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作品介绍山罔百介,一个为撰写《百物语》而游历诸国的隐居者,在一个雨夜因为自己的迟钝邂逅了神秘的“三人组”:擅长骗术的御行师——又市先生;擅长操纵玩偶的傀儡师——阿银小姐;擅长鸟寄的模仿师——长耳先生。至此,卷入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之中。挟眩目花招,舌灿连花巧妙布局,翻弄世人于指掌之间。从人们心中幻化而生的魑魅魍魉,在奇幻与哀怨中,罗织成一篇篇鬼魅绘卷!千奇百怪的妖怪物语夜行登场!!京极夏彦小说家、创意家一九六三年生于北海道一九九四年以球喜多年的妖怪小说《姑获鸟之夏》晋身文坛,旋即受到各界瞩目接下来,以《魍魉之匣》获第四十九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嗤笑伊右卫门》获第二十五回泉镜花文学赏,《偷窥狂小平次》获第十六山本周五朗赏除了独树一格的文学创作之外,还以与其他作家对谈、联合创作、民俗研究等其他形式活跃于文坛.第一卷 洗豆妖洗豆妖某山寺内小孩童山涧小溪洗红豆同寺和尚与其宿有积怨推之跌落山涧中撞岩而死自此,彼孩童之魄不时现身洗红豆时而哭亦时而笑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三十六【一】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_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此该关所更深之处——。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这下子哪过得了河。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一路疾行。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真是失策。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那么。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圆海如此盘算著。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哗啦——哗啦——。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哗啦——哗啦——。轰隆!——什么声音!?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贩之徒。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前头已经没路了!”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一栋——小屋?”这附近有山中小屋?圆海完全不记得。“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小屋——?”——经此人这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哗啦——哗啦——。轰隆!——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小屋——?——真有一栋小屋吗?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哗啦——哗啦——。就在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这可不行!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就在前头。——就是那栋小屋。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结果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他缓缓转过头来。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还是来啦——”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你就不用客气了。”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白衣男子继续说道:“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喂,御行大爷——”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没,没这回事——”轰隆!——真伤脑筋。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那就容在下叨扰了。”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fl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二】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我们俩一同上山。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