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杀人之门-5

“两个星期左右前。”“是哦,我完全不知道。我不太看报纸的。”我确定他在装傻。要是他真的现在才知道的话,应该会更惊讶。毕竟,他们曾是男女朋友。“你和阳子自从那一天之后就没见面了吗?”“哪一天?”“我们三个人不是去了一间咖啡店吗?就那一天啊。”“噢,那时候啊。嗯,我自从那之后就没见过她了。”看到仓持那张睁眼说瞎话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揍下去。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事想做。“阳子好像怀孕了。”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说。我边说边盯着仓持的表情。我不想看漏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霎时我看见仓持的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是哦。这样啊。然后呢?”“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可能是为这件事所苦才自杀的。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可真是不得了啊。”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田岛,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件事的?”“跟阳子念同一间高职的朋友。这件事情在学校内好像成了一个大八卦。”“是哦,成了八卦呀……”仓持盯着空中。他明显动摇了。阳子怀孕这件事,不过是我从她母亲的话中推测出来的。看到仓持的模样,我知道我猜中了。同时,我确定他就是孩子的父亲。“田岛,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他从长条椅上起身。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嗯,可以。”仓持快步离开了公园。他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才逃走的。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还好刚才没揍他。”我必须给他更大的惩罚。我不会像父亲那样丢人现眼,也不会熄灭自己的怒火。我在心里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完成杀人计划。十二父亲对志摩子执迷不悟,几乎每天晚上都外出,回来的时候往往不是深夜,就是隔天早上,要是遇到隔天放假,有时候甚至要到中午才会回来。他白天只会在里头的房间睡大头觉,管理员的工作几乎都不管。管理员室不过是徒具虚名,其实常常放空城。不得已我只好在放学回家之后坐在管理员室里,而房客们仿佛等待已久似地一个个跑来抱怨。“走廊上的灯什么时候才要换啊?乌漆抹黑的,很危险耶。”“我不是说过雨水会从楼上的阳台漏下来吗?都已经过两个星期了,你还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儿啊!”“我不是说了,我家窗户下面有一只猫的尸体,你不快点帮我处理掉,我很头痛的。要是腐烂发臭的话怎么办?”这些事我并不是没有传达给父亲知道。我一一记在管理日志上或形式上地写在黑板上,甚至直接告诉父亲,但父亲大都喝得醉醺醺的,从没见他留意过日志或黑板。不过,好像还是有房客直接向他抱怨。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吃晚餐,父亲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没想到公寓管理员要做的事情那么多,真是辛苦。”“那是当然的啰。公寓管理员就是得把公寓弄得舒舒服服的,让所有人都住得舒适自在才行啊。”我心想,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鬼话啊?父亲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说不定自己当管理员是个错误。看来还是该请人才对。”我一听吓了一跳。我们就是没闲钱请人才会自己当管理员的不是吗?再说,要是不当管理员,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父亲完全没有心思工作了。他的脑中净想着成天和女人鬼混。他从前不是这么窝囊的。我打从心里憎恨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是她,让我尊敬的父亲堕落到这副德行。“我说爸,你也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原本在扒饭的父亲抬起头来,用一种“你这兔崽子在说什么”的眼神看我。“我觉得有喜欢的女人不是坏事。可是,也用不着每天出门吧?”被我点出女人的事,父亲到底拉不下脸。他试图以愤怒的表情蒙混过去。“你在说什么蠢话?哪有这回事?你这小鬼,少在那里大放厥词。我出门是为了工作应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那么,你都和谁见面?是怎样的工作应酬?”“那些事,跟你说你也不懂。”“爸爸偷懒放着管理员的工作不做,到头来伤脑筋的还不是我。拜托你,把事情好好处理一下啦!”“啰嗦!”父亲“碰”地拍了一下桌面。“还在靠我吃饭就给我闭嘴!不过是暑假打了点工就跩起来啦?工作可没那么轻松!”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正视父亲的脸。我没想到一个完全丧失工作意愿的人嘴里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生气,我反倒觉得可笑。如果这是玩笑话,也未免太具效果了。然而,父亲的表情是认真的。“是那个人,对吧?以前一起去银座的人。”父亲瞪大了眼睛。他大概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发现他和志摩子旧情复燃。我看着父亲的眼睛,继续说下去。“都是那个人害我们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不是吗?”“责任不在她。”“所以你就原谅她了吗?”“问题不在这。”“你想见她是人性使然。可是,你也不用每天跑去他们店里喝酒吧?你们可以像一般的情侣一样,星期天约约会不就好了吗?”“我就说不是那痒了嘛。大人有大人的世界。”父亲拿起报纸,走进管理员室。我的指责绝对是站得住脚的。既然是两情相悦,就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店里去,假日见面有的是时间。我想父亲心里一定也是那么想。因为这样不但比较省钱,又可以两人独处。不过父亲大概是害怕志摩子看轻他吧。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落魄的一面。在那之后,父亲还是继续到志摩子上班的酒店光顾。我看过酒店寄来的请款单,上头写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的金额。原来父亲一直付给酒店那么多钱。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的心情应该就像是在地狱的上空踩着钢索吧。我家的经济已经陷入窘境,存款也已见底,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递减的数字。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呢?然而,再怎么视若无睹,也不可能从现实逃离。不久之后,我家的钱用尽。我在某一天傍晚知道了这件事。那一点,父亲很稀奇地待在管理员室里。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泡面。我听见从管理员室里传来声音,父亲在和别人说话。因为太过稀奇,于是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对方是房客之一,一个有两名小孩的家庭主妇,她的先生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我将门微微地拉开,偷看他们的情况。我看见坐在管理员专用椅上的父亲背影,看不见那名家庭主妇的脸。“是,房租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收据。”父亲说。“那么,管理员先生,那边的玻璃就请你快点修理。”“好的好的。我下礼拜就修。”父亲只有那张嘴讨人喜欢。这种敷衍的口吻是他唯一学到的东西。接着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父亲将那名家庭主妇给的房租放进了自己的钱包。按照之前的做法,本来应该是要收在里面的保险箱,等收齐所有房客的房租之后再一并拿去银行存。我悄悄地合上门,因为我怕再看下去不知道还会看到何等丑陋的景象。然而天不从人愿,这次让我听到拨打电话的声音。“喂,是我啦。你在做什么?……噢,这样啊。不,没什么事啦。我只是在想好久没吃好料的了,到店里去之前,要不要去吃……我想想,螃蟹怎么样?也差不多是螃蟹的产季了。”我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跌落一个黑暗的深渊。我祈祷父亲不要傻到这种地步。但我的祈祷没有如愿。父亲出门之后我走进管理员室,先看了房租账本,上头记载一般以上的房客都已经付了房租。接着,我打开保险箱,里头只剩下一点散钱,连一张圣德太子也没有。我在打开的保险箱前瘫成了一个“大”字,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就那么躺了好一阵子。明明没什么积蓄却将刚收进来的房租挥霍殆尽,生活当然过不下去。再说,盖这间公寓时的借款也还没还完。即使身处在如此拮据的状况,父亲还是没有恢复理智。他依然不断地光顾志摩子上班的酒店,不但如此,似乎还不时送她昂贵的衣服和首饰。说不定父亲完全自暴自弃了。我想父亲已经做好了破产的觉悟,纵使破产也要将财产拱手献给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人。我只能如此解释父亲的行为。对于右手残废、失去社会地位、财产和亲戚的父亲而言,他只能执着于志摩子这具年轻的肉体。然而,没钱的窘境却残酷地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盗用房租应该是父亲的最后手段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夜里外出的次数大幅减少。要是他肯放弃志摩子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惜事情根本不是如此,他只不过是因为财库见底,无法再常常出门挥霍罢了。证据在于父亲一到深夜就会打电话:“喂,是我。你刚回到家吗?……怎么可能?我三十分钟前也打过电话给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店应该早就打样了吧?……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弄太晚哦!”当时,我不知道偷听过几次父亲嘀嘀咕咕讲电话的声音。父亲没办法再到店里去消费,相对地非常在意志摩子做什么。每天晚上一到志摩子差不多回家的时间,他就会拨电话。黑暗中听父亲的低沉嗓音,震动着屋里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话说有一天,那天是学校的创校纪念日,放假一天,我从早上就待在家里。中午过后,我出门去买文具用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父亲。我从父亲前往的方向判断他可能要去车站。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父亲戴深色太阳眼镜和弓着的背影,可以感觉出他似乎想要避开旁人的目光。我马上尾随在父亲身后。我心想,这是第几次跟踪父亲了呢?父亲买了电车票之后,我心中的疑虑较为确信。那一阵子,父亲搭电车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我将票出示给站务人员看之后,便通过了剪票口,在月台上稍远的地方监视父亲。父亲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样子。他单手提着一家有名蛋糕店的盒子。不久,电车进站。我看到父亲上车,也跟着上车。父亲在第三站下车。我没想到会这么近,不禁想:“这么近的地方,骑脚踏车都能到。”那一带是住宅区,没什么商店,要持续跟踪并不容易。如果父亲回过头来的话,恐怕就会发现我。然而,父亲的心却全被等会儿要见的人给占据了。父亲到了一间白色全新的高级公寓前,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我找了一个能够看见公寓外面走廊的地方,等待父亲出现。他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在第二扇门口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从父亲的举动看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窝。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仍不见父亲出来,于是我毅然决定进入那栋高级公寓一探究竟。我站在父亲进屋的那扇大门前面,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可惜这里不像我家那间破公寓般简陋,什么也听不见。我束手无策地盯着门瞧,门上没有挂门牌。过了一阵子,我听见了屋里传来声音,感觉门的另一边有动静。我慌张地从门前逃离。我隐身在走廊转角观察情况。不久,大门打开,父亲走了出来,志摩子跟在他身后。他身穿毛衣搭配荷叶裙,头发自然地在脑后束成马尾。“那么,我明天再来。”父亲说。“等你。”志摩子说。她目送父亲往楼梯走去。我等志摩子进屋之后才迈开脚步。然而,就在我通过她的房门前时,大门竟然毫无预警地打开来,险些与走出来的她撞上。我紧急停下脚步,和一脸错愕的她四目相交。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几年前。我想她不可能会记得我,于是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经过住宅区,但就在我往前走了几公尺之后,她突然出声叫住我:“等一下。”我只好稍微回头。志摩子朝我走来。“你,是田岛先生的……”我很意外,她竟然记得我。既然如此,我也就装傻不得,只好微微点头。“果然没错。一阵子不见,你长大了哪。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只好缄默。“你跟踪你父亲到这里来?”我还是只能默不作声,不过这跟默认没两样。“这样啊。”志摩子理解他说。她双手环胸,端详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本来想回答没什么事。但脑中突然浮现了新的想法。“我有事想拜托你。”我一改原本沉默的态度。“拜托我?是哦。”她点点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那进来吧。”她二话不说地打开门。一进门是一道走廊,里面有一间饭厅,饭厅的隔壁是和室,和室里有小茶几、电视机和衣柜,买一件看起来都是全新的。不过,我的目光却是落在角落的瓦楞纸箱。除那里之外,饭厅的角落也堆了许多瓦楞纸箱。“我才刚搬过来,东西都还没整理。”“你搬过来了吗?”“是啊。”志摩子要我在椅子上坐下。我默默地坐下。“所以,你要拜托我什么事?”她开始煮开水,并且从餐桌上拿出茶杯和茶壶。其中一个茶杯应该是父亲在用的吧。我想象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这里的模样。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噗哧一笑。大概是高中生紧张的样子很滑稽吧。我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和我父亲分手。”志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但嘴角马上放松了下来。“为什么?”“因为,你并不爱我爸爸。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和他交往吗?”我看着她的脸,抬起下巴。志摩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不讨厌你父亲。而且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这样不行吗?”“你们不会结婚吧?”“结婚?他完全没跟我提这档子事,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心想,怎么可能?父亲分明想要让志摩子变成他所独占的女人。“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道。“结婚并不代表一切。人长大之后,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她一副想说“等哪天你就会知道了”的样子。“可是,我家被你给害了。”“此话怎讲?”“我家完全没钱了。我爸最近都没去喝酒,对吧?他是没钱去。”听我这么一说,她“哼”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你家有那么大一间高级公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没来店里,是因为在忙吧?”“那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一间破公寓。我们不但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我爸已经将这个月的房租花光了。”“不会吧?”“我说的是真的。所以,请你别再让我爸花钱了。”“这……”水蒸气从茶壶口冒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志摩子关掉瓦斯炉的火,但没打算泡茶。“你这么说,我很伤脑筋。是田岛先生自己要来找我的。这间屋子也是他租给我的。”我哑口无言。其实看到父亲拿出钥匙的时候,我就察觉了这点。这个时候,放在瓦楞纸箱上的电话响起。志摩子向我说声抱歉,接起话筒。“喂……噢……那个,我现在刚好有朋友来家里。所以……嗯,好的。”她很快地挂掉电话,看着我说:“是店里的人。嗯……刚才说到哪?”“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吗?”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偏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会考虑。”“我爸一定是脑袋有问题。”志摩子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说:“也许吧。”回到家后,父亲躺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我走进隔壁房间,坐在书桌前假装在做功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他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寒酸,却让那个女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租高级公寓给她,他一定还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给她。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涌现杀意。当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弑父,但确实幻想过好几次。每当看到父亲像北海狮一样,邋里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会想要掐住他的脖子。我也想过要杀志摩子。对于杀她的幻想心情上带有几分的认真。想到志摩子脸上浮现的轻蔑,我在脑中幻想过好多次用力掐紧她那细长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足以杀人的动机。我不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一种正当的杀人行为。然而,每当我想要付诸行动时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尽管杀害志摩子的幻想让我的情绪亢奋,但一想到事后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想杀她的念头就会打住。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终于来了三个地狱使者。三人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其中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着黑色大公事包;另外两人则像手下一样站在他身旁。金边眼镜男问我:“你爸在吗?”当时,我刚好在管理员室里。我告诉他,父亲人在里头的房间。三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打开了通往里头房间的门。我听见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擅自进入家里,理应是生气,但父亲似乎是在害怕。三个人进屋之后,用力地甩上门。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父亲的话从门缝中泄了出来。他说:“我会想办法。”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在发抖。不久之后,三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瞧也不瞧我一眼。金边眼镜男走出管理员室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那么,就下个月了。”父亲在里头的房间低垂着头。“什么下个月?”等到那三个男人回去之后,我问父亲。“没什么。”“怎么会没什么……”“啰嗦!”父亲突然躺在地上。“这事跟小孩子无关。”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确定即将发生不祥之事。从那天起,父亲变得益发憔悴。不过我事后回想,或许父亲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将有索命的地域使者会到家里来。父亲日渐消瘦。他气色很差,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光,眼窝凹陷,皮肤毫无弹性,脸颊的肉丑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为睡不好吧。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里。我想,他大难临头,但仍想沉溺在短暂的快乐之中吧。两个星期后,晚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说:“和幸,你觉得住在松户的姑姑怎样?”“住在松户的姑姑?”她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怎样……?”“你不讨厌她吧?”“不会呀,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是吗?”原本在吃素食乌龙面的父亲放下筷子。“你暂时到松户的姑姑那边去。我会事先跟她打声招呼。”“去她那边是什么意思?”“嗯。我说和幸啊,我们很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我想,该来的总算来了。筷子从我手上滑落。“这是怎么一回事……?”“嗯,这里啊,我卖给别人了。”“卖给别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血液往脑门冲。“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这么做,以后怎么办?爸,你会做其他的工作吗?”“嗯,会。”父亲避开我的视线,小小声地回答。“做什么?”“这我还没决定。”“可是。”“没问题的。我马上就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户,知道了吗?我会拜托你姑姑让你去念高中的。”“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种陌生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卖掉公寓?你别卖嘛。”“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来。“和幸!”“什么嘛!一下子说跟小孩子无关,一下子又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面条和汤汁全洒了出来,里头却没有像样的料。我直接穿鞋,冲出家门。我没有听见父亲出声阻止。我不记得在夜里的街头徘徊了多久,只记得在公园、车站和商店街不停乱晃。回家后,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过了,弄脏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我想喝水,到厨房去。我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原本应该插在门上的菜刀不见了。我霎时全身发烫。我察觉父亲去了哪里,再次穿上鞋子,骑上放在公寓前的脚踏车。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级公寓前下车,冲上楼梯。我来到门前,转动门把。门没上锁。我冲进屋里。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开关,灯却没亮。我打开门,靠着屋外照进来的光线,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旧皮鞋。那是父亲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鞋子。一关上门,屋里再度笼罩在黑暗之中。我抹黑往里头前进一脚踏进饭厅,觉得和先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我伫立原地,等待眼睛习惯黑暗。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模样朦胧地浮现眼前。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言以蔽之,这里的样子完全变了。屋内空无一物。餐桌、我坐过的椅子、瓦楞纸箱全不见了。我看了隔壁的房间吓了一跳。那里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个人影一定是父亲。他背对着我,盘坐在地上。我顿时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从父亲的憔悴模样,猜测到这个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没钱也就罢了,说不定会还赖到自己身边来,那可就麻烦了。她一定是这样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当然,连同从父亲身上骗来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脚边。大概是父亲带来的吧。父亲说不定是想杀死志摩子,然后自杀。我捡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亲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悲惨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愚蠢的人啊!我心底涌现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于厌恶。厌恶自己因为是这种蠢人的儿子,所以要受到这样的煎熬。那个背影令人如此不快。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亲走近一步。“你想捅我吧?”父亲突然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古老的井底发出来的。我浑身僵硬。“想捅就捅吧。”父亲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头来。“抱歉,有我这种不成材的父亲。”看到他那个姿势的瞬间,我感到极度厌恶。我高举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后只要用力挥刀砍人就是了。这个时候,父亲抬起头来。“还是,我们一起死吧?”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但他却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我感到一股寒风吹过心中,同时带走了某些东西。一种称之为一时冲动的东西。我失去了挥下菜刀的勇气。“怎么了?”父亲问。我无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从手中滑落。我随即掉头往玄关走去。连穿上鞋走出大门,也没回头。十三那天晚上父亲没回家,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但不意外,甚至隐约感觉到,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我的预感是对的。到了隔天,甚至后天,父亲都没有再回到公寓来。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父亲那边的亲戚。其中一个是松户的姑姑。他们的嘴里接连说着:“真麻烦呀、伤脑筋呀。”没有任何一个人正眼看我一眼。他们只问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去了哪里?”我回答:“我不知道。”那一天,之前的那三个地狱使者也来了。他们和亲戚间没有特别发生争吵,只是低调地办了一些事务性的手续。三个使者面无表情,亲戚们垮着一张脸听他们说明事情原委。几天后,住在三鹰的亲戚来接我。我只带着必要的行李离开了公寓。那位亲戚在经营造园事业,家里有一间没人使用的空房间。我从那位亲戚家通学,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获得安稳的保障。我在他家待了三个月左右,接着寄宿在别的亲戚家,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又被踢到另一个亲戚家。就这样,当我升上高工三年级,才搬到父亲说已经打过招呼的松户姑姑家。她家的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允许我住进她原本使用的房间,但是严格禁止动她房间里的物品,只可以使用书桌和书柜。紧闭的壁橱在缝隙贴了几张纸,而且还捺上封印。至于衣柜则是上了锁。房间里摆了一台小型音响,使用的时候必须经过他家人的同意,不过我还是经常擅自使用。我会带上耳机,收听FM播放的流行歌曲和外国音乐。听音乐的时候,是我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当中唯一心情平静的片刻时光。其实,我比较想听唱片,但是唱片应该都放在壁橱里吧。书柜上排列着小说、上学时用的参考书和少女漫画。其中,还掺杂着几本女性杂志,杂志的内容让从没看过这种书刊的我大吃一惊,里面有许多关于性爱的大胆表现。我这才知道,原来女性对性爱也有兴趣。好一段时间,阅读那些杂志成了我私密的乐趣。我每天疲于应付他们家的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其实那家人都是好人。他们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却供我吃住,还让我去上学。虽然他们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很碍事,但他们却不曾把厌恶的心情写在脸上,或用难听的话挖苦我。我后来想想,其实在壁橱上封条或衣柜上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她女儿嫁出去了,不过也真亏她肯同意把房间借给我呢。她女儿经常回娘家,看到我的时候,还会笑着对我说:“房间你可以随意使用。”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着,我发现衣柜和墙壁间的缝隙间塞有东西。我用三十公分的尺将它勾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六个未使用的保险套。我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实际看到还是头一遭。我不清楚房间的主人公为什么会有保险套,又为什么会将它塞在那种地方。然而,发现保险套却让我想象到房间主人做爱的情景。那种幻想让我感到异常地兴奋。我生平第一次戴上保险套自慰。不用说,我在脑中侵犯的对象自然是房间的主人。罪恶感和破戒意识交融,化为一股刺激,让我达到至高无上的快感。射精之后,我虚脱地思索着该讲使用过的保险套丢到哪里才好。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亲戚是否积极地调查父亲的下落,至少松户家的人应该不会认为保持现状即可。只不过,他们似乎在思考别的解决方法。因为姑姑曾经这样问过我:“我说阿和,你会不会想要跟妈妈一起住呢?”她指的妈妈当然是我的生母。她大概是认为,与其找到父亲,不如把我交给母亲比较快。老实说,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和母亲同住。我对她的母爱抱持怀疑,更对她的不负责任感到生气,但是我却回答:“我不知道。”“可是,还是和亲生母亲一起住比较好吧?”姑姑还是继续问我。我偏着头,回答:“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姑姑不满地点头。后来,把我交给母亲的计划好像失败了。她们不可能找不到母亲住的地方,说不定是母亲拒绝了。我从很早以前,就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建立了一个和乐的家庭。在那之后,松户的姑姑不曾再问我与母亲同住的事。升上三年级,自然必须考虑未来的出路,但这完全轮不到我操心。在我几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校就已经帮我安排到一家制造厂工作了。虽然名为造船厂,但实际上却不制造船只,而是一家以制造重机械为主的公司。毕业典礼后不久,我就住进了位在府中的单身宿舍。一个离车站很远,连要到公车站都得走上附近二十分钟的地方。工厂就在那个公车站附近。宿舍很老旧,细长型的房间里铺着八张榻榻米(* 两张榻榻米约一坪。),活像个鸽子笼。如此狭窄的房间由两人共用。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名叫小衫,看起来曾当过混混的男人。他好像生性对什么都有意见,一搬进宿舍就抱怨连连,不光是对狭窄的空间有意见,一会儿抱怨工作服的造型太俗气,一会儿说戴上工作帽会弄塌发型,连护目镜他都能碎碎念,说它看起来愚蠢至极。除此之外,宿舍的伙食难吃和浴室的水流太小,也在他抱怨范围。格外令他不满的是,舍监会擅自跑进住宿生的房间。小衫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拿着雨伞跑去舍监室找他理论。连同我在内,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咆哮声。不过,幸好他没有笨到拿雨伞敲舍监的头。小衫从不看布告栏,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舍监通知住宿生的各种事项。多亏我有罩他,他才没有出洋相或挨骂,因此尽管他总是开口闭口抱怨,却不曾对我发过一句牢骚。我甚至还帮他写过新进员工必须写的日志。我想,他本性应该不坏,只不过,他明知道头发会被帽子弄塌,还是要一大早起来用吹风机吹个老半天,好将头发立成鸡冠头,这点实在令我受不了。不管怎样,单身宿舍是我期盼已久,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城堡”。我隶属于机器马达的生产线,最先分配到的工作是将瑕疵品解体,然后是检查和包装。每一项都是极耗体力的工作,因此每轮一次晚班,我的体重就会掉两公斤。我的小组自组长以下有十三个作业员。没有人和我同时期进公司,全部的人资历都比我老。其中,有一个大我三岁名叫藤田的男人,凡事都要找我的碴。藤田的做法很阴险。好比说,他负责的是我上一个制程,但他会先大量囤积产品,然后再一口气流到我手上。对于新工作还不熟悉的我,马上就一阵手忙脚乱。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时还会故意将瑕疵品混在产品中。他这么做是期待我在慌忙中没找出瑕疵品。实际上,我的确好几次没找出瑕疵品,每次都被组长狠狠地骂了一顿。我很想告诉组长都是藤田在搞鬼,可惜我并没有证据,只好乖乖挨骂。等到我习惯了工作之后,藤田又耍出了另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蛮横花招。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已经检查完毕的产品中。还好当时我刚好察觉到,要是就那么包装出去的话一定会招到客户抱怨,并且引发一场大骚动。我不太清楚藤田讨厌我的理由。他似乎没有捉弄所有后进员工,或许是特别讨厌我吧。我听过闲言闲语说他就是看不爽我的长相,所以我想说不定就是两人不投缘吧。然而,我受不了只是因为两人不投缘就捉弄我。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到藤田身旁。藤田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在说“有何贵干”的样子。“你刚才把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检查完毕的产品中,对吧?”“我才没做那种事呢。”藤田别过脸去,继续手上的工作。“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被骂的可是我唷!”“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找人吵架吗?”“想找人吵架的人是你吧?”但藤田没有回答。他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组装产品。“反正,会做出那种事的……”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警铃在我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我负责的地方堆了一堆产品。我慌忙地赶回去却已太迟了,运送产品的输送带已经停了下来。“田岛!”耳边传来组长尖锐的叫声。“你在发什么呆呀!好好干!”“对不起。”我在道歉的时候,瞥见藤田面露嘲笑的侧脸。我一时火上心头,把手上用来检查产品的工具朝他丢去,击中了他的右肩。“你搞什么鬼!”“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你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我拿起一旁的扳手,直接朝他丢去。“混帐!”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被人从身后架住。原来是组长。“田岛,你在做什么?!”“都是那家伙害的。”我想用穿着安全鞋的脚踢藤田,但脚却不够长,踢不到他。藤田一面讪笑,一面往后退:“我好怕唷。这家伙的脑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藤田,你做了什么?”组长问。藤田伸出手在脸前挥呀挥。“我不知道呀。这家伙突然跑来找我的碴。”“我没有找碴。”“闭嘴!总之,你们两个一起给我过来!”组长将我拖到工厂角落。我说明事情原委,但组长并不相信我说的话。组长后来也问了藤田,藤田当然不可能承认,但组长却没有怀疑他。自从那天以来,我遭到众人的孤立。我从生产线上被调了下来,主要的工作变成调度材料和将装箱的产品搬到出货区。我好想被视为大乱团队合作的害群之马。当休息时间大家吵吵闹闹地在玩纸牌或扑克牌的时候,我也一个人看书。就在我开始为工厂生活感到忧郁的时候,同寝室的小衫偷偷带女孩子进来宿舍。有一天,当我结束晚班工作回宿舍睡觉的时候,小衫带着女孩子走进房间。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他那天请特休,似乎忘了我上晚班。“她叫奈绪子。”小衫红着脸为我介绍。那是一个短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她畏缩地低头向我行了个礼。据小衫说,他不是第一次带她进宿舍了。“因为,带女人进来的又不是只有我。”说完,小衫贼贼地笑了。“我也看过好几个人带女人进来。不过我不会去告密的啦。大家礼尚往来嘛。你也这么认为吧?”小衫在暗示我,要我别张扬这件事。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打小报告。原来奈绪子住在同公司的女子宿舍。她和我们同期,在别间工厂工作,好像是透过联谊认识小衫的。闲聊之下,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奈绪子竟然和江尻阳子是同一所高职毕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同学。没想到奈绪子竟然眨眨那双大眼睛,说她们是同班同学,而且感情还挺好的。“同班同学……换句话说,是一年级的时候,对吧?”“嗯,毕竟……”“我知道。”我点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阳子只念到高职一年级的秋天为止。小衫想要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我将阳子自杀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小衫也一脸黯然地低声说:“真是难为她了。”“那你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我问奈绪子。她低头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有很多谣传……”我察觉到她知道原因。“我听说她怀孕了。”我试着套她的话。“嗯,我想这件事应该没错。因为阳子她母亲在找让阳子怀孕的男人。”我的推理果然没错。“等一下。她是因为怀孕而自杀的吗?”小衫插嘴说:“一般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我念的高中,有个女生大着一个肚子,也没见她特别在烦恼什么啊。毕业的时候她还挺着大肚子,抬头挺胸地和大家站在一块儿呢。”“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再说,我想那个女生应该也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是吗?”“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是表示她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吧?”奈绪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有了喜欢的人的小孩,高兴的心情应该会大过于羞愧。不过,要是小孩子不能生下来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毕竟她才高职一年级,又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我说。“那把小孩拿掉不就得了。”“你别说得那么简单,拿小孩跟割盲肠可是两码子事。”“割盲肠反而比较严重吧?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念高中的时候就堕了两次胎。她本人也若无其事地说:‘堕胎哪用得着住院。’”“她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吧。”“当然啦,她应该还是会有点烦恼吧,但我认为她不会想要自杀哩。”“所以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同嘛。”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奈绪子说:“不对。”“重要的是男朋友的心态。女生要是感觉到男朋友是为自己着想,虽然觉得难过,但应该还是能够忍受堕胎。可是阳子的情况,大概就不是那样了。”“不是那样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奈绪子的脸。她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阳子在自杀之前,做了些奇怪的举动。”“什么事?”“她用很快的速度在学校的楼梯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有好多女生看过,我也看过一次。”“她在做什么?”小衫问。奈绪子摇摇头。“当时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个朋友看到阳子在放学后边哭边讲公共电话。”“她在和谁讲电话呢?”我心里有个底,但还是姑且一问。“我不知道。不过,我那个朋友听到了一些阳子说的话。”“她说了什么?”我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内容不是很清楚,总之阳子好像边哭边说她想停止了。”“想停止了?停止什么?”“她好像没说,只是一直哭着说:‘我想停止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不过,她看起来好像被对方说服了。”“是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衫抱着胳臂,陷入沉思。我隐约窥见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想要进一步推论心中那个逐渐成型的部分。因为,那实在太过悲惨,而且令人不舒服。我默不作声地盯着老旧榻榻米的缝隙,看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这件事好过分。”奈绪子突然说了一句。从这句话中,我知道她也察觉到了阳子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过分什么?”迟钝的小衫好像还不懂。“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啊。”我说。“他大概就是让阳子怀孕的人。”“她哭着说她不想怀孕吗?”“不是那样啦。都已经怀孕了,说她不想怀孕又能怎样?”“那是怎样嘛?”我看着奈绪子,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不想开口。“对方那个男的想要让样子流产。”我不得已只好说了。“咦?是这样吗?”小衫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轮流看着我和奈绪子。奈绪子微微点头,说:“大概是吧。”“你没听说过吗?孕妇不能做激烈的运动。快速上下楼梯更是不行。”“这我是知道。”小衫将手放在用定型喷雾剂固定的头发上。“为什么要让她做那种事?带她去医院不就得了吗?”“因为去医院要花钱啊。”“话是这么说没错。”“阳子家是单亲家庭,所以她不想为母亲添麻烦吧。再说,她大概也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怀孕了的事。”“钱由男方出不就得了吗?谁叫他要让她怀孕。”“那家伙大概没钱吧。”或者是不想为那样的事出钱的人。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仓持修在下五子棋时的背影。“真过分。所以让她上下楼梯,强迫她流产吗?那就难怪她会哭了,会说她想要停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衫义愤填膺起来。“她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呢?”我低声说。“应该是不得不那么做吧。我想,阳子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要是有钱的话,可以不用想太多,就去医院拿掉孩子。假如她是比较会玩的女孩的话,说不定就会想到跟朋友说,向朋友筹钱去堕胎了。”从她说话的口吻听来,好像有认识的朋友那么做似地。“而且……”奈绪子继续说道。“我猜她大概还喜欢那个男的,所以才会照他说的去做。她喜欢那个男的,害怕要是违背他的话,对方会讨厌自己。”“她喜欢那种恶劣的男人?”“嗯。”奈绪子点头。小衫摇头低喃:“真是搞不懂女人啊。”即便是刚上完晚班,那天我无法入眠。纵然我躺在船上盖好了棉被,悲愤之情却不时从心中涌现,让我辗转反侧。和江尻阳子在游泳池里嬉戏的时光,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但仓持却夺走了它,还用卑劣的手段害死了她。没错!那样的行为简直与杀人无异。我的脑海浮现出阳子在无人的校舍里默默地上下楼梯的身影。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咬着牙听从心爱的人的命令。再没有比残害怀有身孕的身体更痛苦的事了吧,更何况是心爱的男人命令自己那么做,想必更加悲哀。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停止。因为她相信,唯有顺利流产,才能挽回男人的爱。或者,她只是因为太过绝望而丧失判断力,机械性地移动脚步罢了?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超越那一条线,心中的一切将会崩溃。她停止上下楼梯,走进教室。或许是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的风景非常吸引她,也或许是她认为,跳下去就能消弭一切的痛苦,拔除烦扰。阳子并不是基于一个悲壮的决心,而是在一种做梦的氛围中从楼上跳下去的。至少,我想要那么想。若不那么想的话,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对仓持修的憎恶之情。原本因为自身命运的巨变,而将那份感情长久封存在记忆深处,然而此际却鲜明地复苏了。不能让那种男人活下去——那股激动的情绪不同于之前萌生的杀人念头。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江尻阳子。我要杀了他。十四当然,我并不想马上跑去杀掉仓持。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从小到大对于杀人的憧憬弄得胸口胀痛,但要动手杀人还少了什么。我想,那可以是对仓持更深一层的憎恶,说不定多点冲动或自我陶醉也已足够。只不过这些都是当时的我所欠缺的。在尚未习惯工厂生活的情况下,我必须要花费最大心力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光阴飞逝,转眼又到了年底,我依旧待在工厂里,做着非生产线的工作。总有一天要杀掉仓持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点是,这个念头只是暂时消失,并没有不见。我意识到这件事,是在我到某个地方,看到某样东西的时候。那个地方是机械制作工厂的仓库。所谓的机械制作工厂,指的是制作或调整生产线上使用的机械的工厂。当时,组长命令我到那里去拿某种树脂的粉末。那间仓库有仓管人员。只要亮出取货单,他就会将上头记载的物品拿到窗口。不过,有时候若是东西太重,或者仓管人员没空时,也会叫取货者自己去拿。我去的时候,仓管人员看起来并不忙。然而,他看了取货单后却点头对我说:“你去拿吧。知道地方吧?”我回答我知道,仓管人员便低下头继续弄一些文件。大概是因为我常常进出的关系,他对我松懈了戒心。我确实知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因为我经常来拿。我从固定的架子上取出固定的需求量,放在推车上后准备离开仓库。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旁放置药品的柜子门没关,里面有许多咖啡色和白色的瓶子。我蹲下身,兴趣昂然地看看有哪些药品。瓶上的标签写着药品名称和化学式,竟是我不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用,大部分的瓶子上都蒙了一层灰。当我打开另一边的门时,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最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瓶咖啡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标签印着氰化钾(KCN)的字样。也就是所谓的氰酸钾。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是毒药之王,一直想要亲眼目睹。而现在,梦寐以求的毒药就在眼前。机械制作工厂也从事金属加工,有时会用氰酸钾冶金或镀金。不过,使用的机率应该并不高,因为那已经是一种旧技术了。如此宝物就在眼前,我的身体顿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自己将要抵挡不了眼前的诱惑。我的良心发出警讯,要我速速离去。然而,警讯却越来越弱,继而消失。我从仓库里找来一个塑胶袋,将树脂粉末装进去,再将氰酸钾的瓶子从柜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装的白色结晶略为结块,瓶中还有一支细长的汤匙。我知道氰酸钾属于强碱,皮肤只要一碰到就可能引起发炎,所以我小心地不碰到手,挖了三匙左右的白色结晶到塑胶袋里。我将袋中的空气完全挤出,用橡皮筋绑住袋口,氰酸钾一旦接触空气,就会变成碳酸钾。我将塑胶袋放进口袋中,若无其事似地离开仓库。经过仓管人员面前时,我还故作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仓管人员依旧低着头回应我。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怎样也想不到菜鸟作业员居然会带走恶魔的毒药。我将氰酸钾藏在宿舍桌子的抽屉里。虽然我很怕同寝室的小衫会擅自触碰,不过和他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好相处的小混混不是那种会随便开别人抽屉的人。拿到氰酸钾,使得沉睡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再度苏醒。总有一天我要用上一用。吃下它的人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死去呢?会想小说中常见的情节一样,吐血而死吗?杏仁味究竟是怎么样的气味呢?我就跟拿到手枪的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自以为变强了的错觉——要是有哪个讨厌的家伙,尽管让他吃下这个毒死他。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事。拿到昇贡的我,曾警告欺负我的同学,我可以用昇贡毒死任何人,因此得以从卑劣的霸凌行为中逃脱。我认为,在大人的世界中,这样的做法一样有效。好比说,藤田就是个好目标。他仍然不断使用阴险手段捉弄我,要是我告诉他我手上握有秘密武器的话,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氰酸钾。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仓持的身影。“哎哟,有没有办法能更快存到钱啊。像现在这样,就连结婚戒指也买不起。”藤田在休息时间一面跟死党玩牌,一面抱怨。我冷冷地望着他。要不是我计划杀仓持的话,说不定你早成了我的实验白老鼠!我的目光中隐含着这样的想法。所谓的结婚戒指,是指他计划结婚。对象是在隔壁组工作的一个女性作业员。我很意外,没想到像那样卑劣的男人也找得到结婚对象。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个女性作业员经常一觉得工作太累就会用生理期为借口翘班。或许他们算是物以类聚吧。就这样到了年底。我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一个人留在单身宿舍里过年。小衫回家之后,房间显得宽敞许多,住起来很舒服。年假结束后过了两、三天,松户的姑姑家寄来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是贺年卡,其中夹杂好几封从之前公寓转寄来的卡片,几乎都是高工朋友寄来的。当我拿起其中一张时突然浑身发热。寄件人是仓持修。在新年快乐与舞龙舞狮的插画中间,写着以下的文字:你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还是社会人士?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见个面吧。请和我联络。要是不和我见面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唷。就这样啦。他的地址改成了练马。贺年卡上还写着电话号码,看来想见面不是场面话。我想,这大概是上天赐予我的良机吧。既然对方说想见我,我去找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起疑心了。某个星期六,我总算打了通电话给他。他在家里,一听到我的声音,好像就知道是我打来的样子。“你总算打给我了。我等你很久了唷。”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用兴奋的语调说:“你过得好吗?”“还好啦,普普通通。”我提到近况,仓持便用一种不知是钦佩还是揶揄的语气说:“你在稳定的公司里,做着稳定的工作啊。”“你呢?在做什么工作?”我尽可能亲密地问。“嗯,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在贺年卡上也写了,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见面之后再慢慢聊。”“什么事?”“这当然是要留到见面之后再说呀。明天怎么样?我有空。刚好咱们哥儿俩去喝点啤酒吧。”“嗯,我也有空。”“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就约在……”仓持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当天,我犹豫要不要带之前从仓库拿来的氰酸钾赴约。我想要尽可能地按计划杀人。要是因为一时冲动犯罪,一定会马上落网。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将塑胶袋放进口袋里,离开了宿舍。毕竟很难说今后会不会有第二次不被起疑接触他的机会。我想起无法下手杀死志摩子的父亲的背影。命运女神可不是天天出现的。我身穿廉价毛衣和粗呢短大衣,打扮成随处可见的外出装扮前往约定的店。那家咖啡店纵使在白天也很昏暗,而且座位很多。如此一来,只要没有太过醒目的动作,其他客人和店员应该不至于会记住我的长相。仓持坐在角落一个两人座的座位。我很意外,他竟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我想必然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呢。“好久不见。你是不是瘦了点?”仓持看到我说。“因为在公司里被当狗使唤啊。仓持你现在在做什么?昨天电话里,你好像说你没上大学。”“我在做销售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推销员。”“你在卖什么?”“很多啊。嗯,工作的事情待会儿再说。”仓持将头发规规矩矩地分边,有梳子梳整过的痕迹。我想,因为他做推销员,所以要注重服装仪容吧。他身上穿的外套也很有质感,看起来更加老成。在旁人的眼里,大概不会以为我们俩同龄吧。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事,并且喝了杯咖啡之后就离开咖啡店。他约我上啤酒屋,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吃着炸鸡块和毛豆这些随处都吃得到的东西,干了好几大杯的啤酒。他专问我的工作情形,但一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又含糊带过。我感觉,他有什么企图。“从你的话听来,你的工作好像挺耗体力的。这样的话,薪水和工作分量好像不成比例吧。”仓持直言不讳地说。“我没那么想过。反正能够确实领到钱,我就心存感激了。再说,只要继续待下来就不用担心住的问题。”“住还不简单。我是说,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快乐吗?弄得全身油腻腻、脏兮兮的,却一辈子只是公司的一颗小螺丝钉,你不觉得无趣吗?在那种地方工作,就算再拼命,能赚的钱还是有限。人生取决于你赚的钱多寡。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找个普通女人结婚,买间鸽子笼大小的房子,然后一辈子被贷款追着跑。”“那也无妨。我觉得结婚有个家,就很幸福了。”“别说得一副你好像大彻大悟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生两个不太聪明的小孩,过着令人厌烦的家庭生活。这种日子要过几十年唷!不,是到死为止。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打算选择这样的人生吗?”我定定地看着仓持热切诉说的嘴角。“有很多人连这种生活都得不到。光是念到高工毕业就费了我好多力气。今后我想要过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不像连续剧那样精彩也无所谓。”听我这么一说,他摇摇头。“瞧你讲得那么没志气。我们还年轻,一点干劲都没有可怎么办啊?我说,田岛,想想你当初把一丁点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样子!那时候的你跑哪儿去啦?”我惊讶地再次看着仓持的脸。让我将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人是他,而且他和那个赌五子棋的家伙还是一伙的。这件事情我可没忘,而他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在我面前提起,我真怀疑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然而,他却无视于我的惊讶,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像那种工作你最好早点辞掉。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辛苦耕耘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只有想到好方法的人,才能赚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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