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当黄金的推销员?”“不是老鼠会唷!”仓持贼贼地笑。我考虑一下之后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拒绝。我接下来打算从事脚踏实地的工作。”“我不是说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了吗?不过,我不会勉强你。”他收起自己的名片。就像仓持说的,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穿上朴素的西装出门上班,回到家最早也是晚上八点左右。回家之后按摩脚部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说是四处登门拜访,脚走得很酸。在那一段期间,我也在找工作。我想进一家正常的公司上班,却怎么也找不到,结果只好靠打工度日。一开始是搬运冷冻食品,然后是到印刷厂排版,再来是大楼的清洁工。每当拿着拖把拖地时,看着和自己同辈的男人精神抖擞地昂首阔步,到底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焦躁不安,经常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家事由我和仓持共同分担。我只付给他三分之一的房租,家事各分担一半。他对这点没有怨言。他对于我的厨艺不如他,似乎也不太在意。虽然我心里认为其中可能有陷阱,但是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和他同居对我而言,明显是一个有利的抉择。我不太清楚仓持的收入,但确实比同辈的上班族丰厚。他好像经常领到奖金,销售成绩应该很亮眼吧。重点在于仓持这个人的性格。我很难看到他的真面目,或者该说我连他是否有另一面也不清楚。他对我很好,对任何人也都会表现出适度的关心。越和他在一起,我越觉得至今对他的认识有误。我甚至开始觉得,他的言行之中不带有任何的虚伪和企图。有一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再度提起他的工作。“你这样一直扫地下去也不是办法吧?你可能以为现在还年轻没关系,但要是不趁现在累积实务经验,未来出路会越来越窄唷!我不会害你的,要不要到我们公司面试看看?你没问题,一定会胜利录取。我也会帮你美言几句。”要是以前的我,即使听到他这么说,一定立刻当场拒绝。然而,当时的我却拒绝不了。事实上我参加了几家公司期中招募的面试,却都没有录取。我感到走投无路心中焦躁不安,对仓持的疑虑也减轻了。“不过,我没办法做推销员。”“不做看看怎么知道?先做做看,觉得不行的话再辞职就好了。”我紧闭双唇,只是沉吟,于是仓持说:“我明天和上头的人说说看。他们应该随时都愿意面试。”“我真的可以吗?”“可以啦!包在我身上!”仓持拍拍自己的胸脯。三天后,面试在位于池袋的公司举行。仓持借给我西装和白衬衫,还带我到理发店去,叫理发师帮我理个一般社会新鲜人参加应征用的发型。当天我盯着一头和五官不搭的发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与仓持一同前往东西商事的总公司。替我面试的,是一位名叫山下的男人。他的年龄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五官轮廓深邃,将一头卷发全往后梳。山下根本没仔细看我的履历表,劈头就问:“你想要钱吗?”他一看到我不知所措、穷于回答的样子,又不耐烦地问了一次:“怎样?不想要钱吗?”“当然想。”“那该怎么办才好?”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马上回答。山下双手环胸地盯着我。“既然来了我们公司,如果你想要钱的话,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卖黄金。黄金卖出去,公司就赚钱,也才能付你薪水。你能做的事就只有卖黄金。我希望你尽可能多卖一些。要做到这点,就要思考效率,必须排除所有不必要的浪费。所谓的浪费,有很多种。要是浪费体力、时间的话,生意就不用做了。另外,还要注意一点就是不要做无谓的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除此之外的思考都是无谓的浪费。知道了吗?”“思考销售对象的事情也是无谓的浪费吗?”听我这么一说,山下用力地摇头。“如果是为了卖黄金,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不用去思考不买黄金的人的事。因为那种人跟我们公司没有关系。千万别忘了这点。知道吗?”被山下这么一说,我不禁侧眼看了仓持一眼。他微微点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回答山下:“我知道了。”“OK,录取。那么快点去拜访客户!”山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吓了我一跳。“接下来马上去拜访客户吗?”“当然啊。你有什么意见吗?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公司不许无谓的浪费。”山下离开之后,我看着仓持。他大概看到我露出一脸错愕的神奇,哧哧地偷笑。“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总之,顺利录取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们就出去推销吧,伙计。”“伙计?”“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搭档。”仓持用手拍拍公事包。我搞不清状况地离开公司,搭上西武线,在保谷车站下车。“接下来要去的是一个叫川本的老婆婆家。她孤家寡人一个。你只要在旁边听就行了。老婆婆大概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可以适当回答。只不过,我希望你注意一件事情,在老婆婆的面前,绝对不要提起工作的事。”“工作的事……?”“像是要她买黄金之类的。我们绝不主动提这件事。”“可是,那样就不是推销了,不是吗?”“安啦。对付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种方法。”仓持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嘴角的线条稍微和缓了下来。川本房江的家是一间不太大的独栋日式建筑。仓持向对讲机报上姓名后,马上就听见有人回应:“等一下唷。”不久,玄关的门打开,探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她有一头银发烫卷得非常漂亮。“你很烦耶。不管你来几次都没用。”老夫人说。不过,相对于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话语,表情却很和蔼。“我只是来向您打招呼。我有了一个新的伙伴。”她一脸惊讶地看着问我。“我叫田岛。”说完,我低头敬礼。“他才刚进公司,还没有名片。等名片做好之后,我们会再登门拜访。”“你这么说。就是想找理由跑来嘛。你一定以为总有一天能做成生意,对吧?”川本房江瞪着仓持。“关于这点,我已经放弃了。”他在面前挥挥手。“造访府上纯粹是趁工作之余过来的。今天也是因为有一位客人住在大泉学园,所以回来的路上顺便绕到这里。”“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把你当成客人,招待你进来坐。我想我之前也说过,我儿子成天在我耳边念,不准我买那种东西。”“是的,这我知道。我想,您不用勉强。”仓持打开公事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纸袋。那是途中在池袋的百货公司买的。“这是一点小意思。”老妇人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噢,这是桃山堂的最中(* 一种日式甜点,两片糯米制成的饼干,中间夹馅料。)吧?这好意思吗?”“请收下。这是用我的零用钱买的。”仓持用一只手捣住嘴吧,仿佛在讲悄悄话。和她闲聊一阵子之后,我们告辞离去。到最后一刻也没提到黄金的事。“那样好吗?”我问。“安啦。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招。你如果到这一带来的话,也去看看她,跟他聊个五、六分钟就行了。”“可是,她不会跟我们买黄金吧?这岂不是山下先生说的浪费力气吗?”听我这么一说,仓持突然停下脚步,用手肘顶我的侧腹部。“安啦。”他贼贼一笑。“这个做法是山下先生教我的。”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怀疑自己说不定又踏入了另一个陷阱。二十第一份工作结束后,隔天一上班,公司要我和仓持到会议室去。会议室里有好几组和我们一样的两人小组。我问仓持即将举行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别具深意的笑容,低声说:“课程呀。”“课程?”“让新近人员学习推销的诀窍。不用紧张,我刚进来的时候也上过这种课程,你马上就会习惯了。”我心想:“如果是为新近人员开设的课程,为什么仓持也在这里呢?”此时,之前负责面试我的山下走了进来。“全员到齐了吧?那么,我们开始我说话技巧的课程。请各组成员面对面坐好。”我和仓持依照他的指示,将椅子搬动成面对面的形式。“接下来,各位新同事请将资深前辈当成客人推销。前辈记得修正新同事不妥的部分,请认真练习,开玩笑或讲废话的人将会被扣薪。那么,开始。”山下一下完指示,就有几个人开始对话。他们好像已经接受过几次这种课程了。像我这种第一次参加的人,完全抓不到要领,只感到手足无措。“怎么了?快点说句话呀。”仓持小声地催促我。“不然的话,可是会挨骂的唷!”“该说什么好?”“我是客人耶!先从打招呼开始吧。”就在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讨论时,山下对我和仓持发出怒吼。“你们两个,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开始练习!”“快点!”仓持招手催促我。我干咳一声,然后开口说道:“您好。”“你是谁?要是推销商品的话,恕我拒绝。”仓持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我是东西商事的员工。我在想,不知道您对买卖黄金有没有兴趣……?”当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仓持摇摇头。“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会回答他有兴趣的。再说,你一开始就没必要报上你是东西商事的员工。首先要这么回答:‘我不是来推销商品的,只是想要请教您一下年金的事情。’你说说看!”我像鹦鹉学语地将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年金怎么了吗?”仓持又演起了客人的角色。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他稍稍趋身向前对我说:“接下来的台词有点长唷!您知道之前的预算委员会修订法律,年金从明年度起可能会缩水吗?……记住了没?”“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仓持又说了一次。但我还是记不得,他反复说了几次之后,我才终于能够朗朗上口地说出同样的话。“OK!继续。对方一定会说不知道,而你要这么回答: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时,年金给付额最高会减少一半。不知道您方便让我看看一些存款资料吗?如果有存折的话,自是再好也不过了。好,你说说看!”“那是真的吗?”我一般注意山下,一面发问。“什么东西是真的?”“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的时候,年金会减半?”“我不知道。”大概是害怕挨山下的骂,仓持的嘴巴几乎没有张开。“那不重要。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我心里在想:“那样真的好吗?”但还是照仓持说的做。接着,课程依然继续。“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可是我得跟儿子商量看看才行。”仓持说。“我知道我这说法有点危言耸听,不过孩子都会觊觎父母的财产。有很多案例是父母靠买卖黄金增加了存款,结果孩子开始巴望父母的财产,最后落得亲子不睦的下场。我想,一开始最好对孩子保密。”我回应道。“可是,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看我还是和其他人讨论一下之后再……”“跟其他人讨论更危险唷!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不过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就好了。如果您只是将钱从邮局改存到合作金库,应该不会找人讨论吧?要是您那么做,等于是让人知道您手上有大笔金钱,反而更危险唷!”“可是,我很少会换地方存钱。”“那是因为利率差不了多少,对吧?可是银行和我们公司的利率可是差了三倍之多唷。银行的年利率顶多百分之五,我们公司却高达百分之十五。再说,要是您将钱存到我们公司的话,市公所就不会知道您有很多财产了。还是您认为年金从明年开始缩减一半也无所谓?”事后回想,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反复几次练习下来,这些内容竟然能够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不光如此,在不断试图说服对方的情况下竟然慢慢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当然,让我们陷入这种错觉也是这堂课的目的。这堂早上的课程持续进行了三天。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时年金就会减少一半。这事一种巧妙利用老人心理的话术。毕竟,老人疏于接触这方面的讯息,而且听到年金相关资讯又很难不在意。而一开始不提东西商事的名号,是为了借由年金的话题让老人错以为我们是市公所或其它相关人员。然而,这间公司最可疑的一点,莫过于和对方签下购买黄金的契约之后,却不将实物交给对方。相反地,只交给对方一纸保障支付利息的证明文件。正因为如此,才会需要“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这种话术。我虽然感到可疑,却没有完全掌握它背后的恶质之处。我天真地以为,从事这种生意的做法多少有点强硬,但只要老人们能够拿到比银行利率还要高的利息,终究对他们有利的。进公司一个星期左右,我和仓持被叫到山下的面前。他抬起下巴,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星期你们一件契约也没签到。只有你们两个挂零。”“对不起,我们已经进展到临门一脚的阶段了。”仓持辩解地说。山下不耐烦地摇摇头。“那种话我不想听。你们听好了,在奥林匹克的比赛上,光是骁勇善战没有人会开心吧?没有赢得胜利,就没有掌声。你们输了,还不觉得可耻吗?”“对不起。”仓持低下头。一旁的我也学他低下头。“仓持,”山下说完后看着我。“果然是他拖累了你吗?自从和他一组之后,你的情况就很糟。”“不,没有那回事。我认为田岛很努力。”仓持马上予以否定。“我想是我自己不够成熟。”一想到仓持在袒护我,我觉得受辱而全身发热。我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事实说不定真的是我拖累了他。山下靠在椅背上,轮流看着我们的脸。“没办法。暂时先做拜访兜售好了。这么一来,他应该会慢慢习惯推销吧。”“我知道了。”“拜访兜售?”“你教他。”山下说。“我想三角签应该很适合。”“三角签吗?好啊。我试试看。”我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和仓持一起离开山下面前。“三角签是什么?”我边走边问。“别问那么多,你看了就知道。”我们走到公用的办公桌。推销员没有个人专属的办公桌。仓持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彩色纸、口红胶、印泥和某种印章。我拿起印章在纸上盖盖看,盖出了“中奖”的文字。“这是什么?”“抽签的材料啊。要这么做。”仓持在彩色纸背面盖上“中奖”的章之后,有字的部分朝内,对折成一个三角形。接着再用口红胶牢牢地黏住边缘的部分。“一个完成。”说完,他微微一笑。“三角签啊?”“这个要做一百个左右。我负责盖章折纸,你负责黏浆糊。”我完全不知道做这个有何用意,但看来只好先做再说。这个动作很简单,只要将仓持递过来的纸黏上浆糊,无需任何思考,只要默默地动手就行。我觉得这并不是推销员该做的工作,但决定先将这样的疑问赶出脑海。当我做好三十个左右的签时,新的疑问又浮现脑中。“我说,‘中奖’的签会不会太多了?”仓持听到我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先是张嘴哑然,然后表情渐渐转为笑容。“安啦。”“为什么?你打算让中奖几率是百分之几?”“一百。”“咦?”“百分之百。全部的签都是中奖的签。这是理所当然的啊。不中奖的签,做了也没用。”“可是这么一来,为什么要抽签?”“你别管那么多,乖乖地找我的话做就好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仓持继续作案。我看着默默动手的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经看过和眼前相同的情景,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看过。做完一堆“中奖”的三角签之后,仓持拿来一个装文件用的大型信封,将签放进去。“好,那么我们走吧。”“去哪?”“推销啊。那还用说。走,出发了!”东西商事的总公司在那栋建筑物的五楼。一进电梯,仓持马上按下B1的按钮。在那之前,我不曾去过地下室。“地下室有什么?”“停车场。”仓持让我看他手上的车钥匙。“今天要开车代步。开车兜风壮阔。不过,两个男人气氛热不起来就是了。”“由你开车吗?”“别担心!我的驾照可不是考来好看的。你别看我这样,我开车很谨慎。”他说,他一满十八岁就考到了驾照。那是一台白色的轻型轿车。上车前仓持交给我一张文件;上头并列着三十人左右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及年龄等个人资料。有的人的资料中,还记载了存款金额、家庭成员、兴趣等。名单上的人有两个共通点。一是住在池袋附近;二是所有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首先我们去上面数来第二个名叫宫内的人她家。我记得地址应该是在江古田。”仓持边开车边说。宫内公惠的栏位中,资料记载如下:“丈夫去年因癌症去世,目前独居。原本预定和长男夫妇同住,但因长男外派海外工作,回国日期未定,因而作罢。存款金额约八百万元,仰赖年金度日。”“这些资料是怎么搜集到的?”我问。“基本上就是不断地打电话。如果是老人接的电话,就适当应对,然后深入交谈。据负责打电话的人说,许多老人话都很多,要让话题延续并不用耗费太多力气。他们在聊天过程中,会不经意地询问老人的家人或存款的事,而大部分的老人都会毫不起疑地说出来。”“如果接电话的是年轻人呢?”“这种时候就二话不说,直接鸣金收兵。我忘了告诉你,他们都是在白天打电话。白天有年轻人接电话的人家,就不是我们公司的客人。”“总而言之,”我瞥了一眼名单之后说。“就是看准了老人独自在家这一点吗?这份文件就是为了这一点所搜集的资讯。”仓持直视前方开车,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因为老人好骗吗?”“骗?谁骗谁?”仓持依旧看着前方说。“卖黄金是骗人的行为吗?”“那对象为什么尽是老人?”仓持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车靠左停下。他松开安全带,对着我说:“我说田岛,你忘记面试时的内容了吗?我们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卖黄金这件事。会以老人为对象,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卖得出去。如果有容易推销的客人,跟不容易推销的客人两种,当然是挑容易推销的客人啊。”“老人容易推销,是因为他们的判断力差啊。”“是吧。我们抓住这个弱点下手有错吗?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趁机敲他们一笔。这些人可能是没做什么事却索取高额报酬的帮佣;或是极尽奢华的老人之家的经营者;也可能是强迫推销一些莫名其妙的健康食品的人。可以确定的是,缺乏判断力的老人总有一天会把钱拱手送人。既然他们一定会把钱送人,送给我们不是很好吗?这有什么不对?”“与其说是送给我们的,我倒觉得是我们用抢的。”仓持肩膀微颤笑道:“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爷爷奶奶们可是付钱买黄金的耶。不但买到了黄金,还可以拿到利息,有什么好不满的?再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继续说:“瞧你把我们讲得像是在夺人钱财似地,问题是你到今天为止成功地抢到一块钱了吗?想抱怨的话,等你签到契约之后再说!”被仓持这么一抢白,我毫无回嘴的余地。仓持大概是说完了心里的话,开始发车前进。“刚才山下先生说,你在和我搭档之前的成绩好像很不错哦?”“是不差。”“和我在一起不好下手吗?”“不会不好下手,只是有点客气吧。”“客气?对谁客气?”“倒也不是对谁客气。而是之前和我一组的家伙很强悍,受到他的影响,连我也变得强悍了。而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太温和了。”我慢慢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因为在我面前你没办法狠下心来把事做绝吗?”“不晓得。”“别在意我,你尽管放手去做吧。我不希望成为你的累赘。”“我并没那么想啦。”我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如果顺利的话,就能看到仓持的本性。宫内公惠的家位于江古田车站步行几分钟处,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她承租这个房子住到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今年七十三岁,除非搬去跟儿子一起住,不然应该是离不开这里了。那栋房子没有街门,玄关的门直接打开就是大马路。仓持按下门旁的门铃。不久,出现一个身穿花纹罩衫的瘦弱老太婆。“您是哪位?”“我们来是想要请问您有关年金的事情。请问,您是宫内公惠女士吗?”仓持开始施展课堂上的说话技巧。他的说话技巧完美无瑕,但宫内公惠却不像外表看来那么没有戒心。不管仓持怎么解说,她就是没说要签约。她大概是因为手上有八百万的存款,所以有恃无恐,就算存款不会因利息而增加,也绝对要避免减少一分一毫。我心想:“这下又签不到契约了。”眼前浮现山下的脸。“我知道了。那么,我可以留下手册给您参考吗?”“那倒是无妨。”“非常抱歉,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噢,对了,”仓持从我手中接过装有三角签的信封袋,递到老婆婆面前。“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抽一个签呢?我们目前正在举办促销活动,如果抽到中奖的签,将会送您精美礼品。”听到有礼品,宫内公惠的表情才缓和了下来。“我没跟你们买黄金,抽签好意思吗?”“不要客气。目前是促销活动期间嘛。”她抽出一张中奖率百分百的三角签,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中奖”的字,用一种惊喜交加的表情看着我们。“哎呀,中奖了耶。”仓持做一个往后仰的夸张动作。“哇,您手气真好!今天第一次出现‘中奖’的签耶,对吧?”他征求我的同意。我脸上浮现不置可否的笑容,并且点头附和。不过他确实没有说谎。“我能获得什么奖品呢?”“公司也没告诉我们。宫内女士,您能不能拨出三十分钟,我们想带您到兑奖处去领奖。”“不是马上在这里领奖吗?”“我们并没有随身携带奖品。我们开车带您去,一下子就好了。”然而宫内公惠却露出犹豫的神情。“可是,我穿成这样。”“您不用想太多,领完奖品之后就可以马上回家。啊,对了,能不能请您准备印章?领奖品的收据上需要盖章。”“简易印章可以吗?”“可以,当然可以。那么,我去把车开过来。”仓持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别让到手的肥羊跑了!”的意思。当车子停在大门前,宫内公惠到底也不好拒绝,只好脱下罩衫走了出来,并且手中拿着印章盒。我请她坐后座,自己坐副驾驶座。车门一关,仓持立即驱车前进。车子一抵达东西商事的大楼前,仓持马上下车打开后车门。宫内公惠抬头仰望大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领奖品是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吗?你刚才说兑奖处,我还以为是一家小店呢。”仓持笑而不答,牵着她的手走进大楼,而我跟在两人身后。仓持让她搭上电梯,带她到五楼的东西商事。柜台的女员工一看到两人,立即起身招呼:“欢迎光临。”“这位女士中奖了。”仓持说。女员工一脸心领神会地点头,进到里面的房间,旋即回来对仓持说:“那么,请到三号会客室。”“三号吗?”仓持推着宫内公惠的背,带她到会客室。那是一间只放了小茶几和廉价沙发的狭窄房间。东西商事里约有十间像这样的会客室。老婆婆的脸上果然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排场挺大的耶。礼物呢?”“负责人马上就来,请您在这里稍后。”仓持的语调变得冰冷。我们留下孤立无援的老婆婆,离开会客室。当我想问仓持要怎么处置她的时候,山下向我们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名属下。“看来你们兜到一个人啰。她的名字叫宫内公惠,对吧?”山下看着一份档案说。“是的。我们利用三角签引她上钩的。”“我知道了。”山下挥挥手,意思是那种事情不重要。他打开会客室的门,其他三个人跟在他身后。仓持看着我说:“好,走吧。”“走去哪?”“那还用说?去抓下一个客人啊。”说完便往前走。看着仓持快步前进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在做三角签时的侧脸和当时那张在赌五子棋的屋子里做骗人人的魔术道具时的脸一模一样。“接下来到名单上第五个人的家。那人叫什么名字?”仓持边系安全带边问我。“上村繁子,六十八岁,住在东久留米市。”我很在意宫内公惠的事。她到底会怎样呢?山下他们不可能将奖品交给她后直接放她回家。他们恐怕是打算硬逼她签下契约吧。我的眼前浮现出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包围,浑身发抖地在文件上盖章的身影。我对此感到自责。“兜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我不知道三角签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不过这是一个没啥经验的推销员也做得来的便利法门。”我默不吭声,只是隔着挡风玻璃一直看着前方。突然觉得与仓持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心想:“这个男人果然不是好人。”要不是有一颗冷酷无比的心,根本无法骗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婆,还将他交给山下他们。上村繁子住在一间老旧公寓的一楼。按下缺角的门铃却没人应门。仓持敲敲大门,结果还是一样。“不在家吗?真倒霉。”他咂舌。我心想,上村繁子真走运。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家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老人。一个顶上发量稀疏,七十岁上下的老爷爷。他好像打算要去澡堂,手上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蓝色的薄夹克上还套了一件米白色毛衣。我事后听仓持说,他那一瞬间就看出他是一个独居老人。就算公寓再怎么老旧,也不可能没有浴室。有浴室还跑去澡堂,是因为一个人烧水洗澡还要打扫实在麻烦。老人手上有足够的钱,才能毫不吝惜地花费绝不便宜的澡堂费。要是当时上村繁子在家的话,或者老人没有拿着洗脸盆走出来的话,大概之后的故事发展就会大不相同了。在这段故事情节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和仓持。老人只瞥了我们一眼,没说半句话便径自走开。仓持从背后叫他:“请问一下。”老人停下脚步,回头问:“你叫我?”“是的,其实我是想要请教您年金的事。”“什么事?”老人微微睁大满是眼角皱纹的眼睛。“您知道年金自明年度起可能会减少吗?”“咦?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可就糟了。”“存款超过一定金额的人就会被这条法律所规范。冒昧一问,请问您现在的存款金额大概多少呢?”“这个嘛,有多少呢?不看存折我也不知道。”“请您查一下,我等您。”“是嘛。那我去查一下好了。”老人开门,仓持跟在老人身后迅速进屋。他招手要我也进去,我不得以只好跟着进去。十几分钟后,这个名叫牧场喜久夫的老人将手伸进装有三角签的信封袋里。这位老先生拥有的存款加起来将近一千万,虽然还不至于毫无戒心地向素不相识的推销员买黄金,但却是个相信可能获得精美礼品这种鬼话的好好先生。当他看到“中奖”二字时,就像个孩子似地,乐得欢天喜地。“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来没有抽签中奖过。天真是要下红雨了。”于是当仓持提起等一下要去兑奖处的时候,老人也不疑有他。看来他对于中奖感到相当高兴。当牧场老爷爷拿着印章和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时,一个女孩子对他说:“咦?牧场爷爷,你要去哪?”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年约二十岁,五官端正秀丽,皓肤如玉,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他一身运动衫牛仔裤的搭配,手上拿着一个塑胶保鲜盒。“噢,由希。爷爷抽签中奖了,现在正要去领奖品。”老人眯着眼睛回答。“是哦,抽签中奖。真是太好了呢。”名叫由希的女孩子用一种略带警戒的眼神,看着我们说。“这是烤鸡肉串。”“烤鸡肉串啊?那个好。那么我回来的时候去找你拿。”“嗯,好。慢走。要小心哦。”在由希的目送之下,我们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她是住在附近的女孩子,从以前就对我很好,经常拿吃的来给我。”“真是个美女呢。”仓持说。“嗯,女大十八变。”仿佛自家人被夸奖似地,老人笑了。上车之前,我回头一看,她还在看我们。“要小心哦”这句话仍然不绝于耳,挥之不去。二十一我心想要尽快辞掉这份工作不可,却又拖拖拉拉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老实说,我的确舍不得按时发薪的生活,不过,我还是应该早点下决定。东西商事的做法,怎么想都很可疑。卖出黄金却不将食物交给客人,只塞给客人一张作为收据的纸,会被认为是诈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受害者却不会立刻到处声张,这是因为前一、两次的利息确实会汇进受害者的账户,而个性温和的老人们看到那些数字,也就完全地放心了。我几乎都和仓持一起行动,只有一次他感冒请假的时候,和别的推销员一组。那个男人叫做石原,总是扳着一张扑克脸。他看到我的时候,这么对我说:“你就是田岛啊?原来如此,果真和仓持说的一模一样。”我偏头不解他指的是什么。石原嘴角略为上扬笑道:“他说你有一种可以让老人放心的特质。就算没有特别可取之处,这种特质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你今天就待在我身边,不管我说什么,你就拼命点头称是,知道了吗?”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是那样的一个人。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赞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和石原走出公司。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独居老太婆的家,而且是一个耳背的老太婆。当然,石原很清楚这点。“买、黄金、比较好哦!”石原在老婆婆耳边大吼。“要是、有很多存款、就领不到、年金了。”然而,老婆婆却陷入沉思,看起来似乎没有打算要买黄金。石原再度大吼:“你有、存折、和寿险的保险单吧?有的话、请你、拿到、这里来!我会帮你看。”老婆婆说不定是对自己听得见感到高兴,也可能是平常没有说话的对象,他竟然按照石原所说的将存折和保险单拿了来。“印章呢?”石原问。不过,这句话的音量比刚才小了些。“咦?”老婆婆反问。石原用手指比出印章的形状,又问了一次:“印章呢?”他的声音依旧不大。老婆婆焦急地将耳朵凑近他。“印章!”石原这下总算提高了音量。老婆婆会意地点头,走进屋子里去。这是一种巧妙的作战方式。要是石原一开始就要求老婆婆同时拿出存折和印章的话,她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石原却分别要求她拿出来,而且故意花时间让她明白他要的是印章,以防止老婆婆思考。在她回来之前,石原检查了存折和保险单。“银行存款没多少钱。没必要冒险。”石原看着数字,喃喃自语。当老婆婆一拿着印章出现,石原立即将存折还给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印章,确认和盖在保险单上的章是否相同。老婆婆大概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吧。石原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我。“你回公司将这个交给黑泽小姐,然后照她的话去做。”石原小声而且快速地说。老婆婆大概听不见。“咦?带这个回公司吗?”“对啦!动作快!她会起疑的。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对老婆婆微笑!”我不明就里地按照石原的吩咐做。当然,老婆婆神色慌张地不知道对石原说了什么。我听见他安慰老婆婆说:“没事的。”于是我离开了老婆婆家。黑泽小姐也是推销员,但实际上我很少看她跑业务。她大多时候都是对着共用的办公室桌吞云吐雾。五十开外的她,看起来是女推销员的头头。我一回到公司,她果然抽着烟在看女性周刊。我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她,同时传达石原的话。她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听我说完后,看着保险单低声地说:“七十岁啊?嗯,应该有办法吧。”接着,她开始在嘴里反复背诵保险单上的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个人资料,同时一面从椅子上起身,往厕所去。几分钟后,我看到回来的她,大吃一惊。从她卸妆的脸,蓬松凌乱的头发看来,完全感觉不出之前的精明干练,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就连举手投足也有微妙的变化,而且她身上还穿着不知道哪来的朴素毛衣。“好,走吧。”她的声音也变了。“去哪里?”“当然是保险公司啊。快点,别拖拖拉拉的。”在我们前往保险公司的路上,黑泽小姐要我扮演她的亲戚。她一样叫我“静静坐着就好。”大楼一楼是接待柜台。黑泽小姐出示保险单和印章,说要解约。柜台小姐脸上笑容可掬,好像在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非节约不可呢?”黑泽小姐驼着背,开口说道:“因为啊,我最近需要一笔钱,可是有还不至于要解除其他较高额的保单,所以不好意思,我想解掉你们公司的约,对不起啦。”我吓了一跳。不管是缓慢的语调或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完全就是七十岁老太婆的说话方式。柜台小姐毫不起疑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开始进行解约手续。首先要在解约书上填写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黑泽小姐除了对填写的栏位装出迟疑的模样外,流畅地运笔填写个人资料。当她填到汇款账户的栏位时,还边看便条纸填上某家公司的账户,说:“这是我儿子的公司。”手续不到三十分就完成了。一出保险公司,黑泽小姐递给我一张文件。那是购买黄金的收据。“你拿着这个,回到石原先生那里去,告诉他剩下的手续我会处理。”黑泽小姐已经恢复成了中年女子的声音。我按照她的吩咐回到石原那里,他还是坐在老婆婆家的大门边。老婆婆不安地坐着。不过,看到石原身旁放着一个茶杯,我想老婆婆应该没有吵闹。当然,这一定是因为石原靠他那张嘴安抚她的缘故。“辛苦啦!”石原满意地从我手中接过收据。“那个……保险呢?”老婆婆问。“对不起啦。”石原在她的耳边说,“他也误以为你要买金子,把保险解约了。不过,你瞧,他带来了购买黄金的收据,这样就没差了吧?这比保险还有利呢。”“真的没问题吗?”“没问题,没问题,请放心。”石原站起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闪人。老婆婆还在嚷嚷什么,但石原无视于她的举动,离开了她家。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了一张扑克脸。回家后,我对仓持提起这件事。稍微退烧的他听我说完后,贼贼地笑了。“那是石原先生惯用的伎俩。许多老人都有耳背的毛病,就算做法有点强硬,只要说自己误会他们的意思就没事了。”“可是,我不知道公司还有替身这一招。”“黑泽大姐是公司专门雇来当替身的。她的变身术很厉害吧?她以前老是讲她扮过八十五岁老太婆的事拿出来说说嘴。”“与其说这是欺诈,倒比较接近是小偷的行为。”“我们又没有偷东西,而是在卖金子,所以应该不是小偷吧?不过,如果你要说这是强行推销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也没办法那么硬干。”仓持裹在棉被里动了动脖子。我在心里怒吼:“你还不是一丘之貉!”仓持的确不会使用蛮横的伎俩,但从另一个观点来看他的手段更加卑劣。明显的例子就是川本房江那件事。川本房江是仓持带我去见的第一个客人。他在去之前叮咛我绝对不能提起工作的事,至于理由,他只字未提。在那之后,我们也经常造访她家。仓持每次去都会准备伴手礼,大多是日式糕点,偶尔也会带蛋糕或水果。我们总是一起吃他带去的东西,一起闲话家常。一聊下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个和我们同年纪的孙子。她孙子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和坏朋友无照骑车撞上了电线杆去世。她责怪媳妇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放任儿子的不当行为,后来才知道死去的孙子讨厌待在家里是因为她们婆媳不睦。在那之前,房江和长男夫妇一直住在一起。知道真相的长男决定和母亲分居。因为他还没有乐观到期待妻子和母亲的关系会因为儿子的死而有所改善。因为这件事,川本房江和长男一家几乎不再来往。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允许她主动去看长男一家人,更妨碍了与原本就不甚往来的邻居之间的互动。很明显地她每天过着孤单且无趣的生活。每次我和仓持到她家造访,她总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会买黄金唷!”拒绝之后,再用一种像是在哼着歌的愉快表情招呼我们入内。她打从心底期待我们来访。不用说,这一切都在仓持的计算之中。真要问他的话,他一定会说:“我只是按山下先生教的做而已。”换句话说,这也是东西商事传授的技巧之一。进入梅雨季后不久的某一天,外面依旧下着绵绵细雨。那天仓持没有买伴手礼,相反地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和平常不一样,你今天绝对不能笑!另外,你也别吃她拿出来的点心或饮料。知道了吗?”“你想做什么?”“你在一旁听了就会知道。你只要配合我的话就行了。听到了没?”我点头。不知怎么着我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很期待到川本房江家做客,但是今后将有所不同。川本房江从对讲机听到仓持的声音,像少女似地欢天喜地跑出来,但一看到我们的模样,脸色马上暗了下来。“怎么了吗?”她问仓持。“嗯,老实说,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对您说。”仓持抓抓后颈。“是哦……别站在那里,先进来再说。你们都淋湿了。两个人怎么都不打伞呢?”“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急着过来。”仓持说谎。车子里明明放了两把伞,是他要我别撑伞的。她想要带我们到客厅去,但仓持却不打算脱鞋。他站在脱鞋的地方说:“我们在这里就好。”“为什么?至少把外套弄干比较好呀。”“不了,弄不弄干没关系。”“到底怎么了?田岛也一脸郁卒的表情。”我可不是在演戏。一想到仓持等会儿要做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郁卒。“川本女士,我必须跟您说件不太愉快的事。”仓持开口说道。“不太愉快的事……?”“今天是我和田岛最后一次来找您了。”川本房江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发出“咦”地一声。她手足无措地将脸转向我。“真的吗?”我不愿做任何回答,看着仓持。他斜眼要我按照计划行事。“是真的。”我不得已只好那么回答。“为什么?”她将视线拉回仓持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调职?”“不,不是那样,”仓持抿了抿唇。“上头的人谴责我们,为什么在上班时间定期出入非客户的家……”“咦,可是……”川本房江不知所措,呼吸变得急促。“基本上,你们不也算是来要我签约的吗?”“话是没错,该怎么说呢?老实说,公司派人对我们进行了突击检查。”“突击检查?”“也就是说,公司派人偷偷监视我们,看我们有没有认真地在工作。结果公司发现我们经常出入您家,却完全没签到契约,觉得很可疑……”仓持边说边地头,一副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真佩服他高超的演技。我从没听说公司有突击检查。对于没有签到契约的员工,公司会以不支薪作为处罚,因此没必要突击检查。然而,川本房江对于仓持的说词却不疑有他。“原来是这样啊……”她双眉下垂,低下头。“毕竟,我连一件契约也没让你们签成。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不,没有关系。那笔存款对川本女士很重要,我认为没有必要用在您不认同的地方。反正,我们又不会被炒鱿鱼。只不过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像之前一样拜访您而已。”“可是,公司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派人监视你们吧?”“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已经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行动了。公司将我和田岛拆开,各自和别人搭档。我们必须遵照对方的指示,而且负责的地区也会改变。”“那放假的时候呢?”“这个嘛,我想放假的时候应该可以,只是我跟田岛都会帮得不可开交……”“那么忙啊?”她皱起眉头。“因为我们两个都还是菜鸟。”仓持苦笑,抓抓头。川本房江并膝端坐,陷入沉思。我感觉到她的心在动摇。“所以,我想今天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找您了。虽然相处短暂,不过受到您很多照顾。”仓持发出开朗的声音,成功地酝酿出故作开朗的气氛,连他挤出来的笑容都很高竿。“那么,我们走吧。”他对我说。“嗯。”我点头。“等一下。”川本房江说。那一瞬间,仓持的目光闪了一下,但六十七岁的她却没有发现,继续说道:“那么,只要我签约就行了吧?我买黄金就可以了吧?”“不,那怎么行。”仓持挥挥手。“为什么?”“因为,川本女士之前不是一直说您不会买这种东西吗?”“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知道公司会那样责怪你们,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若是我签约了,那个处分是不是就会撤销?”“这个嘛,大概吧……”“你们等一下。”看着川本房江消失在屋里之后,仓持微微向我点个头。我叹了一口气,以示心中的不快。他不知道将我的叹气误解成什么意思,低声对我说:“就差一点点,加油!”川本房江手上拿着一个小包包回来。“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五十万?还是要一百万?”“川本女士,真的不用您费心。田岛你也说句话啊!”仓持突然把头转向我,吓了我一跳。“请您不要勉强比较好。最好……不要签什么契约。”“是啊。您不是说令郎千交代、万交代,要您别乱买东西吗?”“我手上也有点钱能够自由运用。来,你们老实说,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我们的劝阻反而坚定了她的意念。这件事也在仓持的计算之中。然而,他却一脸困惑地用双手搔头,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么,我就老实说了。公司的确说过,如果今天跟川本女士签到契约的话,这次的事就当做没发生过。只是,这种情形下的最低签约金额非常高,我曾经向公司抗议,可是公司完全置若罔闻。”听到他这么一说,川本房江到底也感到不安。“非常高是多少?一百万不够吗?”仓持一副苦恼至极地垂下肩膀,看着地板低声地说:“公司说……至少三百万。”“三百万……”“对不起,讲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我们老早就决定不和川本女士谈生意了。所以这件事就当我没提。”“等一下。签三百万的契约就行了吗?”她打开手上的包包,拿出存折,确认里面的金额之后说:“这里刚好有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只要解约,问题就解决了。”“可是,怎么可以动用那么重要的钱……”川本房江摇头。“你们不也说过,如果要储蓄的话,买黄金比把钱放在银行有保障吗?没错吧?”“是那样没错。”“那么,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吧?现在想起来,要是早一点跟你们签约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是对不起。”“哪里,川本女士不用向我们道歉。”“总而言之,我就跟你们签三百万的契约。这样就没问题了吧?”仓持盯着存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后微微低头看着她。“真的可以吗?”“可以啦。我不都那么说了。”“如果您愿意跟我们签约的话,最好是在今天签。”“今天吗?好啊。我该怎么做?”“首先到银行解定存,再将钱汇到这个指定的账户,明天我就会带正式的契约书过来。因为公司必须确认汇入款……”“我知道了。那么,我等一下马上就去银行。”她站起来。仓持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我仿佛从他的肚子里听见了“大功告成”的声音。能够助两个年轻人一臂之力,让川本房江感到喜不自禁。人似乎一上了年纪,就会觉得不被人需要而感到落寞。在那之后,川本房江又上了两次仓持哀兵政策的当,被他骗走了更大笔的钱。东西商事内部称这招行销手法为“请婆入瓮”,是参考女推销员原本对老男人施展的“请爷入瓮”而来。两者都是看准了老年人的孤独感,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甚至比用暴力抢夺存折更加蛮横。不过,我也没资格指责仓持他们。我明知他们的恶行恶举,在当场却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被骗,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棺材本被抢走。而我就是共犯。因此,我在责难仓持的同时,也憎恨自己的软弱。我苦恼不已,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丑陋?当时,我经常一边听着在纸门另一头睡觉的仓持的呼吸声,一边问自己:“现在正是杀他的大好良机,不是吗?”我已经完全看透他的本性。我想,现在要杀他是轻而易举。我只要悄悄打开纸门,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掐就行了。或者我也可以用湿纸捣住他的口鼻,不消几分钟,他大概就停止呼吸了吧。然而,那些念头总是仅止于想象。我心中还未涌现足以令我付诸行动的杀人念头。我从小就对杀人感兴趣,而且我有杀害仓持的理由。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对他的憎恨还不至于让我想杀掉他呢?当我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总会想起藤田。究竟有多少憎恶之情在他心中翻转,让他下定决心,并且采取行动要来杀我呢?要引燃名为杀人念头的导火线还需要什么。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有一天傍晚,我们利用类似骗婚的手法,获得一件新的契约,回到公司时,看到柜台有一位小姐正和山下在争执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放弃争执来到走廊上。当我们和走出来的她擦肩而过时,她出声说:“啊,你们是……”我这才看了她一眼。我见过她但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五官端正秀丽,刹那间我还以为她是电视明星。“啊,你是……”仓持比我先有反应。“东久留米的……那个,住在牧场老爷爷附近的人,对吧?”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拿烤鸡肉串到牧场老爷爷家的女孩子。仓持似乎说对了,她微微颔首,但表情严肃。“哎呀,我一时认不出是你。你的打扮和当时差蛮多的。”我和仓持的想法一致。当时她好像是穿运动衫搭牛仔裤,也没化妆,而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子却穿着成熟的连身佯装,摇身一变成了个大美女。然而,她却似乎没有听到仓持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尖锐的口吻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还钱?太莫名其妙了吧?”“等一下。你没头没脑地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仓持往公司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管怎样,我们先到楼下去吧。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