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很负面。」 「我不认为你负面。就算你很负面,负负相乘得正,不是刚好吗?」 「这句话像以前少女漫画的台词,你该不会在你的投稿作品里写这种话吧?况且,什么叫负负相乘?上床吗?我向来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加法和减法计算,有些人会扯后腿,有些人会带你往高处走。」 用这个理论来说,杉下算是对我有正面帮助的人。她应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负面,只有真正负面的人才知道,负面的人彼此互舔伤口,就可以转负为正。 「果然要安藤出马才行。」 「我不需要任何人,负面人必须靠自己努力,走到零点。」 「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负面,太厉害了。」 「——不,有人把我从最糟糕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了。我无法当面对他说出『快来救我』,只能按四下自动铅笔。」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看着留着污渍的天花板,杉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很高兴终于守住了野原庄,西崎——你就是你。」 杉下应该看完了〈灼热鸟〉,也察觉我就是那只鸟。她一定觉得我是一只可怜的鸟,才会握着我的手。如果没有遇见奈央子,即使明知道她伸出的手不是爱,而是同情,我也舍不得放手。 但是,我已经遇见了奈央子。 和奈央子见面时,每次都是她找我。不知道是否为了避开杉下,她每次都约我在远离公寓的地方见面。每次她找我,身上都添了新伤。 野口打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和安藤下将棋输了,而是工作上遇到了挫折。我终于了解,以前以为只要杉下够努力,奈央子就可以远离皮肉之苦,现在才知道我太天真了。暴力的原因可以五花八门。 拿筷子的姿势不对;蔬菜剩着没吃——和我母亲一样。 「他比我更痛苦。」 奈央子每次都泪流满面地给我看她的新伤。我亲吻她的伤痕,奈央子也亲吻我的旧伤,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虽然我渴求她的身体,但奈央子并不愿意。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野口继续爱她。如同我曾经害怕母亲一旦抛弃我,我就无法生存一样,她也害怕野口抛弃她。 只要她幸福,我已别无所求。 秋意渐深时,奈央子突然断绝了联络。 她没有找我,代表她身上未添新伤。虽然我该为她感到高兴,但我渴望见到她,想到快要发疯了。我回想着和她见面时的情景,把贝壳放在耳边。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却似乎可以听见她在亲吻我身上旧伤时的呼吸声。 如果我把贝壳敲碎吃下去,她的呼吸声会只属于我吗? 电视上播报了已经决定建造新地铁的新闻,房屋仲介也立刻不再上门要求向房东爷爷收购房子。 杉下可能已经没有理由和野口来往,奈央子可能也过着平静的生活。在看到地铁新闻的那阵子,也时常听到安藤和野口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据说那家公司因为开发油田的事业失败,造成了极大损失。如果野口和这个案子有关,我很担心奈央子,不知道她会受多大的苦,但我专为奈央子而买的那只手机始终没响。 夏天时,杉下终于获得某家大型建商公司的内定,上个月去参加了内定仪式。她在深夜和清晨去办公大楼打扫的同时,针对动线规划、空调配置、室内设计以及照明的印象,总结完成一份报告,交出去后,受到了很大的肯定,令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她在清洗弄脏的工作服时告诉我,她还会继续打工,因为要筹钱买去参加同学会的衣服,和之后上班穿的套装。 几个月后,杉下就会搬离这里了。 写完这篇作品,如果无法通过第一次审核,我打算试着外出工作——曾几何时,我开始有了这种想法。 年关将近的某天晚上,安藤来公寓找我们。杉下说,他们一起去了野口家。像往常一样,吃了几口下酒菜后,杉下和安藤打开将棋盘,我在他们旁边喝着酒,彼此聊着近况。 「安藤,你们公司上新闻了。」 「是不是油田开发事业?安藤,你是不是也稍微参与了这个案子?」 「才不是稍微而已,我也是这个专案的成员之一,所以这次真的很惨。」 「既然很惨,你还敢在这里悠哉。」 「现在已经搞定了,不过,一定有人会被踢去国外。」 「安藤,你也会吗?」 杉下抬起头,停下了手。安藤仍然看着棋盘。 「谁知道?搞不好明年这个时候,我已经被踢到那种国旗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儿童套餐上的国家。」 「会由野口先生决定人事调动吗?」 「人事命令会由更高层的人决定,但他的意见很关键。不过,他现在可能没空理会别人的人事问题。」 「奈央子发生了那种事。」 听到他们说去了野口家,我就很在意,没想到突然提到奈央子的名字,我立刻慌了神,不小心把杯子弄倒了。「那种事」是指什么事?杉下拿来毛巾擦桌子。 「不好意思……那个人不是你们去冲绳旅行时认识的人吗?刚好和你同一家公司,没想到你们还有来往。」 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所以我假装在听他们旅行回来聊天时,听过野口的名字。 「对啊!安藤和野口先生同一个部门,我和他太太奈央子有时会一起去逛街或吃饭。」 杉下回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就代表野口也和油田开发事业有关吗?和进公司才一年的安藤相比,以野口的职位应该需要负起更大的责任,奈央子没问题吧? 「对了,杉下,之前听你说,这个梳妆台也是她送你的。」 安藤抬起头。 「这个?我刚才就觉得和你家格格不入,是奈央子送你的吗?」 「对。」 「应该超贵的吧?为什么她对你特别好?」 「我也不知道。」 ——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 那天,奈央子没见到杉下就离开了。 「不对劲哦!你该不会是奈央子外遇的帮凶吧?如果她说和你见面,野口先生应该不会起疑。」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奈央子外遇是怎么回事?」 「嗯,该怎么说呢?是传闻,传闻啦——对了,这盘棋我可能会赢哦!」 杉下坐在将棋盘前,「啊」地叫了一声。 「等一下,这个棋局……」 杉下自言自语着闭上眼睛,抱着手臂。奈央子外遇传闻的对象是我吗?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但如果问得太详细,反而可能被怀疑。一定要假装不经意,不经意。 「外遇?你们之前不是说野口夫妇很恩爱吗?」 「对啊!那只是传闻而已。听说对方是个长相很英俊的男人,我听到别人这么说时,第一个想到你的脸。」 安藤嘻皮笑脸地看着我。 「饶了我吧!我生活在远离是非的世界,比起那对陌生的夫妻,你们之间怎么样?安藤,我绝对不会留你住在我家,你们小俩口自己解决吧!」 「即使你的房间完全听得到这里的声音?杉下,怎么办?」 「——可能不行。」 杉下看着将棋盘小声说道。 「西崎,真遗憾,希美满脑子都是将棋的事。即使你竖起耳朵,恐怕也只能听到无聊的对话。」 我根本没那个心情。 「杉下,你没办法赢我吗?」 「可能没办法。」 「不要这么轻易放弃,一定有反败为胜的方法。」 「喂,西崎,你为什么站在杉下那一边?只要我发挥实力,就可以这么厉害。」 「——对,那你们两个人都好好发挥实力吧!」 我确认他们两人都专心下棋后,回到了自己房里。 不到五分钟,似乎就决定了胜负。薄薄墙壁的另一端传来安藤得意的笑声和杉下说「真不甘心」的声音,但她的语气似乎并没有不甘心。对杉下而言,如果比赛不是带有某种目的的手段,即使输了也无所谓。 安藤和野口下一次下棋时,野口会输给安藤,然后会向奈央子施暴,发泄心中的不满。奈央子会再来找我,确认那种行为是爱吗?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躺在墙边,希望会听到杉下跟安藤讨论野口和奈央子的事。 ——奈央子居然流产了,好可怜,不过有野口先生陪她,应该没问题。感觉上,野口先生好像随时都会保护她,每次看到野口先生,都可以感受到他深爱着奈央子。虽然奈央子很可怜,但也很让人羡慕。 ——他应该很爱奈央子吧! ——但是,你刚才说她有外遇。 ——只是传闻而已…… 安藤似乎不想多聊,但杉下苦苦逼问。我也把耳朵贴在墙上。 ——夏天的时候,有人见到她和看起来比她小的男生牵手走在街上,听说还有人看到他们进了旅馆。奈央子结婚前在我们公司当柜台小姐,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再加上听说对方很英俊,大家都很好奇,所以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 ——英俊的男人,听起来好像西崎。 ——我刚听到时,也想到了他,但西崎和奈央子完全没有交集。还是说,奈央子有来过这里? ——她来过一次。之前,我说我住在野原庄,她说这名字真好听,她好想参观一下,我就带她来了。 ——看到房子和名字落差这么大,她一定大吃一惊吧! ——她一脸错愕地打量过之后,说像「大草原上的小房子」,好棒,可能是让她产生了「拓荒」的感觉吧! ——因为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当时她有遇见西崎吗? ——不,他们没有遇到。 ——那就不可能是西崎。 ——对啊,对啊!因为说那个人很英俊,就想到了西崎,可是帅哥满街都是。 ——对了,你对门链有什么看法? ——老实说,我有点吓到了。 ——搞不好野口先生囚禁奈央子不是因为流产的关系,而是听到了传闻。如果传闻和流产都属实,不知道奈央子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真的是跌倒而流产的吗?因为野口先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优秀…… 我很想立刻冲到隔壁,进一步详细追问。奈央子被囚禁?原因是流产?到底是怎么回事?奈央子并不是因为没有遭到家暴,所以才没有和我联络,而是已经太惨了,根本无法和我联络吗? 刚才听他们提到门链,如果她遭到囚禁,根本无法来这里向我求助。电话、简讯……这么晚和她联络,即使不是外遇对象,也会引起怀疑。不,如果遭到囚禁,一定会最先断绝对外的联络方式。我该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杉下跟安藤关于我和奈央子的事,和他们商量对策?他们好像在怀疑我可能就是那个外遇对象,所以应该很快就能了解状况。但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到底该告诉他多少? 先找杉下商量。 翌日下午,确认安藤离开后,我去杉下家找她。 「请你告诉我奈央子的事。」 杉下满脸错愕。 「果然是你。可是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把在某个夏天傍晚遇见奈央子的事告诉了杉下。我没有提起奈央子来找杉下的真正原因,只说她刚好来这附近。 「我完全不知道野口先生对奈央子家暴。」 「你在怀疑我吗?」 「不是,看到那条门链,让我觉得野口先生搞不好会做这种事。但你为了安慰她,就和她交往也太乘人之危了。话说回来,外遇在文学的世界是家常便饭。」 「我不希望你这么说。现在奈央子的情况怎么样?」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她流产了,所以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但她的双眼无神,有时候会突然泪流满面,搞不好她在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更大。」 「看到她这种状况,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做就回来了吗?」 「我本来就很讨厌奈央子。」 「就算你讨厌她,也可以救她。她送你这么漂亮的梳妆台,你居然这么薄情寡义。还是你喜欢她老公?你打算趁奈央子受到打击的时候,笼络她老公吧?」 「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自作主张地送梳妆台到别人家里的女人,我也很讨厌野口先生那种骄傲自大的人。那种夫妻出问题根本是活该,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帮崩溃的人了。为什么我要去帮别人?如果遇到痛苦,可以找方法逃避现实啊!」 「杉下,你没事吧?」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如果你想帮奈央子,你自己想办法就好。也许家暴的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流产的事或许和你有关。野口先生可能以为奈央子怀了外遇对象的孩子。」 「我们之间才不是这种关系。」 「但你们见面是事实啊!野口先生会在那么高级的门上装那种廉价的门链,是因为他想到了,就马上付诸行动,想要立刻解决,怎么可能细问有没有逾越最后的防线?」 「都怪我吗?」 「我不知道,反正和我无关。」 杉下说完,背对着我走向厨房的流理台。她用双手从脚下的纸箱里捧出一大堆马铃薯,在流水下用力冲洗、削皮、切块,然后从冰箱拿出好几盒肉,用菜刀切块,又把胡萝卜和洋葱切块。最后,从流理台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双把锅,放在瓦斯炉上,滴了几滴油——点了火。 如果她想赶我走,只要说一句话就好,谁知道她居然开始做菜。原本的好邻居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我转身离开了她家。 无论我再怎么深爱着奈央子,如果不付诸行动,就无法营救她。我独自在三坪大的房间内过新年时,即使再怎么为她的幸福祈祷,也只是自我安慰。到头来,我仍然是「可怜的孩子」,至今仍然没有长大。 当我打开每年新年都从来不曾收到贺卡的信箱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那是我订阅的文学杂志《白桦》最新一期。我记得这个月会刊登白桦文学奖的初审结果,便当场打开信封,翻阅起来。 上面有我的名字——通过了第一次审核。在两千名投稿者中,有一百个人通过初审。标题:「贝壳」。记录我对奈央子感情的故事,正逐渐升华为文学。 我立刻走去房东爷爷家,给他看了杂志,并问他杉下什么时候回东京。 他说,今晚就会回来。 我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杉下按了我的门铃。 「上次不好意思。」 她递上土产酒的盒子。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今朝有酒今朝醉,于是,我邀杉下进了屋。 「回老家好玩吗?听房东爷爷说,这是你来东京后第一次回老家。」 「嗯,我回去参加同学会。」 「是吗?那太好了。」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同学会。先不管这些,我要说的事更重要。我默默地把《白桦》递给杉下。不知道是否因为看了好几次的关系,立刻就翻到了那一页。 「上面印了你的名字。太厉害了!〈贝壳〉就是你上次说的故事吧?已经通过第一次审核了,恭喜你。」 她没有调侃我,而是向我道贺。我再次发现这件事只能拜托杉下,于是向她开了口。 「杉下,我要救奈央子。我终于了解到,我离不开她,却没有自信可以一个人完成。」 杉下阖上《白桦》,放在我面前。 「你打算怎么救奈央子?」 「先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身处扭曲的空间,会渐渐无法了解是哪里扭曲了。必须远离原来的地方,才能明白这种扭曲,到时候如果她想回去,也可以再回去。」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你愿意协助我吗?」 杉下打开酒盒,拿出一瓶写着「青景岛」标签的蓝色瓶子,从冰箱上拿了两个杯子,放入冰块后,静静地倒了酒,把其中一杯酒放在我面前。 「如果能让在这里相遇的可怜女孩与王子的梦幻故事继续延续下去的话。」 虽然她的话语焉不详,但只要她愿意帮忙,其他的都无所谓。我们干了杯。 「那要怎么做?」 「你知道有一家叫『夏堤耶·广田』的餐厅吗?是一家很难预约的著名法国餐厅,王子在那里打工。」 「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那里是奈央子和野口先生充满回忆的地方。」 「然后呢?」 「那里专为贵宾提供外送服务,王子主要负责外送工作。我向野口先生和奈央子提议,可以预约那家充满回忆的餐厅到府外送服务,为奈央子打气。到时候,你可以藉机混进来。」 「能做到吗?」 「事在人为。」 「你到时候会在哪里?」 「应该会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想安藤应该也会在。」 「我一个人带奈央子离开吗?」 「至少我不会带她离开。而且,我绝对不希望野口先生知道我和安藤也提供了协助。」 「你说要我混进外送服务,要怎么做?」 「拜托王子啊!他一定会想办法。最近他会来我家,我再向他确认能不能预约外送服务,如果可行的话,我们再一起拜托他。但是,不要说得太严重,他心地善良,一旦失败了,会很沮丧,要营造一种失败是当然、成功是侥幸的氛围。」 「没问题吗?」 「我们不是靠这种方法保住了野原庄吗?」 听她这么说,我觉得这次应该也会成功。 既然杉下把帮手比喻成王子,那么干脆把奈央子比喻成公主,野口比喻成坏国王,设计一出像是在校庆时演戏的剧本。不可思议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参与一个很有趣的活动。 第一次见到王子的五天后,奈央子打电话给我。她在和野口一起出门吃饭时,找机会从公用电话向我求助。 「真人,你一定要帮我。下个周末,希美会来我家吃饭,会和我老公在书房下将棋,我希望你来把人带走。我现在临时想到,我假装请名叫『真纪子花坊』的花店在傍晚六点送红玫瑰来,你上门时就假装是花店的人,那就拜托了。」 杉下已经向野口提议吃饭的事,并预约了外送服务,饭前会在书房与野口下将棋。她一步一步推动了计划。 王子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答应帮忙。 接下来,就要看我的表现。 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天是执行计划的日子,五点三十分,花店门口大排长龙,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买花。我很想推开那个不顾身后排了好几个客人,仍然犹豫不知该买哪一种花的客人,冲到最前面,要求把整桶红玫瑰都买回家,但即使在这里心浮气躁也无济于事。终于买到花时,手表已经指向六点零五分。 到奈央子所住的那栋大厦时,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过了约定的时间,奈央子或许坐立难安。我在柜台登记后,走向电梯大厅。电梯刚好上去了,我在等电梯时觉得快等不及了。 ——这时,安藤走了进来。 安藤不是应该晚一点才会到吗?如果他和我一起进门,即使杉下挽留,野口也会从书房里走出来。要是我打算在此之前把奈央子带走,安藤也会阻止我。 我一边和安藤聊天,努力不引起他的怀疑,一边暗自盘算着。 干脆把计划告诉他?能不能设法把安藤引开,暂时远离野口家?电梯下楼后,安藤和我一起走进去时,他按了顶楼的按钮。原来在约定时间之前,他要去酒吧。我内心松了一口气,按下四十八楼的按钮。 「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故意这么告诉他。安藤在酒吧时,一定满脑子都是杉下的事。 我在四十八楼和安藤分手后,走向野口家。 如杉下之前所说,厚实的大门上装了一条廉价门链,显得格格不入。我按了门铃,传来奈央子的声音。 「我是『真纪子花坊』,来送你们订的花。」 不是野口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但隔着对讲机,奈央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柔弱,我顿时心慌意乱。门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奈央子孱弱无比,仿佛瘦了一大圈。她满脸憔悴,双眼无神,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站在那里。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帮帮我。」 「我知道,我们走吧!」 我把花丢在玄关,拉着奈央子的手臂,但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而且比我想像中更有力。 「不是这样的。是里面,她在里面。」 奈央子拉着我的手臂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 「她和我老公两个人单独在书房里。新年过后,他们一直偷偷联络。我们明明请她和安藤两个人来家里吃饭,但我老公叫她提早来家里。拜托你,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你带她离开,你带着她离开,叫她再也不要来我们家。」 「我才不是她的男朋友。」 「你骗我吗?我以为你是她男朋友,会帮我说服她,所以才对你这么好,还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喂,你们在干嘛?」 走廊深处传来声音,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野口吗?我刚意识到这件事,他已经一拳打上我的左脸。我一个踉跄,背撞到了门。那个男人一把抓住我的胸口,挥起拳头。 「就是你在诱惑奈央子吧!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闭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怀疑奈央子。」 难道他听到奈央子外遇的传闻,没有察觉奈央子怀孕,比平时打得更凶狠,导致奈央子流产了吗?他真会推卸责任。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我反手握住门把,把门推开,没想到听见「卡答」一声,是廉价的金属声。 我的背贴着门,左侧太阳穴又中了一拳。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我拿起刚才丢在脚下的玫瑰花束打向男人的脸,趁他愣了一下时绕向屋内,走进敞开着门的第一个房间。 奈央子脸色苍白地站在走廊上看着我,杉下出现在走廊深处。 我冲进那个房间,想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随即拿起里面厨房桌上的菜刀。但是,眼前我无法离开这里,到底该怎么办?我能够拖延到安藤或成濑到达吗? 男人冲了进来,我们分别站在餐桌两侧,我举起刀子,但他把桌子推了过来,我重心不稳,他把刀子抢了过去。我绝对没命了。 「住手!」 杉下叫了起来。我看到她站在男人背后,高举着一个银花瓶。花瓶滚落到我的旁边,男人同时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奈央子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拿着银烛台,呆呆地注视着倒地的男人。烛台上沾满血迹,男人的后脑勺也流着相同颜色的血。 「为什么……?」 杉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桌上摺好的餐巾,坐在男人身旁。 「不要碰他!」 奈央子一把推开杉下。 「不许你碰他!他只属于我,我不许你碰他一根手指。赶快滚出去,赶快!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但是,我不能让奈央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快走!」 奈央子抢过男人手上的菜刀,把刀尖指向我。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观察着奈央子,拉着我的手。我站了起来,看着奈央子,但奈央子的眼神彻底否定了我。她手上的刀子仍然对着我。 「奈央子,你不要激动。他对你家暴,你误把暴力当成了爱。」 「西崎,你是白费口舌。」 「奈央子,他还让你流产,你太可怜了。你只是想要解脱,你想要自由。你刚才救了我。」 「——我是为我自己,在她抢走贵弘之前,我要占为已有。拜托你们,让我们独处吧!」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推着我。我们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们走不出去。」 「什么意思?」 「外面用门链锁起来了。」 「谁锁的?」 「不知道。」 「应该不是安藤吧?」 她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她也知道安藤已经到了吗? 「安藤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因为这个门链太奇怪了,可能是邻居的小孩恶作剧。总之,只能向人求救或是等有人上门,否则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奈央子!」 杉下一回头,惨叫一声。奈央子躺在男人身旁,侧腹上插着刀。 「全都怪我。」 杉下嘀咕道。 「如果我按原计划把野口先生留在书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而且,如果我不举起花瓶……我并不是想打野口先生,我只是想打破什么贵重的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我的错。早知道我应该假装离开,奈央子知道我们走不出去,才会用刀子刺自己。」 我并不是完全无法预测。我并不想救奈央子,如同我没有叫醒渐渐被橘色虫子吞噬的母亲。虽然奈央子手上拿着刀,但要抱住纤瘦的她应该易如反掌。 恶心的伤痕。我早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爱。 「杉下,刚才打野口的是我,野口要拿刀杀奈央子,我失手打死了他。」 我捡起掉在男人脚边那个沾满鲜血的烛台,双手紧紧握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地。 「你在说什么?是奈央子杀了野口先生,然后她自杀的。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不想让奈央子变成杀人凶手。」 「但你也没必要为她扛罪啊!」 「我曾经见死不救,我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我也最爱她的人。为了让她的爱变成永恒,我见死不救——我为了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假装我和她之间曾经有爱。」 「但是,那个人和奈央子没有关系。」 「我希望偿还后,从扭曲的爱中得到解脱……奈央子因为爱野口,才会杀了他。」 「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受到打击,所以才会这么以为。」 「即使如此,杀人动机仍然是爱。『爱』这么高贵的字眼,不可以成为夺走别人性命的理由。如果我是凶手,杀人动机就变成了复仇。」 门旁墙上的对讲机电话响了。是柜台打来的,说外送的人到了。 「取消。」 我挂上电话。 「杉下,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到,一直在里面的书房,只有野口先生一个人走出来。你是在所有这一切结束之后才走出来的,所以,你也不知道门被门链锁上了。」 「我没有自信能瞒得过去。」 「你说的极致的爱,不是分担犯罪吗?野原爷爷说我们两个人很像,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爱,但请你和我分担犯罪。」 电话又响了。 「王子来救我们了。杉下,你去接。」 我把电话交给杉下。 ——十年后—— 以前,我想要站在高处俯瞰的到底是什么? 案发之后,我踏入了社会,与西崎、野口夫妻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交集。我带着想要购买高楼层华厦的客人参观,嘴上说着一成不变的台词:「这里的视野很棒。」心里暗想:那又怎么样? 我追求的并不是这里,而是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的地方——也许只是这样而已。 案发当天,我故意告诉原本应该把他留在书房里的野口先生,奈央子的外遇对像现在正打算带她离开。 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把我带向高处的安藤望。 当我慢慢移动棋子,朝赢棋的方向走棋时,野口先生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安藤注定要去鸟不生蛋的地方。」 他用戏谑的口吻大剌剌地告诉我,他们用五盘棋赌安藤的去向。因为我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所以安藤会被踢去偏僻的国家。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只要让野口先生动手打西崎几拳,让西崎用伤害罪控告他,就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我曾经无数次为此感到后悔,但后来听到安藤以主管的身份,被派去儿童餐上的国旗也会出现的国家时,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做对了。 如果告诉西崎这件事,他会原谅我吗?但我相信他也有事瞒我,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奈央子,还是为了安藤,抑或是为了我。总之,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房东爷爷仍然为西崎留着他在野原庄的房间。他现在已经回到那里了吗?我希望他已经摆脱了对火的恐惧,因为他正是为此,主动跳入了惩罚的火焰之中。 曾经因为一场火而拯救了我的成濑,在老家的海岸附近开了一家餐厅,弟弟去了一次之后,告诉了他我生病的事。身体硬朗的父亲安排我住在可以看到大海、宛如白色城堡的病房内,成濑不时会来看我。 他问我有没有想要他为我做什么事,我差点说「想要知道命案的真相」,但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我请他做些美味佳肴,但并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带给我人生无限爱的那些人——为了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