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不在。”男人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冷淡口吻说。“她什么时候回来?”“这我不清楚。她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她。”“哦,麻烦你了……”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等母亲的电话,但她却没打来。我本来想再打一次给她,但总觉得又会是那个男人接的,也就不敢打了。于是我决定星期天去母亲家。我事先买好地图,确认大致的位置之后,出了家门。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独自搭电车到陌生的地方。母亲住的地方比我想的还要简单就找到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过,我却没有勇气立刻登门拜访,一直站在路边望着门。其实我期待母亲不久会从屋内出来。过不多久,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和年约三岁的小女孩。男人身穿厚夹克,围着围巾,手上拿着洗脸盆。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对着屋里说了什么。他和小女孩迈开步伐后,从屋里伸出了一只手臂砰一声关上门。那只手臂穿着粉红色的毛衣。我确信那是母亲的手。同时,一股心灰意冷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扩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了。我明白,母亲的身旁已经容不下我了。父亲在距离旧家颇远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决定在那里盖公寓。就结果而言,那不过是个被中间业者蒙骗的计划,但却没有人给失去冷静判断的父亲忠告。亲戚们完全放弃父亲了。公寓一盖好,我们就可以住进其中一户,于是在公寓盖好之前,我和父亲在附近赁房居住。这一切进行得非常仓促。距离搬家剩下寥寥数日。有一天父亲为了整理物品,去了一趟久违的诊所。入夜后,我也去了诊所,发现父亲双眼无神地坐在诊疗台上,东西都还没什么整理,地上放了好几个打开的瓦楞纸箱。“噢,是和幸啊。”父亲看到我,张开千斤重的嘴。我问父亲在做什么。“不,没什么。”父亲从诊疗台上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这里看过多少个病患呢。”“如果换算成牙齿的数目,那数字一定更惊人。因为一个人不见得只看一颗牙。”父亲听了我的话,落寞地笑了。“是啊。”父亲环顾室内后说:“剩下的明天再收。把电灯关掉,那边的东西不准碰。”然后往门方向走去。我跟在父亲身后,看到身旁的一个瓦楞纸箱,停下了脚步。里面放了许多药瓶,其中一瓶上头写着“昇贡”字样。我悄悄地将那个小瓶子放进了夹克口袋。搬到租赁的房子后,我还在原本的国中上了一阵子学。原因出自于父亲拖拖拉拉,没有赶快把该办的各项手续办好。我曾经在从学校到车站的途中绕远路去看过从前的家。那栋古老而气派的日本古厝失去了主人,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般沉没在群屋当中。不久,我正式确定要转学了。几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朋友舍不得我要离开。当然,拼命扮小丑博得欢笑,也是他们舍不得我的原因之一。最依依不舍的要算是木原雅辉了。“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却要分开,我觉得好遗憾。”他说。“我也是。”我送给他披头四的黑胶唱片。那是他们东京公演时的盗版唱片,虽然不太能听,却是我的宝贝。他收下后很感动,说在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课之前,也会准备东西送我。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来到旧家附近,发现一群男人开始拆房屋。他们用推土机推倒围墙,铲平树丛,轻而易举地折断梁柱;土墙如纸般应声倒下。没花多少时间,那栋历史悠久的古厝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堆瓦砾。男人们一脸工作告一段落的表情,开着卡车扬长而去。等到四周不见人影,我往旧家的断垣残壁走去。我的家,彻底变成了粉尘灰烬。光看几片残破的瓦砾,根本不知道那曾是家的哪个部分。有钟摆的挂钟摔在地上。我记得,那原本是挂在二楼那间放棉被的房间里。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我都会跑到那个房里哭泣。望着那个挂钟,我的眼眶热了起来。我蹲了下来,小心忍住声音地哭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我感觉有人在看我,抬起头一看,阿春站在路旁静静地盯着我。她一和我四目相交,一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表情,慌慌张张地离去。她大概是买完东西要回家吧。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提着菜篮。说不定她已经找到了新的雇主。父亲说要解雇阿春的时候,她要求父亲连本带利,全额支付之前积欠的薪水。“那个女人知道我跟不动产业者见面,企图总有一天要我连本带利付她薪水,所以之前她才会坑都不吭一声。”阿春回去之后,父亲恨得牙痒痒地说。三月的结业式那天,也是我和大家道别的日子。明天起就是春假,同学们的脸上满溢着雀跃之情,只有我是满腹的不痛快。离开大家并不难过,我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不安的心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起来。对我完全没帮助的女班导向同学宣布我要转学,一听就知道她是故意选择煽情的辞藻,害得我光是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都觉得难为情,结果果然没有任何一个笨蛋因为她的话而流泪。最后,班导要我向大家道别。我走到教室前面,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话。教师并不满意我的发言;至今喜欢看我扮小丑的同学们也是一脸期待落空的表情。那天,木原到车站送我。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来了,不过我完全没有印象。对当时的我而言,木原是唯一的朋友。我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是小学的时候就遇到他该有多好。“这个送你。”他递给我一支钢笔。我知道这是他经常在英文课上用的笔。“这样好吗?”“当然好。还有这个。”他又从书包拿出了另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纪念册。打开一看,里面写满、画满了同学的签名、留言和涂鸦。长期以来,我在班上一直戴着小丑面具,不过看到那本纪念册的时候,我的内心到底还是澎湃激昂的。谢谢,我小声地道谢。我搭上已进站的电车。其实,我又不是要到别的县去,今后想见面的话随时可以见得到面,但当我在电车里向大家挥手道别时,却有一种今朝离别后,永无相见日的愁绪。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木原见面。后来,成绩优秀的他进入我怎么也进不去的高中,上了国立大学的国文系,毕业后并且在总公司设在东京的报社工作。不过,这件事和我的命运倒是没有任何关系。和木原道别后,我在电车内再度打开纪念册;每一页由一个人签名留言。当我看到连不太熟的同学也有留言时,心情很特别。翻着翻着,我才发现原来留言的人不只有同班同学,还有因为体育和工艺课而熟稔的其他班同学。我很感激木原,是他将这本纪念册传给其他班级留言的。不过,这种幸福的心情却随着我看到某一页的内容顿时烟消云散。那一页是仓持修的留言。木原大概是听谁说过小学时代我和仓持很熟吧。“到了新的学校也要加油!别输给其他人!”仓持修用彩色签字笔写着,字的一旁还漂亮地画了一张《巨人之星》(* 漫画家梶原一骑所画的棒球巨作,一九六〇年代轰动一时。主角为星飞雄马。 )主角的脸。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了。问题出在写在右上角的文字。上头如此写着——献给田岛和辛。七新学校座落在水质污浊的运河旁。凉爽的季节还好,一到天气转热非开窗不可的时候,教室里热烘烘的空气中尽是油臭味和腐臭味,课根本上不下去。不过,我很快就知道,就算不是身处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我的国中生涯也不可能过得快活。班导是一个长的像山羊的老人。他实际上应该没多大年纪,但我完全无法从他那放弃一切的为人态度中感受到一丝活力。这群国中生就够难带的了,现在又要加入一个异类,他大概觉得很郁闷吧。我甚至可以察觉到,他觉得自己被选为担任我的班导,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幸。我这个转学生因为不安而心情低落,但他的脑袋中,压根儿没有想到要让我放松心情,对我毫不关心。“我来介绍新同学。”坦白说,班导第一次带我到班上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剩下的就是非常事务性地要我像大家自我介绍。四十多位同学对于突然跑来的转学生,投注的眼神中夹杂了各种恶意。诸如看到珍奇异兽的眼神、感到厌烦的眼神、品头论足的眼神、充满敌意的眼神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一面做形式上的自我介绍,一面心里想:“这些是蛇的眼神。”我现在正被一群蛇所包围。我印象中那个班级里没有坏到骨子里的家伙。一言以蔽之,那是一个由普通的学生、极度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所组成的班级。没有人会剃眉毛;也没有人会在课堂上无视老师的存在而玩起纸牌来。我也不曾听说班上有人接受辅导。不过,所谓的“普通”即意味着不好也不坏。这样的人虽然不会主动采取行动,却往往会不假思索地参与他人提出的坏主意。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直接的“恶作剧”。所有人都在四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跟我说话,而我也能够圆滑应对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慢慢融入这个班级。可惜不幸的是,他们一开始对我采取的行动就是“什么都不做”。换言之,就是视若无睹。首先,第一个人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看到他这么做的第二个人,于是被迫选择要如何对待转学生。看是要仿效第一个人呢?还是采取自己的做法。基本上,选择后者需要某种程度的勇气,必须做好与第一个人对立的心理准备。就这样,第二个人也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对我不理不睬。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会怎么做不用说也知道。从第三个人开始,总不能只有自己采取和大家不同的态度,只好有样学样。转学后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成了一个班上可有可无的人。大家总是避免和我四目相交,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想到有一个同学叫做田岛和幸。好比说,有些课是以分组的方式进行,这个时候唯有我是多余的。老师看到这个情形,自然会让我加入某个小组,但小组中也不会有人找我讲话,即使课堂的设计目的是要让一个小组齐心合力完成工作,我也不会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整节课我就只是看着大家动作。体育课打垒球的时候,我既没有防守位置,也轮不到我打击。但是我还是一度站上了打击区,只不过投手投的尽是球棒够不着的坏球。然而,担任裁判的同学却判定每一球都是好球。结果,我一球也没打到,就被判三振出局。对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意见,只有人在私下窃笑。我时常回想当时的情景,但就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受到那种对待。我应该没有过错才对。我总是尽可能积极地和同学说话,试图融入团体之中。但是当我回过神来,我和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堵厚实的墙。书上说,“霸凌”(Bully)是在一九八〇年代之后才开始浮上台面。不过,大人应该都知道这是存在已久的问题,只不过没有人特别提出来讨论罢了。教育人士和学者针对霸凌事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从受过霸凌的人的立场来看,霸凌事件必然就会发生。想要排斥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是一种自然的本能。就跟他人的不幸会令人产生快感一样,看到别人痛苦是一件快乐的事。事实上,决定一名牺牲者,大家借由攻击那名牺牲者,即可让彼此产生同侪意识。有团体的地方,就有霸凌的行为存在,这是很难避免的。其中,转学生特别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这样就不用伤害已经认识的人,并且得以反复进行“霸凌”这个吸引人的活动。如果转学生没有被霸凌,原则上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条件。举例来说,像是外表看起来擅长打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成绩卓越出众等。当班上的带头者愿意让转学生融入大家时,转学生有时也能幸免于难,但说起来还是要算他幸运。我看起来既不像擅长打架的人,家里也不有钱,而且本来就嘴拙,一和人说话就结结巴巴,会被渴望欺负他人的家伙视为绝佳的牺牲品一点也不奇怪。视若无睹这种霸凌方式其实对身体根本不痛不痒,但却对我的精神造成了实质的伤害。然而,我连一个能够商量的对象也没有。父亲满脑子都是如何妥善经营公寓,而一副山羊脸的班导则是摆明了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在一次所谓全班校外教学的活动中,我们要去参观某家报社,在搭乘游览专车时,发生了一件让原本漠视不理的霸凌行为变为暴力相向的事。游览车上全是双人座,同学们两两落座,问题是谁要坐田岛和幸的旁边呢?座位不多也不少,没有办法让我独自一个人坐。结果最后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座位,一个名叫加藤的男同学要坐我旁边。其他人因为没有抽到这个位子而松了一口气,但加藤却很火大。“为什么我要坐那家伙的旁边?真是倒霉透顶。”我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坐在一旁听他这么说。大家虽然同情他,却还是窃笑不已。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加藤将一只脚伸到走道上,和坐在其他座位的人聊天。内容大半是今天真倒霉。过一会儿,加藤开始出现了奇怪的举动。他微微抽动鼻子说:“有股怪味儿。”不久,他将脸转向我,直接皱起眉头,捏住鼻子:“搞什么,原来臭味就是从我身旁发出来的。”听到他这么一说,立刻有几个人笑了出来。他们也跟他一样,做出在嗅味道的动作,甚至还有人说:“真的,臭死人了。”那一阵子我确实连续几天穿着没好好洗过的制服,但是还不至于臭到要捏住鼻子。我火上心头,狠狠瞪着加藤。就算众人无视于我的存在,我也一路忍了下来,但这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加藤反瞪我一眼。“干嘛,你有意见吗?”我别开视线,因为我无意吵架,加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车上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这次的校外教学期间没事发生,但隔天放学后,包括加藤在内的四名男同学将要回家的我团团围住,把我带进体育器材室。“你昨天很臭屁嘛。”加藤叫嚣道。就在我想要回嘴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架住我,我还来不及抵抗,加藤尖尖的鞋尖一脚就踹中我的胃。我发不出声,向前倾倒,又被他踹了两、三脚。身后的人放开我,但我痛到无法站立,捧腹蹲在地上,接着又是一阵乱踢。他们除了脸以外,不断地踢着我的肚子、腰,还有屁股。大概是怕弄伤了我的脸,会惹祸上身吧。不知道他们是踢够了,还是踢累了,终于停止了绵密的攻势。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另外一个人搭腔。我不记得详细的交谈内容,或许应该说当时的我意识模糊,完全没有力气仔细听他们谈话。他们抬起瘫软的我,将我放在一个四方形的箱子里。就在我恍恍惚惚,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们合上了盖子,把我关在一个黑暗狭窄的空间里。我刚才说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不过我记得加藤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胆敢跟父母和老师打小报告的话,我就杀了你。”撂下这句话后,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我忍着全身的疼痛,想弄清楚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不久,我便明白自己是在体育器材室的跳箱里。因此只要推开最上面的一层,我应该就出得去了。然而,盖子却异常沉重,无法轻易抬起。我不知道和盖子奋战了多久,最后逃出去时,我已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跳箱的上面还盖着体操用的垫子。我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回家。擦肩而过的路人看着全身被体育器材室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的我,面露恶心的模样。当时,我和父亲还是赁屋而居。透天厝不过是虚有其名,除了狭窄的厨房之外,就只有两间脏兮兮的和室。回到家中,我看到父亲开着电视,人在睡觉打鼾。餐桌上留有许多日本酒的空瓶子,一旁摆着一本笔记本。我好几次看过父亲将经营公寓相关细节清楚地写在上头。然而明明有了土地,最重要的公寓却迟迟不见开工。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资金不足吧。虽然可以将土地抵押给银行借钱,而且父亲应该也打算那么做,但是这么一来,房租收入必须得足以支付预估的还款金额。就算所有的房间都出租了,房租至少该收多少呢?若从地点等条件考量,恐怕必须兴建相当高级的建筑物才合算。相对地,如此一来就需要更多的资金,增加借款金额,而还款金额也就随之增加。原来父亲每天晚上就是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兜圈子。他用酒灌醉自己,显然是在逃避现实。餐桌上摆着几盘附近熟食店里买来的菜肴,都冷掉了。平常的话,我总是将那当做晚餐,可是那天我实在没有胃口。我到隔壁房间换衣服,脱下衣服一看,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肿胀发热,不过倒是没有出血。我想,今天没办法去澡堂洗澡了。在那之后,霸凌行为仍然持续着。全班除了无视于我的存在,更是经常突如其来地遭到暴力相向。欺侮我的主要是加藤那帮人,有时候也会有别人加入,甚至对我而言,那些看到我被欺负而感到高兴的人都算是帮凶。即使是佯装没看到的旁观者也是一丘之貉。但是为什么明知会被霸凌,还是每天乖乖地到学校去呢?关于这点,我找不出明确的理由。就像霸凌我的人没有理由一样。我深以为只要没有生病就得去上学。我只能说,这是让我去上学的唯一理由。要是“拒绝上学”这个说法早点广为流传的话,说不定我就会选择这个方法了。如今只有一件事情支撑着我,让我得以忍受苦痛。我一面受人霸凌,一面这么想着。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们……大概从在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杀人。我每天都在想像杀人这件事;这不单单只是个幻想,我的手中握有杀死他们的方法。我就将它藏在家中书桌的抽屉里。昇贡的瓶子。书上说,昇贡正式的化学学名叫做二氯化汞,是一种无色的结晶,在医学上用来当做消毒剂、防腐剂等药品,毒性猛烈,0.2到0.4克即足以致死。从父亲的诊所里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如何使用。对毒药感兴趣的我,一看到瓶上的标签,就知道那是宝物,因而偷偷地放进口袋里。从以前开始,我就渴望使用这个毒药。我常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某个人吃下它。如果哪天出现了一个我想杀害的人,我一定会用这杀死他。于是每天晚上我的脑袋都在幻想,如果让班上同学吃下昇贡的话,不知道会怎样。不过,我不想马上对加藤那群爱霸凌他人的团体下手。因为他们一死,恐怕警方就会出面调查,说不定还会经由解剖,发现有人对他们使用昇贡。如此一来,我一定会被怀疑。大家都知道我有杀人的动机,警方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我能拿到昇贡。要杀害加藤那群人,我完全不会感到良心不安。不过,除非他们把我逼到不惜同归于尽的地步,我才会实行这个计划。当时,我还没有那么绝望。话虽如此,我却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我反而想要证明自己真的能够杀人。再说,我也想要确认看看昇贡的效果如何。这个时候,我脑中浮现的人影是仓持修。我想,我是有理由恨仓持的。他不但骗我,还把我带到五子棋那个耍老千的男人那里去。因为他的关系,我花光了零用钱,还落得从祖母的尸体身上偷钱包的下场。撇开这件事不谈,还有之前的诅咒信。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对象的名单上的,一定就是仓持。把田岛和幸写成田岛和辛,除了他还有谁会犯这种错?因为他的缘故,我收到了二十三个人寄来的“杀”字明信片。我真的曾经一度认为,那个诅咒已经成真。自从接到写有“杀”字的明信片以来,我三番两次遭遇不幸。我不知道诅咒的效果如何,但仓持修希望我遭遇不幸却是事实。一想到这里,憎恶之情立即涌上心头。亏我还曾经相信他是我的少数朋友之一,这个想法更令我懊悔不已。我心想,这样不足以构成杀人动机吗?世界上,有千百种杀人凶手。为了区区数千元而一时冲动杀人也时有所闻。不过,我对于那样的杀人动机并不感兴趣。我憧憬的杀人魔形象是具有确切的杀人动机,心中长期怀有杀人的念头,并且冷静地付诸实行。就像从前在书上看过的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一样。杀人这个行为很诱惑我,但不能没有杀人动机。我的想法是,若是没有杀人动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杀人。有人诅咒我、期待我遭遇不幸,这些足以作为杀人动机吗?我总觉得,这可以成为憎恨他们的理由,却还不至于让我想要杀掉他们。我对自己憎恶他人的情绪无法膨胀感到焦躁,也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软弱的人。然而讽刺的是,消除我心中软弱的也是加藤他们。当时,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自习。当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推理小说的时候,他们凑了过来。“唷,这家伙在看这种书。”其中一人抢走我的书。“自习的时候可以看什么小说吗?”加藤马上接着说。你们自己还不是到处乱晃,凭什么讲我。这句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将两手放在桌子上,歪着头看地上。“这是什么书?外国小说耶,跩的哩。”“喂,拿过来我瞧瞧。”加藤从同伙手中接过书本,开始出声念了起来。每当他遇到困难的汉字就会卡主,念得七零八落。念完两、三行后,他说:“哼,这什么玩意儿。写什么让人看得莫名其妙。”“侦探小说吧?会不会出现鲁邦和福尔摩斯啊?”“不会出现那种东西啦。不过应该会写犯人怎么犯罪什么有的没的吧。这书是在找犯人的吗?”“大概是吧。侦探到最后会找出犯人。”“真了不起呢。”加藤回话的口气令人讨厌。他打开书本最后面的地方。“喂,田岛,你猜猜看犯人是谁!如果猜对的话,我就把书还给你。”我默不作声。要猜什么呢,那本书我才刚开始看,连有哪些角色都还不知道。“什么嘛,答不出来啊。那就当做家庭作业吧。”加藤话一说完,从我胸前的口袋里抽出钢笔。那支笔是木原雅辉送我的,我顿时慌了手脚。加藤开始用钢笔在文库本(* 文库本书籍一九二七年于日本推出,为携带方便、廉价的单行本,至今仍深受日本读者喜爱。)的最后一页上乱画。他的举止很粗鲁,笔尖好像都快被他弄坏了。“还来!”我扯开嗓子大吼。一向逆来顺受的人居然出声反抗,加藤一脸自尊心受伤的表情。“干什么,你有意见吗?”他将文库本摔在地上。对我而言,书怎么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钢笔。“还来!”我试着从他手中夺回钢笔。但加藤可没那么容易放手。在我们抢夺的时候钢笔的墨水喷了出来,弄脏了加藤的制服袖子。“啊,你这家伙!”他的脸整个扭曲了。他抓住我的制服领口。“你搞什么鬼!混账东西!”我才正想回嘴,就被推倒在地上。我想要起身,却被加藤的同伙们压住动弹不得。“把他的裤子连同内裤扒下来!”两、三个人遵照加藤的指示,将手往我的下半身伸过来。我双脚乱踢抵抗,却只是白费力气。他们解开我的腰带,脱下了我的裤子和内裤,露出小不拉几、缩成一团的小鸟。女同学别过脸去;男同学则大半都在笑。加藤在我的脚边蹲下,开始分解木原送我的钢笔。他打开墨水匣的部分,两手牢牢握着两端。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双手一用力,钢笔“啪嚓”一声折断,黑色的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下体,将缩成一团的小鸟弄得黑不隆咚的。看到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去拿板擦过来!”加藤下令。有人快手快脚地去拿来递给他。加藤用板擦往我的下体拍了好几下。原本乌漆抹黑的小鸟这下变成了雪白一片。看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甚至还有人笑出了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叫:“老师来了!”加藤他们动作迅速地将我的裤子和内裤拉上,手脚利落地为我系上腰带,就这么将我丢在地上,各自回座。当秃头的体育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在做什么?”体育老师看着我说。从体育课上课时的情形看来,那个老师应该也已察觉到我遭同学霸凌,但他和许多老师一样,没有为我做什么。我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我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讪笑。要是我向老师告状,加藤他们一定会在事后围殴我。我在心中暗自决定——我要杀了你们,总有一天我要杀掉你们这帮人!我纯粹想要获得力量。我想要确信,自己是一个有心就能杀人的人。我再次阅读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情节,得到了一个启示。她连察觉到她弑父的兄长也一并杀害。实际上,他曾以人体进行杀人实验。换句话说,也就是杀人预演。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思考仓持修这个人。我当时并没有非杀仓持修不可的动机。不过,我想要事先预演一遍,为实现更大的野心做准备。所谓更大的野心指的自然是杀掉全班同学。我想,只要透过杀人预演,肯定自己的能力,就能拾回因为被同学霸凌而失去的事物。从那天起,我开始思考杀害仓持修的方法。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拟定杀人计划,而且并不只是单纯的幻想。我决定使用昇贡作为杀人凶器。但是要怎么让仓持吃下去呢?我最先想到的是混在食物里送给他吃。不过,稍加思考过后,我发现这个做法并不可行。如果食物来路不明,手下的人应该会提高警觉。我也可以假借仓持好友的名义将食物送给他,可是无功不受禄,一般人在吃之前说不定会先打电话确认。当然,如果以我的名义送的话,自然又另当别论了。然而,就算仓持不起疑,我也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能够只杀掉他一个人。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误杀其他人。这有违我的本意。毕竟,我只想解决掉我看上的猎物。东想西想之后,我下了一个结论,看来还是得由我亲手将掺进毒药的食物交给他。这样一来,就能设法让仓持独自吃下。不过,我必须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仓持见过面。只要做到这一点,警察怀疑我的可能性就不高了。自从小学毕业以来,我和仓持走得并不近,转学后更是一次也没联络过。警察应该也料想不到,转学到其他国中的学生竟然会特意拟定复仇计划,回到原来的学校行凶。我思忖,什么食物适合掺进昇贡呢?书上说,昇贡只能稍微溶于水,却能够溶于酒精和丙酮。换句话说,果汁之类的软性饮料不能用。我的思绪回到和仓持一同度过的小学时光。我们经常两个人一起去电玩中心玩打弹珠台。我想起了他常常一边咬着鲷鱼烧,一边打弹珠。八要毒死仓持修,必须先完成下列条件。首先,必须两人独处。不但不能让第三者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也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见过面。其次,不能让仓持起疑心。这个计划要让他毫不猜疑地吃下我送的鲷鱼烧才能成功。问题是他吃下去之后该怎么办呢?假设我成功地毒死仓持,可以放任他的尸体不管吗?但话说回来,要搬运他的尸体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犯罪之后就必须迅速逃离现场,不被任何人发现。当然,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成为警方侦查线索的物证。至于鲷鱼烧要在哪儿买,也必须经过审慎的考虑。万一店员记得我的长相的话,一切的计划可就泡汤了。衡量以上的情况,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事情顺利地进行。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打算放弃。实行下毒杀人计划的决心,可说是我当时唯一的精神支柱。考虑到最后,我想先调查仓持的日常生活作息。如果知道他每天的作息,说不定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隔天放学后,我急忙赶到车站搭电车。不用说,目的地当然是从前住的城镇。仓持家在商店街上经营豆腐店,对面有一家书店,距离豆腐店约二十公尺。我决定在那家书店一面站着看书,一面观察仓持家的情形。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商店街上人来人往,我一直在书店门口看书(* 日本书店门口常会摆陈列书籍的推车。)也不会显得形迹可疑。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国中、小学生站着看漫画杂志。仓持的父母在家里应付客人。五点过后,店里排着许多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我想起了仓持从前曾说:“一块豆腐才几十元,这种买卖要做到哪一年啊。”六点过后,仓持从店里出来。他跨上放在店门口的旧脚踏车,不知道要去哪。他骑车经过我所在的书店前面,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我很想知道他要去哪呢?我想跟踪他,但对方骑脚踏车,要追上他是不可能的。隔天我照样去监视他。那天下着雨,当我撑伞到那家书店前世,只见老板为了避免书淋湿,将店门口的书全收进了店里。要是进了店里,就不能监视仓持家了。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转移阵地至稍远的一家旧模型店。小学时,我曾在那家模型店买过雷鸟神机队的模型。那天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行人小猫两三只,豆腐似乎也卖得不好。等着等着,仓持又出来了。他比昨天还早出门,不过毕竟没有骑车,撑着雨伞走起路来。我眼看机不可失,随即离开模型店展开跟踪,有种在当刑警或侦探的感觉。仓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独自走在雨中。他可能在赶时间,感觉脚步稍快。过不久,我们来到了河畔的住宅区。这个地方我有印象。从前仓持曾带我到这里赌五子棋。他在那间只能称之为木板房的屋子前停下脚步,撑着伞左右张望四周的情况。我马上用伞遮住脸,躲在一旁的角落。我收起雨伞,从建筑物的内侧探出头来,看到仓持蹲在那间屋子前面。那里摆了好几个盆栽,他好像在搬动其中一个。他站起身来,摸了摸破旧大门的把手一带。我知道他在开锁。门一打开,他便迅速进屋。我在那里待了十分钟以上,但仓持却没有出来的迹象。我不清楚他在里面做什么。这是一个大收获。我确信,他昨天一定也是来这里。而且他自己开锁即意味着屋里没有其他人在。隔天是晴天。我放学后先回家里一趟,换过衣服再出门。我搭上电车,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不过我没有前往商店街,而是直接往那间在河旁边的屋子走去。抵达的时间刚好是六点左右。我躲在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后面,不久仓持便骑着脚踏车出现了。他和前一天一样,先察看四周,从盆栽下面取出钥匙,然后开门进入屋子。我确定他进屋之后,就离开了那里。当时,我已在脑中慢慢勾勒杀人计划了。要在哪里买鲷鱼烧是一个大问题。我四处观察了好几家店,选择了客人最多的一家。我在那里买了两个鲷鱼烧,走进附近的公园,坐在板凳上,确定没人之后拿出一个鲷鱼烧。首先,我小心不留下指印地将鱼头部分的皮稍微弄破,露出里头的馅来。接着,我伸手进口袋里,拿出一包有昇贡的小纸包。我摊开纸包,谨慎地将它洒在馅上。就我所知,仓持在吃鲷鱼烧的时候,会从鱼头吃起。如果他的习惯没变的话,第一口应该就会把我掺进去的昇贡全吃下肚。然后,我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样秘密武器——前一天晚上我用太白粉做成的淀粉糊。我先前在想,该如何将鲷鱼烧一度弄破的皮修复原状呢?结果想到了这个好方法。没想到小学上的实验课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为了避免和空气接触,我将淀粉糊装在塑胶袋里。我用手指沾起淀粉糊,再将鲷鱼烧的皮粘起来。成果比想象中的还要完美。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应该不会发现这个鲷鱼烧曾经有人动过什么手脚。最后,我用指尖捏掉另一个鲷鱼烧的尾巴,然后将两个鲷鱼烧一同放回袋子里。不用说,捏掉尾巴自然是为了做记号。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前往车站。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不想杀仓持,而是沉醉在想要下毒杀人的计划之中。正因为自己乐在其中,所以才能准备周全,一直不死心地监视仓持。我在六点前抵达那间屋子。我知道仓持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决定埋伏在稍远的地方。约莫过了十分钟,仓持来了。他将脚踏车放在屋子前面,从盆栽底下拿出钥匙。一如往常的动作程序。等他进到屋子之后,我便展开行动。四周无人,这很重要。要是被人瞧见我进入屋子,计划就必须终止。我站在门前,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敲门。那间屋子没有对讲机或门铃这种方便的东西,为了控制敲门的声音大小花了我不少精神。要是太小声,怕屋子里的仓持会听不到;要是太大声,又怕被附近的人听见。在仓持应门之前,我整颗心都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屋里好像有反应了。仓持应道:“来了。”大门缓缓开启。他见到来的人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睛眨了好几下后才开口说:“咦?怎么会是你?”“嗨,”我试着发出开朗的声音。“好久不见。”“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还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我来到这附近的时候,看到了你。本来想叫你的,结果你就进了这间屋子。”“是哦。”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辞,一副“天底下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啊”的表情。“你怎么会来这里呢?”“我去朋友家,回家的路上到处闲晃。”“这样啊。”“倒是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啊?我在打工。”他贼贼一笑,总算露出他应有的表情。“打工?”“进来再说。”屋子里和以前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改变。不同的是,之前用来下五子棋的桌椅不见了。至于贴在墙上的那张写着游戏规则的纸仍旧在那儿。屋子里只有一间狭窄的和室和厨房。榻榻米变成了焦褐色,到处都起了毛絮,而厨房则是漆黑脏污。和室里放了一张矮餐桌,上面放着许多由瓦楞纸裁成的细长纸条。矮餐桌旁有一个瓦楞纸箱,里面装着用瓦楞纸做成的套子,约指尖大小。“你在做什么?”“就说了我在打工嘛。”他在矮餐桌前盘腿坐下。“给你看样好东西吧。”“嗯。”仓持从口袋拿出一块紫色的薄布。他用双手拿着那块布,像个魔术师似地,让我看看布的两面。“好,我没动手脚,这块布也没有机关。”说完后,他左手握拳,将布一点一点地塞进左手中。完全塞进手里之后,他在我面前摊开左后,那块布竟然不见了。“咦?”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了仓持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皮肤色的套子。“什么嘛,那是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刚才还不是被我骗了。”仓持拿下大拇指上的套子,放在矮餐桌上。套子里装着刚才的那块布。我将它拿在手上,很没质感。“你在做这种东西啊?”“将瓦楞纸裁成这般大小,以浆糊黏合,等干了之后再放入箱子。这样一个赚五元,真不是人干的。”他虽然耸肩表示无奈,但手还是拿起了剪刀,剪起了瓦楞纸,仿佛分秒必争。“你每天都做吗?”“是啊。我今天打算做一百个。但也不过五百元。”“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住在隔壁的婆婆死了。这份工作本来是那位婆婆在做的家庭代工。岸伯伯接下这份工作之后,却都没有在做,只好由我接手。”“岸伯伯?”“你知道吧?你不是跟他下过五子棋吗?”“噢,就是那个人啊……”我的眼底浮现肮脏的日式短外套和工作裤。那个人好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卖艺的要是没了道具就嚷个不停,岸伯伯是因为邻居的交情才帮忙做的,但他原本就不喜欢干细活儿,所以我就把它当做打工在做了。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做?你做多少我会把钱分你唷。”“不,你做就好。”“这样啊。”仓持在说话的同时,手也没闲下来。眼看着瓦楞纸做的套子一个个增加,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大概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吧。“你跟岸伯伯挺熟的哦?”我试探性地问。“嗯,算是吧。他教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从他身上可以学到比学校老师教的还要受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又一个奸笑。“那个人的五子棋很强哦?”“是啊。不过他已经不行了。他的本领已经被人看尽了。有一次来了一个像是学生的客人,连赢了他三局。那个客人好像之前从没见过。事隔一天,又来了别的客人,也是连赢他三局,然后走人。这下岸伯伯才知道大事不妙,他被其他玩赌博游戏的人盯上了。对方彻底分析过岸伯伯的棋路,岸伯伯不管下几局都不会有胜算。他担心日后对方会上门要求赌大的,所以就收手不干了。”“有那样的人啊?”“好像有。赌象棋、赌撞球、赌麻将,听说赌什么的人都有。”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因而只能点头。“当初,”我说,“你就是认为我赢不了,才带我来的对吗?”我原以为仓持会有些动摇,岂止他那裁瓦楞纸的手连晃都没晃一下。他灵巧地上完浆糊后,泰然地应了句:“对啊。”“那个时候都没客人,岸伯伯很头疼,所以我就带了几个人过来。”“也就是说,你跟岸伯伯是一伙的啰?故意一会儿赢、一会儿输,让客人抱持希望。”“你对这件事情怀恨在心吗?”仓持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我。“老实说,我有一点生气。”“不过,比赛是真的唷。你要是真有实力的话,就能像那些玩赌博游戏的人一样,连赢三局带着奖金回家了。”被他这么一抢白,我无话可说。话虽如此,我还是不能接受。“我在五子棋上可是花了不少钱唷。”“好像吧。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着迷,所以那时候有点担心。这句话可不是说来骗你的唷。”“好,又做好一个了。”他说。他又做完了一个套子。“岸伯伯去哪了?”“大概在哪个道路施工的路段帮忙吧。工作完之后,他会去路边摊喝酒,晚上大部分都不在家。”“你有跟父母说你来这里吗?”“没说啊。我跟他们说我在朋友家玩。反正我家的小孩都是放牛吃草。”也就是说,就算他死在这里,在岸伯伯回来之前,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粗心到处乱摸,以免留下指纹。我将纸袋放在矮餐桌上,说道:“你要不要吃这个?”“那是什么?”“鲷鱼烧。”仓持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他的眼神像小学的时候一样,熠熠生辉。“这样好吗?”“我买了两个,我们一人吃一个吧。”“谢啦。我刚好肚子饿。”仓持露出笑容。我从袋子里拿出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我的心跳加速,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那放那边吧。我做完这个再吃。”仓持说。我将纸袋的一边稍微撕开,放在矮餐桌上,然后再将鲷鱼烧放在上面。用淀粉糊修补过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我不是因为你买鲷鱼烧来才这么说的,但我或许该为另一件事向你道歉。”“另一件事?”“就诅咒信那件事啊。你记得吧?”我发出“啊”地一声。仓持一脸尴尬,用手帕擦手。“你收到过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吧?”我点头。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不过和刚才心跳加快的理由不同。“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头了。”我一听瞪大了眼睛。他慌张地说:“我不是因为恨你才那么做的。我当时想,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所以才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名字写了上去。”“就算是半开玩笑也不能那么做吧?”我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继续说:“被写名字的人可不愿意呀。”“大概吧。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你知道你那么做,让我的心情有多不痛快吗?”我的声音里透着怒火。“哎哟,别那么生气嘛。我之所以那么做,一半是开玩笑,一半则是为了实验。”“实验?”“我想确定一下,收到那种信之后,大约有多少人会掺一脚。结果是二十三人,对吧?如果所有人都参加的话,就是两百四十三人,所以有回应的大约是十分之一的比例。”我很惊讶他竟然知道二十三这个数字。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诡计。“你想要知道结果,所以才会告诉我把数字刻在鸟居上就能得救吗……?”“是啊。鸟居上漂亮地刻着二十三。”我对他那副爽朗的表情感到憎恶。我当时是用多么悲惨的心情刻下那个数字的,而且手指还被雕刻刀割伤。“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数字?”“嗯,重点就在这儿了。我说,你收到了二十三张明信片,所以才会变得那么不吉利。假设是更好康的事,像是请对方寄一千元纸钞给写在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钱寄给陌生人。”“那很难说唷。因为我会把信的内容写成这样——钱寄出去之后,请将你的地址姓名写在名单的最后面。如此一来,过几天就会有两百四十三个人寄千元纸钞给你。”“耶……?”我看着仓持的脸。他奸诈地笑。“如何?有趣吧?”我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颚。这件事的确有意思。我看到诅咒信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那种事。“不过,会不会有人不寄钱,只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名单上呢?”“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还在想方法,如何防止这种侵占他人钱财的行为。”“你说你在想……难道你真的打算要做吗?”“总有一天,”仓持歪着嘴角笑了。“你看看我做得这么努力,一个也不过五元。接下来的时代要赚钱靠得可不是手脚了,而是这里。”仓持指着自己的脑袋。“所以呢……”他继续说道。“我才会做那种实验,利用你真的很对不起。不过,请你谅解。我还是有替你着想的,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你的名字写错了,对吧?田岛和幸的‘幸’字应该被写成了‘辛’字。要是写正确的名字,我也会过意不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他低下头。“事情过去就算了。”我说。“是嘛。那么,这个我可以吃吗?”仓持伸手要拿鲷鱼烧。“啊,等一下。”我比他抢先一步拿起鲷鱼烧。“这个沾到头发了。我这个给你。”说完,我将袋子里那个没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我无所谓呀。”“不行,这一个我吃。”我将下毒的鲷鱼烧放进袋子。“你不吃吗?”“嗯。我现在不太想吃。”“是哦。那么,我就不客气了。”仓持和以前一样,一口咬下鲷鱼烧的鱼头,吞咽下肚后脸上露出笑容。“冷了,不过很好吃。”“是吗。”我点头。“我说田岛,新学校怎么样?好玩吗?”“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听到我这么说,仓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说:“不管到哪里去,都会有讨厌的人。重要的是要让对方怕你。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岸伯伯说过,人类终归会采取行动,逃离他所害怕的事物。”“嗯。”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仓持吃鲷鱼烧吃得津津有味。我之所以我让仓持吃有毒的鲷鱼烧,倒不是因为他为诅咒信的事向我道歉,正确说来应该是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困惑,进而失去了杀害他的念头。我后来再仔细地思考一番,发现他的道歉中有可疑之处。他说,他是故意将田岛和幸错写成田岛和辛,那么我很想问他,我转学前他在纪念册上写错的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两边都写错了。他说不定早已下意识地察觉到,我发现了是谁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大概是我提到五子棋诈术时,让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和那个叫岸伯伯的男人是同伙,因而认为趁这个机会跟我摊出另一件事情才是上策也说不定。我和仓持告别之后不久就想到了这些,但我已无意再次尝试杀害他了。说穿了,我觉得很扫兴。出了车站,在回家的途中,反方向走来几个年轻人。一开始因为天黑,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哦,黑鸟鸟在散步耶。”加藤脸上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无视他的存在,想要就此擦身而过。但他们闲得很,并不打算默不作声地放我一马。“喂,等等。”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我们经过的时候,你要在一旁等候!”加藤说。“跪下道歉!”另一个人说。我瞪着加藤的脸。这个举止好像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脸色又变了,双手抓住我的领口说:“你那是什么表情!”然后把我举了起来。即使如此,我仍旧瞪着他。“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有人从我手中抢走纸袋,瞧瞧袋里,笑着说:“什么嘛,原来是鲷鱼烧啊。”“拿来!”加藤将那个鲷鱼烧拿在手上,脸上挤出一抹轻蔑的笑。“吃这么寒酸的东西。”说完,他打算一口咬下去。“里面下了毒哦。”我说。加藤张大嘴巴,停止动作。接着又伸手来抓我的衣领。“别撒那种无聊的慌了。”“如果你觉得我在撒谎的话,尽管吃好了。你会死哦。”加藤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其他人呲牙咧嘴地笑。“我掺了昇贡。”“ㄕㄥㄍㄨㄥˇ?”“又叫二氯化贡,吃下0.2到0.4克就足以致死。我在鱼头的部分掺了一大堆。”“少胡说八道了!为什么你会有那种东西?”“为了……”我的目光扫过加藤和其他人的脸。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心一横,“为了杀死你们!”“什么!”加藤手臂使力,将我整个人压在墙壁上。“他骗人的啦,加藤。”有人说。“我知道,这一定是骗人的。好家伙,你以为这么说我们就会怕了吗?”他将眼珠子瞪得老大。“所以我叫你吃啊。吃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人。你会死哦。”加藤轮流看着鲷鱼烧和我的脸,脸上浮现迷惘的神色。“你身上干嘛带着喂毒的鲷鱼烧?”“你要问几遍?”我摇摇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为了给你们吃的吗?”“听你在胡扯!”“加藤,就算他胡扯好了。那么,你喂那边的野狗野猫看看啊。如果它们吃了没事,就证明这家伙在撒谎。”加藤一脸觉得同伴的提案有道理的表情,将手从我的领口放开。“好,那么接下来就做动物实验。反正一定不会有事的。喂,田岛,你明天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可别落跑!”“你们才别落跑!”听我这么一说,加藤的脸扭曲得更严重了。下一秒钟,随着冲击的力道,我的眼前金星乱冒。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脸颊上留着吃过拳头火辣辣的感觉。我抹了抹嘴巴,手背上沾着鲜血。“那种毒药我还有。我还能把它掺进你们的便当里!”加藤咂嘴,往我呸了地吐了一口口水,命中我的运动鞋。“大伙儿找只狗或猫。”他们迈开步伐。我还听到了“明天杀了你”的声音。隔天上学时,我包了好几包昇贡,放在制服口袋里。我打算万一如果他们的动物实验失败,就拿出来让他们瞧瞧。不过,我是多此一举。当我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加藤他们并没靠过来,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当我一瞪回去,他们随即别开了视线。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我想起了仓持说过的话。接着我在想,被用来做实验的是狗,还是猫呢?九我的国中生活过得水深火热,不过三年级那一年却转眼即逝。暑假一过就得开始考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但是我对未来却没有任何理想与目标。从前,我曾隐约想过,自己大概会继承父亲的诊所,成为一名牙医,但如今诊所已经关门了。再说,要当牙医就得进入学费高昂的医学大学就读,但是我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或许进国立医学大学也行,但我对自己的成绩有自知之明,要进国立医大无疑是痴人说梦。于是我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要念高工。我并不特别喜欢理科或数学,反正心想既然念不成大学,不如选择毕业后容易找工作的工科念念也好。我念的那间高工,一入学就强迫学生决定主修课目。我一样没有想太多地选择了电子科。因为当时正开始流行电脑和电子等辞藻,我只不过希望自己所学能够合乎未来时代的需求。一阵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从教室的窗户能够看到正在兴建的高速公路,这所高工是我期盼已久的休息之所。班上没有人和我来自同一所国中,所以没人知道我的过去、遭遇,也没人会对那些事情感兴趣。我依旧不擅长交朋友,交到的朋友顶多就是在下课时间闲聊几句罢了。一年级的夏天,我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兼差。工作的内容是在公营游泳池的贩卖部店里卖果汁和霜淇淋。学校虽然严禁学生打工,但几乎没有学生将校规放在眼里。贩卖部的客人很多,一个人得做好几份工作,相较之下时薪则显得微薄。不过,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去打工。理由很简单,因为可以见到江尻阳子。那家店里除了一位中年的女店长和我之外,还有一个工读生阳子。她念的是当地的商职。身材娇小、鹅蛋脸的她,脸上的稚气未脱,说她是国中生也不为过。每当她的脸上浮现笑容,我心中的愤怒、烦恼等负面情绪总是一扫而空。我希望看见她的笑容,所以嘴拙的我总会没话找话地向她搭话。不管是多么无趣的话题,她都会直视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并且最后一定会对我微笑。“田岛真是个有趣的人,净想一些有趣的事儿。”从头到尾,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或许当时的我就如她所说,是一个有趣的年轻小伙子。是她,改变了我。店长对钱管得很严,不过要是店里没客人,我们聊天她也不会讲话。而不仅如此,只要稍有空闲,我和阳子就会溜到凉爽的地方去,因此我们经常有机会两个人独处。阳子家是单亲家庭,念小学的时候,父亲因胃癌去世。从那时起,就全靠母亲帮人做和服过日子。当她一听到我也是和父亲相依为命时,仿佛遇上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般眼睛眨呀眨地说:“是哦,真巧耶。”“不过,阳子真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不像我,常被人说个性阴沉。”“我妈跟我说过:‘你呀,没有什么优点,所以至少要笑口常开唷。’再加上我天生就开朗,毕竟我的名字里有个太阳的阳嘛。”她说完后,又微笑地补上一句:“你也很开朗呀。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当时她的声音和笑容不知几度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想,大概到我死都不会忘记吧。她是我一生中遇见过的美好事物之一。那份工作还有几个附带的好处。那就是中午可以任意吃店里卖的东西,霜淇淋更是爱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的确很令人高兴,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可以到游泳池游泳。贩卖部下午五点关门,工作结束后到六点游泳池关门前,可以尽情地游泳。我和阳子几乎每天工作结束之后都会一起去游泳。我们比赛谁游得快、相互追逐,在水中嬉戏,就像小学生一样嬉笑玩耍。她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蓝白条纹连身泳装,那身古铜色的肌肤总让我看得目眩神迷。我想,我是真的恋爱了。真希望这份幸福能够持续到永远。时序进入八月后,不速之客来访。那天大概是阴天的关系,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我很高兴能有多点时间和阳子说话。当工作告一段落,我心头小鹿乱撞地想“又可以和她说话”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一支霜淇淋。”当时我背对着柜台,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即使天气热到人不动也汗如雨下,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我全身上下的汗毛还是竖立了起来。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仓持修那贼贼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察觉到店员就是我了。“仓持……”“嗨,你气色挺好的嘛。”仓持比国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大人了。他的身材抽高,一身游泳装扮,修长的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发问,他滑稽地张大嘴巴。“我才想问你哩。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卖霜淇淋?”“打工啊。”“这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在做这种投资报酬率低的工作?”“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啦。”“是吗?看起来好不到哪去。”他很快地环顾店内一周。“不过话说回来,我在等你的霜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