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阿龙还真会作戏呀。他已经连演了半个月了,一次都没让人拆穿。演得可真好呀。”“可是——演得再好,也不能一直演下去吧。即使扮得再好,但生者和死者总有区别,迟早会被人识破吧?”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是无法拆穿。想必这次也一样吧,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妙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他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逢魔刻(注16)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这是事实,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辄了。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就连只狗都不敢靠近。”“即使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当然呀——”玉泉坊回答。“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了。”闻言,人道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对吧?”“有理——”玉泉坊说道。“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此话怎说?”“我完全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什么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也许就只是这样吧?”“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说的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族结怨,因而藉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想把尸体加工成些刊‘么——结果也没这么做。那么,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族。”“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镕山,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在幸灾乐祸。”“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噢,是有这种可能——”人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人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喻了。”“打击——”“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况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呀。那位与力不仅已是意气消沉,据说就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呢。”“他辞宫了?”“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个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而且不仅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应该不是这样吧。”“不然是怎样?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是难以想像。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政府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吧。”“他们夫妻俩很恩爱——”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这么听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看这个与力眼红吧。”“是吗?可是,是否有人嫉妒或羡慕他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那还不难理解,为何要偷走遗体,就教人想不透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是非同小可吧?”“就结果来说是如此。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周遭同情。再者,以第二个遇害者为首的女人,和他都没半点关系。”“真的没半点关系吗?”应该是没有吧——人道走进小巷,接着说:“首先是艺妓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妓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金主为何人。这下她一死,就更没人会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上门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的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自杀原因为何?”“这我就不知道了——”人道回答。又说:“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吧。”“真是麻烦啊。总是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拿将之弃尸——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依我看,这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所掌握?”“似乎是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人道开口说——此处就是帷子辻。[五]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四下已无人敢居住。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注17)、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己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教人喘不过气来一天色亦已渐渐昏暗。气氛颇为凝重。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这下——就在那头。尸体出现了。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那具尸体是一动也不动。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况且她还是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捣鼻,尽迷离开。四个半刻钟。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吧。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来临。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他步履蹒跚——。那人影仿佛一个酪酊醉汉,踉踉舱舱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支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来者是个武士。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在磕头似的低下了头。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后来,武士开始呜咽了起来。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兴。阿——阿绢。阿绢。你——你曾经说过要——。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我——。我都不会忘了你。钤。此时响起一声铃声。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施主如此深爱她?——”又市问道。“——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你,你是谁?——”“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你——你是个御行?”“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阿绢啊,阿绢咽,”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如此爱慕她?”“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分不匹配。”“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分的确是有天壤之别。”“即使身分有别,但我们俩还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也许是吧。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做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不是的,他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的。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都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这种事并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白衣男子说道。“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是这样吗?”“应该是的。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御行问道。“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打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即使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想来个自我考验?”御行静静地说道。武士点了点头。“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幢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可是——施主您……”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乃如假包换,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御行往前踏一步。“因此——”“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施主是个罪人。”“什么?”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钤。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道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或许真的不对。”“当然不对——”武士又说:“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因为了证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你说什么——”武士伸手握向配刀。但御行依旧摇着钤,往前踏出几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说道:“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你——你说什么?”“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只不过什么?”“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御行间道。“——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驾崩,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而追往黄泉国的故事。”“这我知道——”武士弯下腰,说道:“——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开国大业末竞,因此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闾。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更有雷鸣吼发,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折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居鸣雷,于右足者居伏雷——于此并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见畏逃还——是这个故事吧?”“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倒是,大爷……”御行大声问道:“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哼——”武士嗤笑道:“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像,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我——是不会像那样变心的。”“真的吗?”“你胆敢质疑我?”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我真的深爱着她。即使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你?你说什么——”武士的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物质,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御行说道。“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质,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呀,我可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足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人是没有魂魄的!”“什么!”“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钤。又响起一阵铃响。“没、没有吗?”“活着的身体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您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您就只会迷失方向。然后,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死者如今只存在于您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质看待,方才得体。”“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没必要讨厌它呀。”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那,那么——他为什么要……”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触、触怒?”“没错。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的伊邪那美神。”“为,为什么——”“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来看,但他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