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许自己根本一点儿也没变。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别再发呆了,小心落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呀。噢——”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哩。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混帐东西。”治平骂道:“——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罢。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哼。”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这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变得更为扭曲,接着便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这下百介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维生。“混帐家伙。”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这举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挡,接着又手掌一张地阻止百介前进。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看得他连忙屏住了呼吸。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便以背部紧贴这门往里头窥伺。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匕首。“来者何人?”话一说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瞬间只听到刀子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静寂。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才走到了门前。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屋内是一片昏暗。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那是——武士刀的刀锋。“治……”治平先生——百介虽想这么喊,却喊不出声来。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治平丝毫没有动弹。而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也是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锋则停在治平的颈子旁。而且距离他的颈子仅有一层皮厚的距离。“我输了。”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子。“为何没砍下去?”“因为你停手了。”“你也算是砍到我啦。”“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罢。”“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乃是因为……”“右、右近先生?”百介喊道:“这、这可不是右近大爷么?”“什么?”治平交互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给硬拉进了长屋内,使劲地拉上了门。“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武士——也就是东云右近缓缓点了个头。东云右近——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动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还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不过……百介耸了耸肩。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所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右、右近大爷,这……”“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右近说道。由于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如此说是不是话中有话。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并把刀收回了刀鞘里。接着,这浪人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并向百介问道:“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迳自回答道:“找我可有什么事?”“终于找着您了——”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吧,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说完便吐了一口气。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说道:“噢,还真被你给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儿。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倒是——这下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噢……”右近低下头说道:“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这下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哼,治平嗤鼻回道:“就不必如此多礼啦,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这下——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了起来。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便拖这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金光党的家。只见右近竟然变得异常憔悴。这下百介才发现,之所以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神经、清晰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虽然嫉恶如仇,但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也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不至于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但如今——他却变得一脸凶相。月代邋遢,面颊削瘦、眼洼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稍后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门外。这下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任何话题而倍感尴尬。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只酒壶。瞧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谁强讨来的吧。“大爷,先喝个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教人欲怀疑也无从。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动,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证人的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所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书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右近就这么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藩主山内公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即使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右近如此补充道。只不过——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想到着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毕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索。这个人物——根据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土佐,北林。——七人御前。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于北林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之相关传闻。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连所牵绊的丑角。——七人御前。也就是死神。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自尽。其弟为报姊仇,方惨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测。为人刚直、剑术高强而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之真伪。由于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之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当时,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所背负的辛劳是何等感激。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视线。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体认到,知道爱妻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这实教人钦羡。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被幽禁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煎熬。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不知是否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所造成的阴影使然。——他的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吧。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监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迳行折返。进入北林领内时——已是弥生(注9)之初了。”右进抬起头来,彷佛眺望远方般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混乱是指……?”“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退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北林原本就不是个富庶的藩。由于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不过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使居民过得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这下又加上——”“拦路斩人……?”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不,山冈大人。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给掳走。”“将人——掳走?”“没错。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将人给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于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听到这番话,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仅颤抖不已,还牢牢地紧抓起裤子。“而且,一如山冈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妖魔诅咒?”“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这传言有一半属实。”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恶念……?”“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这一股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这下百介也变得哑口无言了。“山冈大人。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儿希望,无论日子过得是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庄稼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给耕下去。是不是?”应该是罢——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虽然成天像个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也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事态真有这么严重?治平问道:“都教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残酷?”“的确是残酷之至。说老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右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神情说道:“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有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书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客栈老板娘遭人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牺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听起来的确是严重哪,治平说道:“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打哪时开始发生,这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发生有五年之久了。”“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噢——”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退废来形容。“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这是理所当然。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但话虽如此——右近语带颤抖地继续说道:“若问每个人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这下右近的语调突然开始激动了起来:“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但即使如此——”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或许——真是如此。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只不过……”右近继续说道:“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要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情况真有——这么严重?”右近微微摇头叹道:“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戏声或女人的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