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下智明坐在“裕子”餐吧吧台前的座位上,紧张地喝着咖啡。〉 “嗯,来过我住的房子。” “不是去你的店里?” “我的父母住在点心店的二楼,我住在另一幢房子里,相隔有一段距离。” “你是怎么回答警察的?” “警察问了我同智惠子之间的关系。立花先生肯定把在金字塔附近,见过我们的事说出来了。我告诉警察,我同她是客人和女招待的关系,我们之所以去金字塔,只是因为她偶尔提过,想去那里看看,我便答应了。我否认了我们之间,有更深入的关系,更不是什么男女朋友。” “恕我冒昧,你同她是恋人关系吗?” “唔……当然不是。我并不讨厌她,但顶多是逢场作戏而已。” “她逃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多半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哦……不记得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警察都问了你什么问题?” “刚才已经说过了,问我同她是什么关系,还问我,知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没有问我当时在哪儿。这是自然的,我又不是罪犯。” “你认为她会去哪儿呢?” “我老实交代了,同她去过金字塔的事,所以,我说她有可能藏到了山上。警察相信了我的话,然后回去了。” “你认为,友竹智惠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她会是杀人凶手吗?” “这个嘛……我跟她不熟,说不清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没有那么坏。看到电视上在通缉她,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呢。” 13 “你这人可真爱打听,居然找我调查友竹智惠子。”桥元美容整形医院院长桥元英树,坐在椅子上傲慢地说。 “请问,你为什么要悬赏捉拿她呢?” “为什么?……是医生的良心,驱使我这么做的,因为我为她做的整容手术,给警察的搜查,带来了极大的阻力,我深感自责。” “原来是你给她整了容?” “是的。虽然我并不知情,但客观上,还是帮助了她逃跑。”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这么问?” “只要顾客付钱,就算是罪犯,你也可以为其做手术。你并非有意帮她逃跑,应该不用承担责任,无需为此难以释怀的。” “但我就是感觉自己有罪。我是个从不说假话的人,出了那件事,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在她脸上留下了伤啊?” “毕竟是整形手术,当然会用手术刀切割肌肤。” “为什么手术后没有拍照片?” “关于这点,我己经向警察做了说明。我曾提醒过她,消肿之后,希望她来复诊,但她是逃犯,肯定不会再来,所以,我只有她手术前的照片。” “五百万日元的赏金,是不是太高了?” “以医生的良心而论,一点也不高。”桥元院长不快地吸了口洋烟。 “你给她动手术的时候,你还不是院长吧?” “当时我父亲是院长,我是副院长。现在,我已经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医院。” “你父亲对这五百万日元的赏金,有何看法?” “他没说什么。我是院长,所有事项都由我决断。” “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掩饰手术失败的事实吗?” 桥元涨得满脸通红:“喂,你怎么说话的!……我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见你,你居然怀疑我?……快给我走!……” “手术的时候,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少血口喷人!滚!不准你再来了!……我没空见你!”桥元站起身,扬长而去,用力摔上院长室的大门。 14 “安冈警官,你知道庄原的事情吧?” “嗯,太可惜了。那么多人围捕智惠子,结果还是让她逃了,警察威信扫地。我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肚子都炸了。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没资格指责人家。”安冈吐着烟圈苦笑道。 “在青森,你也照样没能抓住她。” “你一指头戳到我的伤症了。确实如此,但当时我们只有两个人。这听上去是不是像在给自己找借口?” “你有没有想过她就在庄原?” “这怎么说得准?……我只是猜测,她可能在关西。” “友竹智惠子离开庄原之后,你认为她会去什么地方?” “一般来说,她最可能去广岛,然后从那里乘坐新干线,至于向西还是向东,我倾向于向东。鉴于狭山附近,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古怪的案件,我甚至认为,她会直接返回东京。” “是那件流窜犯连续伤人案?” “不错。友竹智惠子的东西,就落在受害者身旁。怪吧?” “你认为那些都是友竹智惠子干的?” “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返回逃亡的起始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呢?……这说不通啊。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想栽赃给智惠子,要不然,就是以犯罪为乐的愉快犯所为。” “那凶手是谁?有没有被抓住?……” “我怎么知道?……我是一名退休刑警,无法得知搜查的详细内情啊。” “可是,正是因为你退休了,才可以不受约束,自由行动。” “可以这么说。我作为一名退休刑警、一名市民,经常出现在现场附近,但是,我有一个老毛病——其实是旧伤的后遗症……” “哦……是什么后遗症?” “就像健忘症一样。在某些时候,我的记忆就会丧失。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我现在就有点……” “安冈刑警,你没事吧?” 幕间 01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十七岁的她,对友竹智惠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近感。 那年夏天,她参加了车站前的补习班。每天晚上九点,母亲总会开车来接她。但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母亲的车没有准时出现。 她打算再等十五分钟,如果还没等到的话,就自己回去。当时手机尚未普及,她联系不上母亲,母亲也没有从家里打电话到补习学校。 十五分钟后,母亲还是没来,所幸雨已经小了很多,她决定独自回家。 “走路的话,不用十分钟就能到家。” 这时,她正好看到一群上班族,从车站出来,打着伞经过补习学校,于是,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混在这些人中间走,她就不会害怕…… 害怕?……那当然,夜幕降临后,这一带的住宅区里,经常会有色魔出现,傍晚将小学生拽进车里,晚上将女人拖到公园里强奸——类似的案子,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但不知道是单独作案,还是团伙所为。最近,警察加强了巡逻,当地居民还组织了自卫团,案发率降不少,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走路十分钟就能回家。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久雨就停了,不少人都合上了伞。经过几个拐角和交叉点后,和她一起走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何时,她前后都没了人影。 她十分不安,本想加快速庋,但腿却不听使唤。离家还有五百米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准确地说,是“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跑步的声音,她停下来转身一看,路上没有一个人,脚步声也消失了。 难道是幻觉?…… 她稍感安心,就要没事了,应该还有五分钟就到家了,大公园就在前面——虽然看不见公园的轮廓,但黑黢黢的树林,已经进入视野,那里比街灯照不到的地方更加黑暗。 公共厕所附近,路灯异常昏暗,学校里有传言说,走入厕所,即是另一个世界。 她小时候经常在公因玩耍——荡秋千、玩滑梯、攀架子,走进公园就安心了许多,穿过公园后便是她家,她将装着教材的书包抱在面前,快步走过禁止车辆通行的路障。 她觉得,自己仿佛瞬间移动到了异次元世界,就像曾经看过的穿越类型的电影一样。刚才的一阵暴雨,使地面到处都是积水。她踮起脚尖走路,水花四溅。 这时,她察觉附近有人。刚才一直注意脚下,忽略了背后。公园是她的后花园,但对方肯定比她更熟悉这里。 即使大声呼救,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也很难有人能听见。虽然自己的家近在咫尺,但在这样浓密的黑暗中,不仅光线,就连声音也被贪婪地呑噬了进去。 “谁?……”她惊恐地问,反倒便宜了对方——将自己的位置和不安的心理,都暴露给了对方,但后悔也晚了, 她害怕地哭了起来,两腿瘫软,动也动不了,就像是笼中束手就擒的兔子一样。 “谁?……混蛋!……”她嘶哑地喊道。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方回话了,“你认为是谁?” 听上去像是低喃,但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她不由得反问:“流窜犯?” “答对啦!”对方大笑,同时将她往后一拽,她就像一只蜡偶人一样,毫无抵抗能力,任由对方摆布。 一个小时候后,她回到家中…… 衣服都湿透了,刚进入玄关,母亲就大发雷霆道:“你怎么不等我呢?这么大的雨,你应该能预料到会堵车啊!” “流窜犯……” “你说什么呢!……要是遇到了流窜犯,你早就没命了。”母亲根本不信她的话,这让她更加吃惊。 “洗了莱就去学习吧,我累坏了,先睡了!……” 母亲开车来接她,结果却扑了个空,这让母亲十分生气, 她看看书包,由于是塑料材质的,不管雨有多大,水都渗不到里面去. 深夜,坐在书桌前,她想起了那个流窜犯,那个涂着鲜红口红的女人。她一笑,嘴就像裂开了一样大。黑暗中,女人点燃打火机吸烟,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女人的模样。 “我有点烦闷,看到了你,就想吓吓你。托你的福,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抱歉!……” 那应该不是流窜犯,或许是个疯女人。但是那次经历,给她造成了心理创伤.她经常梦见那个女人,不知不觉,她将那个女人,同杀人逃犯友竹智惠子联系了起来。 友竹智惠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很困扰吧。 02 “友竹智惠子女士,你从庄原出逃后,去了哪里呢?” 友竹智惠子痛苦地咳嫩起来.一周前染上的风寒还没有治好。 “福……福山,我当初就是从福山去庄原的,逃出来之后,首先去的也是福山。” “是谁带你去的?” “这是秘密,说出来会给那个人惹上麻烦,要是再被定为‘协助逃亡’什么的就糟糕了。虽然那种罪,比谋杀罪的追诉时效短,但警察知道了,他就不得不接受调查。” “明白.那么,你从福山又去了什么地方?” “坐新干线到了新神户。其实,我是因为太紧张,买票时按错了键,本来想买前往‘新大阪’的票的,时间紧迫,我来不及退票,而且那样,也会给车站工作人员留下印象,于是只好将错就错,我本想在车上换成去新大阪的票,但是,又担心引起乘务员的注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觉得,说不定,是老天爷故意让我去新神户的。既然是天意,不如就索性从了吧,于是我在新神户下了车。或许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哦……为什么?” “我觉得,那里比新大阪的危险还少一些。在博多、新大阪这样的终点站,警察更容易撒网抓捕,因为乘客都会下车,但在前一站下车的话,就能钻他们的空当。我与警察斗了那么些个年头,已经摸清了他们的脾性。结果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抵达新神户时已是深夜,我在车站附近,寻找旅馆过夜,但没有找到。车站离市中心很远,我只好叫了一辆出租车。本想让司机栽我去旅馆,但我猜测,警察会到出租车公司调查,询问司机是否在从新神户车站,栽过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乘客,栽去什么地方,谨慎起见,我直接在三宫下了车。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三宫是神户的繁华地段,在那儿我又搭了个出租车,请司机载我去一个便宜干净的旅馆。可笑的是,司机把我拉到了一个离新神户站很近的地方。”(智惠子说着笑了起来,又引发了一阵咳嗽,“我在那个旅馆住了一周,去除我身上,浸染三年的庄原的味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刚到神户那天,我甚至觉得,今天排泄的东西,都是在庄原吃的,为此感慨了很久。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神户这座城市,山手的异人馆①给我的感觉很好,城市的后面就有山,登山远眺的景色也很美。我开始逃亡那年,也就是1995年,发生了神户大地震。我记得这里的道路和建筑,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没想到重建工伟进行得这么快.” ①日本幕末到明治时代(主要是明治时代),外国人所居住的住宅。 “你在神户待了多久?” “一个月吧,我没打算在那儿找工作。说洗涤灵魂可能有点夸张,但我很想在那儿尽情观光,自由消费,偶尔歇口气,也是必要的吧。我在三年里,也存了一些钱,宾馆里有电视,我看见新闻,一开始还对我从庄原逃跑一事,大肆报道,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不知道我逃到哪儿去了,就没有继续报道的价值了。” “你没有尝试去打工?” “对,我什么工作也没干,一直在闲逛。我登六甲山,同普通游客一起,在元町和人工岛港上漫步,去异人馆参观……我开心玩乐的时候,谁都没有认出我是友竹智惠子。但我不能大意,我经常检查自己的脸、发型和服装,避免露出破绽,毕竞逃亡了六年多年,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 “你什么时候离开神户的?” “6月快结束的时候,我的皮肤晒得够黑了,模样也变了不少……” “接下去,你选择去哪儿了?” “还是去北方!……当时是梅雨季节,北方比较凉快,所以我决定去本州东北.走日本海沿线的话,会通过新潟,我决定先乘坐东海道新干线去东京,然后,再乘东北新干线去福岛。” “哎,福岛?……” “这也是我临时决定的。看着特快列车经行站点的名字,我选定了福岛。我的直觉一向很灵,所以,我决定再信一回。沿着东北本线北上,在沿线的仙台、平泉、花卷观光旅行,我喜欢盛冈那个地方,岩手山、北上川、还有城市给人的感觉都很舒服。去温泉疗养地的话,极容易被发现,所以我没去,全都是小城市走走停停,这样一路北上,到达青森的时候,已经是9月了……” “又是青森?” “是啊,我有四年没来青森了!……” 第04章 对决 01 2002年9月…… 自从从医院逃脱后,转眼七年过去了。犹如地狱一般漫长的七年。离2010年9月15日的时效到期,还有差不多八年。还没有熬到一半呢。想到这点,智惠子就对时间充满了绝望。 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仍能使用,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同丈夫洋司,并未正式离婚;但洋司如果继续用原姓“友竹”,肯定会对生意造成负面影响,他公司的名字,应该不叫“友竹房地产”了吧。 妻子是杀人犯——在这种前提下,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请,离婚很容易就能获得批准。智惠子说不定己经被除籍了。 如果智惠子恢复旧姓,正式的姓名就是丰岛智惠子,但逃跑途中,她还会继续使用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杀人逃犯友竹智惠子。只要她没有被捕,就会始终与友竹洋司纠缠不清。 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就会想想洋司。洋司虐待她,她也报复了洋司……想到这里,她就会稍微好受一些,尽管这种复仇的喜悦,就像黑暗中的烛光一样微弱。 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给智惠子的银行卡上的存款余额,一直保持不变。每次取了钱后,下次再去取时就会发现,缺口已经被补足了。 在大阪天王寺站前的银行取钱后,洋司就出现在了天王寺。多亏整形手术后,她面部肿胀,洋司从她身旁走过,也没能认出她来,只是后来在新干线的月台上,才又发生了千钧一发的险情。 洋司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取了钱,就是说,他掌握了存折上的信息。尽管不知道洋司通过什么手段,弄到了母亲手中的存折,但智惠子将计就计,在广岛县庄原市的三年半期间,多次前往福冈和大阪等地,故意取钱。洋司恐怕每次都上了当,而且,每次都扑了空,所以被气得火冒三丈吧。 洋司设下的圏套,不仅被智惠子给识破了,还被智惠子利用起来对付他,洋司一定有一种被戏耍愚弄的感觉。 她现在的容貌又有了新变化。 被捕时一头齐肩烫发的脸,警察拍照时卸了妆的脸,从医院逃走后,母亲清子帮她剪成短发后的脸,接受整形后肿胀不自然的脸,消肿之后右眼旁留下伤痕的脸…… 离开庄原市以后,拿着存款在日本各地旅行期间,她的身体发生了剧变。拜长时间旅行所赐,她全身的脂肪都减少了,皮肤由松弛转为紧绷,原来的一张圆脸,此时也出现了棱角。 七年前认识智惠子的人,现在多半会认不出她来了。但声音改变不了,只要与她多说两句,就会发现她就是友竹智惠子。 海浪拍打着脚下的的岩石,海风的呼啸,甚至压过了海浪的轰鸣。她在公交车的终点站——龙飞灯台前下车,车道不远处就是悬崖。车道下面有村子,村外就是大海——津轻海峡。这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如果警察追到这个地方,她将无路可逃。那时将上演电视里常播放的两小时悬疑剧的最后场面——追踪的警察与凶手之间,展开生与死的对决。 几只海鸥在天空中悠然飞翔。在这里下车的,只有一名驼背老妇人和智惠子。目送老妇人走下通往渔港的坡道后,智惠子开始登上陡峭的阶梯。看到国道标示牌后,她才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阶梯国道”。 拿着沉重的手提箱,缓缓登上阶梯,她决定今晚先投宿一宿,再去灯塔。 她找到了一个两层楼的旅馆,住宿费加早晚餐费,一共是一万日元。正是正月下旬的淡季,又不是节假日,智惠子原以为客人会很少,但没想到并非如此:农闲期的老人大量入住,旅馆玄关附近,充斥着东北方言,十分热闹。 她已经用“庄原夕子”的名字预约了房间,朴实寡言的旅馆老板,领她进入房间。房间不大,只有六叠大小。窗外是一个小院子。尽管旅馆位于小山坡上,但风景却不好。不过一分钱一分货,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放下手提箱,智惠子决定去灯塔走一趟。平缓的小路通往海岬,路上不时碰上其他游客。站在海边,能清晰地望见津轻海峡另一头的北海道。没想到,它竟然如此之近。往东望去,则是下北半岛。下北半岛状如斧头,斧刃部分是连绵的峭壁。狂风从天降,大海波涛涌。渔船就像是树叶一样,随着波浪上下颠簸。它们刚从外海回到湾内。 青森函馆之间的小型渡船已被废弃,能运送车辆的大型渡轮,此刻正要驶出陆奥湾。 智惠子的脑海里,自然流淌出《激情海峡冬景》这首曲子,不由得哼唱起来。这里是本州最北端,我不能再往北去了。一想到这点,她就呜咽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回想起在庄原的“裕子”餐吧唱歌的情景。 “请看,那里就是龙飞岬,本州的北地尽头……”涛声带着哀愁的旋律,灌进她的耳朵。突然,她止住步子,无法继续前进。自己的人生真是凄凉啊!再这样走下去,自己会不会突然跳下悬崖呢?就算极力克制,但冲动之下,自己会不会慨然奔赴彼岸世界呢? 然而,她还是迈开了步子,理智在说“不”,但求死之心占据了上风:“不行!再走下去,我就会坠入大海,葬送性命。” 结束生命的冲动,与坚强活下去的愿望,在她心中缠斗不休,智惠子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摇晃。海风似乎能将她像风筝一样吹上天。 “等一等!……”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智惠子心头一凜,那声音听上去很像洋司。 这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她无处可逃。悬崖以外就是大海。她只有跳海一条路了。 她朝崖边走去。 “你没事吧?”一个女人接着问。 那一瞬间,智惠身上的咒语被解除了。回头一看,一对游客模样的、五十岁左右的夫妇,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他们见她举动可疑,觉得她想自杀吧。 “啊,不好意思。我头有点晕。身体很不舒服。”智惠子手扶额头,“我住在那边的旅馆,来这儿是为了吹吹风。” “这样啊。我们也一样。一道回去吧。”男人似乎还不放心。 “好不容易来了,我去看看海再走。” “别勉强自己,快回去吧。” “好的。那就这样吧。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 智惠子向老夫妇鞠了一躬,提前返回旅馆。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我究竞想干什么呢?……是像别人以为的那样,要自杀吗?不行。这么做只会让洋司那个狗东西高兴!” 回到旅馆,在大澡堂洗去旅途中的汗水后。她回到狭窄的房间,一个人用了晚餐。边喝啤酒边吃新鲜鱼贝的时候,她求生的欲望更强烈了。 “怎么能死呢?绝对不能死!” 然而,十五年实在是太漫长了,现在连一半都没熬完。醉意又催生了绝望。 睡过一晚,她心情大变:“我要继续逃下去。一定要坚持到时效到期。不是还有八年吗?三百六十五乘以八,是两千九百二十。还不到三千天。只要再睡两千九百多回觉,那就可以了。不过……” 她开始认真思考返回故乡的问题。故乡——不是出生地群马县桐生市,而是她最后生活的那个城市,同洋司生活的那个城市。 尽管那里给她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忆,但她还是想回去。她想査出,是谁将智惠子的物品,放在了流窜犯案件现场,还想向洋司和林田亮子复仇,让他们为愚弄她付出代价。她脑子里充满了对暴力的想象。但她觉得,那里已经张开了一张危险的大网。 02 安冈留吉参加了地方自治会的自卫团。 他在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本来只想暂住一段时间的,但自从他退休刑警的身份泄露出去以后,自治会便委托他代领自卫团,在新年前后防范火灾,平常则巡逻警戒。 搬过来后的第二年,碰巧轮到他担任自治会的班长。班长由各街区的代表轮流担任,而且不能推辞。 考虑到要同这一带的居民打交道,他只好应承下来,并参加了自治会的班长会。 班长中必须选出负责的干部,但没有人毛遂自荐,因为各有各的工作,要么是忙着搞学校的家长会活动,要么是照顾家中的老人,要么年纪老迈、活动不便……等等,总之,都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只能抽签选出干部,一旦抽到,如无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必须接受。 看到战战兢兢、唯恐被抽中的其他班长,安冈义愤填膺地举起手,说如果负责的是保安部之类的工作,他愿意当这个干部。 自治会会长对他深表感激,并多此一举地向众人介绍起他来:“安冈先生以前是警察,我认为他特别适合当保安部长。谢谢你。” 安冈起身道:“我是狭山东警察署的退休刑警,如果警察需要我们巡逻的话,我想自己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我对自治会活动,还不怎么习惯,请大家多多指教。” 安冈赢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任期为两年,他连任了三届。在作为保安部部长,进行自愿活动的过程中,他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价值。老伴儿己经去世,两个女儿也都嫁人,他过着鳏夫的生活。随着频繁出入自治会事务局,他渐渐掌握了同一街区住户的资料。 几年来,市内和邻近市镇的村中,相继发生了流窜犯伤人案件。他自然产生了组织自卫团的想法,并主动担当了团长。 唯一的问题是,他头部的旧伤。二十年前,他偶然途经盗窃现场,与盗窃犯搏斗时,对方照他的面门猛挥一拳,他应声倒地,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柏油马路上。犯人被同事抓住了,但他从此便会间歇性地意识不清。 尽管不会对生活造成多么大的障碍,但偶尔陷入这种状态时,他就会失去记忆。他去医院拍过大脑片子,但医生说没有异常,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后遗症。他接受了这一说法。 人老了,自然会出现老化现象,比如在所谓的“恍惚状态”中一个人傻笑。他觉得这种现象,绝非只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自己在遇到流窜犯和盗窃犯时,出现这种问题。团长首先败下阵来,这个人他丢不起。 遭流窜犯袭击的受害者当中,还没有出现死者,但有数人重伤。受害者既有大人,也有小孩,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极不可靠的目击情报称,袭击者是女人,化浓妆,嘴大得就像裂开了一样。 莫非是传说中的“裂嘴女”? ……这情报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 自卫团决定在孩子们放学的时候,轮流巡逻。有目击者称,下午三点到五点期间,有色魔袒露男性生殖器,从车内向女生搭讪。安冈请求学校附近的居民,予以配合,在这一时段出门遛狗,或者给篱笆浇水,总之,尽量出现在路上,这样一来,受害者果然显著减少。 安冈没有权力,命令团员们工作到太晚,也担心这批志愿者的人身安全,所以,最迟八点,就会让他们都回去,自己则巡逻到九点甚至十点。他才六十多岁,对自己的体力还有自信。只要大脑里的“炸弹”没有爆炸,他相信,自己即使同年轻人较量,也不会落下风。 可是,最近他觉得,体力确实在下降。一个人晚上骑着自行车巡逻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执勤的警察,很多人都认识安冈,主动上前打招呼说:“您辛苦了!”他则回答:“这一带不太平,所以我就加入了这个‘自卫团’,尽点绵薄之力。” 安冈的自行车是电动的,有了这个代步工具,他白天曾多次远征。在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狭山东警察署、友竹智惠子居住过的公寓、杀人现场都包括在内,还有她逃脱的医院,和她母亲经营的美容院。这些地方属于他的自行车巡逻路线,这让他不得不时常回想起痛苦的往昔。他认为,友竹智惠子迟早会回来的。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他的奢望。 他盘算着,一旦获得了智惠子潜藏在某处的情报后,就迅速前去抓捕。那家民营电视台,播出了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后,不久便又接到举报,警察立即赶往目击地——广岛县的一个小城,但智惠子又抢先一步逃走了。 这女人真是警察的克星啊。从庄原逃跑之后,她又到哪儿去了呢? 现在是11月,已经进入了深秋,早晚气温也逐渐转凉了。一天夜里,巡逻即将结束,安冈蹬着自行车,经过智惠子脱逃的医院旁的道路,在穿越天满神社茂密的树林时,心头不禁一紧。职业的直觉告诉他,神社里有人。 他将自行车停在牌坊前,从储物箱里取出手电筒和木质警棍。警棍是他模仿正规警棍,用櫻树树枝制作的,相当有分量,握在手里,他觉得很放心。 他关掉手电筒,在昏暗的夜色中穿过牌坊,从厕所向前殿走去。没有风。神社中空气冷冽。他闻到一丝香水味,这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但记忆的细节却暧昧不明。 他来到前殿,手电筒的光束,射到香钱匣上。最近常有小偷打香钱的主意,他不能掉以轻心。他回想起十八时岁当警察,骑着自行车巡逻的情形。那时自己使命感极强,誓要为社会贡献力量。当然,后来为了抓捕罪犯,他殚精竭虑,累得直不起腰来,但仍然甘之如饴。 安冈将光束投向前殿的走廊。偶尔有无家可归者,在那里过夜。当然也有许多野猫野狗,把那里当成老窝。 香钱匣的背面,掉落了一个粉色的东西。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他弯身拾起手绢,凑到鼻下,闻得到香水味,甚至还带着些许体温,好像刚掉落不久。对着光源査看,上面绣有“CT”两个字母。 是友竹智惠子的首字母缩写。啊?不会这么巧吧? 他站起身,立即感到头晕,连忙用手扶住头,等待眩晕过去。他关了手电筒,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晚风瑟瑟。 一瞬间,他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将手绢揣进口袋里,绕着神社走了一圈。 对了,前殿后面,不就是友竹智惠子曾经藏身的那座民房么?当时房里有一位卧床不起的老妇人,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缝在手绢上的“CT”两个字母,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事出偶然,但这样做,明显是要向他透露些什么。 神社里没有可疑人物。经过牌坊的时候,他感觉脸上凉飕飕的,就像是穿过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伸手摸了摸脸,然后抬头望了望天。星辰满天,根本不可能下雨。 他着魔了一般,骑上停在牌坊前的自行车。 03 邻家传来一阵怒吼:“老太婆,你给我闭嘴!再啰嗦,小心我宰了你!” 户村由佳子“噗唧”一下睁开了眼睛,查看了一下枕边的手表,刚好上午八点。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隔壁的佐佐野家,就会传出相同的怒吼。 那是住在二楼的佐佐野家的长子,在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发脾气。他年龄大概与由佳子相当,据说升入高中后,就再也不上学了,一直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拉上了遮光窗帘,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一整天都在房间里打游戏、上网,基本上只在晚上外出,去便利店看漫画,或者买方便面。由佳子在便利店里见过他一次,身高一米七,体型偏胖,秃头上严严实实地罩着黑色绒线帽,看上去很不健康。他走路时微微埋着头,避免与人视线相交;回到家后就变成了暴君,对六十出头的母亲,出口不逊,甚至拳脚相加。 母亲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生怕惹儿子不高兴。但周围人都说,这都是做母亲的自作自受,把儿子从小就宠坏了。 可笑的是,户村由佳子每天,都是准时被佐佐野健介声震四邻的骂声惊醒,并开始新的一天的活动的,简直就像是闹钟一样,由佳子对朋友说。但是朋友却忧心忡忡。 “如此凶恶的男人,就住在隔壁,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没事的,我们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由佳子姐,你家是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吧?就算上了锁,也会很危险。一旦坏人破门而入,你就完了。见到由佳子姐这样的美人,那头禽兽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从佐佐野健介居住的二楼房间,刚好可以看到由佳子家的一楼房间。 “你瞧,绝对看得到。太危险了!”朋友来由佳子家玩的时候,从一楼的走廊,望着佐佐野家的二楼,不安地说道。 “没事的。对面的窗户都关上了。” “还可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啊!” “你多虑了。”由佳子一笑置之。 由佳子家是二战结束后不久建起来的,她同八十多岁的外婆一起住。外婆十几年前脑梗,右半身活动不便,虽说在家生活并无大碍,但不能外出购物,白天多数情况下,都在房里睡觉。 过去购物都是让由佳子的母亲做,但数年前母亲再婚后,就主要由佳子担当了。母亲离婚后,独自将她抚养大,由佳子衷心地希望母亲能幸福,支持母亲再婚。 由佳子从当地国立大学教育系毕业后,一直没有就业,因为她生活无忧。母亲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怎么反对。母亲的结婚对象也是再婚,两人现在正在横滨过着和谐的生活。 由佳子读大学的时候,曾和同学一起做过所谓的“倒爷”生意,将低价收购来的东西,在网上高价出售。后来获取了古董商执照,生意也越做越大。主要是将从古董市场,和二手货市场上,购买的陶瓷、古董、书画等,拿到网上去贩卖,从中赚取差价。这里面利润丰厚。那些不能确认是否真品的东西,在网上贩卖时,会公开标明“不保证是真品”。但即便如此,也会有不少人抱着“捡漏”的心态,将其买走。 大学时的生意伙伴,也是她的恋人,但他来自别的城市,不喜欢不稳定的工作,所以,毕业后就到普通公司上班了,两人的恋情也就此结束。 从那之后,由佳子就是孤身一人。古董商里,年轻女性十分稀少,同行易货或者采购的时候,由佳子总能左右逢源。家中有老人过世,家属通常会处理老人遗留的藏品,她就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充实自己的存货。现在,她已经积攒了好多件拿得出手的宝贝。 她原本希望,靠文章安身立命,但她深知:这条路十分艰难。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她还算满意——既能自食其力,又能照顾外婆。 “啊……要是我结婚了,谁来管外婆呢?” 偶尔来由佳子家的朋友,名叫丰岛奈美江。奈美江的母亲,在入间市经营一家美容院,但她并不想继承家业,而是计划考入大学文学系,将来当老师或者图书馆管理员。 虽说是朋友,但奈美江其实小由佳子八岁。奈美江读小学的时候,两人因为某件事认识了,自此便成了“忘年之交”。虽然年纪相差不小,但不知为什么处得却很融洽。可能是因为她们都喜欢阅读小说,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吧。 “由佳子姐,你洗好的东西都晾在院子里,没事吧?”奈美江仍不放心,“只隔着一道篱笆,想偷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进来。” “内衣小偷?” 实际上,内衣已经被窃好多次了,但由佳子一直没当回事。 “偷外婆的内衣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但你还是要小心哦。” “知道了,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事,别担心啦。” 这是一句谎话。几年前,家里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她未亲身经历。一名叫友竹智惠子的杀人犯,从附近的医院逃脱后,潜入了这里,换上外婆的衣服逃走了。 当时,外婆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对这件事记不太清,只朦朦胧胧地知道,半睡半醒之间,有一个护士来跟她说过话。母亲匆忙赶回家,从警察口中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由佳子在那时,第一次得知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前所未闻的逃亡大戏在本地上演,这本就是爆炸性的话题,加上这出戏的舞台之一,竟是自己的外婆家,更是让人颇受震动。 由佳子那会儿同母亲住在东京的公寓里,案发后,母亲放心不下年老多病,又独自生活的外婆,就带着由佳子来这儿居住。从此,由佳子就同佐佐野房子成了邻居。丈夫过世后,房子就同儿子两人生活。 由佳子发现,房子的脸经常都是肿的,眼睛周围还布有淤青。她在路上遇到房子时,会主动打招呼,但这种事很少发生,房子也似乎一直在刻意闪躲。 “她儿子是个宅男,一不顺心就会拿她出气。太惨了。当然,作为母亲,她教育也很失败。”初中三年级时的奈美江小大人一般的说道。 “听你这么说,房子夫人真的很可怜。” “不能说她可怜。我家的情况更复杂。由佳子姐,你家不是也只有外婆、妈妈和你吗?只要母亲教育到位,孩子就不会误入歧途。” 奈美江的确言之有理。她的母亲很早就生了她,出于无奈,将她托付给外婆抚养。奈美江从小就管自己的外婆叫“妈妈”,户籍上也写的是母女关系。 暑假结束后,奈美江就忙着准备升学考试,没有再来过由佳子家。当然,理由不止如此。最近常有流窜犯伤人事件发生,她母亲应该禁止她外出了吧。 但她经常打电话过来,要么汇报模拟考试成绩不错,要么互致生日祝福,要么纯粹是因为太寂寞了。奈美江成绩十分优秀,目标是考入优秀的高中。由佳子确信,这对奈美江来说,不是难事。 奈美江虽然不来了,邻居佐佐野家,却仍然一切照旧。要是母亲房子死了,健介该怎么办呢?由佳子不由得有点担心,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少操别人家的这个闲心。 由佳子有一辆跑业务用的面包车,但最近前门上,出现了几道划痕。她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对此人是谁,她心知肚明。这件事直接促使她,在车库前安装了监视摄像机。 04 佐佐野健介透过窗帘缝,俯视着外面。平日里都拉着窗帘,房间里就像夜晚一样黑暗,他经常透过窗帘缝隙,窥视外面。 特别是旁边的矶野家。住在那里的老太婆的外孙女户村由佳子,年龄与自己相仿,是个地道的美人。身高一米六,体态窈窕。在院子里晾洗好的东西的时候,黑色长发在朝晖中,闪闪发亮。尽管她穿着衣服,健介却能透视到衣服之下。他眼中的由佳子是全裸的。他并非具有特异功能,只是在意淫罢了。 “户村由佳子,嘿!这女人不错。” 他从窗帘缝隙中,用数码相机偷拍了她多次,照片都上传到了电脑里——既有上班时穿着牛仔裤的由佳子,也有稍事打扮的的由佳子。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美得不可方物。 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母亲尽量轻手轻脚,但他的耳朵,仍然捕捉到了动静。随后,母亲在房门口放下了什么东西。是晚饭。 母亲离开后,他打开门,托盘上放着饭桶、饭碗、酱汤、炸猪排和卷心菜,还有一罐冰啤酒。 母亲白天开车去郊外的大型超市上班。他知道母亲不上班的话,自己就没得吃,所以,对此并无异议,但平常遇到一点小事,他就会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清楚自己的力气比不上他,所以,从来都是默不作声,逆来顺受。 他深夜外出的时候,母亲也不会锁门。他从便利店购物回来后,母亲己经睡着了。他们―样互不见面地生活在同一屋擔下。母亲只能听见他的怒吼。 早上八点起床,用过早餐兼午餐后开始上网,上累了就睡觉,直到傍晚才醒。母亲七点下班回家后,做好晚饭,放在他的房门口。吃完晚饭,他就开始打游戏,或者上网,每三天在深夜外出一次。 白天,他瞅准户村由佳子驾车外出的机会,偶尔会偷偷摸进她家的院子,偷走晾在院子里的东西。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每次只拿一点。那个女人将自己的内衣,混在老太婆的尿布中间晾,但这一幕,已被他从自己房间中看到。老太婆大小便失禁,院子里经常挂着尿布,风一吹,一股尿骚味就会从楼下飘上来。 他的电脑上,现在就放着户村由佳子的几件内衣。不是变态,他觉得对女人都有自然的欲求,动物不是都有这种本能么?……让那女人一直照顾老太婆,实在太可惜了,还有许多欢乐的事可做呢。 不仅那个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累积的愤怒偶然找到了宣泄口,才未能爆发。至少现在没有。他有时候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少岁了。他也曾自问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 05 “友竹智惠子女士,你从医院逃脱七年之后,即2002年10月,又回到了狭山,对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冒着被警察抓捕的危险、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有两个。”友竹智惠子狂咳起来。消停之后,她平静地开始发言,“首先,我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我给她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后来又一直没有联络,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健康。我还很关心奈美江,她就要参加中考了……” “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还想了解洋司的情况。我对他恨意难消;对林田亮子的背叛,我也刻骨铭心。我开始考虑,向二人复仇。所以,我才会选择冒这个险,尽管吉凶难料。” “呵呵,很难评价你的这个选择啊。本可以继续逃亡;等待时效到期,但却重回故地,火中取栗。” 智惠子闭上眼睛,流下热泪说:“是啊,很难。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如果继续逃下去的话,也可能会被抓住。你不害怕被捕吗?” “当然害怕。我逃亡的六七年里,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实际上,我有好几次都命悬一线。稍一大意,就会被警察抓住,或者惨死在洋司的手上。可能只是我比较走运吧。” “这么说,不管怎么选择都是‘凶’咯?”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就像站在龙飞岬的悬崖边,前面是大海,后面有强风。要么投海自尽,要么被刮落悬崖。只有这两种结局,根本无从选择。” “厄运连连?……” “真的是厄运连连。扫把星下诞生的就是我——友竹智惠子。” 友竹智惠子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06 “喂,请问是谁?” 听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友竹智惠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听听母亲的声音,还没有考虑过要说些什么。 “挂了哦。”母亲说。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是奈美江。案发的时候,奈美江还在上小学,现在却已经长这么大了。 智惠子激动得不禁发出一声呜咽,母亲音调骤变:“智惠子?是智惠子吗?” “……” “是你吧?……是智惠子吧?”血亲之间,总能心意相通。 “……” “喂……” “嗯。”智惠子终于出声道。 “喂……现在你在哪儿?” “东京。” “你来东京了?” “我想听听妈的声音。您身体还好吧?”智惠子哽咽起来,“我一直没有联系您……啊,对不起!”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母亲也哭了。 “怎么了?……”又听见奈美江的声音。 “我能不能同您见一面?” “能是能,但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 “你回家来,就等于自投罗网啊。” “那个刑警,现在还来找您?” “没有,他己经退休了。但搜查本部还没有放弃,有人接手了他的工作。” “难道警察还在附近巡逻?” “嗯,不错……” “这部电话安装了追踪设备?” “没有。洋司家的电话,或许还有可能。” 洋司?母亲同洋司关系很好吗?为了摸清母亲的真实态度,智惠子决定问一个问题:“妈,谢谢您!您支援我的钱,帮了我的大忙了。” “你说什么?” “您不是总往账户里存钱吗?” 母亲顿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存过啊。” “可是……我的卡上,总会存进钱来啊。” “我给你那张卡,只是为了解你的燃眉之急。” “您的卡帮了我大忙。里面总是有一百万日元。” “啊,那是洋司存的。我只在卡上存了十万日元……洋司是个好人啊。” “怎么回事?” “我把存折交给他了。” 担心果然应验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洋司也希望你逃跑啊。他说想往账户里存钱帮你,求我把存折给他,我就给他了。” “但洋司却在追杀我!” 智惠子简要讲述了在天王寺、新大阪新干线月台上,差点被洋司追上的经历。 “他肯定没有恶意。他一心一意想帮助你。” 智惠子完全不这么认为:那时候的洋司,眼中燃烧着极端的憎恨。智惠子己然识破洋司的计谋——我一从银行卡中取钱,他就会立即赶到取款银行的所在地。以洋司的财力而论,几十万日元,只相当于零花钱。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只不过是预付的赏金罢了。他先让我自由外逃,然后像猎人一样追踪我,并以此为乐。 智惠子行踪不明的时候,银行卡陷阱就很管用。 “你误会洋司了。”母亲彻底被洋司笼络了。 那家伙是典型的家暴男,对外总是装作温柔体贴的丈夫,对内则动辄暴力相向。就连智惠子的母亲,也被他欺骗了, 现在见母亲十分危险,被警察逮住还好说,但如果落入从母亲口中听到风声的洋司手里,那就万劫不复了。 “妈,我只求您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洋司,我联系过您。”“嗯,知道。” “您多保重……妈妈。” “智惠子,等等……”母亲话没说完,智惠子就挂掉了电话——那是JR池袋站地下大厅里的公用电话。 母亲可能还是会通知洋司。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智惠子在池袋站前的都市银行,取了三十万日元。这件事洋司很快就会掌握。就算母亲不告诉他,他也应该知道,智惠子返回东京了。 他随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呢? 深入虎穴,这正是她的计划。不这样,她的愤怒就无法平息。她早就已经怒火中烧了。 07 “林田亮子女士,友竹智惠子登门来访的时候,你有何反应?” “我的心脏都差点停跳了。” “你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来吗?” “那当然。谁能想到,杀人通缉犯会冒着被捕的危险,来我家?” “你觉得,她是来干什么的?” “有可能是来杀我的。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起初的震惊过后,为了避免被杀,我只好跟她保持交谈,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死亡确实在步步逼近。” “我只能装作惶恐屈服的样子。” “你指望这样有用吗?” “百分之十的概率吧。” …… 08 案发己经七年,“搜寻通缉犯”的节目,造成的短时轰动,转瞬即逝,现在,友竹智惠子又成了公众陌生的名字。就算有人还记得她,也做梦都想不到,通缉犯本人,会回到原来的城市。 2002年10月16日,友竹智惠子在离林田亮子的公寓最近的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下车,毫无畏惧地挺起了胸膛。晚上七点多,下班的上班族,大量涌下电车,她置身于人潮之中,为了方便行动,她下身穿着一条褐色裤子,上身披着一件轻薄的黑色夹克。看起来不像女职员,而像打工结束后,匆忙赶回家的主妇。但她内心却愤怒到极点,只要稍有剌激,怒火就会爆发出来。 她短发齐耳,面容消瘦,她用浓妆盖住了右眼附近的伤痕。有杂志称她是“拥有七张面孔的女人”,其实何止七张,她还能变换出更多的模样。她过去对自己的脸并无自信——鼻子不髙,单眼皮,姿色也不出众,但现在这张脸,反而成了优势——在人生坠入低谷、不得翻身的时候,它多多少少给她带来了一些“福气”。 车站前就有派出所,里面亮着灯,但看不到警察。旁边没有停摩托车和自行车,说明警察们可能正外出巡逻。公告板上张贴着通缉令。褪色的奥姆真理教①通缉犯的头像旁边,就是她的照片。 看到这张脸,请打110!……地方派出所就是这样。 ①日本邪教组织,组织者麻原彰晃。1995年3月20日,该组织在日本东京地铁,投放了沙林毒气.造成五千五百多人受伤,十多人死亡,震惊全世界。 也许是几天前下过雨的关系,通缉令皱巴巴的,上面智惠子的面容扭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一张脸,谁也没见过。 天空阴云密布。夜幕降临后,光线更暗了,她的身体似乎融入到夜色当中。她走在夜路上,前后左右的行人,越来越少。林田亮子居住的公寓,就在住宅区中。智惠子就是在那里,杀死了亮子的丈夫林田浩之。 智惠子知道,亮子现在还住在原处。几年前,她在某档电视节目中,看见亮子作为被害人妻子登场,脸上打着马赛克,声音也经过了处理。 “这个公寓里,尽是我同丈夫的甜蜜回忆,我不会搬走的,我要在这里,等待凶手落网的好消息。”亮子抽泣道,俨然悲剧女主角的模样。 “她还有女装店要经营,所泽的酒吧可能己经关闭了。”智惠子猜想,“亮子留在原来公寓里的头号原因,是想保留智惠子知道的那个电话号码。那部电话最适合警察追査。” 另外,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没有那么容易卖掉,“不干净”的东西罕有人问津,即使重新改装,去除了过去的痕迹,价格也会大幅度缩水。 总之,亮子不过是在卖不掉的房子里,上演了一出悲情戏。她多半拿到了天价保险金,关掉了酒吧,只经营女装店吧。她没有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借智惠子之手除掉恨之入骨的丈夫后,她开始享受幸福生活了。 林田亮子出尔反尔,拒绝履行交换杀人协议,智惠子不会饶恕她,一定要让她按协议办事,将友竹洋司从这个世界抹除掉。这是亮子的义务。如果亮子不遵守契约,那智惠子报复起来,也绝不手软。 智惠子越走越气:“混蛋!……不可饶恕!……我绝不能饶了那个女人!……混蛋!……” 公寓楼的大门自动上锁,外面的人没那么容易进去,这是智惠子必须突破的难关。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门厅里走来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和她母亲,从少女背书包的样子判断,多半母亲正领着她,去补习学校。智惠子在门关闭之前,溜进了门厅。比她想象中轻松许多。 她清楚地记得,亮子住在605室。她没有乘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上六楼后,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房门前。 跟七年一样,门前的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这勾起了她的痛苦回忆。 按下门铃时,智惠子的右手食指,不禁颤抖起来。她该说什么,对方才会开门呢?说是上门送货的,对方一定会起疑,因为按照规定,上门送货的,应该在公寓楼门口,先通过对讲机,与户主确认再进来。不过,也可能是给整栋楼配送的,那样只需要征得做代表的某家人的许可即可。 智惠子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应答声:“来啦!……” “XX送货的。”智惠子说了一个大超市的名字,然后躲到从猫眼儿看不见的地方。 “OK!……来啦,请稍等。”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出有所警惕,多半是因为“上门送货的”是女人吧。 门锁扭开,门链放下,门刚露出一条缝,智惠子就一脚插了进去,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迅速挤进屋去。 “好久不见。” 林田亮子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亮子穿戴整齐,似乎正要外出。她上身穿白衬衣,开口很低,以突出丰满的胸部,下身则是优雅的黑裙。头发刚梳好,戴着耳环,房间里弥漫着高价香水的味道。 脱鞋的地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黑色、白色、浅茶色皮鞋,还放着几双拖鞋和运动鞋。 “你是要出去吧?……不好意思,打扰了。” 智惠子背靠着门,右手锁门,挂上门链。 “你……你要干什么?” “好久不见,难道你把我忘了?”智惠子干笑两声。 林田亮子闻声,终于反应过来:“你……难道你是……” “你猜对了。别像傻瓜一样,站在那儿了,总要欢迎一下我这个老朋友吧。” 进门后,就是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的宽阔空间,餐桌对面放着沙发,墙上挂着巨幅油画,豪华的木制橱柜里,摆放着高档餐具和玻璃酒杯。智惠子觉得,这些东西以前都没有。当然,林田浩之的奖杯,已经不见了踪影。 “啊,你到那边去。”智惠子指了指沙发,“我有不少心里话要对你说呢。”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你这问题真够伤人的,咱们七年没见了,你就不能热情点么?”智惠子的口气忽然严厉起来,“我说……你别想跑。坐那边去!……” 亮子不为所动,智惠子呵斥道:“快坐下!……”亮子像瘫痪了似的,“扑通”一声坐下来,裙子摊开,露出一双白腿。但到这时候,亮子还在担心裙子,不停地挪动着屁股,以免裙子被坐出皱褶。 “你有什么目的?”亮子双手盖住脸,好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她已经没有气力抵抗。 “当然是为了让你履行契约。既然我己经杀了你丈夫,你就必须杀死洋司。” “我没料到你竟然真的会那么干。” “你还好意思说。你拿到了你丈夫的保险金,生活得有滋有味。我饶不了你。” “交换杀人这种事,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发生,我压根儿就杀不了人,而且……”亮子止住话头。 “而且什么?” “现在杀了你丈夫,我就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起初我们互不相干,交换杀人还能掩人耳目,但现在的情况却大不一样,我是被害人的妻子,洋司是凶手的丈夫——不用想也知道,我杀他的动机最大。” 确实如此,智惠子必须承认。对洋司的愤怒,和对林田亮子的僧恨,让智惠子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正常情况下,她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此外,影响她的还有必须再逃亡八年的事实,所带来的重压感,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感。给母亲打去电话后,她发现,本来应站在自己一边的母亲,居然也被洋司收买了,这让她愈发绝望。 但是亮子的话——“我是被害人,洋司是凶手的丈夫”——再次激怒了稍稍冷静下来的智惠子。 亮子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智惠子,我求你了,饶过我吧。”亮子悲痛地说道。 “我无法饶恕你。你丈夫在你们关系濒临崩溃时死了,你本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你却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你是说,我在电视上说的那些话吧?我当时是不得已才说的啊。丈夫死了我很高兴,总算安心了——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在接受采访时说呢!” “瞧,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在担惊受怕,你却在享受人生;而且,你还将我打来的电话都录了音,交给了电视台,肯定收到不少酬金吧?”她越说越气,“你在外面有男人,对不对?……有了这笔钱,那男人肯定更依赖你,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智惠子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五岁,与智惠子同龄,但比智惠子美貌百倍。与丰满的智惠子不同,亮子双眼皮,身材苗条,让她去当模特也没问题。这个女人,也深受丈夫的出轨,和暴力行为之苦。类似的境遇,促使两个女人同病相怜,达成了彼此杀死对方丈夫的“交换杀人”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