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百介悻悻然地回答:“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似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而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张三、红豆李四,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见其形,只会发出洗豆声的妖怪。总之不管这类妖怪存不存垂髓霪挺覆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正因如此,当我们在山中或水边等不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的确,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这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这是百介的看法。此时——这种说法我也听过——有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欠收。我们村里是这么认为的——”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啦。是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吧。”“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的哪。我们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不对不对,哪有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那就是狐狸罗。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嗯!?你们都听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圆海皱着脸,还是不说半句话,看来似乎很不高兴。——果然有问题。百介心里这么想着。倒是——这下终于轮到原本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四】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我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事业。噢,想必老爷爷你家境不错吧。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你不是说江户也有洗豆妖吗?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是幽灵?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出来的幽灵吧。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需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这个嘛,在日本桥的备中屋。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便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膝下犹虚,老婆更是老早就撒手西归。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教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为了进货得巡回诸国,还得斡旋杂粮批发商的纠纷,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怎么说呢,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什么?是呀,我就是大家所谓的守财奴。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还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嘛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员工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其实我也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在我看来,员工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也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当人选。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该说如果有个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辰五郎是个上乘的人选。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打扫环境。他工作起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帐,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想必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是呀。尽管他如此为我尽心尽力,我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总之,我就这样——嗯,该怎么说呢。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是个从乡下上江户来谋职的乡下人。名字呢,叫做弥助。嗯?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虽然人讲的话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能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末雨绸缪呀。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这教其他员工都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员工,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加以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员工士气注定低落,工作意愿也只会愈来愈低。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吧。如此一来,工作自然会出错。当然,工作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路。就这样,转眼之间员工竟然只剩一半。唉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智能不足,却有一项特技。噢,这该怎么描述呢?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几颗。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就只要看一眼就算得出来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也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技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然后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比如有一次我宴请诸侯,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贵宾。诸侯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里头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里头有几百几十几颗。诸侯的家臣算了算,结果一粒不差。大家这下可都乐了。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不料这话一出口,却换来一片群情哗然。但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地痴笑着。但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结果呢。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这是一种吉祥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诸侯的面猜对的红豆煮来吃。好像弥助也了解我的用意,他似乎也很高兴要庆祝,反正他也很喜欢吃红豆就是了。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工作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便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过了几天——。遗体也被捞上了岸——。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看来,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结果没错,那正是弥助。他的脑袋都裂了。可能是被人推落还是滑倒落水的吧?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的,也不至于跑到河边洗吧。他跑去河边做什么?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唰唰——唰哪——每到晚上,就听得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而且就在我们店里。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没错,我也听到了。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是红豆。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雨窗上所发出的声响吧。啪啦啪啦地。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一探。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二粒、三粒。要不要磨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唰唰——唰唰——拦黪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旋即消失在井里。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颗染血的石头。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奉行所的补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补吏背后站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小孩。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也实在可怜,他之所以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排名第二的掌柜,开始周游诸国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唰唰——唰唰——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伍】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唰唰——。唰唰——。唰唰——。还有洗豆妖!“弥助!”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沙。沙。沙。沙。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隔天。雨完全停了。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喂!出事啦!”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嗯——或许吧。”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御行奉为——(注7)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山鸟仍在呜叫着。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