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了她三个月,然后。在三天前。大爷您要对我——到底要对我怎样——。我都不会吭一声,不会跟任何人说的——。然而,请饶了我这条命。我的,我的孩子——。血花飞溅。血流满地。是人血。手,弥作整双手都被沾污了。——不要。不要。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没有,我没有——”弥作感到一阵晕眩。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让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呢。来,过来吧。”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那儿去。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并对他说——喝点水吧。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吧。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吧。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唉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一一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不会方便吧?”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巳被这女人打乱了。或许自己也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如果她真的是只狐狸。“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既然如此——阿银再度笑了起来。“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的是被我说中了。反正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表情那么呆滞。”“你、你——”“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可是——你——”——她应该是只是个旅行者吧。别理她,别理她——。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悠哉地一脚跨上土冢。“大爷好像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万一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二、三步。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或者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不会露出两颗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吧?——”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之所以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自己心里有鬼。这下弥作也看开了。“的确——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您心里——有什么鬼?”“是呀。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故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这的确是事实。不过——。这样说来是有点没阴德——那女人说道:“也许吧,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维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了解,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也许吧。唉,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胆小了。”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杀害了……好几个人……“不,不是这样。”——那,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看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阿银抬头望着神社问道:“难道你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你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其实并非如此。“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我滥捕狐狸,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被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他在胡说八道。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这么一个有慧根的家伙。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那个和尚。普贤和尚。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虽是畜牲,也有亲情——。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饶了这些狐狸吧——。“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着我,到头来我也觉得确实自己做的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或许吧。”——你参透了吗?根本完全没参透!“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人的。若是你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你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您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您哟。”“也许吧。”所以你自己也得多小心!一话毕,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上弥作的掌心。“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只剩没多少路了——”“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这可不行哪,大爷——阿银突然大声说道。“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轰轰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想进去也没辄吧。”——官府。“这是怎么回事?——官府?……”“说是在追捕嫌犯。”“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罗。要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是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并且把他们杀掉——一些比拦路抢匪更坏的家伙。”一杀人。“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普贤和尚?一不会吧?难道登和他——在被杀害之前漏了口风吗?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阿银皱着眉头问道。,但感觉上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普贤和尚?那个男人?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为什么?——”“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有个到五年前为止一直在江户大阪地区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茶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他还有个名叫桑原的部下。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最好避免上那儿去。”——茶枳尼的伊藏。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这下子可走运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请他帮个忙吗?——。像只狐狸一样——。喂,这位猎人——。这位猎人——……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弥作把药含进嘴里。味道有点苦。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朦胧,渐渐为梦山的梦所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漆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站满煤灰的昏暗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看着看着,就连自己的眼睛都朦胧了起来。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只见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你醒啦——那男子说道。弥作坐起身来,甩了两三下脑袋。一阵刺痛顿时从颈子冲向脑门。你还不能起来——男子深受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弥作便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治平,治平,拿一些水来。男子大声喊道。他的声音从耳旁倾入,在弥作头壳里面四错乱闯。让他头疼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咯,把这碗水喝下去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是一只有点残损的粗碗。——那个女人呢?阿银?阿银呢?弥作伸手接过茶碗。“觉得好些了吗?”老人问道。“我——”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划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叫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他就这样趴了两个钟头。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这是哪里?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见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正好?——”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做山冈百介,是江户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说过吧,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注2)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写些百物语吗?”一旁的老人以也黁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闻言,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问道:“这不过是治平先生个人的身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奥,我讲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行脚诸国到处收集参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谭。结果——当我正好打狐森的古老祠堂经过时,就——”“干嘛讲那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个子矮小的老人倒茶问道。“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这个人了呀。”“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前的事了。”——狐森的传说……?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弥作原本是上州人。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戳说他都没有听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转动。“是个什么样的传说——”“嗷,抱歉。这个嘛——”“是这样子的,我是个——”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筋。”“你——知道我是谁?”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噘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都没和其他人有过往来。“那座森林里的——那座祠堂到底是……”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祭祀——狐仙?”这弥作就不知道了。“一那么,那女人是……“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注3)的祠堂——”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呀。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真的吗?——”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这难道是报应?——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你会怕吗?”“——嗯。”“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这种事……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喔,那是因为——”“被妖魔附身了吗?”嘿——被妖魇附身?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果然是……不,可是……——应该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