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楼上有家撞球场,一对男女在此现身。由于两人气质与众不同,在这一带无人不晓。男子身穿黑西装,打着深红领带,头发梳理得服贴整齐,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净胜雪,模样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身处深闺的富家千金。两人仿佛在演出宝冢歌舞剧一般,举止夸张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谈论别人,其实那位大家闺秀就是我,而另一位举世罕见的摩登帅哥,则是我母亲。 绚烂华丽的宝冢歌舞剧! 我母亲从小热爱宝冢歌舞剧,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会搭阪急电车到圣地巡礼。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一旦染上“宝冢病毒”,几乎可说无药可救,就算以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从开始我便死心断念,从没想过要剥夺母亲这项嗜好。自从父亲亡故,她的宝冢病日益严重,每到日暮时分,她便变身成衣着光鲜的宝冢风美男子,离开幽暗的纠之森,上街游荡。由于母亲总是变身成美男子,我们兄弟与她同行时大都会变身成可爱的少女。由于模样过于招摇,我们还曾在寺町通被京都电视台的人叫住,母亲得意洋洋地接受采访,我则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亲应该没玩过撞球,但没多久她便开始热中此道,还因此结识了不少大学生和中年大叔。经过同好指导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优雅的撞球最适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亲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亲走跳人界和狸猫一族的称号。 这名号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 我变身成可爱少女,从撞球场的窗边俯看黄昏时分的鸭川。横跨河上的加茂大桥,巴士和车辆闪着车灯穿梭其上。天上覆满云层,东山的天空如同渗进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亲从刚才起便全神贯注于球赛中,不论她身子弯得再低,发形也不见一丝凌乱。我对撞球没半点兴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专注于滚动小球的母亲。 “你又和弁天小姐见面了吗?”母亲挥动着球杆说。“又干这种危险的事!” “不会有事的,妈。”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锅。狸猫从以前就常被人类丢下锅,他们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阴险歹毒呢。” “可是,红玉老师拜托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执迷不悟。这种人最教人头疼。”母亲长叹口气。 红玉老师迷恋上自己从琵琶湖畔掳来的年轻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对他根本不层一顾。老师的丑态早已在京都传开。 母亲一杆击出,五颜六色的小球四处滚动。在一旁看觉得简单,但实际下场打球却怎么打都个顺手。母亲曾经认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学不来,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纳凉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准备了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不,大哥什么也没交代。” “不知道准备得顺不顺利,我们已经没有万福丸了。”美男子眉头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该凡事都自己硬撑。” 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在五山送火(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动。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在门前焚烧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纳凉船。纳凉船的设计很特别,是以酒为燃料,能翱翔于天际。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凉风,欣赏五山的火字,是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沿续至今的盂兰盆惯习,只可惜去年我们被卷进无谓的纷争,纳凉船泰半惨遭烧毁。以酒当燃料的飞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筹措新船,但进展如何我一无所悉。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为耻。”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够见习了,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撞球台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头发梳理整齐,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的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成蓬头乱发、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走跳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学生”。 ○ 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呆子看待。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给推下河里。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么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了回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终于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 衹园八坂神社一带弥漫着夜晚风情。 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热闹的灯火沿着四条通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衹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料理铺的灯光散发梦幻的迷濛光芒飞快地在身后流逝。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气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通。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越过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冒泡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我今天要在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边,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井店买来的便当。 “牛井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触良深地低语。 “哥,你都只吃虫子对吧?” “既然当了青蛙,就该像青蛙一样生活。” “虫子不会卡在喉咙里吗?” “这里水多得是,不怕噎着。”二哥轻描淡写地回应。“不过,把大小适中的虫子一口吞下的那种顺畅感可痛快了。” “看来你当青蛙已经当得炉火纯青了。”我大口嚼着井饭。 入夜后的寺内静悄悄的,没人会到井边来。寺院位于巷弄深处,听不到大路的车声。 两年前我得知二哥当青蛙当得太像样,以致变不回原本的模样。这可悲的事实令我慌张不已,但二哥不当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依旧不改平日的沉稳。我问他不难过吗,他只是应我一句:“得知无法恢复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释怀了! 我提议找外婆帮忙,她或许能治好,但二哥坚持:“如果要拜托那个坏心的臭老太婆,我宁愿一辈子当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变回狸猫,这样正合我意。” 如此这般,二哥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最近好久没来探望你,你一个人会寂寞吗?”我边吃牛井边问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噗哧笑了一声。“大家一个个跑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来吗?”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时有人来。比起从前当狸猫,我现在的生活还比较热闹,感觉好像颠倒了。” “那是你以前当狸猫时没有朋友的缘故。” “……对了,前不久,难得连红玉老师也来了。” “一定是找你倾吐爱情烦恼对吧?” “他老念着‘我差丽的弁天啊’……我太震惊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严究竟跑哪儿去了?得赶紧替他想想办法才行啊。” “已经太迟了,老师这毛病一辈子都没药医了。” “老师的爱情牢骚没完没了,我只好闷不吭声潜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紧接在红玉老师之后,矢一郎大哥也来了。” “咦,大哥也来了?为什么?” “他好像有烦恼,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训你几句,但最后放弃了吧。” “感觉不是这样。其实,他也有很多烦恼。” “我知道。”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为了继承伟大父亲的衣钵,他是那么认真努力,偏偏弟弟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长不大的小鬼,一点都帮不上忙。” “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好在我不是长子。”二哥长叹一声。“如果我是大哥,一定会变成青蛙躲在井底。” ○ 去年狸猫一族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烦恼的人,都纷纷造访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时蔚为风潮。 二哥以前还是狸猫时根本没人理他,在儿童广场游玩的小狸猫甚至还直呼他“傻瓜”。如今他变成井底之蛙告别狸猫一族,却突然备受关照,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究竟是谁先起头的,如今已不可考。当时一只只狸猫造访此地,在井边诚恳地低着头向二哥诉说心中烦恼。据说只要这么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气爽,对改善便秘、养颜美容同样有效。如此不负责任的评价日益高涨,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猫来到井边一吐心中烦忧,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最后甚至连天狗都来了。 访客个个舒颜展眉地离去,独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闷闷不乐。 “他们打算用烦恼活埋我吗?”二哥微感恼火地说。 不过生性佣懒的二哥不久连生气都嫌麻烦,他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平心静气地听访客吐露心事。这也正是二哥可爱的地方。 在世间蔓延滋生的“烦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无关紧要的事,二是无能为力的事。两者同样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决的事,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无法解决的事,那么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不过,当人们还无法想通这一点时,便需要暂时消愁破闷,这时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场。 在井底倾听的不过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无法解决问题,没人对他抱有期待,迳自倾吐心事。正因打从开始便没有期待,也就毋需担心会因为不灵验而感到沮丧。只要有机会畅所欲言,任凭泪水滑落,心里就会舒畅不少。因此,尽管二哥没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访客还是收获良多。 二哥以前曾这么说: “不管是谁,都觉得对个空洞说话是蠢事一桩,如果没人肯倾听自己诉说烦恼便提不起劲,可是说给其他狸猫听又不好意思,人类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这点来说,我已经半退出狸猫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猫,再也不可能从青蛙变回原形。他们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超商那般方便,我判断,这就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哥,你都没给他们建议吗?”我问。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说。“况且,有时找不相干的人倾吐心事反而比较好,或许是这样,大家才往我这儿跑。” “或许吧。” “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事和我无关,真对不起。”二哥咕哝着说。“谁教我只是只井底之蛙,连大海长怎样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妈和我们吗?” 二哥略微不悦地应道:“我可没那么堕落。”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为难地补上一句:“不过,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 “觉得牛井美味的这分纯真之心,我希望永远不变。”我如此祈愿,吃完手上的牛井,然后对着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错,不过他当青蛙后变得更多话了。也许二哥很安于当只青蛙。 “你没有烦恼吗?”二哥问。“你从小就很少找人诉苦。” “我完全没烦恼。我决定了,要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既有趣又快乐。” “你和海星还顺利吗?” “我不认识这个人。” “用不着瞒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倾吐……虽然我只是只青蛙,不过我可告诉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会因为青蛙而尝到苦头哦。” “这椿婚事是老爸擅自决定的,况且夷川家的人已经取消婚约了。” “听说你们还会见面。” “哼,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连她的脸都没看过呢。” “你们俩这么娇羞啊,听了连我这只绿蛙都脸红了呢。” “尽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满你的脑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得那么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阁、银阁那两个傻气双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间炼狱啊。” “嗯,换作是我,一定会躲到井里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哥都会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这毕竟是老爸的决定。” “你这样说,也太为难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许他只是想让他们走私伪电气白兰给他。” “怎么可能,就算老爸再怎么嗜酒如命也不至于这么做吧。”二哥面带愠容地说。 在京都无人不晓的伪电气白兰,在狸猫一族颇受欢迎,据说也有不少人类爱喝。这款秘酒是仿造东京浅草从大正时代一直流传至今的电气白兰,在夷川发电厂后面的工厂暗中制造,由夷川一族握有制造秘方,制造贩售全由他们一手包办。夷川家的首领、如今号称“京都大头目”的夷川早云,是由下鸭家入赘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亲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从下鸣家分出去的一支,但两家的关系向来不睦。为了缓和长久以来的对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议早云入赘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个方法。无奈早云向来仇视下鸭家,此举无疑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后下鸭家更是吃足了苦头。 父亲过世后,两家对立日益严重。早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和父亲一样视下鸭家为敌,分别名叫夷川吴二郎和吴三郎,绰号“金阁”、“银阁”。我和两兄弟是同窗,同在红玉老师门下学艺,然而我们的关系形同水火。我实在不懂父亲为何会挑他们的么妹当我的未婚妻,这决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带一提,堂妹“海星”这个一点也不适合狸猫的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 父亲死后,夷川早云单方面取消我与海星的婚约,惹得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很中意海星,当时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说是气得怒发冲冠。她对登门拜访的夷川早云怒喝一声:“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将他踹出纠之森。然而早云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低俗的冷笑迳自离去。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后,下鸭家和夷川家正式断绝来往,直至今日。 “说起来,真是蠢事一桩。”二哥说。“这种争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要是老爸还在,才不会让早云这么嚣张。” “的确,如果老爸在的话,应该会处理得更妥当。”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该不会是夷川干的吧?” 我说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声。 “哥,怎么了?” “别胡说。”二哥以不像平日的严肃口吻说道。“要是因为口无遮拦又惹来麻烦,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无语。巷弄间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响。 “每年孟兰盆节,我总会想起老爸。”二哥感触良深地低语。“今年的五山送火,你们也会派出纳凉船吧?虽然我是只青蛙,没办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进行得顺不顺利。” “对了,去年船被烧毁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阁、银阁那两个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边气得直跺脚。 “算了,看开一点吧。如果是老爸,一定会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遥想过去。“老爸过世时矢四郎才刚出生,你才刚进红玉老师的学校。” “不知不觉,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爸喝酒时总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没说,其实老爸最看重你,他还曾请红玉老师特别关照你,说自己的孩子里就属你最像他。” 我鼻头微酸,在黑暗中轻轻发出几声呜咽。 “我说矢三郎,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想不起来。我一直很懊恼。”二哥说。“我真是个没用的儿子。” ○ 父亲在世的时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纳凉船是下鸭家的重要活动。每年盂兰盆节,祖先的灵魂会聚集在京都,我们得将他们赶回阴间去。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会住进阴间,成为被赶回去的那群亡灵之一。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们家的飞天纳凉船“万福丸”披挂了许多装饰品,热闹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说要让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白嫩可爱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亲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灯下,一脸嬉笑的模样。 和二哥一样,我也曾试着回想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直想不起来。不能说这样就是不孝,我认为二哥大可不必自责,毕竟我们谁都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宁静的寺院内,一只青蛙和一只狸猫落寞地垂首不语,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 蓦地,二哥以沉着的口吻说道:“喂,看来有大人物要来了。” “是谁?” 我吃惊地反问,二哥回答: “我的屁股痒了起来,看来是雷神大人要驾到了。” “糟糕!” 我在井边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满乌云,虽然还没听见雷声,但习惯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这么说了,包准没错。 “谢谢你来看我。”二哥在井底吐着泡说。“老妈就拜托你了,谁教我只是只青蛙。” 还没来得及听二哥把话说完,我已迈步狂奔。 来到八坂通时,一阵冷澈肌骨的强风吹过。 ○ “去死吧你!” 母亲怒火攻心时,常会撂下这句重量级的狠话。 我们四兄弟也都仿效母亲,每当心头涌上怒火都会大喊一声:“去死吧你!”这句爽快否定对手一切的话语,我们用得可顺口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说话,于是自我警惕,向我们阐述“爱你的敌人”的美德。只不过一遇上看不惯的家伙,她总是管不住自己,仍会以满腔怒火朝对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时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制止,犯下差点让对方真的死去的暴行,这是母亲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们阐述何谓“言行一致”的美德。 然而胆识过人的母亲,对打雷却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亲便坐立难安,竖起全身狸毛,颤抖着四处寻找藏身之处。若不钻进纠之森深处一具古色古香的蚊帐中,由我们兄弟紧搂着她,便无法平静。 每当听到雷声,我们四兄弟都会奔回母亲身边,像玩挤馒头游戏(注:儿童游戏的一种,适合四人以上游玩,大家背对背围成一圈,互相勾住手臂,以肩膀、背部推挤对方。游戏过程中能提升体温,盛行于秋冬。)似地全家挤在蚊帐里,每当闪电照亮四周,便感觉得到母亲身体发僵。当雷神大人威风凛凛地在天空奔腾,我们只能屏气敛息,静候它离去。 更令人担心的是,母亲只要听见雷声就会变回原形。 在出町一带名气响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撞球时突然变成毛茸茸的狸猫,不管在人界还是狸猫一族,想必都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 我踩着自行车,迅如疾风地穿过东大路。街灯照耀着云层底端。 我猜么弟八成也正赶往出町柳,来到一路从冈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时,便改向左走。 夷川发电厂位处这条排水渠沿岸,水门前沉静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斓的街灯下光滑如镜。白光下,对岸有个无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设的北垣知事的铜像。我们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鸭铁太郎,听说他与北垣知事交谊深厚,彼此互称“铁棒”和“小国”。不过铁太郎是个大骗子,就连死后还假装活着长达半年,我看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着水门,骑上排水渠上的小桥,目击了事件的现场。 桥中央一只小狸猫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看那屁股不住颤抖的窝囊样,我确信是么弟。桥的北侧,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财猫嚣张跋扈地挡住去路,眼露凶光,瞪视着不住颤抖的么弟。 我可爱的么弟竟遭一只目中无人的招财猫欺负!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责任,于是我大喊一声:“下鸭矢三郎前来领教!”那只招财猫大眼滚动,望向了我。我丢下自行车冲上前去,么弟马上死命往我臂弯里钻。我搂着蓬松柔软的么弟,昂然而立地瞪视那只招财猫。 “哎呀,原来是矢三郎来了。” 挡住去路的招财猫说完,咧嘴而笑。每当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随之晃动,只见上头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顾客,所使用的一种粗体字。常用于海报、传单与名牌。)写着“卷土重来”。 “咚。”一声巨响傅来。另一只巨大招财猫从天而降,降落在我背后。这只黑色招财猫在断我退路的同时,压垮了我的自行车。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张木牌,写着“樋口一叶”。 前门是“卷上重来”,后门是“樋口一叶”。连四个字是什么含意也不懂就这样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样十足的广告塔还洋洋得意,除了狸猫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阁与银阁”,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喜欢奥妙的四字成语,并深信身上装饰成语很帅气,只可惜他们只知滥用,不仅含意。再说,“樋口一叶(注:日本知名小说家。)”根本就不是成语。 “矢三郎,你弟弟丢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厂。”金阁洋洋得意地训起话来。“是你们开口拜托,我们才让他到工厂见习。光是这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没想到他居然擅自丢下工作,这教谁受得了啊!” “哥,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银阁在背后接话。“这教谁受得了啊!” “能够无怨无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称得上独当一面。”从未完成过任何工作的金阁又说。“我本来不想插手,但下鸭一族的未来实在令人忧心啊。” “哥,下鸭家全是一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价包换的半吊子的银阁在一旁附和。 “就是说啊,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么也只有这点程度。我们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劲,狸猫一族的未来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没问题,你可是明日之星。” 么弟吓得直发抖,连变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赶往母亲身边才离开工厂。么弟个性敏感,不善变身,只要稍受惊吓便会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穿帮小子”。 “喂,银阁。樋口一叶可不是成语喔。”我说。 “骗谁啊,你以为你是成语博士吗?”银阁反驳。 “两位,樋口一叶可是人名。”我怜悯地说。“人名和成语可不一样。” “哥,是这样吗?”银阁突然不安起来,向金阁确认。金阁昂然应道: “别信他的鬼话。樋口一叶,是指一片沾湿的枯叶卡在雨樋(注:装在屋檐前,用来将雨水导向地面的细长水管。)的出口,这成语是用来形容秋天落寞的景致。我在书上读过。”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这样。” “像这种家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阁踏步向前,重重地发出巨响。 “来吧,把那个小不点交出来,我们会好好地加以惩戒。我爹已经把他全权交由我们处理,让他明白工作得多么一丝不苟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你休想。”我紧搂着么弟。 “你还是一样胡来,狸猫一族有你这种不把规炬当回事的家伙实在太可悲了!” “你们不也一样吗?” “我们例外,我们可是大人物。”金阁又补上一句:“正可谓是畅通无阻。”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厉害,竟然知道‘唱通无主’这句成语!”银阁无比崇拜地说。 “而且我们不像某人,死缠着别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阁说。“我说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混帐!我什么时候干过那么不要脸的事!” “我爹说和你的婚事会阻碍海星的未来,对此伤透脑筋。两家明明都取消婚约了,你还执迷不悔吗?我们根本不需要下鸭家的血脉。” 我和么弟怒火攻心,齐声朝他们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们撂下狠话,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尽管动手吧,哥。踩扁他们。” 犹如碾磨石臼的隆隆声响从天际传来,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跃。 么弟放声哭泣,冰冷的鼻头不住磨赠我的下巴。 “哥,老妈她有麻烦了。” “我知道。” 若是继续和特老大、特老二(注:出自世界名著《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双胞胎兄弟Tweedledum和Tweedledee。)这对傻瓜兄弟玩没意义的问答游戏,肯定来不及赶回母亲身边。金阁、银阁兄弟俩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会与他们正面冲突。眼下暂时撤退,待日后拟订卑鄙手段,再给他们好看。我得尽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动手的方法。 在两只特大号招财猫的前后包抄下,我抱着娇小的么弟,思索迅速逃离此地的方法。 不过,根本不需我想办法。 挡住去路的银阁背后,突然有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喊道:“金阁、银阁!”接着传来“吼——”的一声响亮虎啸,令人为之震撼。金阁和银阁吓得面无血色,瞬间变成没有色彩的白瓷招财猫。 老虎。哺乳纲食肉目猫科,身形媲美狮子的大猫,身长达两公尺,体重逾两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纹,据说有时连熊都能撂倒,是亚洲最凶猛的野兽。它什么都吃,包括人类、狸猫、豪猪、乌龟、蝗虫…… 附带一提,京都并无野生的老虎栖息,只有狸猫变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么弟叫道。 大哥总是规规矩矩遵从狸猫一族的潮流,绝不随意变身,只有怒不可抑时会变身成威风凛凛的老虎。 大哥的绰号就叫“鸭虎”。 ○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银阁的屁股。 银阁尖声怪叫,直嚷着:“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穷酸的狸猫原形。大哥轻咬住他化成一团毛球的屁股,使劲一甩,银阁就在路灯投射的白光下飞向高空。“我飞起来了!谁来接住我啊!”那颗凌空飞去的毛球不断大呼小叫,数秒后,排水渠传来扑通水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心想,你就这样顺着水流冲走吧。 看到兄弟顺着排水渠流向遥远的大海,金阁似乎有所觉悟。只见眼前那只招财猫肥胖笨重的后脚逐渐变细,浑圆沉重的肚子往内缩,手上的金币消失,犀利发光的双眼变得冷峻,脸部四周长出蓬松的金毛。 金阁变身成一头狮子。他绷紧全身神经,紧盯大哥,以便随时扑向前。大哥谨慎地低着头,步步近逼。 我和么弟退到电线杆后方,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虎狮之斗。 突然,金阁飞身朝大哥扑去,一时间金黄鬃毛与黑色斑纹纠缠,分不清敌我,但马上便听见金阁尖叫求饶:“那里万万不能咬啊!” “咬那里的话,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下那个“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阁立刻被打回狸猫原形。 大哥使劲甩头,金阁和银阁一样画出一道圆弧飞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传来扑通水声,这下四周真的回归平静了。 天空白光一闪,雨滴落下。 大哥从老虎变回平时习惯的“身穿和服的少爷”,朝伫立在路灯下的我们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桥边吹了一声口啃,等在路旁的“自动人力车”旋即赶到。这是父亲留给大哥的宝物。拉车的车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发明的“伪车夫”,尽管伪车夫动作已不太流畅,大哥将它视为父亲的遗物,经常维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车,朝我和么弟唤道:“你们还在发什么愣!快上来啊!” 我抱着么弟,冲向人力车。 ○ 人力车穿梭在错综复杂的狭窄街道,雨势愈来愈强,但伪车夫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着车快跑。 今天狸猫一族在祇园有一场聚会,议题与我族未来权力发展息息相关,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钟爱的自动人力车,是为了仿效父亲昔日坐着它四处奔走的气概。只可惜那场聚会最后不欢而散。 奔驰的人力车内,大哥回想起聚会中的不愉快,又担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胁的母亲安危,他看着这两个被夷川家欺负的窝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该如何训话。眼看大哥眉头愈皱愈深,整张脸就快纠结成一团。 “你们受夷川家如此羞辱,为何不反击?”大哥问。“难道你们没有挺身守护下鸭家荣耀的气概吗!” “对不起。”么弟细声嗫嚅。他原已恢复少年模样,但听到大哥的斥责又心生恐慌,随时都可能露出狸猫尾巴。“不过我有跟他们说:去死吧你!”么弟战战兢兢补上这么一句,但大哥没理他。 “我不懂什么是下鸭家的荣耀。”我说。 “像你这种只求自己开心的家伙,当然不懂了!”大哥骂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难过。” “老爸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我说完,大哥板起脸,沉默不语。 抵达位于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时,雨势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天空响起令四周为之震撼的雷鸣,我们三兄弟吓出一身冷汗。 赶到楼上的撞球场一看,已不见母亲踪影。 我向一名甩着球杆的学生打听。他说黑衣王子听见雷声后,一张白脸变得更白,踉踉舱舱地冲下楼去。后来楼下的咖啡厅一阵骚动,说有狸猫闯进店里,撞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厅凑热闹,不过没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们立刻追问那只狸猫的下落,对方一脸诧异地回说:“慌乱中也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我们失去有关母亲下落的线索。 在这种大雷雨中,母亲不可能独自一人返回纠之森。也许她正全身湿透地躲在暗处,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鸣吓得不敢动,因而遭人类掳获,或是惨遭车辆辗毙。每当闪电照亮昏暗的鸭川,盘据在我们心头的不祥画面便又增添几分可怕。 “啊啊!妈!”大哥放声大叫,方寸大乱地揪扯着头发!“都是撞球害了你!” 每当大哥面临紧要关头,便会显露内在脆弱的一面,只见他平日涂满表面的威严镀漆此刻不断剥落。他提议立即传令告知全京都的狸猫,号召族人一起搜寻母亲。 “这未免太夸张了,大哥。”我劝阻。“你以为老妈会刻意逃到五条或西阵去吗?我看,我们先分头在加茂大桥四周找找看吧。” “没错,这事要先办,就由我来指挥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发号司令。“矢一郎搜寻同志社大学一带,喂,明白了吗?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没关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带。矢三郎找鸭川北边,矢四郎到桥的另一头找,接下来,矢三郎负责搜寻鸭川南边,给我找仔细一点!” “大哥,我没办法同时南北两头跑啦。” “真是没用的家伙,那南边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样才高兴!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啊!”大哥又猛扯头发。“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大哥,你冷静一点,现在最教人担心的反而是你。” 尽管举止错乱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们还是在雷雨中分头找寻母亲的下落。 加茂大桥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车灯在朦胧中交错而过。护栏上的一盏盏橘色灯火,宛如是替即将回归古都的祖灵指引方向的路标。 ○ 冒着雷击的危险,被雨淋成落汤鸡,我们继续在加茂大桥附近搜寻。 总算,我找到了母亲。她就躲在加茂大桥下的阴暗角落。 我沿着鸭川找寻时,浑身湿透的母亲全力冲过河堤,扑进我的臂弯。那时正巧一阵雷鸣,吓得母亲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替母亲拨开额前湿淋淋的毛,她打了个喷嚏,在划破天空的闪电下蜷缩着身子,低声道:“夷川的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差点掉进河里,是她救了我。” 母亲藏身的桥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里头窥望着我。 我拭去脸上的雨水,注视着桥下暗处,结果海星气愤地说:“还看什么!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亲感冒吗?傻瓜!” 海星不肯从桥下现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说:连她的脸都没看过,并不是因为害羞,我说的是事实。虽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从未看过她的真面目,就连她变身后的模样也没见过。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总是躲在看不清的暗处唠唠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却恶毒得紧,想必是家教不好。对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从黑暗中袭击我的言语暴力,光是听她说话我就一肚子火。 过去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亲与人的约定”与“持续忍受这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出言辱骂”的重担孰者重要,结果由于两者重量在伯仲之间,差点将我心中的天平给压垮。就在我几乎不胜负荷时,父亲过世了,婚约也解除了。 再见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见面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没,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拿我打发无聊。对我来说,这无疑是灾难,结果夷川家竟说我死缠着海星不放,实在很不讲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说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亲,我得向她道谢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头行礼,说了声:“谢谢。”并补上一句:“请代为向(掉进排水渠被冲走的)金阁、银阁问候一声。”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声,应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们和海星告别。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抱着母亲走回家时,她如此说道。但她接着又说:“唯独那孩子例外。” ○ 我叫回人在鸭川对岸四处乱跑的么弟,并一把抓住方寸大乱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们驱赶着自动人力车,逃回纠之森。 一踏进纠之森,倾盆而下的豪雨被郁郁苍苍的枝叶帐幕阻挡,转为柔柔的细雨。雨滴拍打在叶片上的声响,如同飞沫弥漫在南北延伸的狭长森林中。尽管不时仍有银光打向参道,不过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着母亲,和大哥及么弟走在下鸭神社漫长的参道上。 钻进树下的小蚊帐,覆着浓密毛皮的身躯互相依偎,我们屏气敛息。母亲以白手巾缠住湿透的皮毛,抬头仰望树梢,抽动着鼻翼,侦察雷神大人的动向。么弟紧依着母亲,我和大哥则在两旁抱住他们。 黑暗中,感觉得到彼此吐出的湿热气息。 依偎着彼此,细听远处的雨声和雷鸣,我觉得无比怀念。 我想起了从前,那时么弟刚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还没变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无法负荷的重责大任,还保有悠哉的一面。当时只要一打雷,大家就会众在母亲身旁。 母亲总是怀抱着我们兄弟四人,父亲则是抱着双眼紧闭的母亲。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涌上一股既甜美又悲伤的情绪,一点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渐远去。我想,东山一带现在想必很热闹吧。 “还好有你们在。”母亲在归于平静的黑暗中说。“虽然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但我还有你们。” ○ 我已故的父亲——下鸭“伪右卫门”总一郎,是只伟大的狸猫。 他让下鸭一族团结一心,威仪遍照京都的族人,就连在乌丸的闹街上空盘旋的天狗也对他大为感佩。 他豪迈洒脱、恬淡无欲、慈悲为怀,爱好美酒和将棋,讨厌劣酒和没水准的地盘之争。然而一旦与人争斗,便会如勇猛如鬼神,集谋略、臂力、变身力于一身,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父亲还是我的老师——老天狗如意岳药师坊红玉老师的盟友,他们联手让鞍马天狗也瞠目结舌,甘拜下风。狸猫中有这等能耐的,就只有我伟大的父亲了。 能让狸猫一族凝聚团结的狸猫,人称“伪右卫门”。 “只要有下鸭伪右卫门在,京都就能泰平无事。”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尘寰。 京都有个名叫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团体,他们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猫火锅。京都的狸猫向来对他们深恶痛绝。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岁末,他们照例举办尾牙宴,围炉吃狸猫锅。 而那年的火锅料就是我父亲。 得知父亲的死讯,我们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么弟是个婴儿,当然也哭,而且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只要身为狸猫,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对我们这群嘤嘤啜泣的小狸猫说道。 “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要有过人的器量,对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冷笑置之。要像你们的老爸一样,不过,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语毕,母亲这才抱着我们一起痛哭。 “答应妈,你们绝不能变成狸猫锅。” 那一天,我父亲安详地成了狸猫锅,进了那群古怪成员的五脏庙。同一时间,京都狸猫一族的未来再次浮现风雨欲来之兆。 ○ 雷雨停歇,睡着前我们一直聊着这件事。 “妈,就像你说的,你的孩子长成了器量过人的狸猫,但当中有三只很没用。”我说。“其中一只还是青蛙。” 我察觉大哥露出了苦笑。 么弟已经睡得很沉,母亲把脸凑向他的脸颊。 “是青蛙也好,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们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思索片刻后,母亲又补上一句。 “还有,你们都是了不起的狸猫,这点老妈很清楚。”Chapter 03 大文字烧纳凉船之战 仿效风花雪月,称得上附庸风雅,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模仿人类。一同参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或是节庆活动,实在乐趣无穷。这种戒不掉的习性肯定是远从桓武天皇时代便脉脉相传至今,我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每当我们兄弟闯祸,闹得鸡飞狗跳,父亲总会笑着这么说。 最能象征夏日风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类陶醉,我们狸猫也跟着陶醉,说穿了,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我之所以特别喜欢五山送火,是因为这让我想起父亲。父亲总是将飞天纳凉船“万福丸”装饰得金光闪闪,欣赏山上点燃的篝火,弹琴击鼓,嘻闹玩乐。他变身成布袋和尚,抬头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总是像这样,威风十足地向祖灵们炫耀下鸭一族的健康与幸福。 父亲远赴黄泉后,母亲和我们每年还是会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纳凉船,不过什么下鸭一族的祖先,我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尽管有时会想起父亲,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夏日的夜空尽情玩乐嘻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我们是狸猫呢。 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 时序来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个午后,在挥之不去的恼人酷暑闷熏下,我带着么弟矢四郎走出纠之森。我们徒步走过葵桥,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们在商店街,替恩师红玉老师买了松花堂便当和出町的双叶豆饼。我们的天狗老师拥有“如意岳药师坊”这个响亮名号,教导过许多狸猫,如今他却隐居在商店街后的寒酸公寓,独自唾弃世上万物。 前些日子我为了帮老师提振精力,刻意变身成青春少女,结果竟被骂得狗血淋头,受尽屈辱。没想到我足以做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礼居然是一顿臭骂,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这天酷热难当,我故意变身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学生。 么弟矢四郎变身成少年,将一大瓶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么弟只会粗浅的变身术,而且只要稍有怯意便会如字面上形容的,露出狸猫尾巴。因为太软弱了,大家给他取了个“穿帮小子”的绰号,说来实在可怜。 那年夏天,么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 “哥,我可以帮手机充电哦。” 接着,他一脸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帮手机充电。不过,如果能用电锅煮饭倒还另当别论,在这到处布满电线的城市能替手机充电有什么用处?除非出外时手机刚好没电,这招倒是相当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这天真的么弟在伪电气白兰工厂暑休时,每天都窝在纠之森的树下替手机充电,以此自娱。 “你到底要打电话给谁啊?”我边走边问。 “打给妈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妈在一起吗?” “才没有呢,去工厂的时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们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从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转,有一栋旧公寓,外观与自由翱翔天际的天狗一点也不相衬。红玉老师就住在这里。 今天前来,为的不是替喝着思心浓粥、日益衰老的老师献上食物和红酒,其实我另有要事。 我是为万福丸而来的。 ○ 五山送火的日子渐渐逼近,但下鸭家却没有飞天纳凉船可坐。 因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们与夷山家展开没意义的纷争,万福丸就此付诸一炬,实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坚称:“是炒热气氛用的烟火引发火灾,纯属意外事故。” 但我认为事有蹊跷,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对人称“金阁、银阁”的傻瓜兄弟朝我们的船发射烟火,嘴里还语意不明地喊着:“吴越同舟!吴越同舟!”我看那些坏心狸猫降生在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该上哪儿找新船替代,我心里早已有谱。只不过大哥矢一郎凡事只仰仗自己的政治谋略,怀疑自己亲弟弟的才干,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从开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帮忙,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我也因而大动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将对大哥的咒骂秽言一古脑儿往井底宣泄。 母亲一直很期待能坐纳凉船欣赏五山送火,尽管本意是为了喧闹玩乐,但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仪式。大哥费尽心思,苦思取得“万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后决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只可惜就在前不久,他们摸黑将船从奈良运来,谁知万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坠落,还没来得及发挥本领,就落寞地成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计划却泡汤了。 在母亲的开导下,大哥低头请我帮忙。 “算我拜托你,想想办法吧。” 要是一开始就请我这位才干卓越的弟弟帮忙,办起事来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着低头的大哥,双脚泡在纠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着碗里的弹珠汽水。 “这次是矢一郎不对,不过现在只能靠你了。”母亲说。 “他要是跪下来向我磕头,我可以想想办法。” 大哥听了气得狸毛颤动,但似乎有意下跪磕头。 这时母亲大发雷霆,大吼一声:“你太不像话了!”一把将我推进小河。 “你大哥这么伤脑筋,你竟然还叫他磕头,世上哪有你这种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决定执行原本的计划,向红玉老师商借“药师坊的飞天房”一用。 “药师坊的飞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状似小茶室,四周设有外廊,用来展开空中旅行最舒服不过了。红玉老师不喜欢仰赖交通工具,鲜少使用飞天房,但总不至于已经转卖给熟识的古董商吧。我猜飞天房现在八成布满尘埃,静静待在公寓的某个角落。 老态龙钟、丧失飞行能力的红玉老师,为什么不乘坐方便的飞天房呢?“就算再怎么堕落,天狗还是天狗,我可不想四处宣扬自己已丧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里仍存在着这种无谓的挣扎吧。不过,原因不只如此。 红玉老师的飞天房是以红玉波特酒当燃料,与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宁可全把酒喝进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还真想问他一句——身为天狗,你这样满足吗? ○ 一踏进红玉老师的公寓,热得像在洗三温暖。杂物堆积如山,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中满是飞舞的尘埃,光看就教人鼻头发痒。么弟打了个喷嚏,露出狸猫尾巴。 “原来是你们。” 红玉老师懒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继续和他的访客交谈。狭窄的房间中央,红玉老师穿着泛黄内衣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转过头来,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对我说:“原来是下鸭家的矢三郎。你长大了,看起来很威风呢。”他的黑框眼镜闪着白光,衬衫被汗水濡湿,脖子上垂着一条领带。 “傻瓜!狸猫长得威风有什么用。”红玉老师扇着扇子说道。“你对狸猫太好了,就是这样那些毛球才会拿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