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n - 凑佳苗-5

今早梦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脸和身影,还历历在目。比平日的印象还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涨红的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可连他的毛孔张开都记忆起来了。  对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而在同样的梦中接触到的姑娘的姿影,却已经记不清楚了,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呢?  信吾怀疑,是不是由于内疚才忘得一干二净呢?其实也不尽然。倘使真达到进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会中途醒来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记得产生过一阵感觉上的失望。  为什么梦中会产生这种感觉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没有感到奇怪。  这一点,信吾没有对保子说。  厨房里传来了菊子和房子正在准备晚饭的声响。声音似乎过高了些。  四  每晚,蝉都从樱树上飞进家里来。  信吾来到庭院里,顺便走到樱树下看看。  蝉飞向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蝉的扑翅声。蝉之多,信吾为之一惊。扑翅之声,他也为之一惊。他感到扑翅声简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飞翔似的。  信吾抬头仰望大樱树,只见蝉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  满天云朵向东飘去。天气预报是:第二百一十天①可望平安无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许会降温,出现风雨交加呐。  ①原文为“二百十天”,即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这一天常刮台风。  菊子来了。  “爸爸,您怎么啦?蝉声吵得您又在想起什么了?”  “这股吵闹劲儿,简直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一般说,水禽的振翅声响,可蝉的扑翅声也使我吃惊哩。”  菊子的手指捏着穿了红线的针。  “可怕的啼鸣比扑翅声更加惊人呢。”  “我对啼鸣倒不那么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间。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长汗衫的布料,在给孩子缝制红衣服。  “里子还是把蝉当作玩具玩?”信吾问道。  菊子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嗯”地应了一声。  里子家在东京,觉得蝉很稀罕。或许是里子的天性的缘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蝉,房子就用剪子将秋蝉的翅膀剪掉才给她。此后里子只要逮到秋蝉,就对保子或菊子说:请替我把蝉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讨厌干这种事。  保子说,房子当姑娘时没有干过这种事。还说,是她丈夫使她变成那样坏的。  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对于这种事,保子平日是无动于衷的,所以信吾觉着奇怪,有点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么不吉利的预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问题不在蝉上。  里子问声不响,很是固执,大人只得让她几分把秋蝉的翅膀剪掉了。可她还是纠缠不休,带着无知的眼神,佯装悄悄将刚刚剪了翅膀的秋蝉藏起来,其实是把秋蝉扔到庭院里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视着她的。  房子几乎天天向保子发牢骚,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吧。  保子钻进被窝之后,便把当天女儿的抱怨转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觉得房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  虽说父母应该主动和女儿交谈,可女儿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理解女儿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听其自然,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对菊子很和蔼,真好啊!”有时房子这么说道。  吃晚饭时,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说我吧,我对菊子也不错嘛。”保子答话。  房子说话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来回答,可保子却回答了。尽管是带笑地说,却像是要压制房子的话似的。  “她对我们大家都挺和蔼的嘛。”  菊子天真地涨红了脸。  保子也说得很坦率。不过,她的话仿佛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儿。听起来令人觉得她喜欢幸福的儿媳,而讨厌不幸的女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  信吾把它解释为保子的自我嫌恶。他心中也有类似的情绪。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怎么竟对可怜的女儿迸发出这种情绪来呢?  “我不同意。她对丈夫偏偏就不和蔼。”修一说。不像是开玩笑。  信吾对菊子很慈祥,这一点,不仅修一和保子,就是菊子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谁都没有挂在嘴上。这却被房子说出来了,信吾顿觉掉进了寂寞的深渊。  对信吾来说,菊子是这个沉闷的家庭的一扇窗。亲生骨肉不仅不能使信吾如意,他们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如意地生活。这样,亲生子女的抑郁情绪更加压在信吾的心上。看到年轻的儿媳妇,不免感到如释重负。  就算对菊子很慈祥,也只是信吾灰暗的孤独情绪中仅有的闪光。这样原谅自己之后,自己也就隐约尝到一丝对菊子和蔼的甜头。  菊子没有猜疑到信吾这般年纪的心理,也没有警惕信吾。  信吾感到房子的话像捅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天前吃晚饭的时候。  在樱树下,信吾想起里子玩蝉的事,也同时忆起房子当时所说的一些话。  “房子在睡午觉吗?”  “是啊。她要哄国子睡觉。”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说道。  “里子真有意思,房子哄小妹睡觉,她也跟着去,偎依在母亲背后睡着了。这时候,她最温顺哩。”  “很可爱呀。”  “老太婆不喜欢这个孙女,等她长到十四五岁,说不定也跟你这个婆婆一样打鼾哩。”  菊子吓了一跳。  菊子回到刚才缝制衣服的房间里,信吾刚要走到另一房间,菊子就把他叫住。  “爸爸,听说您去跳舞了?”  “什么?”信吾回过头来,“你也知道了?真叫我吃惊。”  前天晚上,公司的女办事员同信吾到舞厅去了。  今天是星期日,肯定是昨天谷崎英子告诉修一,修一又转告菊子的。  近年来,信吾未曾出入舞厅。他邀英子时,英子吓了一跳。她说,同信吾去,公司的人议论就不好了。信吾说,可以不说出去嘛。可是,看样子第二天,她马上就告诉修一了。  修一早已从英子那里听说了,可昨天和今天,他在信吾面前仍然佯装不知。看来他很快就告诉了妻子。  修一经常同英子去跳舞,信吾也想去尝试一番。信吾心想:说不定修一的情妇就在自己与英子去跳舞的那个舞厅里呢。  到了舞厅,就又觉得在舞厅里不会找到这种女人的,于是向英子打听起来了。  英子出乎意料地同信吾一起来,显得满心高兴,忘乎所以。在信吾看来,这是危险的,大可怜了。  英子年芳二十二,乳房却只有巴掌这般大。信吾蓦地联想起春信①的春画来。  ①即铃木春信(1725—1770),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擅长画梦幻中的美人。  他一看见四周杂乱无章,觉得此刻联想到春信,的确是喜剧性的,有点滑稽可笑。  “下回跟菊子一起去吧。”信吾说。  “真的吗?那就请让我陪您去吧。”  从把信吾叫住的时候起,菊子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菊子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信吾以为修一的情妇可能在才去的呢?  菊子知道自己去跳舞倒没什么,可自己另有盘算觉得修一的情妇会在那里,这事突然被菊子点出来了,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了。  信吾绕到门厅,走到修一那边,站着说:“喂,你从谷崎那里听说了?”  “因为是咱家的新闻啊。”  “什么新闻!你既然要带人家去跳舞,也该给人家买一身夏装嘛。”  “哦,爸爸也觉得丢脸了吗?”  “我总觉得她的罩衫同裙子不相配。”  “她有的是衣服。您突然带她出去,她才穿得不相配罢了。倘使事前约好,她会穿得适称的。”修一说罢,就把脸扭向一边了。  信吾擦边经过房子和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走进饭厅,瞧了瞧挂钟。  “五点啦!”他仿佛对准了时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山音(云焰)  一  报纸报道二百一十日可望平安无事地度过,可是二百一十日的前夕,来了台风。  当然几天以前信吾就读过这段报道,现在都忘却了,也许不能叫做天气预报吧。  因为临近还会有预报,也有警报。  “今天早点回家吧。”信吾邀修一回家。  女办事员英子协助信吾做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自己也匆匆忙忙做好准备。她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雨衣,胸部依然是扁平的。  自从带英子去跳舞,发现她的乳房难看以来,信吾无意中反而更加注目了。  英子随后跑步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同信吾他们并排站在公司门口。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她的脸部没有重新化妆。  “你回哪儿去?”信吾欲言又止。恐怕他已经问过二十次了,可总是记不住。  在镰仓站下了车的人们都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风雨交加的情景。  他们一来到门前种植葵花的人家附近,《巴黎节》①主题歌的歌声就夹在风声雨声中传了过来。  “她真悠然自在啊!”修一说。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菊子在放丽丝。戈蒂②的唱片。  歌曲一终,又从头放了一遍。  传来的歌声,夹杂着拉木板套窗的声响。  他们两人还听见菊子一边关木板套窗,一边和着唱片唱起来的歌声。  由于暴风雨和歌唱,菊子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已经从大门走进了门厅。  “真够呛!鞋子里进水了。”修一说着在门厅处把鞋子脱了下来。  信吾就这么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了屋里。  “唷!回来了。”菊子走了过来。她满脸喜气洋洋。  修一把手中拎着的袜子递给了她。  ①1933年鲁涅库列尔导演的影片《Le Quatorze Juillet》日文译作《巴黎节》。  ②丽丝。戈蒂(1908—),法国女民歌手。  “唉哟!爸爸也淋湿了吧。”菊子说。  唱片放完了。菊子又把唱针放在唱片开始的地方重放一遍,然后抱起他们两人儒湿了的西服就要离开。  修一一边系腰带一边说:“菊子,你真悠闲啊,附近都听见呐。”  “我害怕才放唱片的。惦挂着您们两人,沉不住气啊。”  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  她走到厨房里给信吾沏茶,嘴里还轻声哼着这首曲子。  这本巴黎民歌集是修一喜欢才买回来的。  修一懂法语。菊子不懂。修一教她发音,她再跟着唱片反复学,唱得还算不错。  据说主演《巴黎节》的丽丝。戈蒂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着生活过来的。这种滋味,菊子是体会不到的。可是,菊子对自己这种不熟练的轻歌,也觉着很有乐趣。  菊子出嫁的时候,女校的同学们赠送给她一套世界摇篮“曲的唱片。新婚期间,她常放这些摇篮曲。没有人在场时,她就和着唱片悄悄地唱起来。  信吾被这种甜美的人情吸引住了。  信吾暗自佩服,这不愧是女人的祝福。他觉得菊子一边在听摇篮曲,一边似乎沉湎在少女时代的追忆之中。  他曾对菊子说过:“在我的葬礼上,只希望放这张摇篮曲的唱片就够了,不要念经,也不要读悼辞。”这句话虽不是十分认真,却顿时催人泪下。  菊子至今还没生育孩子,看样子她对摇篮曲的唱片听腻了,近来也不听了。  《巴黎节》的歌声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停电啦!”保子在饭厅里说。  “停电了。今天不会再来电啦。”菊子把电唱机关掉说,“妈妈,早点开饭吧。”  晚饭的时候,贼风把微弱的烛光吹灭了三四回。  暴风雨声的远方,传来了似是海啸的鸣声。海啸声、风雨声更令人感到可怕。  二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尔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不要紧吧?”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吗。”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  所以,她是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说出一些出乎意外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信吾探询了一句。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桩乐事。”  “我说呀,房子来了,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娘家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哪儿的话。你借口!”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罗。”  信吾不禁愕然。  保子越说越来劲,他却插上了一句:“你是说台风?”  “是台风嘛。房子也到了那个年龄,现今这个时代,还要让父母替自己去提出离婚,这不是太懦怯了吗?”  “不见得吧。她是为提离婚的事来的吗?”  “甭说别的,我首先看见的是你这副忧郁的脸,仿佛带着外孙的房子是个沉重的负担似的。”  “你的脸才明显地露出了这样一副表情呢。”  “那是因为家中有了你疼爱的菊子呀。且不说菊子啦。说实在的,说讨厌,我也讨厌。有时菊子说话办事还能让人放心,轻松愉快;可房子却让人放不下心……  出嫁之前,她还不至于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可怕。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你比房子更懦怯啊。”  “刚才是开玩笑。我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在暗处,你大概没瞧见吧。”  “你真是个饶舌的老太婆,简直拿你没办法。”  “房子真可怜。你也觉得她可怜吧?”  “可以把她接回来嘛。”于是,信吾蓦地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房子带来的包袱皮……”  “包袱皮?”  “嗯,包袱皮。我认得那块包袱皮,只是想不起来罗,是咱家的吧?”  “是那块大布包袱皮吧?那不是房子出嫁的时候,给她包梳妆台镜子的吗?因为那是面大镜子呀。”  “啊,是吗。”  “光看见那块包袱皮,我都讨厌哩。何必拎那种东西嘛。哪怕是装在新婚旅行衣箱里带来,不是更好吗?”  “提衣箱太沉重嘛。又带着两个孩子,就顾不上装门面了。”  “可是,家中有菊子在嘛。记得那块包袱皮还是我出嫁的时候包着什么东西带来的呐。”  “是吗?”  “还要更早呐。这包袱皮是姐姐的遗物,姐姐过世之后,她婆家用它裹着花盆送回娘家来的。那是盆栽大红叶。”  “是吗。”信吾平静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却闪满了漂亮的盆栽红叶的艳丽色彩。  保子的父亲住在乡镇上,爱好盆栽。尤其是讲究盆栽红叶。他经常让保子的姐姐帮忙伺弄盆景。  暴风雨声中,信吾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浮现出岳父站在盆栽架之间的形象来。  这盆盆栽,大概是父亲让出嫁的女儿带去的,或是女儿希望要的。可是女儿一作古,她婆家又把这盆栽送回了娘家。一来是由于它受到女儿娘家父亲的珍视,二来是女儿婆家没有人伺弄它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岳父索要回去的呢。  眼下信吾满脑子装着的彤红的红叶,就是放置在保子家佛坛上的盆栽。  信吾心想:如果是那样,保子的姐姐去世正好是秋天罗。信浓地方秋天来得早。  儿媳一死就该赶紧退回盆栽吗?红叶放在佛坛上,也未免有点过分。莫非这是追忆怀乡病的空想吗?信吾没有把握。  信吾早已把保子的姐姐的忌辰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也不想询问保子。  “我没有帮忙父亲伺弄过盆栽,这可能是由于我的性格所决定的。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父亲偏爱姐姐。我也并不仅是因为输给姐姐,就妒羡她,而是觉得自己不像姐姐那样能干,有点自愧呀。”  保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一谈及信吾偏爱修一,保子就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我当年的处境也有点像房子吧。”保子有时也这样说。  信吾有点惊讶,心想:那块包袱皮竟能勾起对保子的姐姐的回忆吗?但是,谈到保子的姐姐,信吾就不言语了。  “睡吧。上了年纪的人,也难以成眠呀。”保子说,“这场暴风雨让菊子很开心哩,笑得很欢……她不停地放唱片,我觉得那孩子真可怜。”  “喂,这跟你刚才说的有矛盾嘛。”  “你不也是吗?”  “这话该由我来说。偶尔睡个早觉,竟挨了一顿说。”  盆栽的红叶,依然留在信吾的脑海里。  充满红叶艳丽色彩的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信吾在寻思:少年时代自己憧憬过保子的姐姐,这件事难道在同保子结婚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一个旧伤疤吗?  比保子晚一个钟头才入梦的信吾,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什么声音?”  走廊那边传来了菊子摸黑走过来的脚步声。她通知说:“您醒了吗?人家说神社安放神舆那间小屋的屋顶白铁皮被刮到咱家的屋顶上来了。”  三  安放神舆的小屋屋顶上的白铁皮全被刮跑了。  信吾家的屋顶上、庭院里,落下了七八块白铁皮。神社管理人一大清早就捡来了。  第二天,横须贺线也通车了。信吾上班去了。  “怎么样?睡不着吧?”信吾向给他沏茶的办事员说。  “嗯。没法睡着。”  英子叙述了二三件刮台风之后的事,那是她在上班途中透过电车车窗看到的。  信吾抽了两支香烟之后说:“今天不能去跳舞了吧?”  英子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上回跳舞,第二天早晨腰酸腿痛哩。上了年纪就不行啦。”信吾说。  英子露出了调皮的笑脸说:“那是因为您腆胸的关系吧?”  “腆胸?是吗。可能是弯腰吧。”  “您不好意思碰我,就腆胸和我保持距离跳舞了。”  “哦?这我可没想到。不至于吧?”  “可是……”  “或许是想让姿势优美些吧。我自己倒没察觉呢。”  “是吗?”  “你们总爱贴身跳舞,不雅观啊。”  “唷,瞧您说的,太绝情了。”  信吾觉得,上回跳舞英子越跳越来劲,有点忘乎所以了。不过,她倒是挺天真的。没什么,大概是自己太顽固了吧。  “那么,下回我就紧紧地贴着你跳,去吗?”  英子低下头来,窃窃地笑了笑,说:“我奉陪。不过,今天不行。这身打扮太失礼了。”  “我不是说今天呀。”  信吾看见英子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白色缎带。  白衬衫并不稀奇,也许是系了白色缎带的关系,显得白衬衫更加洁白了。她用一根稍宽的缎带,把头发拢成一束,系在脑后。俨然一副台风天气的打扮。  往常遮掩在秀发下的耳朵,和耳后的发际周围的肌肤都露了出来。苍白的肌肤上长满了漂亮的毛发。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针织薄裙子。裙子旧了。  这身装束,乳房小也不显眼。  “打那以后,修一没邀过你吗?”  “嗯。”  “真对不起啊。跟老爹跳过舞,就被年轻的儿子敬而远之,太可怜啦。”  “唷,瞧您说的。我会去邀他嘛。”  “你是说用不着担心?”  “您嘲弄我,我就不跟您跳舞了。”  “不是嘲弄。不过,修一被你发现了,就抬不起头来哩。”  英子有所反应。  “你认识修一的那个情妇吧?”  英子有点不知所措。  “是个舞女吧?”  英子没有回答。  “是个年纪较大的吧?”  “年纪较大?比您家的儿媳要大。”  “是个美人?”  “嗯,长得很标致。”英子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嗓门嘶哑得厉害。与其说嗓门嘶哑,莫如说破裂了,好像发出双重声似的,他告诉我这声音很有性感哩。”  “哦?”  英子还要接着细说下去,信吾真想把耳朵堵住。  信吾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也厌恶修一的情妇和英子所露出的本性。  女人的嘶哑声很有性感,这种话她竟说得出口,信吾惊呆了。修一到底是修一,英子也毕竟是英子啊!  英子觉察到信吾的脸色,不言声了。  这一天,修一和信吾一起早早就回家,锁上了门,一家四口看电影《劝进帐》①去了。  修一脱下长袖衬衫,更换内衣,这时候信吾发现他乳头上和臂膀上呈现一片红晕。他心想:说不定是台风之夜被菊子闹的呢。  扮演《劝进帐》中的三位名角幸四郎②、羽左卫门③、菊五郎④现在都已成为故人了。  信吾的感受同修一和菊子是不同的。  “我们看了几回幸四郎扮演的辨庆?”保子问信吾。  “忘了。”  “你就会说忘了。”  ①《劝进帐》,是日本歌舞伎的保留剧目之一。  ②幸四郎,即松本幸四郎(1870—1949),日本歌舞伎演员,原名藤间勘右卫门,扮演《劝进帐》中的辨庆。  ③羽左卫门,即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日本歌舞伎演员,扮演《劝进帐》中的富(木坚)。  ④菊五郎,即尾上菊五郎(1885—1949),日本歌舞伎演员,扮演《劝进帐》中的义经。  街上洒满了月光。信吾仰望着夜空。  信吾突然觉得月亮在火焰中。  月亮四周的云,千姿百态,非常珍奇,不由得令人联想到不动明王背后的火焰,磷的火焰,或是这类图画上描绘的火焰。  然而,这云焰却是冰冷而灰白的,月亮也是冰冷而灰白的。信吾蓦地感受到秋意了。  月亮稍稍偏东,大致是圆的。月亮隐没在云炎里,云缘也烧得模糊不清了。  除了隐没了月亮的云炎之外,近处没有云朵。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整夜都是黑魆魆的。  街上的店铺已经闭门,街上也是成夜冷落萧条。电影散场回家的人群的前方,鸦雀无声,渺无人影。  “昨晚没睡好,今晚早点睡吧。”信吾说着不觉感到几分寂寥,他渴望人体的温存。  不知怎的,他觉得决定人生的时刻终将到来了。事情咄咄逼人,必须做出决定了。山音(栗子)  一  “银杏树又抽芽啦!”  “菊子,你才发现吗?”信吾说,“前几天我就看见了。”  “因为爸爸总是朝银杏树的那个方向坐嘛。”  坐在信吾斜对面的菊子,回头朝身后的银杏树扫视了一圈。  在饭厅里用餐时,一家四口的座位无形中已经固定下来了。  信吾朝东落坐。左邻是保子,“面朝南。右邻是修一,面朝北。菊子是朝西,与信吾相对而坐。  南面和东面都有院落。可以说,这对老夫老妻占了好位置。用餐的时候,这两位女性的位置,也便于上菜和侍候。  不仅是用餐,就是四人在饭厅里的矮脚桌旁围坐的时候,也有固定的座位,这自然而然地成了习惯。  所以菊子总是背向银杏树而坐。  尽管如此,菊子竟没发现,这样一棵大树不合季节地抽出了幼芽。信吾不由地担心她内心是否留下了空白?  “打开木板套窗,或者清扫廊道的时候,不就可以看见了吗?”信吾说。  “您说的倒也是。不过……”  “就是嘛。首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不是朝银杏树走过来的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也是可以看见的嘛。菊子,你总是低着头走路,是不是一边走路,一边在沉思,心不在焉呢?”  “唷,真不好办啊。”菊子耸了耸肩膀说,“今后凡是爸爸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我都得注意要先看看罗。”  信吾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悲戚。  “这怎么行呢?”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希望对方先看到,信吾这一生中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情人。  菊子依旧望着银杏树。  “那边山上,有的树也在抽芽呐。”  “是啊。还是那棵树吧。大概暴风雨把树叶都刮跑了。”  信吾家的后山,一直延伸到神社所在的地方。这座小山的一端,成为神社的界内。银杏树就耸立在神社的界内。从信吾家的饭厅望去,像是山上的树。  一夜之间,这棵银杏树被台风刮成了一棵秃树。  银杏树和樱花树的树叶被台风刮精光了。在信吾家附近,银杏树和樱花树可算是大树了,也许是树大招风,也许是树叶子柔弱经不住风吹雨打。  樱花树原先还残存着一些枯枝败叶,但现在也落光,成了秃树。  后山竹子的叶也枯萎了。大概是近海,风中含有盐分的缘故吧。有些竹子被风刮断,飞落在院落里。  大棵的银杏树又抽新芽了。  从大街拐进小巷,信吾便朝这棵银杏树的方向走回家,所以每天都可以望见。  从家中的饭厅里也可以窥见。  “有些地方银杏树还是比樱花树强啊。我边想边看,难道长寿树到底是不一样吗?”信吾说。  “到了秋天,那样一棵老树还要再一次长出嫩叶,不知得花多大的力气啊。”  “可是,树叶不是很寂寞吗?”。  “是啊。我望着它,心里想:它可以长得像春天里萌生的叶子那么大吗?其实它是很难长大的。”  树叶不仅很小,而且稀稀拉拉。长得盖住枝桠的并不多。叶子似乎很薄,颜色也不怎么绿,呈浅黄色。  人们有这样的感觉:秋天的晨曦还是照在光秃的银杏树上。  神社的后山上植有许多常绿树。常绿树的叶子还经得住风吹雨打,毫不受损伤。  有的常绿树,在亭亭如盖的树梢上长出了嫩叶。  菊子发现了这些嫩叶。  保子可能是从厨房那边走进来的,传来了自来水的流水声。她在说些什么,流水声大,信吾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信吾扬声说。  “她说胡枝子开得很妍丽呐。”菊子搭上了一句。  “是吗。”  “她说狗尾草也开花了。”菊子又转达了一声。  “是吗。”  保子还在说什么。  “别说了。听不见。”信吾生气地嚷了一句。  菊子低下头来,抿嘴笑着说:“我来给您们当口头翻译吧。”  “当口头翻译?反正是老太婆自言自语。”  “她说她昨晚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了。”  “唔。”  “爸爸怎么回答?”  “我只能答声‘唔’罗。”  自来水声止住了。保子在呼喊菊子。  “菊子,请你把这些花插好。我觉得很漂亮,就把它摘了下来。拜托你了。”  “嗯。让爸爸先看看。”  菊子抱着胡枝子和狗尾草走了过来。  保子洗了洗手,弄湿那只信乐花瓶,然后拿了进来。  “邻居雁来红的颜色也很美啊。”保子说着坐了下来。  “种向日葵的那家也种雁来红哩。”信吾边说边想起那漂亮的葵花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向日葵连花带茎足有五六尺长,被狂风刮断,倒在路旁。花凋落已经好几天了。  恍如人头落了地。  葵花冠四周的花瓣首先枯萎,粗茎也因失去水分而变了颜色,沾满了泥土。  信吾上下班,都从落花上跨过,却不想看它一眼。  落下了葵花冠之后,葵花茎的下截依然立在门口。没有叶子。  旁边的五六株雁来红成排并立,鲜艳夺目。  “附近的人家都没有种邻居那种雁来红呀!”保子说。  二  保子所说的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是指她的娘家。  保子的双亲作古之后,那些房屋已经好几个年头没人居住。  父亲让保子继承家业,才让姐姐出嫁的。作为一向疼爱姐姐的父亲来说,这是违心之举。这大概是美貌的姐姐出干可怜保子,恳求父亲这样做的吧。  所以姐姐死后,保子到姐姐的婆家去帮忙,并打算做姐夫的填房。由此看来,父亲对保子感到绝望了吧。保子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她父母和家庭也是负有责任的。说不定她父亲也悔恨不已。  保子和信吾结婚,父亲似乎感到很高兴。  看来父亲决心在家业无人继承的情况下度过他的残年。  现在的信吾,比当年保子出嫁时她父亲的年龄还大。  保子的母亲先离去,待到父亲辞世之后,大家才晓得田地都卖光了,剩下的仅有山林和屋宇。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古董的东西。  这些遗产,虽然全记在保子的名下,可后来都委托老家的亲戚照管了。大概是靠砍伐山上的树木缴纳税金的吧。长期以来,保子没有为老家支付过分文,也没有从老家得到过半点什么。  一个时期,因为战争,不少人疏散到这里来。那时节,也有人提出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信吾体谅到保子留恋的心情,就没有出手。  信吾和保子的婚礼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举行的。这是她父亲的希望。她父亲说过:我把剩下的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希望在我家里举办结婚仪式。  信吾记得,在酒宴上交杯的时候,有颗栗子掉落下来。  栗子打在一块大点景石上。可能是斜面的角度的关系,栗于蹦得很远,落在溪流里。栗子击在点景石上又飞开的景象,格外的美。信吾差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环视了宴席上的人一圈。  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一颗栗子掉落下来的事。  翌日清早,信吾走到溪流边,发现栗子就落在溪畔。  这里有好几颗落下的栗子,不见得就是婚礼时掉落的那一颗。信吾捡起栗于,一心想告诉保子。  信吾转念又想:自己简直像个孩子。再说,保子、还有其他人听了,能相倍这就是那颗栗子吗?  信吾将栗子扔在河岸边的草丛里了。  与其说信吾担心保子不相信,莫如说惧怕保子的姐夫的耻笑。  倘使这个姐夫不在场,昨天的婚礼上信吾也许会说栗子掉落下来了。  这个姐夫出席了婚礼,信吾有一种压迫感,像是受到屈辱似的。  姐姐结婚后,信吾仍然憧憬着她。他心中总觉得对姐夫有愧。就是姐姐病逝,信吾和保子结了婚,他内心仍然难以平静。  何况保子更是处在受屈辱的地位。姐夫佯装不知保子的心意,变相地把她当作体面的女佣来使唤,这样看也未尝不可。  姐夫是亲戚,请他来参加保子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信吾有愧,没朝姐夫那边望一眼。  事实上,即使在这样的宴席上,姐夫依然是个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信吾感到,姐夫落座的地方,四周仿佛在闪光。  在保子看来,姐姐姐夫是理想王国里的人。信吾和这位保子结婚,就已经注定他赶不上姐夫他们了。  信吾还觉得姐夫似是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着自己和保子的婚礼。  信吾错过机会,没有说出掉落一颗栗子这样琐碎的小事。这一阴暗的情绪日后一直残留在他们夫妇的某个角落里。  房子出生的时候,信吾悄悄企盼着;但愿她能长得像保子的姐姐那样的美。这个愿望,不能对妻子说。然而,房子这位姑娘长得比她母亲还丑。  按信吾的说法,姐姐的血统没有通过妹妹承传下来。信吾对妻子有点失望了。  保子梦见老家之后,过了三四天,老家的亲戚来电报通知房子带孩子回老家来了。  菊子接到这封电报,便交给了保子。保子等待着信吾从公司回家。  “做老家的梦,大概是一种预感吧。”保子说罢,望着信吾读电报,显得格外沉着。  “唔,她回老家去了?”  信吾首先想到,这样一来,她大概也就不会寻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这个家呢?”  “她是不是觉得如果回到这儿来,相原会马上晓得呢?”  “那么,相原就会到这儿来说三道四吗?”  “不。  “看样子双方关系已经不行了。妻子带着孩子出门,可……”  “不过,房子回娘家,也许会像上回一样,事先向他打过招呼呢。从相原来说,他大概也不好意思上咱家来吧。”  “总之,这是不妙啊!”  “她怎么竟想到回老家呢,真令人惊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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