二女生,不可能独自住在一座房子里,我需要监护人。”  “你转校到东京去了?”  “刚好碰到放暑假,很顺利就办好了手续。母亲在家里住了一周,同学校方面交涉。班主任老师查到东京的私立髙中,9月份举行插班考试,给我写了推荐信。”  “你适应转学去的学校的校风吗?”  “原来学校的校风就不好。我所在的班,就像被隔绝出的‘圣域’一样,我们就是一群受保护的动物。我转学去的是所女子高中,名义上,为升入国立大学的文科院系,设置了课程;但实际上,从没有人考上过国立大学,水平也非常低。我在家里自习的话,效率更高,但旷课就拿不到毕业证,而且没资格参加高考。”  “你同母亲的生活如何?”  “很快乐。虽然她把我扔给了外婆,自己跑掉了,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开了一家小店?”  “是的。母亲起早贪黑地经营着那家美容院。我早上七点起床,五点放学,十二点睡觉。我同母亲只有晚上,才能见面。母亲开美容院的钱是借来的,为了还债,她拼了命地工作。但是,只要想到母亲,能够同我在一起,我就很安心。”  “和你在‘桐生学园’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零用钱了。只要说想买参考书,母亲就会给我钱。我经常去池袋①,因为学校就在池袋边上。上课相当无趣。我成绩好,老师都重视我,但那些家伙也没什么意思。我没有参加俱乐部,一放学就直接回家。都市生活充满了刺激,乡下长大的孩子进城后,自然会被染上都市的颜色,眼里尽是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①东京主要的商业及娱乐区.  智惠子说着,抹了抹眼泪。  “啊……你没事吧?”  “我说得有点累了。你就这么想听,我这无聊的人生吗?”智惠子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  07  安冈留吉听友竹智惠子本人,讲述了她髙中时代的情况。即使在警察的审讯室,问及那个案子,智惠子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安冈必须在拘留期限内让她认罪,以便提起诉讼,所以面对现状,不由得开始感到有点不安。  “智惠子不想谈论那个案子,我只好通过与她闲聊,来促使她放松警惕。只要她习惯了交谈,就会自然而然地讲出来。据我多年的经验,保持缄默的嫌疑人,也不会排斥闲聊。对那些因为想不开,而走上犯罪道路的人,聊聊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问问他们母亲是什么样子,就会勾起他们美好的回忆。心情放松下来,嘴也就没那么硬了。我这种老刑警,经常用这一招。当然,也有嫌疑人一说到案子,就立刻又闭上嘴的,这些家伙相当难对付。”  “智惠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基本上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十分擅长撒谎,乃至自己有时都区分不了真假。我努力寻找她话中的破绽,但她始终没有给我机会。一谈到案发前后的事,她就会谨慎地闭口不言。但撬开她的嘴,是我的工作,我只好从别处入手,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她的童年时光上。说到动情之处,她就会数次流泪。我很理解她在‘桐生学园’,与外婆相伴的那段日子。她的经历中,的确有特别令人伤心的部分,我自然产生了同情,甚至有时也陪她垂泪。”  “智惠子在东京的高中生活如何?”  “她在班上交了朋友。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并非无药可救。对方也是个孤僻的孩子,两人志趣相投,立刻就成了好朋友,还在放学后,一同去池袋的游戏厅玩。她母亲对她放任自流,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都不会生气。但她自制力超强,六点就会回家,一个人做饭吃,然后开始学习。池袋之行刚好相当于放松休息。”  “智惠子的母亲清子,将女儿扔给了自己母亲后,她在大东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同人私奔后,又被对方抛弃了。迫于生计,她又重操旧业,在池袋的俱乐部里做女招待,不久就又勾搭上一个男人,男人替她买了一套高级公寓。尽管这段关系,最后也无果而终,但作为分手费,清子得到了那套公寓。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清子将房子转手卖掉,然后又如法炮制,到别的俱乐部上班,找到另一个为她掏腰包的男人。如此循环往复,不停地积攒财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去当美容师,于是,她一边去美容学校念书,一边在晚上继续做女招待。她脑子特别好使,可以说天生具备商业才能。她是男人喜欢的那种肉嘟嘟的女人……智惠子也继承了她的才能,或者说才智。这或许是清子吸引男人的魅力所在吧。”  “她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店?”  “中间还经历了不少周折,但总之,店是到手了,她的心思也不再一味扑在赚钱上了。这时候,她想起了老家的父母和孩子,刚好又梦到了母亲,于是就突然想回去看看。清子觉得非常对不起母亲,后悔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她决定将女儿领走。当着姐姐妹妹的面,她也只能这么做。这里面,当然还有向女儿赎罪的意思。”  “清子是否知道智惠子的成绩很好?”  “当然。清子希望女儿能进一所好大学。如果是私立大学的话,只要去上辅导班,稍微用一下功,智惠子就能轻松地考取。但私立大学学费高昂,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智惠子决定去考国立大学。她的目标是当学校的老师,起码也要上茶水女子大学。那里离家也近。”  “打乱这一人生规划的,是一场停学风波吧?”  “不错。智惠子是无辜的。那个总跟她一起活动的孩子,在饰品店偷了东西,智惠子没有看到。当两人走出店门时,店员栏住她们。尽管智惠子什么也没有干,但看到同伴畏缩惊惧的样子,她决定与同伴共担责任。毕竟她只有这一个朋友。饰品店将这件事情通报了学校,学校下达了停学一周的处分。后来,智惠子的朋友承认,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与智惠子无关。”  “清子是否相信女儿的清白?”  “我认为清子是信任智惠子的。她在母亲面前说了实话,但如实告诉学校的话,反倒会被责备为什么撒谎,停学处分也不会取消。虽然清子负上连带责任,无可厚非,但这件事之后,智惠子学习的热情就降低了。”  “她退学了?”  “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向学校提出了退学申请。学校这下慌了,智惠子是有能力考上有名高校的尖子生,有她在,学校提高升学成绩才有指望……于是,学校转而好言挽留,但是,智惠子已无心上学。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智惠子哭了,一定是忧愤已久了吧。”  “智惠子接下来怎么办?”  “她从高中退学以后,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可是,一旦放松的弦,很难再次绷紧,她通过了资格考试,但也止步于此,她最终未能考上大学。用她自己的话说,她那时候的状态,接近于现在所说的‘枯竭综合征’。我发自内心地同情她,她苦笑着感谢了我。”  “趁此机会,你有没有尝试,把话题往凶杀案的方向引?”  “没有,还不到时候。我不能在这个地方顺水推舟,必须首先夯实彼此间的信任基础。只要我们能有内心的沟通,就不愁她不松口。”  安冈留吉叹息一声。  “可是,她看穿了我的图谋。我知道,那家伙最擅长察言观色。所以,很遗憾……”  08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安冈刑警。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多年,最后却因为那个案子,而名誉扫地。我完全理解他有多么仇恨我友竹智惠子。  “我的青春时代乏善可陈,但在审讯过程中,他却表现得感同身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感激他,尽管他的真实目的,是诱我招供。”  “他是真的同情我,即使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  “如果你去了大姨妈家,那会怎么样呢?”  “我人生的第一个选择,就是错误的,运气不好。倘若我去了前桥,或许就能进入群马大学教育系,现在应该已经走上教书育人的正道了吧。不过,我这个人很难说,或许即使去了前桥,最后照样也被证明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大姨妈家有两个臭名昭著的坏蛋。在我看来,我那两个表兄弟,都没安什么好心。大姨妈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也许我会被整得很惨,最后不得不从高中退学。其实,当时大表哥就已经退学了,整日游手好闲,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智惠子伸手去拿水杯。  “总之,我就是不走运。无论我选择哪条路,都没有好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一次次地面临这种二选一的选择。向右还是向左?我犹疑不定。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赌博,只是无论我做何选择,结果都不正确。我去前桥的话,结果可能比选择跟母亲走更糟。”  “但你选择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亡命天涯。这是事实吧?”  ”唔,确实是这回事。可是,就算我去了前桥,最后可能也得逃命。我这种窝囊废,只能走上这条路。”  智惠子自嘲似的笑了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唔,我该从哪儿说起呢?首先谈哪一个选择呢?”  “不如从重要的杀人场面开始谈吧。能不能说说,导致你逃亡十五年的那起案子呢?”  “晤,关于那件事啊……”智惠子双臂抱胸,仰望着天花板,“我不愿去想。如果非逼着你说,你干过的事,你也不情愿吧?”  “现在不是讨论我的时候。”  智惠子沉默了……  09  友竹智惠子缓缓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注视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她的眼前飘着一层雾——不,那是男人抽烟吐出的烟幕。  男人屡次请她抽烟,她都拒绝了……  “怎么样?想说吗?……”安冈留吉问,智惠子漫不经心地琢磨,这是他的第几次提问。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今天是友竹智惠子被捕后的第七天。  已经一周时间了啊……  一开始她招了供,但很快又翻供,随后保持缄默,出乎意料地顽固。  距离拘留期限还有差不多两周,时间绰绰有余。  再过些时候,她就会焦躁,无法像现在这样对待嫌疑人。这是他基于以往的经验,做出的判断。他同难对付的嫌疑人打过交道,有九成都招供并遭到起诉的。  剩下的只有一成——不,没有那么多,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在狡猾的嫌疑人当中,甚至有人会说是刑警逼供、强迫画押的。在律师的唆使下,他们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干。这些家伙会捏造事实,妄图脱罪,最后连自己都相信,那些谎言是真的。如果遇到串供,就更麻烦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嫌疑人呢?  友竹智惠子,二十八岁。她杀死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她跟被害人素不认识,没有杀人动机。证据有留在现场的驾驶证,和一根毛发,以及空威士忌酒杯、高尔夫比赛奖杯、玄关门把上的指纹。而且,她也没有凶案发生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明。  看到驾驶证后,安冈刑警和另一名年轻刑警——坂田良一,一齐迅速地赶到了友竹智惠子的公寓,在房间外,他们发现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她就是友竹智惠子,穿着破旧的灰色女装,呼吸急促。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她只有二十八岁,从外表上看,她特别苍老。  在安冈的警察生涯中,他特别看重给对手一个出其不意,趁对手未加防备时,突然发动袭击,对方就会动摇,从而将真实的感情全部暴露出来。  安冈静静地靠近智惠子,从她背后冷不防地说道:“友竹智惠子吗?我们是警察。”  智惠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超市购物袋,倏地落到了脚边,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安冈觉得她已经动摇了。这家伙很古怪,就像刚杀完人回来一样。  “刚才手忙脚乱的。”智惠子瑟瑟地说,将购物袋拾起来,“啊,蛋都打烂了!”那听上去就像在惨叫,声音中透露出情绪的波动,“怎么办呀?刚买来的。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向安冈投来求助的目光,眼里噙着泪水,“都怪你突然跟我讲话!”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你吓了一跳。”安冈刑警瞟了一眼坂田刑警,苦笑道。那些蛋似乎是抢购来的特价品。  女人捡起装鸡蛋的塑料盒,拿到过道的灯下查看。盒子里的十个蛋,至少有六个壳破了,蛋黄都流了出来。  “怎么办呀?你得赔我!”智惠子失去了理智,泪水涟涟地望着安冈刑警。她突如其来的愤怒,让安冈有些措手不及。  “是你自己失手打烂的。”安冈争辩着说,尽管没有明说是对方的责任,却暗示了自己不会赔偿。  “有人要杀我。”智惠子悲痛地说,当场蹲了下去。  安冈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已经渐渐掌握了凶手的心理。在犯下杀人这样的重罪之后,难免会有短暂的精神失常,导致反应过激。提出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有人要杀你?……怪不得你会这么激动。”安冈说。  “真的有人要杀我。”  “唔,是谁呢?”  “就是那个人。所以我……”  智惠子将衬衫下摆撩起来,掀开内衣,露出背上一个乌青的痣一样的痕迹。类似的痕迹,身体别处也有,而那些红黑色的小圆点,似乎是烟头杵在身上形成的。此时此地,她的这一举动太反常了。  “我丈夫经常虐待我。所以我……”  “你丈夫?”  “嗯?”智惠子猛然回过神,眨巴着眼睛问,“您刚才说什么?”  “要杀你的人是你丈夫?”  安冈刑警话音刚落,室内就传出了电话声。  “是……是那个人打来的。”智惠子怯生生地低声喃喃说道,并对安冈说了句“稍等”,然后进了屋。  坂田刑警连忙一脚伸进门缝里,让她无法关门。但她原本就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径直就朝电话走去。  “是老公啊?……啊,对不起,刚才有人来找我。”安冈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一个小时后回来……不麻烦……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智惠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放下听筒,她瘫坐在地,双手盖在脸上。  “友竹小姐,你没事吧?”安冈刑警问她,智惠子抬起泪眼婆娑、痛苦扭曲的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这就去警察署,什么都说出来。”  安冈还没提出,要将她带回警察署协助调查,情况却起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不管原因如何,友竹智惠子主动提出,要去警察署接受调查,这让安冈放下心来,他以为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解决。  凶杀案发生在狭山市的一座公寓楼内。9月15日下午六点半刚过,狭山东警察署接到报案,称距离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步行不过数分钟的公寓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报案人声音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  现场是狭山GRANA MAISON公寓楼的605室,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区中,这座已经落成十年的六层建筑,显得还是那样的整洁雅致。  安冈刑警同其他警员一起赶到现场,发现605室大门紧闭,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按下门铃,无人应答。为谨慎起见,安冈又敲了敲门,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  “林田先生在家吗?”他又询问了一句,然后才推开门。  厨房里亮着灯,一个男人趴在地板上,明显已经死了。当时即将七点。  报案人据说是同一层的住户,但向各家确认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莫非报案人就是凶手本人?……这种贼喊捉贼的例子屡见不鲜,很可能这次也不例外。  被害人是金融业者林田浩之,四十三岁,模样与衬衫口袋里驾驶证上的照片一致。林田的妻子亮子,二十八岁,是西武线所泽站附近,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娘,除周日外,每天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零点。亮子接到消息后,乘出租车赶回家,一看到面目全非的丈夫,顿时放声痛哭。  负责验尸的医生推断,林田的死因,是后脑勺遭到击打,而造成的脑挫伤。尸体被运去解剖后,鉴定班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搜査。  在客厅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打开的红黑色皮夹,里面的驾驶证上,贴着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照片,典型的日本人的脸,单眼皮,算不上美女,但很有肉感,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女人名叫友竹智惠子。  审讯室里,安冈刑警坐在友竹智惠子的对面。  当时她在公寓楼里六神无主,主动提出去警察署接受调查,现在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不过,她仍然在挂念丈夫,数次问安冈刑警“有没有同那个人联系上”。  安冈向友竹智惠子出示了在现场发现的驾驶证,她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怎么会落在那儿?老早就丢了,我正打算去补办呢。”  “你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杀了素不相识的人?”  “是的。”  “是为了盗取財物?”  “不。我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  “杀死素未谋面的人?”  “我虽然跟这个人素未谋面,但我认识这个人的夫人。”  “你同死者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过去同在一个地方上班。在池袋的俱乐部,我同她共事了半年左右。后来,听说她同客人结婚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第一次见到被你杀害的林田浩之?”  “我见过他的照片,但今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然后,你就杀了他?”  “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但他很强壮,我起初还以为杀不了他。但那家伙见我是女人,放松了戒备,于是我瞅准时机,猛击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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