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静马,现在之所以站在琴乃温泉前,只有一个理由。 大约一星期前,龙之首在密集豪雨之下坍方了。 已经下定决心舍弃身为种田静马的过往,作为日高三郎度过余生的静马,在心底的某个存落,却始终对琴折家的事件——更正确说,是御陵美影——难以忘怀。不,该说是静马刻意不亡的。往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这种际遇了吧,过去那个名叫种田静马的男人曾拥有过的、充满酸甜的记忆。因此,当得知龙之首坍方时,彷佛与过去的微弱联系也随之断绝,令静马不禁大受打击。 于是静马打破封印,上网调查了关于美影的事。在网路上,美影已成了都市传说中的名侦探。她完全不在传播媒体上露脸,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口耳相传,只在网路上蔚为话题;其中不乏静马也在新闻上看过的几起凶恶犯罪事件,只是在媒体报导上,写的千篇一律都是“警方迅速破案”罢了。 美影已经成长为一位出色的侦探了,不枉费自己被她舍弃……静马心满意足,打算就此关的视窗——如果当时他真这么做的话,今天他也不会来到栖苅村了吧! 然而,就在下一个页面里,出现了美影的死讯。据说美影是半年前在千叶馆山调査杀人事件时,被走投无路的凶手带走,就此下落不明;一个月后在镜浦,发现了她和凶手双双溺死、顺流漂下的尸体。十八年前在须轻狂信的火焰中逃过一劫的她,这次却未能幸免于难。 那天,静马哭了。她才三十五岁啊。静马无法遏制内心的懊悔与失落。于是,他下定决心,再次造访当初与美影相遇的龙之首。在回忆完全风化之前,他想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在龙之渊前双手合—祈祷美影能安心成佛。 自己的目光会无意间停留在这起发生于偏远村落的小事件,或许正是来自上天的旨意也说不定。于是静马向牧场告假,独自来到这里。 “您是预约订房的日高先生吗?” 随着令人怀念的声音出现的,是久弥的身影。脸上的皱纹虽令人切实感受到岁月的流逝,但那健壮的体格却依然如昔。在那之后过了十八年,他也应该将近五十岁了吧。 久弥最初似乎没有察觉,但听见静马的声音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似地凝视着静马的脸,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说道: “……你该不会是种田先生吧?” “我是。”静马坦然回答。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但自己曾有过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经验,脸上的风霜想必更甚久弥吧。 “果然是你啊,真是太令人怀念了。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如何呢?名字怎么会成了日高三郎?” 久弥难掩内心的惊讶问着。 “在来此之前,我听说了龙之首坍方的消息。至于名字……我只是想给你一点意外惊喜,请别介意。” 静马在此姑且隐瞒了曾失去记忆的事,久弥也不疑有他,一边说着“原来是这样啊”一边带着温和的表情挥着手。 “哎呀,我还真的是被你吓了一跳呢。因为发生过那起事件,我本来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原来你还记得这个村子的事,都已经十八年了哪……这些日子以来,村里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改变呢。” 最后一句话,久弥是带着寂寞的语气轻声说完的。 “我是不是不应该来比较好?好像害你想起过去的事了,真不好意思。” “没这回事啦,隔了这么久还能见面真的很高兴。来,请进来吧,今晚我会做一桌好菜招待你的!” 引领静马到房间之后,久弥一边将绿茶倒进杯中,一边谈起这段空白期间发生的事。 事件隔年春天,纱菜子顺从地继承了须轻大人的地位,直到今天。后来她和那位名叫坂本的刑警结婚了,还生下三胞胎姊妹。 “三胞胎……和春菜她们一样呢。” 阴暗凄惨的记忆在脑中复苏。三姊妹中无一人获救的记忆。 “是啊。三胞胎出生时,事件带来的伤痕都还没痊愈,因此村中也流传着某些不好听的谣言,不过等她们长大懂事之后,已经没有说那种话的不逊之徒了。” “那么,这些女孩知道当年的事件吗?” “这个嘛……” 久弥歪着头说。 “虽然或许谁也不愿提起当年往事,但她们如今也十五岁了,总难免听说过些只字片语吧。” “说得也是……毕竟那是上一代的须轻大人,又是发生在她们表姊妹身上的事……那么,大难那件事又如何了呢?” “那个啊……” 久弥脸上显露复杂的神情,低声说道:“关于那件事,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然,对村子而言没事是最好的,可是既然如此,须轻大人又何必杀了春菜她们呢?明明是为了因应大难而做出的不得已决断……真的教人不胜唏嘘。从那件事之后,已经有许多村人开始不相信须轻大人了,再加上大难的事,现在村子里的人对须轻大人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敬重了。当然,还是有很多人相信是当代须轻大人的即位,遏止了大难于未然,可是……这么说虽然很不应该,但如果能发生些许灾难,对村子和须轻大人而言,或许反而都是件幸事吧?” 事情闹到那种地步,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须轻大人的威信会因此而低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现在和五十年、一百年前的环境不同,人们不再那么迷信。尽管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事,但杀子的动机依然异常,不为时代所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年前当选的村长是个和琴折家疏远、和县里的政治家关系良好的男人,他上任之后大肆整修道路,搭建公民馆,因而受到村民爱戴,是个相当重视实际利益的人呢。” 这么说来,通往村子的道路确实变得既宽敞又美观,静马还差点以为看错了。此外,两侧的山头也被打通,建设了横跨村子的高速公路。虽然没有交流道,不过想必是花了不少钱在这村子上。能比琴折家为村子带来更多利益的话,自然能吸引村民的爱戴和跟随。 事件之后,登依然企图引进度假村建设工程,但似乎因为经济泡沬化而遭到挫败。现在山里仍残留着废墟般的未完成建筑。 “登先生在那之后不得不放弃野心,没想到时代改变,还是有人做了一样的事。” 此外,琴折家的人们,除了十年前源助安享天年、无疾而终,以及四年前登因蜘蛛膜下出血而猝逝之外,其他人都还健在。早苗虽然上了年纪,还是很有精神地过着隐居生活。最令人意外的是菜穗也招了人赘女婿,还生了个女儿,而这个女儿今年甚至与和生结婚了。也就是说,和生娶了自己父亲不伦对象的女儿。至于和生本人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事实,因为用想的就觉得恐怖,静马也不敢向久弥确认了。 “种田先生这次打算停留几天?” “如果不致造成您困扰的话,我想大概三、四天吧……这段时间,我也不打算到村里去。” “不,完全没问题的。再说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你是谁,毕竟事件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久弥目光远眺,口中低喃着。和突然恢复记忆的静马不同,这十八年的岁月,久弥是扎扎实实地走过来的,当时的悲剧对他而言,应该也已成为一张泛黄的照片了吧。 “我得先去准备内人的晚餐,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 “夫人还是一样卧病在床吗?” “是啊。一直那样,不好也不坏。仔细想想,三姊妹走得那么突然,而被认为随时可能离开的内人至今却还躺在病床上,这世界真是教人不明白哪。” 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久弥慢慢走出房门外。 静马不经意地望向庭院,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墓碑。那是座隐藏在竹叶后方,只用三块平板的石头叠起来的简陋墓碑。他想,那大概是山鼬藏白的坟墓吧。静马想起以前住在这里时,那只山鼬很喜欢亲近美影。 回顾过往,静马才深切感受到流逝了多少光阴。 * 隔天下午,静马前往龙之渊。村里的景物虽然变了样,龙之渊却像凝结了时光一般丝毫未变。生意盎然的茂密树林,以及与潺潺流水声毫不相称的阴暗沉淀深渊。这一切正是留在静马记忆中的情景。唯一不同的只有坍方的龙之首,倒插在深渊上,将河原一分为二。 相当于龙颈部,也是昔日静马跨骑的部分沉在水中,宛如龙正在飮水一般。潮湿的泥土附着在初次于地表显露的底部上,由此可见暴露在天日下的时间还不久。相当于龙腹位置,也是当初放置春菜头颅的神龛部位,现在则被压在下方看不见了。 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试着抚摸龙之首,巨岩却是纹丝不动。看似颤颤巍巍,实则似乎相当安定。静马带着怀念的心情,下意识地攀上了龙背,因为无法爬到顶端,所以他只前进到河原和深渊的交界处为止。接着,他像从前一样环顾起四周。 景色完全不同。昔日是从高约数十公尺的地方眺望,如今的高度却顶多与身高等齐。从地面抬头仰望时,露出的天空还是一样狭窄,只是琴折家的风见塔,当然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不过,来到这里真是感慨万千。 要说一切的事件都是从这里开始,或许也不为过。如果静马没有攀上龙之首,就不会被风见塔里的春菜看见,就算依然发生事件,身为外人的静马根本就不会和琴折家扯上关系……然后,也就不会与美影相遇了吧。 恢复记忆之后,静马一直思考着一件事:为什么自己的自杀会失败呢?明明自己选择的场所是著名的自杀胜地,自古以来已有几百人在那里尝试结束生命,也顺利踏上黄泉路了啊。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还留着不想死的念头,还有某种对生命的执着也不一定。 而事到如今,静马甚至开始庆幸没有死成。是那些失去记忆的岁月让自己这么想的。 内心唯一的遗憾只是……“你在那里做什么?” 突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似曾相识,像是深埋于遥远记忆彼端的声音……这声音是!静马猛然回头一望,一名身着白色水干的少女就站在那里。 “美影!”从静马口中,吐出了封印十八年的名字。眼前的美影,跟当年一模一样。 静马的叫声,似乎令少女为之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果然,你真的是美影?” 虽然是自己先说出口的,静马仍不免感到困惑,毕竟她的容貌与身姿,看起来根本就像是不曾历经过这十八年的岁月风霜一般。除了时光停留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 然而,眼前的美影却像是没想起静马似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静马的外表看起来苍老了不只十八岁。 静马从龙之首上下来,走到美影身前。 “是我啊,种田静马!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听说你过世的消息,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没想到你不但还活着,而且和从前一样完全没变。” “难道,你就是那位种田先生?” 她先是睁大了双眼,又马上恢复面无表情。 “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呢。” “我?呃,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啦……” 当年一心求死,实际上也确实差点丧命,再加上十七年间都失去原有的记忆,以另一个人身分生活着。然而问题是,美影怎么会知道的呢?当初为了自杀才来到这个村子,这件事静马一该从来没对美影说过才对啊!像是为了回答静马的问题,美影开了口: “……因为我母亲曾告诉过我,种田先生应该已经自杀了。” “母亲……啊,原来你是美影的女儿吗?” 眼前像是一场白日梦的情景终于有了清楚的解答。冷静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一定一因为还深深沉浸在美影死亡的打击中,所以才会昏了头吧! “是,我是御陵美影的女儿,也叫御陵美影。” 听起来真复杂。美影的母亲,也就是眼前这个美影的外婆,也叫御陵美影。换句话说,这少女是第三代的御陵美影了。 “那,你也是侦探吗?” 没想到,少女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还不是,我只是个见习侦探。现在还在修行中,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不辱母亲之名的侦探。” “你太谦虚了。你母亲在正式出道前就自称侦探了,她的父亲,也就是你外公还因此纠正了她呢。希望你能早日继承母亲的名号啊。” 听到这句话,美影似乎领悟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说: “种田先生,您知道我母亲过世的事吗?” “是啊,前阵子才刚得知。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像那样跨骑在那上面的我,说这种话好像挺没说服力的,不过我真的是打算在那里为她祈求冥福,因为,这里也是我和你母亲初次相遇的地方。所以当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美影从那个世界现身了,大吃一惊呢!话说回来,你又是为何来此?” “我是从新闻得知了龙之首坍方的消息才来的,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母亲作为侦探首次出道的地方。我小时候,母亲曾跟我提过无数次与那起事件相关的事。” “原来你是来这里追寻有关母亲回忆的啊,也难怪你听过我的名字了。” “是的。是母亲告诉我事件细节时得知的。” 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眸中,带着些微的忧郁和情怯。这女孩也和她母亲一样,单眼的颜色不同。美影说过自己的母亲也是独眼,莫非是遗传?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真像,就连一头乌黑的长发也一样。” 静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她的黑发,就像过去对美影唯一做过的一次那样。但他马上察觉眼前的少女并非当年的美影,慌忙将手抽回。 也不知道是否发现了他这样的举止,少女说: “知道母亲过去的人也常这样跟我说;只是他们都说,我们母女的个性脾气完全不同。” “确实,你们的性格好像不大一样呢。你母亲好胜心很强,第一次在这里和她相遇时,她当头就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 “母亲跟我提过这件事,说刚好出现一个适合扮演华生的人,所以就随手捡起来用了。” “喔,是这样啊?看来你还是有稍微继承到一点你母亲的性格嘛!” 少女掩着嘴吃吃地笑了。 “或许喔。那么,关于我,就别再你啊你的叫了。叫我美影好吗?” “美影……”静马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啊。不过,你叫我的时候若不加上敬称,我会很伤脑筋的喔。年轻时也就罢了,你的年纪都可以当我女儿了,要是连你称呼我都不加敬称,我可就太没面子啦。” “我明白。那我称您静马先生,可以吗?” “好啊。这样就行了。” 静马一边点头,一边心想这段对话还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仔细回想,十八年前第一次遇到美影时的对话,还更不可思议呢。 “对了,你在哪里投宿?该不会……” “当然是琴乃温泉。我一抵达村子就直接来这里,所以还没过去就是了。” “喔,跟我一样呢。我也才刚从琴乃温泉到这来。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过神来,已是眩目夕阳西晒的时分。 “好的。” 少女不知为何很开心似地点点头。她的笑容非常可爱。静马这才想起,美影似乎从来不曾露出这样的笑容,总是绷着一张脸。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在故作成熟吧!然而,眼前的少女却没有那样的心思,或许她是因为遇到熟悉母亲的人而感到放心吧? 不过,就连那样的美影都必须战战兢兢才能胜任的侦探工作,眼前这个和同龄少女没有两样,甚至看起来更为乖巧的女孩,真的能够顺利继承吗? 她不是十八年前美影的分身再现,而根本就是另一个人。静马再次如此体认。而当年的美影已经不在了……静马微微低下头走在少女身边,连自己都清楚察觉自己有多沉默。 02 十八年前的此时,静马正为了寻死而来到这琴乃温泉等待初雪的降临。挣扎在痛苦与烦恼之中、对活着感到绝望的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不过是想为自己的死多少留下一点意义罢了。 那样的决定如今看来甚是愚蠢,但却绝非是个错误的选择。当时的自己已经面临极限,再也撑不下去了。虽然正因为最后并没死成才能这么说,不过要是当时拖拖拉拉地活了下来,接下来的人生一定无法好好过。丧失了十七年的记忆,对静马而言反而是幸运的。要是被救起时还有记忆,静马怀疑是否还能有今日的自己。当然,能遇见日高先生也一样幸运。不只如此,到了能冷静思考的年纪才恢复记忆,或许也是神明给弑父的自己最后一丝的侥幸。 在琴乃温泉迎接的早晨、以及从房中望出的景色,都与十八年前相同,然而心境却已有1百八十度的转变。虽然得知美影过世的消息让静马大受打击,却也在这里让他遇见了彷佛昔日美影的遗孤。 这天上午,静马独自在龙之渊度过,下午则在旅馆里发呆。他提不起劲到村里去,但也不能去拜访琴折家。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能让自己再次确认回忆的地方,除了龙之渊外别无他处。 少女并未在龙之渊现身。尽管静马并非有所期待,但依然有点失望。一样都投宿于琴乃温泉,如果想见面,随时可以去找她,但即使如此,静马仍然犹豫不前。美影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孩子并不是美影,不只如此,自己还是曾与她母亲共度一夜的男人……明天就回宫崎去吧。 就在那天夜里,事情发生了。当远处传来警车鸣笛声时,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久弥却还没来招呼吃晚饭。静马一边感到气氛不对劲,一边打包明日启程离开的行李。此时,门上传来敲门声。“来了。” 静马这么说着打开了门,站在那里的是美影——不,是美影的女儿,美影。美影看起来是一个人前来,脸色和昨天不一样,极度紧绷。 “怎么了?” “刚才久弥先生打电话来……雪菜小姐好像在龙之渊被杀了。” 雪菜……没记错的话,是三胞胎中的长女,也是下一任的须轻大人。以立场来说,和十八年前的春菜一样。 “龙之渊!你说的是真的吗?” 彷佛晴天霹雳。美影语气依然僵硬地说: “我不认为久弥先生会开这种玩笑。再说,刚才不是传来警笛声了吗?” “她的头该不会也被砍下了吧……” 静马不由得这么问。 “详情我不清楚,但希望不是这样,还有……” 美影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 “我想去龙之渊看看。静马先生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面对美影这出乎意料的提议,静马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和十八年前同样的邀请,只不过当年是发生在早上,而如今却是晚上。 “你父亲怎么不一起去呢?比起我,应该请你父亲陪你比较好吧?” 和十八年前的山科一样,她身边应该也有父亲相伴吧。然而,眼前的美影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我没有父亲。我是自己来这里的。” 因为她和美影的形象几乎重叠了,所以静马压根儿以为她身边也会跟着一位负责扮演指导角色的父亲。似乎看穿了静马内心的想法,美影凝视着静马继续说下去。 “我从未见过父亲。从我懂事开始,就是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的。” 据美影所说,一直到去年为止,她都和母亲两人一起生活。当母亲因侦探工作离家时,就由一位过去曾在事件中受过母亲帮助的阿姨照顾她。几个月前美影去世后,她一直都住在阿姨那里。 “我还只是个半吊子侦探,所以希望熟知母亲的静马先生能陪我一起去。” “你该不会是想要介入事件吧?” 美影用力点点头。过去的美影就是在这块土地上以侦探身分出道的,但那次事件的结局,对她而言却也是最糟的。不忍回顾的记忆掠过脑海。 “我继承了母亲的名字,而母亲也在生前教会了我侦探的一切。因此,就在母亲踏出侦探第一步的这块土地上,我也想试试自己的力量。” 在她的话语中,比起母亲毫不逊色的坚定决心表露无遗。 “再说……” 美影咬了咬嘴唇,继续说下去: “如果雪菜小姐被杀,和十八年前的事件有什么关连的话,说不定是母亲的推理有哪里出错了。身为她的女儿,我非得找出真相不可。” 美影的推理出错……那是教人难以置信的。先是被凶手摆了一道,再是父亲遭杀害,流下后悔的泪水,最后获得了苦涩胜利的美影。对于看过站在燃烧的御社前时,她脸上那交织着成就感、虚脱感以及懊悔表情的静马而言,实在很难同意这点。 然而……“您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明白了,我也去吧。不过,这对你来说,或许会是很严苛的一起事件喔。” 万一美影真的推理出错了,身为一介少女的她,能够代替母亲承受诽谤与责难吗?再说,当年的凶手曾让美影如此痛苦,最后甚至束手无策,眼前这看起来比美影更文弱的女孩,真的能与之对抗吗?会不会反而必须承受比美影更屈辱的结局呢?静马脑中尽是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我对此非常清楚。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去不可。如果现在我选择逃避,就等于今后一辈子我都将逃避事件,不、甚至是逃避侦探的工作了。” 美影全身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协助,但若是我能稍微帮得上忙的话,我愿意陪着你。” 拼命压抑想紧紧拥抱她的情感,静马只是鼓励地轻拍她的肩。 * 就像往昔一样,美影和静马两人沿着河川往上游走。当年是明亮的早晨,如今周围却被悄然造访的黑暗所笼罩。夜空中没有星光,唯一的光线就只有从玄关带出来的手电筒。 美影一直无言地走在距离静马半步之遥的前方。她的脚步谨慎得像在走平衡木,可见她内心的觉悟。 随着龙之首的距离愈来愈近,渊旁亮着的点点灯光也开始映人两人的眼中。那应该是警方的灯火吧。同时,也听得见警官们议论纷纷的声音。周围没有村民,或许是尚未被告知吧。 在这当中,美影依然不改步伐,继续前进。最先发现她的是久弥,一看到她就急忙赶上前来。 “你来了啊。”似乎早有预料,久弥脸上带着放弃的表情。 “因为我是御陵美影。” 美影毅然地回答,而久弥也不再多说什么。这时,他才发现静马也在一旁。 “种田先生也一起来了啊。就像当年的山科先生一样呢!” “放心不下啊。不过,我可做不到山科先生那种程度呢。” “我懂你的心情。” 久弥呼出白色的气息,一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说,“不过……” “不只御陵小姐,连种田先生你都来了,这……毕竟现在大家情绪都不好,算我拜托您了,至少请种田先生先回去吧?最好不要再挑起大家的情绪比较好。” “您说得没错,我来这里确实是……” “静马先生,请陪我一起去。” 美影用恳求的眼神望着静马。留下她一个人,静马也不放心;但引起遗族们的反感,对美影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正当静马还在犹豫时,人群中的某人注意到了他们,大声喊道: “你是……” 出现在静马眼前的是坂本旬一,不,应该说是琴折旬一了。当然,他也已经步人中年,出现老态,不过皮肤虽然松弛了,脸上却还是看得出当年精悍的模样。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是夹杂着惊讶与责难,难以形容的复杂语气。 “我听说龙之首坍方了,所以才来看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只不过竟然连你都出现了,简直就像是十八年前的情景重现。但这次,死的却是我女儿……” 灯光映照下,旬一的双眼红肿。十八年前身为刑警的他是个局外人,表现出的不是对凶手的愤怒,就是对美影的嫉妒,但此刻却满是哀伤的神情;静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现这种表情。“这女孩是?” 在旬一讶异的视线下,美影做了自我介绍。 “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这次轮到你带她来了啊。” 静马故意不去否认。 “果然,我还是先离开比较妥当吧。再刺激他们也不大好。” 静马这么对美影说了,正想转身离开时,“不,没这个必要。能出现在这里也算是有缘。种田先生,你也来吧。大家虽然会惊讶,但比起雪菜的死,这不算什么大问题。” 旬一冷静的声音响起。那甚至令人感到威严的语气和表情,和过去的别所有几分神似。“再说……这位御陵小姐来这里,应该是为了表示自己将如母亲般解决事件的决心吧。” 美影无言而坚定地用力点头。少女就此一脚踏入再也不能回头的领域。 事件现场除了警官们之外,还有伸生与昌紘,纱菜子也在。每个人都比静马记忆中的模样老了二十几岁。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当大家都在对美影的出现感到惊讶时,只有他注意到静马。“您是种田先生吧?” 仔细端详之后,静马才发现他是和生。 “是和生吗?” “是。” 和生点头。和从前一样的体型,偏痩,身高顶多一百四十公分。当时的他身材就已经算瘦小,但现在应该是三十四岁了吧;只是不知是儿时体弱多病,还是因为失去三个妹妹和母亲造成的精神打击,使他不再成长,只有脸上还看得出随年龄增长的痕迹。 听见和生的声音,其他三人也发现了静马,纷纷转移视线望着他。在这种场合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也很奇怪,所以静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像旬一及和生一样,愿意接受自己前来。 “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么说的是伸生。 “只是偶然而已。” 站在他身边的久弥接过话,简短地代静马说明了一下。 “种田先生,还有御陵小姐的女儿啊……简直是十八年前的再现。这是诅咒吗?” 伸生撝着脸说。头发花白的他,精壮的体格令人还能遥想当年的神采,但事实上,他也已经即将迈人老年了。 “那么,这女孩是像当时一样来解决事件的吗?” “是我允许的。” 旬一低声回答。 “老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抓着他的手臂这么说的,是得在哥哥昌紘搀扶下才勉强站得住的纱菜子。过去的活泼美丽,已转变为另一种沉稳的美,即使哭得如此憔悴也难掩她的美貌。 这么说起来,十八年前比菜子并未出现在事件现场。当时的说词虽是身体不适,但也可能是因为须轻大人无法轻易露面的缘故吧!从这点看来,时代的变迁除了对村子造成影响外,琴折家内部似乎也产生了某些改变。 “可是,考虑到从前的事,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光是交给警察无法放心,句一的话听起来彷佛如此暗示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骚动吧,两个貌似刑警的人走了过来。一个是看来年近退休之龄的秃头老刑警,另一个是剃着小平头,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老刑警叫粟津一平,小平头则叫石场龙次。 “事情是这样的……” 旬一开始说明。三人交谈的情景,就如同十八年前的再现。唯一不同的只是当年对刑警说明的是美影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美影的外公,而如今相当于山科角色的虽是静马,却是由旬一来对刑警说明。 “确实,‘独眼侦探’御陵美影的传闻我也听过。听说她前阵子在千叶遇害身亡了吧。这村子里过去发生的事件,好像也和她有关。” 老刑警点头说着、声音略显高亢。 “你从前也干过刑警,又是这次被害人的父亲。警方尊重你的判断。” 不愧是明事理的老刑警,当然,一旁的年轻刑警则是大力反对。 “石场,这次就见识一下侦探小姐的功力,不也挺好的吗?” 老刑警向美影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毕竟我也想确认看看,这位小姐是不是真有本事继承御陵美影的名号。” 此情此景,简直就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这时,在众人议论过程中,始终手握扇子、沉默不语的美影终于开口了: “可以让我看一下案发现场吗?” 声音中透露出觉悟,美影在周遭一片异样的气氛中,朝水边向遗体缓缓走去。一个人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静马只好跟上前去。 一如预料,俯卧的尸体失去了头颅。血迹斑斑的切口正对着这边。流出的血似乎大部分都流进了深渊里,只有双肩附近的砂砾被染红。 静马站在她身后,仍能清楚听见美影用力咽下唾液的声音。然而美影依然强自镇定,用沉稳的声音询问: “请问头颅被放在哪里?” “原本浮在深渊中央,已经捞回来了。看起来是被人从龙之首,也就是那块岩石的尖端扔下来的。” 粟津刑警一边望着深渊一边说明。他那和现场格格不人的悠哉语调,似乎是天生的。 “放在龙之首上,被风刮落的可能性呢?” “我也听过从前的事,所以设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在龙之首上完全找不到血迹。看样子,凶手应该是直接将头颅丢进深渊了。” 曾经放置春菜头颅的神龛处,现在被压在岩石下方,不可能放在那里了。这会是凶手无计可施的结果吗? “你要看一下头颅吗?” “请等一下再让我看。首先得检视身体的部分。” 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后,美影朝尸体蹲下。接着,她卷起水干的衣袖,用令人联想起过去她母亲的动作仔细检查,只是和母亲比起来,她的动作稍嫌生涩。 静马一直站在背后看着她。这在以前根本难以想像,但自己竟已习惯看见被斩首的尸体了。 “雪菜还穿着水手服,是放学途中遭人袭击的吗?” “嗯,似乎是这样。在她们母亲的教育方针下,三姊妹都是徒步到村中上学的。今天被害人似乎是自己一个人放学的。平常她离开中学时大约是四点左右,抵达龙之渊的时间是在那二十分钟后,也就是四点半左右的事。这和推测的死亡时间一致。根据那边那位旬一先生所说,过了六点还不见雪菜回家,于是家人便出来分头寻找。” 娇小的遗体旁,青竹色的围巾和深蓝色的学生书包散落在地。她的双手还戴着黄色的手套。 “这孩子个性老实,放学后总是马上回家……况且,最近听说路上出现了不少来历不明的外地人,因此我们不禁担心出了什么事。据说其中还有些家伙喜欢对女性开猥亵的玩笑,以她们的反应为乐呢。” 旬一表情严肃地补充说明。曾经也是外地人的他,似乎也对村子的变化难以接受。 “那么,她并不是回到家再出来的吧?” “应该是这样。家里没有人看到她回家过,身上的服装打扮也和今天早上出门时一样。” 当年那个美影的女儿究竟有多少能耐,旬一似乎也很感兴趣,一直观察着她。那犀利的眼神,和当年还是刑警时没有两样。 此外,原本该在雪菜书包里的行动电话不见了,从这边拨过去,也显示为接收不到讯号。“通话纪录只要向电信公司申请就能知道了,” 粟津又加上一句,“说不定行动电话里有对儿手不利的简讯或照片。” 当然,旬一对此一点头绪也没有。 美影听完说明后,看起来像是整理了一下获得的情报,接着才说: “能麻烦让我看看头部吗?” “可以啊。” 粟津说着,带领她到水边,静马则留在原地。就算再怎么习惯这种场景,直接面对头颅还是令人不免犹豫。旬一也说“我刚才已经见过了”和静马一起留在原地;不过,那很明显是他的藉口,因为当美影他们一走远,他马上对静马开口: “种田先生,你认为那女孩和御陵美影拥有同样的才能吗?” 用水边的美影听不见的声音,旬一这么问着。在他的语气中带着剌。 “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她,所以并不清楚。要是你怀疑她的能力,为什么要允许她加入办案呢?” “要是能抓到杀死女儿的凶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尝试。你也该有孩子了,应该懂我的心情吧?” “很遗憾,我还是单身。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只能相信她了吧。” “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要是她的看法和警方差太多,会影响到刑警们的印象。那种会让警方提不起劲办案的事,我想尽量避免。” 这说法实在太自私,连静马都火大了。 “原来从前你也曾因为对被害人的印象不好,就不好好办案啰?” “不,绝对没这回事!” 旬一那双鹿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只见他一边否定,一边又语带遗憾地补上一句:“只是,确实也有这样的同僚就是了。” “不然,你大可以私底下贿赂他们,提高他们的好印象啊?反正你是琴折家的当家,这点小事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静马冷冷地丢下这一句。旬一自觉失言,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不愉快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子之后,美影和粟津也结束检査回来了。 “大致上都看过一遍了,你有什么发现吗?” 语气依然悠哉的粟津这么问着。旬一也低声说: “你的母亲可是光看过现场,就掌握到关于凶手的线索了喔。实在是相当高明啊。” 他话中有话的挖苦,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希望美影失败似的,也不管她才只看过尸体,现在又是无法好好检视现场的夜晚。 静马按捺不住,正想抗议的时候,美影彷佛像要对抗周遭压力般地开口了: “杀人手法和十八年前相同,是被人先殴打后脑,再以绳索状的凶器勒毙,最后用柴刀类的工具砍下头颅。这点刑警先生们应该也很清楚。只是……这里头有两个说不通的地方。” 美影充满自信的声音,令人不禁想起她的母亲。 “喔,有两个是吗?” “一个是留在脖子上的勒痕,围绕着脖子整整一圈。” “那不是很正常吗?被勒毙的尸体,多半都有这样的痕迹。” “如果死者没有围围巾的话,确实是如此。然而现场却留下被害者围过的围巾,就掉落在尸体旁。” “的确如你所说,若由围巾上勒杀的话,不会留下这么清楚的痕迹。可是我认为那只是凶手在勒毙死者时,嫌围巾碍事而取下而已吧。” “当然有可能是这样没错。可是如此一来,就产生另一个新的难以解释之处:照理说,凶手应该会在击昏雪菜小姐之后立刻勒毙,那么围巾在尸体旁,就表示这里是杀害的第一现场。相反地,若连着围巾一起勒毙,要斩首时可能因为场地不够大而移动了遗体,也就是说不排除杀害时的第一现场可能在别的地方。书包里的行动电话被凶手取走,只要案发后一直在凶手手中,就无法提供任何案发现场的相关线索。” 一手拿着扇子,美影滔滔不绝地说着。相对地,粟津则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皱着眉头说:“我听得不是很懂,但你应该是想表达被害人就是在此地被殴打的吧?可是,这又有什么难以解释了?” “是。请看,被害人是朝西倒下的。凶手既然是瞄准她的后脑殴打,自然凶手当时也是面向西边的。可是,昨天我也有来这里,因为天气晴朗,我还记得四点二十分左右,这里的夕照非常刺眼。而今天也一样是个大晴天。为什么凶手的犯行如此谨慎,却偏偏要选择逆光的恶劣环境下手呢?” 静马也领教过这里的剌眼夕照。龙之渊西侧有悬崖遮蔽,虽然看不到日落,但日落前的那段时间,剌眼的阳光还是会透过树叶间隙,晒得人心烦意乱。 “原来如此。关于夕照的事,明天我们再做一次确认吧。话说回来,为什么凶手要选择这么恶劣的环境下手呢?你已经有答案了吗?” “还不能说。因为充其量只是个假设而已。” 美影的拒绝,干脆得叫人错愕,刑警也不多加追问了。 “那,另一件说不通的事是什么?” “被害人右手腕上的手表,表面上下颠倒了。” 石场刑警匆匆忙忙地跑到遗体旁,抬起手腕确认。 “是真的。十二点位置在内侧,表面上下颠倒。” “……换句话说,手表是凶手帮她戴上的吗?” 脑筋动得快的粟津这么问道。 “恐怕是这样没错。因为戴手表是习惯动作,不大可能系错表带。再说,就算系错了,只要看一次手表就会发现;若是上学途中遇害还有可能,都已经是放学时间了,未免太不自然。” “雪菜每天都戴了手表才去上学的。” 旬一激动地作证。 “那么是在这里打斗时手表掉了,之后凶手再戴上去的?” “不,表带本身没有污损或伤痕,看来不像有掉落过。” 美影如此订正着,翠绿色的左眼在河原并排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那,手表为什么会反过来了呢?” “关于这点,现在所知的情报太少还无法解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手表是杀害后由凶手戴上的没错。” 又是一个不干脆的回答。美影甩着头,或许她是不希望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所以才更加谨慎吧。 “对了,我们还没详细问过话,这里风又这么强劲,还是借一步到屋里说话如何?” 虽然只是小露身手,不过粟津似乎暂时肯定了美影的能力。 “我也可以同行吗?” “我是无所谓……旬一先生,您怎么决定?” “我也没有异议。家人那边由我来说明吧。” 露出放心表情的旬一点头同意。虽然周围还有年轻刑警等略带反对的眼光,但目前只要得到这两人的许可,暂时就不会有人有异议了。关于围巾和手表的发现,算是踏出成功的第一步,不过还无法完全逆转整个现场的气氛。相较于一上来就滔滔不绝发表推理,成功吸引包括看热闹的闲杂人等注意的母亲,眼前的少女毕竟稍嫌逊色了一点。 在被冷眼相待的气氛中,美影凛然地向前迈步。 比起她的母亲,这时的美影更加孤立。要是她身边能有像山科一样值得信赖的父亲陪着,一定会有很大的不同吧!担心美影的同时,静马也下定了决心:即使力量微不足道,自己也要一直陪伴着美影。 03 “我想正式委托你查案。就像过去我岳父委托你母亲一样。” 回琴折家的路上,旬一这样对美影宣告。 “谢谢您。”愣了一下,美影才用冷静的声音道谢。 “不必言谢。不管怎么说,我之所以决定这么做,是希望你能补偿你母亲的失败。” “……所以,犯案手法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美影用沮丧的声音这么问着,旬一在黑暗之中,只静静地点头说了声“没错”“无论是后脑遭殴打的角度、脖子上留下的勒痕,甚至是砍头的手法都完全相同。十八年前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要雷同到这个地步,不可能是模仿犯罪。” “我也相信原本担任刑警,同时也实际见过两次犯案现场的旬一先生,您的判断不会有错……只是实在很遗憾,我母亲竟然失误了。” 山路很暗,光源只有照亮脚下的手电筒而已,所以看不清美影的表情。 “关于这点,我也一样遗憾。这表示事件尚未结束。我和家人十八年来竟一直和杀人凶手住在一起,这比什么都教人……更何况,这表示上一代须轻大人也是被凶手害死的。” “可是这样未免太奇怪了,” 静马急忙提出异议,“我确实听见她的自白,她亲口承认了所有罪行都是自己犯下啊。” 前往御社,亲耳听见美影和须轻惊心动魄的对答,那一切总不可能是一场幻觉吧?再说,在须轻御帐台的卧榻底下,也确实找到了用来砍下三姊妹头颅、已经烧焦的柴刀。 “这个我知道。我也不是怀疑你和御陵小姐说的话。只是……说不定,须轻大人是在知情一切的状况下,为了包庇谁才做出虚假的自白,并自我了断性命?” 或许因为原本从事刑警工作之故,在自己女儿惨遭杀害的状况下,旬一依然能够冷静分析。“到底是谁,会让她愿意包庇杀死自己女儿的人?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关于这点还无法解释。我也觉得很疑惑,御陵小姐想必也和我一样吧?” “是的。” 美影停下脚步。“如果是母亲推理失误,那么静马先生目睹的那一幕,想必也是出自凶手的诡计……为了我母亲,不,为了御陵美影的名声,同时也为了至今被杀害的人们,我绝对得逮到凶手才行。”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至今未曾展现过的坚定决心。 * 美影一行人先调查完雪菜的房间后,再到会客室问话。和春菜那时不同,雪菜的房间位于西侧别馆的一楼,也就是过去岩仓住的房间。旬一和纱菜子虽然主张要她在主屋里修行,但终究无法忤逆传统,于是采取折衷案,让她住进了西侧别馆。那次事件后,虽然御社似乎在同一地点重建了,但小社则被完全拆除,改建成了三姊妹的慰灵碑。此外,秋菜遭杀害的古社也间样遭解体拆除,但因为是昔日的御社遗址,因此改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祭祀着。 雪菜的房间布置得明亮可爱,一看就是时下中学女生的房间。春菜那时候,房间里多少还留有一些身为下任须轻大人的清修气氛,雪菜这里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和一般中学生不同的是,壁龛里设置了神坛,角落还有着放置古书的书架,沿着墙壁则设置着屏风。但也顶多就是这些了。神坛应该是事件后重新制作的,白色的木料看起来没什么伤痕。书架前和过去同样祭祀着裂开的琴。与神坛相反的是木制书架,外观显得很老旧,焦茶色的层板带有雾面的光泽,应该是把过去放在小社里间的东西直接拿来用了吧。书架的宽度约只有四、五十公分,高度却直抵天花板。发霉的书籍都放在上层。屏风相对较新,上面鲜艳地描绘着初代须轻用蓬莱之琴拿下龙之首的场景。 幸运的是,这一次房内没有发现写上静马姓名的纸条了。美影和刑警们一起做了各种调查,不过当场并未得出任何结论,接着便直接前往问话。问话的时候,静马硬是跟着同席了。 就像静马看见旬一和须轻时一样,十八年的岁月造成的变化太大,所以有人注意到静马的出现而大吃一惊,但也有人根本浑然未觉。静马和刑警都刻意不多做介绍,而穿着牛仔裤和毛衣等随性装扮站在房间角落的静马又实在不像是个警察,因此不时引来一些讶异的视线。不过,大部分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和过去的美影长得一模一样的美影身上。就算是当年不在场的人,应该也都听说过御陵美影的事迹,他们脸上带着警戒和好奇的表情,回答美影时而发出的询问。 在前来接受问话的众人之中,菜穗的招赘夫婿秀树以及女儿菜弥是生面孔。雪菜的妹妹月菜和花菜因为大受打击加上年龄尚浅,和过去一样先跳过她们,择日再进行问话。 秀树本是隔壁镇上旧名门家的次子,据说是在事件隔年与菜穗成亲的。事件后,伸生虽然算是恢复单身了,但菜穗似乎也放弃了和他之间的关系。想起被美影指出两人外遇时菜穗强硬的态度,如今这样还真是令人意外,或许是被察觉两人不伦关系的登给劝退了吧! 秀树身材宽广,体脂肪率看起来很高,有着下垂的眼角和厚唇,散发出典型的温柔次子气质。不只是外表,他说话的语气和举止也都很稳重,和充满野性的伸生完全相反。静马心想,美菜子夫人大概就是看上他听话好控制这点吧! 菜弥的长相大部分继承了菜穗是个轮廓深邃的美女,说话的语气以及对待美影的态度,也和年轻时的菜穗一模一样。她才十七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成熟,像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这或许和那身承继了菜穗的华丽装扮也有关系吧。(对了,听说和生和她结婚了呢……静马一边望着眼前的菜弥,一边模糊地想着。 问话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之后顺畅地结束了,但却也没什么新发现。当天谁都没看见雪菜,这一点和春菜那时不一样。而雪菜也未曾表现出任何异常。美影大多数时候都不发一语地侧耳倾听,只是不知为何问了所有人五点太阳下山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她一定有她的想法,只是静马就不知道理由何在了。 “有什么收获吗?” 结束问话后,只剩下刑警们的房间里,粟津平静地提问。 “没用的啦,一平哥,反正她一定会说‘时机还太早,不能下定论’之类的啦!” 年轻的石场轻蔑地嗤之以鼻。就像过去的旬一样,在问话过程中,每当美影发出质问,他就会投以充满敌意的目光。 美影对石场的轻蔑毫不在意,转向粟津说: “可以确定一件事。” 说这句话时,她那碧绿色的左眼大睁。看到美影的表情,静马内心骤然掀起猛烈的波涛;十八年前在龙之渊见到的美影,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神采。他不禁再次肯定,这女孩体内流的确实是美影的血。 “放学之后到在龙之渊被杀害的这段时间当中,雪菜小姐应该有回家一次才对。” “喔?” 粟津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起来,动了动嘴唇问道:“这话怎么说?” 一旁的石场抢着用不怀好意的低沉声音发问: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可是杀人事件,别以为可以乱开玩笑啊,小姐。” 面对这完全瞧不起人的态度,美影却毫不畏惧,用扇子遮着嘴巴说: “这种事我当然清楚。在龙之渊时我也提过,手表戴反的事和逆光的事都让人感到不合理。” “那能成为她曾经回家过的证据吗?” “能。手表很干净,表示未曾掉落在河原上,而从围巾和勒痕的关系,可以推测出雪菜小姐是在逆光中被杀害的结论;但,如果被杀害时雪菜小姐本来就没戴手表和围巾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换句话说,斩首和杀害是在不同场所进行的。” “该不会是在被害人的房间吧?” 粟津扬起花白的眉毛问道。 “有这可能。在学校时手表多半不会取下,就算放学途中去了别人家,围巾有可能拿下来,手表却是不会的。也就是说,凶手杀害雪菜小姐时,围巾和手表都是她自己取下的。为了掩饰在家中杀害的事实,凶手故意再次为她戴上手表,把尸体和围巾及书包一起丢在河原。” “难道不会是放学途中在哪里,为了某种理由而取下手表吗?例如……对了,洗温泉之类的?” 或许是意识着琴乃温泉吧,石场露出如鹰般的眼神,锲而不舍地追问。没想到他脑筋动得倒是出乎意料之快,这个反证还挺有说服力的。美影也认同了这个说法: “只有这一点我也无法绝对否认,所以在龙之渊时才会说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刚才调查过雪菜小姐的房间之后,已经可以确信了。” 带着令人想起母亲昔日风范的自信语气,美影脸上略泛红潮。 “第一点是房间里的书桌。书桌正面抽屉没有关上,拉开大约十公分左右。和旁边的抽屉不同;正面抽屉如果不关上的话,坐在椅子上会顶到腹部,相当碍事,因此一般人都会马上关起来才对。另外椅垫也掉在地上。只要有使用到这张椅子,一旦椅垫掉落一定会马上察觉,并且立刻捡起吧。抽屉和椅垫都是移位之后会快速恢复原状的东西,然而实际上却都没有被复原。反过来说,就有可能是雪菜小姐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时遭到了某种意外。”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她是先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时被人从背后殴打的是吧?” “我想应该是在她回来不久后发生的事。我想凶手可能在下手前,向她确认了回家过程中没有碰见任何人。将她杀害之后,凶手先将尸体藏在壁橱里,等天黑后才搬运到龙之渊去。话虽如此,在宅邸中扛着尸体未免太危险,所以是先从房间的窗户丢出去的吧。另外,接下来的部分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之所以找不到行动电话,或许也和这有关。雪菜小姐回家之后,除了取下手表外,还将行动电话从书包中拿了出来;凶手在龙之渊处理了尸体后,为了确认而回到房间时,发现了行动电话的存在。此时大家已经开始担心雪菜小姐失踪的事,因此也不能带到龙之渊去丢弃,据我猜想,应该是被凶手暗中处理掉了。” “可是就算当时已经天黑,也还不是深夜,搬运尸体途中被人撞见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凶手为什么偏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呢?” 石场露出还是无法完全理解的表情如此问道。 “因为凶手意图让人以为杀害现场在龙之渊,所以原本我推测凶手应该是村外来的人,可是既然手法完全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这可能性就很低了。如此一来,凶手的目的就只有获得不在场证明了。目前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都锁定在雪菜放学后抵达龙之渊的四点二十分,然而若她是在回家后被杀害的话,这时间就要更改了。若是在房间杀害了雪菜,先将尸体藏在她的房间里,等到天黑之后再搬运到龙之渊,用这样的手法,只要四点左右人在宅邸里,就有不在场证明了。” 美影的说明清楚易懂,连粟津也以手撑额,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 “原来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询问众人天黑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啊。那么,我们警方调查四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全都是徒劳无功了啊!” “没这回事。由于凶手意图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反过来说,凶手在四点左右一定有不在场证明。为此,只要找出四点左右有完美不在场证明,而五点之后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行了。” “你说得有道理。这样看来,我们的调查也不是白费工夫呢。那么,符合这一点的人是谁呢?你应该已经筛选出来了吧?” 粟津的声音中充满期待。 “目前符合的有昌紘先生、菜穗小姐、秀树先生,以及旬一先生。此外,久弥先生在五点多时也来本家露了脸,所以也包含在内。不过,如果不能确定杀害现场的移动目的确实是为了不在场证明,还是无法如此断言。”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比方说,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仿效十八年前的事件,那四点左右无不在场证明,对于这次案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什么嘛。结果还是做白工哪!” 石场歪着略显干裂的嘴唇挖苦着。 “别说这种话!” 粟津不禁出声纠正石场的举动。“在偶然情况下和十八年前手法一致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也还不确定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但既然旬一先生断言手法相同,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不能不认同这点。这位小姐对自己的推理或许有一定的自信,但从十八年前的例子看来,无法轻易抓到这个凶手的尾巴也是事实,所以才会如此慎重吧。” “是的。” 面对出乎意料的援军,美影轻声点头说着。 “总之,对这些人多加注意,” 老刑警搔了搔秃头继续说,“对雪菜妹妹们的戒护也要做到滴水不漏。虽然是十八年前事件的再现,不过这次可不能再让受害者陆续出现了。” 接着,他在石场耳边吩咐了些什么。 “明白了!” 石场强而有力地回答后,便朝屋外飞奔而去。粟津转身面对美影,脸上浮现和刚才完全不同的笑容。 “小姐,不,请让我称呼你御陵美影君吧。我无法不认同你的实力,今后也请你多加协助了。” “我很乐意。我母亲也未曾和警方站在竞争的立场过,我会学习她的。” 美影以谦虚的口吻接受了。过去她的母亲说话时言词固然谦虚,口吻中却总带着桀骜不驯的感觉,相较之下,美影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那就太感谢了。无论什么事都和平点比较好……还有,这话我只在这里跟你说。” 粟津身体前倾,东张西望着压低声音说:“尽管我只在传闻中听过令堂的事,但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能跟她携手合作。同僚之中虽然也有不少人对她抱持敌意,但崇拜她的人还是很多的。现在,或许是我实现梦想的时候了。” 认真诚恳地笑着表白之后,粟津再次挺直背脊。 “那么,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就让警车送你们回去吧。还是说,你还要继续调査?” “不,那就承蒙您好意了。我也该回去为明天做准备。” 坐上警车后座的美影侧面,掩不住强装的冷静,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毕竟她已经突破了一大关卡,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她真的能够突破所有难关,直到最后吗?静马默默凝望着这名在汹涌波涛中,奋力划动船桨的少女。 04 从隔天起,静马和美影便住进了琴折家,因为旬一正式委托了美影。他们和十八年前一样,住在别馆二楼的房间。除了一些汰旧换新的家电外,房间装潢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和先前就已经一派历史悠久气象的琴折家主屋比起来,当年还显得很新的别馆,如今也给人相当老旧的印象了……十八年前,静马和美影就是在此结合的。 而对美影来说,这里既是过去母亲留宿过的地方,也是外公停留时丧命的场所。她一定听母亲提过很多次了吧。美影用指尖细细抚摸着柱子和纸门,彷佛想感受当时的气息一般。 “母亲先前就是住在这里吧。” 和冷静推理时的口吻大不相同,美影显得有些激动。 “是啊。和你外公一起住在这里。你外公大部分的时候,都在边桌那里阅读。” “外公也住在这吗……” 美影的视线移往茶色老旧的边桌,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潮。 “外公都读些什么样的书呢?不知道母亲是否因为后悔,一谈到外公,她总是露出悲伤的表情,也几乎不提他的事。” “我不大看书,所以不记得书名了,大概是国外的文库本那类的书吧。” “这样啊……”似乎有些失望般,美影垂下肩膀。 “对了,美影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为什么这么问呢?” “这样啊,那还比当年的美影小一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