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对幕府与其他诸藩,毕竟得顾及国体,因此不出多久,大家还是决定正式推举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而依然坚决反对的阿枫夫人,就这么被诬指为企图谋反——”樫村停顿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么鞠了个躬,接着才又继续说道:“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地牢?城内有地牢?”“本藩之城曾有个骇人传说。山冈大人,城内确有据传曾幽禁过三谷藩藩王的土牢。阿枫夫人就这么被禁锢其中,在神智错乱后,方从天守投身自尽。”“神智错乱?”“是的,的确是神智错乱,犹记当时夫人遗骸是一丝不挂。”“一丝不挂地——自天守……?”“唉,还真是惨绝人寰——”樫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之所以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的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是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不过,家老大人……”樫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何事?”“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据?”“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死于该伙人之手。“镝木、白菊两人……?”,“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樫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这实在是太不敬了。”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樫村不住摇头,并喃喃自语地感叹道:“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而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亦即出现在这栋宅邸内。樫村颔首回答:“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之所以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一亲身体验。”“那么——是因何故?”“不分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而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灾厄。这就是报应。大人说是不是?”“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这……”“樫村大人。”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不过……“——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旦大人?最为阿枫夫人所痛恨者,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之义务。”“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再者……“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予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王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绝非如此!”樫村低头高声喊道:“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但他毕竟将义政公给——”“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樫村羞愧得当场趴下了身子。看来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这是怎么一回事?樫村长叹一声解释道:“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厌恶至极?”“是的。只因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亘公难以忍受。”“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什么……?”“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是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于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因此方会下毒?”“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教藩主殿下——”难道这也教他看不顺眼?“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之觊觎。”“但这也没因此就有资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罢?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话是如此,不过……”“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所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荒……”荒唐,不可放肆——樫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喃喃说道:“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卫的错?”“家老大人有哪儿错了?”“有的。”樫村平身回答:“凡本藩所遭逢之灾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山冈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这下樫村终于回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说道:“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退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大人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灾厄发生——”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及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情事。“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之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惨遭破坏殆尽。”“墓地遭破坏殆尽?”“再者,镇守领内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鸟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这下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最后机会?”“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竞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教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噢——”——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又市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诚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于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过为陈年往事,凭着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凶暴、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之混乱与不安。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描绘出恐惧对象,并明确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之所以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而且,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樫村说道:“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的。”“指点迷津?”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之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之一切手续。”“噢?”难不成江户屋敷内真有此人?“可有任何标记?”“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之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此、此事可当真?”“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属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之私生子。”“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之独断。不,除了山冈大人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若是如此……”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樫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正有此意。”“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切腹自裁绝无可能软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的斗争。“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祸秧其他家臣……”“山冈大人。”樫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樫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之灾厄为何,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樫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山冈大人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大人请直说无妨。”语毕,百介也端正了坐姿。“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什么?”“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之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一己身分之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之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便被迫遁逃。”“遁逃?”“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之祸种。”樫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将两人给逮回来——若胆敢反抗,则可迳直斩杀其母——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为在下给追上了;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曾听闻该处?”此处百介当然知道。就是昨晚事发之地。“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的直呼兵卫、兵卫。”“樫村大人——”一滴泪水,自樫村紧闭的双眼淌下。“犹记藩主大人——亦即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罢。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们母子俩罢。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咱们罢。”接着樫村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在下便……”遵照主君之命——“手刃了该女——”“樫村大人——”只见一道泪水自樫村的脸颊滑落。“樫村大人所背负的辛酸——”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达之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议。但樫村却摇头说道:“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膝盖几记。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所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弱,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好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解开了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直哭号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给抢了过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肆表扬。事后,樫村继续说道:“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田所曾如此说过。“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弑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教藩主大人伤心欲绝。”“但樫村大人——”“山冈大人,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此时传来一声远雷。“曾为在下之妻。”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所吞噬。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缘侧溅入房内。“因此,山冈大人,藩主殿下的乖张行径——实为对在下这弑母仇人的复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打从在下手刃其母那时起,藩主殿下便不断强迫在下舍弃为人应有之伦常,遵循武士应行之道——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亦应尽责护主,无论其行径如何残酷,亦不得有任何异议,仅能尽忠职守,默默尽一介臣下应尽之义务。错不在他人,一切均应由在下独自承担。倘若在下于当日清晨不曾忘却人应有之伦常——”情势便不至于恶化至此。话及至此——樫村语不成声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因此,值此骇人灾厄将降临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来,阿枫夫人、义政大人、以及景亘大人便可……”樫村将手仲向放置于文房四宝上头的小刀。钤。夹杂在雨声中。钤。“是钤声——”雨势霎时放缓。灾厄将至。灾厄将至。只见一片漆黑的庭院中,浮现出一个白色人影。“来、来者何人?”樫村跪坐起身子问道,“灾厄将至——此乃亡魂所言。”“什,什么?”——又市。身穿白麻布衣,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来者正是手持摇铃的御行又市。“御行奉为——”钤。“这、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樫村望向百介。但百介却是沉默不语。不知又市——将如何收拾这局面?樫村转头望向庭院问道:“请问法师为何而来?发……发生了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