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若仅止于传闻迷信,大可放任不管。但若有善良领民惨遭夺财丧命,可就非得取缔不可了。只是平民百姓毕竟愚昧,只晓得一味推称妖魔诅咒,对其多所畏惧,教藩主山内公见状心疼不已。”“这一切与吾等毫无关系。”“太郎丸,和你们有没有关系……”关山屈身凑向太郎丸面前说道:“可得由本大爷来决定。”“但是……”“这里可没你插话的份儿。给本大爷听好,太郎丸。领民纷纷认为,最近肆虐的妖怪其实就是你们川久保党。由于已有多人遭惨杀掠夺,领民们终于也发现自己是何其愚昧。”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关山大言不惭地说道:“妖魔鬼怪或许会取人性命,但可不会夺人财产,证明这一切均是人为,因此当然要将汝等嫌犯绳之以法。听闻凶贼己被一网打尽,殿下亦甚感欣喜。”关山以合拢的扇子戳了戳太郎丸的鼻尖继续说道:“不过呢,太郎丸。本大爷和你们自先父时代即有交情,也不忍只因听信流言便将你们处以死罪。因此才在正式审判前,特此给你们这么一个抗辩的机会。”“那么,请容老夫直言。”太郎丸刻意低头回避关山的视线说道:“首先,此三人与吾等毫无关连。”关山转头朝三人望去。百介紧张得两肩紧绷。“此三人纯为旅人,与吾等一党毫无牵连。望汝尽快放行开释。”“这可不成。”“为什么?”“这浪人和町人,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不该矢口道的事?”右近抬起严峻的视线望向关山。“而这个女人则是和阿枫公主生得太相像了。”阿银一句话也没回。“可是——”“让本大爷给个提议吧,太郎丸。”这哪算抗辩?简直就是恫吓。“咱们来场交易如何?”“交易?”“告诉本大爷飞火枪的制法。”“这……”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瞧你这什么神情——关山说道:“本大爷想要的,正是昔日一炮便将全村毁灭殆尽的飞火枪的制法。”“要、要这做什么?”“要这做什么?当然是要当武器用呀。太郎丸呀,你们这种在山中窝了几百年的土包子想必是不懂,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这世界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倘若哪天有异国自大海另一头来袭,后果铁定是不堪设想;这哪是光凭弓矢、种子岛、和大炮就能因应的?腰上只挂大小两把刀就能耀武扬威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你……该不会是意图谋……谋反吧?”“谋反?这个字眼很快就要说不通了。时下的幕府全是一群毫无先见之明的傻子。听懂了吗?好好考虑考虑吧。”关山把脸朝太郎丸凑得更近说道:“只要有了飞火枪这种强力武器,甚至能守护坐困京都的天子陛下,讨伐食古不化的幕府,再建这百废待举的国家。这岂是谋反?拥立天子陛下,为维护国益发起讨幕攘夷之战事,岂可以谋反称之?再者,这难道不符合你们的夙愿么?别忘了,德川可是清和源氏呀。”“这、这可是——?”此话倒是不假。德川家康以足利家之祖新田义重的后裔自居。若是如此,德川家的确有源氏的血统渊源。这可是山内公的意思?太郎丸问道。“难道高知藩之藩主殿下有意这么做?”关山笑着回答:“山内公对此毫不知情。”“什、什么!”“此藩国如今正忙于整顿内政,无暇顾及任何藩外事物。我说太郎丸呀,这个藩的未来兴亡,本大爷是毫无兴趣。方才也说过了,时代已然改变。若能助本大爷一臂之力,不也能助你们一偿夙愿?”“吾等早无任何夙愿。”“是么?噢,反正那种老掉牙的坚持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再者,这场交易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好了,这下就看你是从还是不从。若是答应,本大爷就放了你们。若不答应——就将你们全部处死。”关山眯起双眼笑着说道。“绝——”太郎丸说到这儿就止住了,同时还朝百介与阿银望了一眼。绝不答应——想必他是想这么回答吧。不过若就此拒绝,便将祸殃百介等人,看来他这下必定正为此踌躇不已。“为何不从?难道这守了七百年的秘密是如此意义深重,教你宁可将它给带进坟里?”“此一秘密早已不再重要。吾等原本就准备让它和自己一同湮灭。只是——”“只是什么?本大爷是认为这条件对你们已经够优厚了。桓三,你说是不是?”“头目呀。”桓三走到太郎丸面前说道:“我是不想杀了把自己养大的恩人……”“桓、桓三……你……”“也好,一切就凭头目的回答决定吧——看来,我就先从那个女人开始杀起好了。”桓三两眼紧盯着太郎丸走到阿银面前,作势要拔刀出鞘。“住手!”就在太郎丸如此失声大喊的同时,门被砰的一声拉了开来,一个武士拖着脚步走了进来。“奉行大人——!”“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知道审问时严禁外人闯入的规矩么!”“不过殿、殿下他……”“殿下?殿下他怎么了?”“殿下有令,宜暂缓对这群嫌、嫌犯行刑。”“什、什么?”关山一张脸开始涨得通红。“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说!”“昨,昨晚船幽灵又现身了。”“船、船幽灵?”“不仅是昨晚,前晚、大前晚亦曾出现。”“那、那又如何?”“按照常理,若这群嫌犯真为肆虐城下之妖魔凶贼,且既已悉数身系囹圄,这种东西理应不复现身。但打从殿下收到凶贼已伏法的通报后,每夜均有船幽灵在桂滨出没——”“这……怎么可能?”关山吓得一张嘴张得斗大,接着便朝桓三瞪去。桓三连忙把刀给收回刀鞘里。“船幽灵?这世上难道真有船幽灵?”关山低声呢喃了一句,紧接着又厉声说道:“绝、绝无此理。一定是谁看走眼了。想必是一群不知这伙人已就擒的愚昧渔师出海作乱,也可能是哪个胆小如鼠之徒看到钓船后的一派胡言,绝对是无稽之谈。”“但就连殿、殿下本人亦曾目睹。”“殿下也看见了?”绝无可能,竟敢在此妖言惑众?关山语气强硬地说道。毕竟一切都是自己设计佯装的,关山这下当然会慌张,也当然得强词否定。“殿下公务如此繁忙,哪可能亲眼目睹此类海上妖物?”“乃因德州公于日前遗使快马通报。”“什么?就连蜂须贺殿下也……”“该使者禀报,日前曾有怪异船只于阿波领内海域出没。自鸣门经蒲生田岬、阿濑比鼻航向土佐湾——”“岂有此理。”“使者亦表示此即为长门濑户内传闻之船幽灵是也,宜谨慎防之。同一期间,安艺滨海处亦开始流传船幽灵之传言,而桂滨几乎每夜都——”“但这、这绝无可能为幽灵作祟。”“不过殿下也纳闷——若为人为,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为?毕竟根据奉行大人禀报,嫌犯已遭一网打尽。”“因、因此殿下认为真有此妖魔?”“想必奉行大人亦曾听闻先前发生于淡路之狸妖之乱——阿波殿下曾遣使通报殿下,故此事事绝不可等闲视之。再者,若世间确有此等妖物,便不宜将就捕嫌犯仓促定罪。”“岂有此理!”关山以扇子朝地板敲了一记。“但此乃殿下之命……”“奉行大人——”百介吓得差点没翻了过去。这下开口的竟然是阿银。“这世上真有船幽灵哪。”“给、给我闭嘴!”“我怎能闭嘴?这可是攸关我的脑袋瓜子呀。不过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么奉行大人稍早提议的交易岂不就不成立了?只要不杀了咱们几个,这些人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关山气得满脸通红。“那么,容我再给个提议如何?既然无法再交易——那咱们就来赌一场吧。”“赌……赌什么?”“若真有船幽灵,就将咱们无罪释放。若没有,咱就无条件将飞火枪的制法传授给大人——”“你说什么?”“来赌这么一场如何?今晚就将咱们悉数捆绑押到海边并列,若如此处置后仍有什么妖怪现身——不就能证明那些案子并非咱们这群人所为?”“不过,即使真有什么东西出现,也未必能保证那就是真正的船幽灵罢?”“若非幽灵,那么不管出现的是什么,都算咱们输。”这条件对自己这实不利。百介这下也哑口无言了。哪可能真有船幽灵这种东西?关山则是显得一脸困惑。他之所以如此困惑,也不是没道理。毕竟阿银所提出的,是个对自己明显不利的条件。这点当然要教他纳闷。毕竟条件太好,总要教人怀疑其中是否有诈。尤其是关山这等深谙奸计之徒注定生性多疑,当然会纳闷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且慢——关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说道:“不、不过,届时将如何判断其是否为妖物?好好想想吧,根本没任何基准可判断妖魔鬼怪之真赝。”的确是如此,研判妖怪是真是假,仅能仰赖主观判断。不过,阿银却轻而易举地解答了此一难题。“何不央请殿下来下判断?”“央、央请殿下?”“殿下不是曾见过那船幽灵一次?奉行大人方才指称那是殿下看走眼了——若真是看走眼了,大人大可当场指正。而且,倘若那真为人所佯装,也可当场将之绳之以法。”“这提议如何?”阿银转头望向太郎丸问道。太郎丸两眼圆睁地望着阿银。阿银嫣然笑道:“说不定我真是死去的千代转世来的呢。方才的提议,姑且就当作是千代所提出的吧——不知头目是否同意?”太郎丸几乎要半蹲起身子地回过头去,逐一环视了跪坐在后头的同党面孔。没有任何人开口。噢,老人先是犹豫了半晌,接着才说道:“好吧,吾等愿接受此一条件。”“这种条件——你们真、真的愿意接受?”关山再次将一张通红的脸凑向太郎丸问道:“可知道这女人所开的条件,对你们有多不利?今夜——若什么都没出现,就算本大爷赢。即使真有什么出现,只要不是真的妖魔鬼怪,不,只要殿下判定那并非船幽灵,也算本大爷赢。再问你一次,这种条件,你们真的愿意接受?”“无所谓,吾等愿赌服输。倘若输了,愿将飞火枪之秘密悉数公开。不过……”太郎丸转头望向关山问道:“倘若出现的真是妖魔……”关山高声笑道:“那本大爷就放了你们。若真有船幽灵现身,当场就把你们通通给放了。还真是不得了,这下笑得本大爷肚子都疼了。船幽灵?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尽兴地笑完后,关山突然恢复一脸严肃表情,向前来禀报的武士问道:“今夜殿下可能出巡么?”“今天、今夜?”这武士似乎是给搞迷糊了。关山一脸快活地说道:“尽速上城通报殿下,今夜御船手奉行将为其揭露船幽灵之真面目。待殿下听到了,依其个性,必定会欢欣允诺。桓三——”“快去作好准备!”如此怒吼一声后,关山便大剌剌地步出了大厅。前来禀报的武士与桓三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才仓皇地一同朝关山追去。剩下的随从也个个一脸迷糊,直到大群持棒小厮涌入房内,才回过神来下令将囚人押回牢里。小厮们快步跑了过来。“阿……阿银小姐。”百介低声呼喊道。只听见阿银说道:“想必那奉行是不知道——若真是妖魔,可是要遭天谴的哩。”百介还来不及回话,阿银就被小厮们拉起来押走了。目送了阿银的背影半响后,百介又望向太郎丸。还真是参不透阿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照着么下去,大家注定将输给那奉行。想必再过不久,便不得不乖乖地向关山披露那守护了七百年的秘密吧。总觉得将这种技术传授给任何人,似乎都刁;会有什么大碍,唯独不该让那家伙知道。虽然方才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道理,但他所用的手段毕竟是太龌龊了。想到这里,实在教人感到悔恨不已。百介望向右近,发现他的神色也是同样凝重。“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想必这也不是右近猜得到的。噢——右近说道:“在下亦参不透阿银小姐之本意。不过山冈大人,仔细想想这下唯一能肯定的,不就是吾等本已稀少的选择中,至少已少了一个死字?”“噢。”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已毋需再担心被处死。“这提议与那奉行所提出的交易——条件还真有颇大差异。”右近如此说道。接着百介一行再度被押回牢里,在牢房内静候夜晚来临。以太郎丸为首的川久保党也同样是不发一语,整齐地跪坐着等候命运发落。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他们同意阿银的提议,百介是完全参不透。难道他们已经下了决心,准备就此将那秘密公诸于世?抑或,他们真的相信船幽灵这种异变真会发生?还是——他们真把阿银看作是千代转世?——难道两人生得真是如此相像?百介脑海里浮现出阿银的脸孔。接着便沉睡了片刻。梦中出现一名女子。至于她究竟是阿银、阿枫、还是千代……百介也没有答案。[七]夜晚终于降临。百介满腔一股莫名的兴奋。这是个奇妙的舞台。……此处正是桂滨。无底洞般的漆黑夜空中,宛如有谁在上头穿了几个孔,透出了点点繁星。倘若繁星是夜空上被穿出的孔,那么漆黑夜空的另一头想必是一片光明。但是,倘若夜空是因无底才显得如此黑暗,那么光明白昼理应不该存在。若是如此,这世界岂不就是一片漂浮于黑暗夜空中的蛟龙鼻息?百介被缚在一座延伸人海的码头上。右近、阿银、以及川久保党的所有成员也悉数被缚在这座码头上。虽说是码头,但由于搭建仓促,踩在上头总教人感觉不踏实。薄薄的木板下是一片不亚于夜空的漆黑。阵阵寒风沿海面吹拂而来,从脚底往上窜升。冬季的大海果真是冷得惊人。海岸上,矗立这一座搭建得同样仓促的看台。不过这座看台,搭得要比百介一行被缚的码头讲究得多。看台上立着几面豪华的屏风,同时也有几座灯笼。坐在里头的,应该就是藩主山内公、与数名担任藩内要职的高阶武士。因此从百介所在的位置虽无法看见,但上头应该也铺有毡子,讲坛上想必还配有圆草垫。看台周遭,则被手持火炬的家臣护卫们给包围得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