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完了,我们被他国在这里了。就是悠一和你唾了,结果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我可是生来头一次见到你们这种卑劣的人。”“什么?你说什么?悠一君可是无辜的。今天一天,三个人都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悠一君用他的方式爱你,你用你的方式爱他,我用我的方式爱你。谁都不是只能用自己流派的方式去爱吗?”“阿悠那人的心思真搞不懂。那家伙是个怪物。”“你也是个怪物。你受上怪物了嘛。可是,悠一君可没有;鳞片爪的恶意哇。” .“为什么没有恶意的人能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来呢?”“那就是他清楚知道让你遭遭罪是无罪的。没有恶意的男人和无罪女人之间——没有任何可供分配的两个人之间——假如有了什么牵连的话,那肯定是其他地方来的恶意,其他地方弄来的罪恶。过去不管什么样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你应该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他觉得可笑极了,好容易才忍住自己的笑,“悠一君和我不是一伙的。那只是你的幻想。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关系。悠一君和我。。。。是哇。”他终于微笑起来,“…单纯的朋友关系。要恨,你就恨我得了。”“可是。。。”——恭子一边抽泣,一边泄了气地拧过身子,“我,现在,还没空来憎恨。只有,只有恐惧。”…附近铁桥上通过的货车,汽笛响彻夜空。单调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重复着。终于渡到了桥的那一头,远远的,汽笛又响起,不一会,听不见了。‘其实,如实看到“可恶”的不是恭子而是俊辅。即使在女人发出快乐的呻吟声时,他也忘不了自己的丑恶。桧俊辅好几次感到这可怕的瞬间,不被爱的存在侵犯了爱的存在。“女人被征服”,那只是小说制造的迷信。女人决不会被征服。决不!男人对女人抱着的祟敬之念在敢于凌辱的场合有,作为最有力的侮辱证据,女人委身于男人的场合也有。让悠一的幻影麻醉而委身于男人的恭子更是如此。要说理由,那只有一个,俊辅相信自己决不会被爱上。这样的私通是奇怪的。傻辅让恭子苦恼。而且现在还有异常的力量居高临下地对付她。可这毕竞不过是不被爱的人在虚张声势。他一开始就在绝望的行为里,连真正一点点的温柔体贴,即所谓“人的气味”也没有。恭子没做声。她端坐着,没说话。这个轻浮的女人,还从没有过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这种沉默,那么,今后这沉默会成为她的自然表情吧。俊辅也闭上了嘴。两人有理由相信,可以这样无言到天亮。天亮了她会用手提包里的小工具化好妆,回丈夫家里去吧。。。。河面发白如此之慢,两人怀疑不知这漫漫长夜会持续到几时。第二十二章 完第二十三章 逐渐成熟的口子 。年轻丈夫继续着不明理由、慌慌张张的生活,你以为是去上学了吧,可他深夜才归;你想他在家吧,突然他又出去了;可当他过着母亲所谓“无赖汉“日子的时候,康子的生活却十分安稳,几乎可以说成“幸福”了。这安泰生活是有说法的。她只对自己的内部有兴趣。春天的去来,她没有多大关心。外部没给她带来任何力量。小小的脚踢她内侧的感觉,养育这可爱暴力的感觉里;什么都是自己开始,自己结束;有一种不断的陶醉感。所谓“外部”存在于她;的内侧,她把世界抱在自己的内侧。她想像着闪光的小脚脖子,满是清洁、细腻皱纹的小脚后跟;深夜里伸出来踢着幽暗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那温馨的、充满营养、沾满鲜血的幽暗的本体。被渐渐侵蚀的这个感觉、内部让深深冒犯的这种感觉,更深的强奸的感觉,病态的感觉,死的感觉…不管怎样违背人伦的欲望、感觉的放纵,都让羞答答地原谅了。康于发出透明的笑声,有时不出声,浮起微笑,像远处而来的独自的微笑。这有些像盲人的微笑,侧耳倾听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远方的响声,脸上浮起的那种微笑。真正只有一天,腹中的孩子没有动,她担心得受不了。别是孩子死了吧。她把孩子气的担心告诉了婆母,什么都找婆母细细商量,让心情爽朗的婆母大开笑颜。“悠一是感情不大外露的孩子。”婆母一副安慰的表情对着媳妇,“要生孩子了,高兴呀,不安呀混在一起都分不清了,这才这家喝到那家吧。”“不,”媳妇像很有信心地说。对这个自足的灵魂来说,安慰是多余的,。。。比这个要紧的,还不知生个男孩女孩,最令人心焦了。几乎肯定是个男孩儿了,生个像阿悠的男孩儿,不如生个像我的女孩儿不好吗?”“啊呀,我也希望要个女孩儿呀。男孩子再也不敢要了。没有比那更难养的了。”就这样,两人关系十分好,康子挺着大肚子难为情,有事自己不出门,婆母会代替她高高兴兴击的。这个生腰子病的老人带着女佣阿瑶抛头露面,不能不让去拜访的那家人吃惊。一天,康子一个人在家;她想运动运动,跑到院子里,走到主要由阿瑶精心收拾的后院花坛。她手里拿着把剪刀,想剪些花装饰客厅。花坛旁,围着映山红的花边,开满适令的花,极其抒情的花三色紫罗兰、康香豌豆花、金技荷叶花、矢车草和金鱼草。“剪什么好呢?”她想。说真的,她对这些花,并不感兴趣。选择的称心如意,不管选什么立刻能到手,这样的东西该是多么美啊。。。。她“喀咳,喀咳”弄响剪刀,站在那里。空空摩擦的剪刀,有点生锈了,在她手里小有抵抗地响着。 忽地她想起了悠一,于是,她对自己的母爱产生了疑问。现在幽闭在她内部,尽可能放肆,乱踢乱动,不到时候无法摆脱的存在,大概不会像淬了吧。她担心自己见到婴儿会不会灰心丧气,于是她想,倒还不如这样不自由地继续怀孕几年才好呢。康子下意识地剪断了淡紫色矢车草的茎。留在手里的,只有手指头那么长一段茎上级着一朵花。“干什么剪得这样短?”她想。清洁的心2!洁的心!康子看到这话是如此空虚,如此笨拙,它们深刻描画出成为大人的自己。近于复仇心理的清纯,究竞怎么回事。就这样,以这一块清纯的招牌,每当丈夫抬起眼睛时,她就等着丈夫那羞耻、忸怩的表情,这不就是我的快乐吗?从夫那里期待不到任何种类的快乐,因此,她连自己的清纯都藏起来,她心里想把它当成自己的“爱”。· 那静静的发际、美丽的眼睛、搜集了精巧线条的鼻子到嘴的纤细,有了轻度贫血肌肤色彩的映衬,更显得气质高雅;这与遮去下半身,特地做的宽松衣服,古典式的打招裙是再相称不过了。嘴唇让风吹干了,她的舌头舔了好几次。于是大大增加了嘴唇的娇艳。 学校回来的悠一,今天正从后边那条道回家,正好推开花的木门进来。打开的门,响起急促的铃。铃响之前,悠一手推门,已经钻进院子里来了。他躲在橡树后望着妻子,天真的恶作剧心理。”这儿看的话,”年轻人心里叹息着,‘从这儿看的话,我全地会爱妻子的。距离让我自由。在手够不到的距离之外,我只看着康子的时候,康子是多么美丽呀。那衣服的皱褶,那头发,那眼神,什么都是那么清爽哇。只要保持这种距离!”这时,康子看到了橡树荫里,树干后露出的咖啡皮包。她了声“悠一”。像一溺水人的叫喊。他出现了,她快步跑上去。被于让花坛的竹子拴住了。康子一看,又闭上了眼,他赶快跑过去搀扶妻子。裙边沾了些红土,皮肤没有擦伤。康子急促地吐着气。“不要紧吧。”悠一忧心神仲地说,说完怎么忽然感到,康子跌倒的瞬间,自己的恐惧连系着某种期待。康子被问了一句,开始有些脸色发青了。让悠一扶起前,她一个劲儿只顾想着悠一,甚至没想到孩子。悠一让康子躺下,打电话叫来医生。不久,和阿瑶一起回家来的母亲,看见医生,意外地一点不惊慌。听了悠一的报告,她说,自己怀孕时从两三格楼梯上滑下来,也一点事儿没有。悠一不禁问,母亲真的放心吗?母亲眯细了眼睛说,你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哇。悠一简直觉得自己那可怕的期待像是被人看破了似的,有些招架不住了。“女人的身体呐,”母亲用上课的口吻说,“你觉得容易坏吧,其实让你意外的结实。稍微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只当坐了次滑滑梯,好玩着呢。倒是男人说不准,你父亲那样脆弱地死了,谁也没想到哇。医生说了句.,大概没什么要紧,以后看看样子再说的宽心话就走了,悠一没有离开妻子的身边。’河田打来了电话。悠一让回绝说不在家。康子的眼里充满感谢,青年也不得不感到满足:牵涉到自己一本正经的形象。第二天,胎儿又在母亲内侧用健壮的脚,夸张地踢起来。合家安心,康子更是不怀疑这充满自豪踢脚的力是男孩子的力。悠一隐藏不住自己这样一本正经的喜悦,当做闲话告诉了河田。这个刚上年纪的实业家,那傲慢的脸颊上,清清楚楚浮起了嫉妒。第二十三章 完第二十四章对话两个月过去了。适逢梅雨季节。俊辅要到镰仓去会个人;当他来到东京站横须贺线月台上的时候,看到手插在轻便风衣口袋里,满脸因惑的悠一。悠一前面,有两个打扮时髦的少年。穿蓝衬衫的抓住悠一的胳膊,穿胭脂红衬衫的卷起袖子,抱着胳膊,面对着悠一站着。俊辅绕到悠一的背后,隐蔽在柱子后听三人讲话。“阿悠,同这家伙断不了,立刻就在这里杀了我。”“一看就是老掉牙的台词,收起来吧。”蓝衬衫从旁插进嘴,“我和阿悠是断也断不了的关系。你这家伙,让阿悠试试,只不过是抓一把吃吃的小甜饼干吧。糖放得太多的便宜饼干呀,你那张脸。”“好,看我不杀了你。”悠一一把从蓝衬衫少年手中抽出手臂,用年长者稳重的声音说:“适可而止吧。以后再慢慢听你们说。在这种地方,不像话。”——他朝着蓝衬衫又说,“你也太有老婆架势了。” 蓝衬衫少年忽然露出孤独、凶暴的眼神。“喂,你出来一下,到外面去说话。”胭脂红衬衫的少年,露出雪白的牙齿嘲笑说:“混蛋,这儿不是外面呀。大家戴帽子,穿鞋子走着嘛。”那场争吵大概不会就此罢手,老作家故意又绕回去,正面走 近悠一。两人的眼睛极自然地交会,悠一像得救了似地浮起微笑,和俊辅点头招呼。俊辅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充满友爱的美丽微笑了。俊辅穿着缝制精良的花呢服装,胸前的口袋里,插着块深茶色的格子手绢。这个老绅士和悠一做戏般的寒喧一开始,两个少年只能呆呆地望着。一个人向悠一挤挤眼说:“那么,阿悠以后见。” 一个人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去。两人的影子消失了。横须贺线蛋黄色车厢隆隆地开进月台。“你有危险的朋友嘛。”一边走近列车厢,俊辅一边说:“可先生和我这样的人不是也有来往吗?”悠一应酬着。“说什么杀不杀的…”“您都听见了吗?那是这些家伙的口头禅哇。其实呀胆小鬼一个,从来没打过一次架。而且这两个反目的家伙也挺有关系的哟。”“什么关系?”“我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家伙一起上床的嘛。”……列车飞跑起来,两人在二等车的座位上面对面坐着,谁也没问到哪儿去,暂时不做声地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沿线风景触动了悠一的心。穿过耸立着垂头丧气灰色大楼的大街,眼前换成一幅工厂街道黑色的风景。湿地与荒凉狭窄的草地那边,有个装玻璃窗的工厂。不知有几扇玻璃窗打碎了,空落落煤烟熏黑的厂房内,一晃看到许多裸露的电灯泡,白天起就点着。 ”…列车又从高地上木造的小学校旁通过。“]“字形的校舍,空空的窗子朝向这边。校园让雨打湿了,一个孩子也不见;只有油漆剥落的肋木仁立着。。。。然后是绵延不断的广告牌:宝烧烧酒、狮子牌牙膏、合成树脂、森水奶糖。。。。热起来了,青年脱去了风衣。他那订做的西服、衬衫、领带、领带别针、手帕、直到手表,都极奢华,不显眼的色彩很和谐。不仅如此,·从内侧袋里掏出的“唐费尔”新型打火机、香烟盒也足以让人侧目。“彻头彻尾的河田趣味。”俊辅想。“与河田君在哪儿会晤?”老作家讽刺地问了一句。青年把正要点烟的打火机的火挪开,正面瞧着老作家。蓝蓝的小火焰与其说燃烧起来,还不如从空中好客易吊下似的。 。“您怎么知道?”“我是写小说的。”“真惊人呐。在镰仓的鸿风园等着呢。”“是嘛。我也有约会去镰仓。”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悠一看着窗外幽暗的视野里,像是让人感到横穿过了鲜明的红色。原来从铁桥的铁骨旁通过,铁骨正在重新油漆,那红色是打底油漆的颜色。忽然,俊辅说:“你怎么样,爱上河田了吗?”美青年耸耸肩。“您开玩笑吧。”“为什么要去会自己一点也不爱的人呢?” ’‘ “劝我结婚的不是您先生嘛?和一点也不爱的女人。”“可是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哼,我看一样。总是一方起劲,一方无聊吧。”“鸿风园……。豪华奢侈的宾馆呀。可是…”“可是什么?” :“那宾馆呀,你知道吧,一直是实业家把新桥、赤扳的艺妓带去住的宾馆呀。”美青年像被刺伤似的没说话。俊辅无法理解,青年日常生活的可怕寂寞。能让这个“纳尔西斯”不寂寞的,这个世上只有钱子了。镜子假如是牢狱的话,那么它能够终身幽禁这个美貌的囚犯吧。上了年纪的河田至少掌握了化身为镜子的技术。。。。悠一说话了。“那以后好久没见了吧。恭子怎么样了。从你电话中知道利落地收拾了。…嘿嘿。”——他微笑了,没注意到这种微笑是模仿俊辅的,“都给干净利落地收拾了吧。康子、镐木夫人、恭子……怎么样,我总是忠实于先生的吧。”“忠实的你为什么明明在家说不在,”——俊辅禁不住恨恨地说。这样的话充其量是些毫不在意的托辞,“这两个月,你来接电话不就是两次、三次吧。而且,跟你说想见见,你也老是闪烁其词。”“我想有事你会给我信的。”“我可不大写信的呀。”。。。列车探过两三个车站,雨棚外侧儒湿的月台上,孤零零地竖着站牌;雨棚底下的月台幽暗混杂,许多茫然的脸和许多伞,。。。。铁轨上穿湿施施蓝衣服的工人们仰起头看着车窗。。。无所事事的眺望加重了两人的沉默。悠一像是要脱开身子,又说起来:“恭子怎么样了?”“恭子啊。怎么说好呢。我可是一点点也没觉得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黑暗中和你调换进那女人房间的时候,醉女人闭着眼叫我‘阿悠、阿悠’的时候,我体内确实回春之情涌动。尽管时间很短,可我确实借用了你的青春形象。。。。就这些嘛。睁开眼的恭子,一直到早上都是一言不发。以后也是音信杏然。我所看到的,那女人以这个事件为界,名声大大败坏了吧。说可伶也算可怜。那女人可没做该受那样惩罚的坏事呀。”悠一没有感到任何,的良心责备。因为那是不带有该生出悔恨的动机和目的的行动。回忆中他的行为是明朗的。既非复仇又无欲望的行为,没有片鳞只爪恶意的行为,它支配着一定的不重复的时间,从纯粹的一点到达另一点。也许从没有那种时候。悠一淋漓尽致地起到了俊辅作品的作用,免除了伦理的累赘。恭子决不是上当。睁开眼在她旁边躺着老年男子,同白天起一直在她身边的美丽分身,实在是同一个人物。至于自己创作的作品引起的幻影和蛊惑,作者当然没有回答的义务。悠一代表了作品的外在、形态、梦、带来陶醉的酒那种缺乏性感的冷淡;俊辅代表了作品的内在,阴郁的算计、无形的欲望“制作”行为本身的性感满足;操持相同作业的这同一个人,不过只是在女人的眼里看成两个不同的人物而已。“很少有比那个回忆更精妙绝伦的了。”青年把眼睛移向细雨蒙蒙的窗外,想道,“我几乎无限地脱离那次行为的意义,但却接近行为最纯粹的形式。我没有兴趣,却追踪着猎物;我不指望对象,可对象却按我所希望的形式改变了模样;我没有射击,然而可怜的猎物却是中了我的枪弹,负伤毙命的。。。。就这样,那时,那白天到黑夜,我开朗的内心毫无负担地,从过去令我苦恼,让我做假的伦理义务中解脱出来,只要一味热衰于今晚把女人运到床上去的欲望就可以了。”“。。。可那个回忆,对我是丑陋的。”俊辅想,“。。。那一瞬间我竞不能相信与悠一外在美相称的我的内在的美。一个夏天的早晨,苏格拉底躺在伊利索斯河畔的普拉塔诺斯的树丛里,他和美少年帕依特洛斯说着话,等待暑气消散。那时他祈祷土地之神的话,我以为是地上人间最高的训示。‘我们的潘神,这片土地上至高的神啊,内在地美化我吧,我要让外在所具有的与内在所具有的和睦相处……’“希腊人具有罕见的才能:像大理石雕刻般审视内在的美。精神却让后世毒害,让不带性感的爱祟拜,让不带性感的侮蔑亵渎!年轻美丽的阿尔基比阿迪斯,对于苏格拉底的内在情感,受到性感爱智的驱使,为了能拨旺这个西莱诺斯般丑陋男人的情欲被他爱上,‘他凑近他,包裹着同一个斗篷睡觉。我在《结实》篇中读到这个阿尔基比阿迪斯的美好语言时,它令我惊倒。“。。。。我不委身于您这样的人,让贤人们耻笑。比起因委身而让无智的大众耻笑要痛苦得多,痛苦很多。。。。”他抬起眼睛。悠一并没有看着他。年轻人正兴趣盎然地瞧着极小的、毫不足取的事情。沿铁路线一家小房子,让梅雨涡湿的院子里,主妇正蹲着扇炉子。那白团扇慌慌张张地动着,看得见那小小的红红的炉门。。。。。“生活是什么呢?”悠一想,“大概那是没有必要解开的谜吧。”“镐木夫人有信给你吗?”俊辅突然问起。“每星期一次,长长的信哇。”——悠一轻轻笑了,“老是夫妇的信塞在同一个信封里来的。丈夫嘛一张,最多两张。两人都毫无顾忌得令人吃惊,说爱着我什么的。最近太太的信里,有这样一行可称上杰作的话:‘对你的思念让我们夫妇言归于好。”“真是对奇怪的夫妇哇。”“夫妇这玩意儿都是奇怪的。”悠一孩子气地加了个注。“镐木君可真能在营林署忍耐着干哇。”“听说太太干起了小汽车买卖中介人的活儿。还干些别的什么巴。”“是嘛。那女人会干好的吧。。。。啊,是啦,康子小姐这个月要生了吧?”“恩。”.“你做父亲罗。这也是奇怪的。”悠一没有笑。他看着与运河相接运输船行关闭着的仓库。’让雨淋湿的栈桥上系着两三条船,崭新的木头颜色。仓库生锈的大门,写着白色的号码,在这不动河流的岸边,浮起一层膜脆的期待表情。仓库阴郁的倒影浸在水中,忽然让什么打碎了,大概有什么船从远处的海那边过来了吧。“你害怕了吗?”这种揶揄的口气,冲着青年的自尊心撞过来。 ·“没什么可怕的。”“你害怕了。”“有什么可以怕的呢?”“有很多哟。不怕的话,康子小姐生产时到场怎么样。确认一下你恐怖的正体怎么样。。。。。你大概做不到吧。你是众所用知的爱妻家嘛。”“先生想对我说什么?”“一年前你听我的话结婚了。现在你必须摘那时你克服过一次的恐怖的所谓果实。你还守着结婚时立下的誓言,自我欺骗的誓言吧。你真地让康子苦恼而没让你自己苦恼过吧。你没有将康子的苦恼,与一直感到它在自己身边,看到它在自己身边的你的苦恼混同起来,错当成爱情的事吧?”“您什么都知道。怎么偏偏忘了我曾经来找您商量过人工流产的事?”“哪忘得了!我坚决反对的。”“是啊,…那样的话,我照你说的做了。”列车到了大船。两人看见车站对面的山上,俯看众生的高大观音像的头颈,从烟波浩渺的绿树林上升起,一直连到灰色的天空上。车站上空空荡荡。车开动了,到镣仓还有一站了,俊辅话说得快起来,想趁这最后一点时间,把要说的全说完似的。“你没想过用这双眼睛清楚地确认一下你自己的无罪吗?你没想过用这双眼睛清楚地确认一下你的不安、恐怖和几分痛苦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吗?。。。可你不像能做到的。如果能做的话,也许你的新生活就会开始了。看来还不行。”青年反抗地用鼻尖笑了一下。“新的生活吗!”然后他用一只手仔细提着慰平裤子的裤续,架起腿。“用眼睛确认,怎么做哇?”“只要康子小姐生产你到场就行。”“什么呀!无聊透顶。”“你就不行。”俊辅射中了美育年的痛处.就像看着头受箭伤的猎物,他紧 盯着悠一。青年嘴角边,浮起了一阵苦笑,假装讽刺的、犹豫徘徊不快的苦笑。夫妻关系对别人来说是快乐的羞耻,在他看来是厌恶的羞耻;俊辅看着悠一时,老是透过这样的夫妻关系,看到没受到任何爱恋的康子的存在,他高兴了。可是悠一非得正视这种厌恶。他的生活,老是限睛避开厌恶,而沉溺于厌恶。至今为止,不管他装出怎样津津有味的样子,都只是喜欢吃厌恶的东西吧。康子、镐木伯爵、镐木夫人、恭子、河田。俊辅又在推荐好口味的“厌恶”,在他那教训、亲切的情绪中,总是隐藏着一种不相称的留恋。有什么该结束了。与此同时,什么有必要开始了。。。。说不定,悠一也许从厌恶中治好。俊辅也……。“我好歹按自己喜欢的去做。恕我不接受您的建议。”“没关系。。。。就这样吧。”列车接近镰仓车站了。一下车悠一就要去河田那儿。痛苦的感情向俊辅袭来。可是嘴里和心里不一样,他冷淡地念叨着:“可是。。。。你大概做不到吧。”第二十五章 转 身俊辅那时说的话,久久萦绕在悠一的心里。他想忘了。可越 想忘,就越牢牢地挡在他的眼前。梅雨怎么也停不下来,康子的生产也推迟了,已经比预定的;日子晚了四天。不仅如此,康子那样健康度过的孕期,到最后阶段却出现些令人担忧的症状。血压超过150,脚也看到轻轻的浮肿。高血压和浮肿往往是妊娠中毒症的前兆。6月30日下午最初的阵痛发生。7月1日深夜,每隔15分钟袭来一次阵痛,血压达到190,她还说有剧烈的头痛, 医生担心是“子痫”的症状。经常就医的那个妇科部长,几天前让康子住进自己大学的医院,阵痛过了两天,还未见分娩。寻找原因,这才发现康子耻骨的角度比别人小。在妇科部长的主持下,决定实行“钳子分娩 术”。7月2日放晴,像是梅雨时期偶然造访的盛夏前锋。一大早,康子娘家的母亲就开车来接悠一,因为悠一以前说过,分娩当天要在医院里守着妻子的话。亲家母互相彬彬有礼的寒喧过后,悠一母亲说,实在自己也想跟去,但带病之身,在旁边反倒添乱,就不去了。康子母亲是个胖胖的健康的中年女人。坐上了车,她那乎日的习惯,让她耍弄起悠一来。“康子常说,你是个理想的丈夫,我也就此长了不少见识呀。我要是年轻些,不管你有太太还是没太太,可不会放过你的呀。老是让人找上门来讨厌吧。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圆滑地骗骗康子。骗的一方笨嘴笨舌那就是真的没有爱情了。我可是守口如瓶的人,对我说说真情吧。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吧?”“不行哟,我可不上当。”这个像朝阳里躺着的牛似的女人,要是向她坦白“真的事”,她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叼,这危险的想法忽然在悠一的脑子里升起来;这时忽然又被眼前夫人的动作吓了一跳:她伸过来的手指去碰他额上垂下来的头发。“啊呀,我还当是白头发呢,原来是头发在发光呀。”“真的吗?”“所以我也吃了一惊。”悠一看着外面灼热的亮光。这上午大街的的一角,康子正受着阵痛的折磨。这时,悠一的周围能清楚看见那明确的痛苦,‘他觉得手掌上能掂量出那痛苦的分量。“不要紧吧。”女婿问了一声。康子的母亲像是瞧不起这份不安似地回答说:“不要紧的。”她知道只有用这种乐天的自负才能让这个年轻而又没有经验的丈夫放心,女人的事只有女人最清楚。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的时候,听到了“呜鸣”的警报声。一看,爽朗得简直像童话色彩和光泽的鲜红耀眼的消防车开过灰色的煤烟熏污的街道,飞驰而来。车体跳跃着,车轮轻轻地擦着地面,周围轰响着,腾空飞起来似的。’消防车从康子母亲的车旁掠过,两人从开动起来的车子后窗,找着会失火的地方,可没看到失火.“真傻哟,这种天气会失火。”康子的母亲说。这样的炎炎烈日之下,即使身边着火也不可能看到火焰的。说是这么说,肯定有什么地方确实着火了。。。。。悠一进了病房,给受着煎熬的康子擦去额上的汗,在临近分娩时间之前,自己跑来医院,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定是什么近似冒险的快乐,诱惑他前来的吧。不管去哪里,他不可能从康子的痛苦中摆脱,一定是对她痛苦的那种亲近感驱使年轻人奔赴到妻子身边的吧。平时那样不想回家的悠一,像“回到自己家”似地来到妻子的枕边。病房里很热。通阳台的门开着,白色窗帘挡着光线,那窗帘不过偶然地让风鼓起来一下。昨天为止,雨和凉气持续着,所以也就没开电风扇。母亲一踏进病房,赶快又跑出去打电话让家里送电风扇来。护士有事去了也不在房里。剩下悠一和康子两个人。年轻的丈夫擦擦头上的汗。康子深深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紧紧抓、住悠一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手心里全是汗。“又稍微疼得好些了。现在又不疼了。这可坚持不了多久。”她像刚才注意到了似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怎么这么热呀?”康子舒服的样子让悠一看了害伯。安定下来时她的表情里,悠一比什么都害怕的日常生活的片鳞又苏醒了。年轻妻子让丈夫帮她拿面镜子过来,她用手指梳理着因痛苦揉乱了的头发。没有化妆、发青的、还有些浮肿的脸上,有一种她自己怎么也无法读出痛苦祟高性质的丑陋。“很难看,真对不起。”她用只有病人才会有的自然令人同惰的神态说:“不久,我会漂亮起来的。”悠一从上往下看着这张让痛苦折磨过的娃娃脸。“怎样来说明 呢?”他想着。正是因为这种丑与痛苦的缘故,他才能够这样靠近妻子,沉浸在人类的感情里。在充满爱,自然的美与和平时候的妻子,反而会让他游离人类的感情,只让他想起自己那没有爱的灵魂。这些怎么能够说明清楚呢?不过·,悠一的谬误在于他顽固地不相信,自己现在的体贴中,也混杂了世上一般丈夫的体贴。母亲和护士一起进来了。悠一把妻子交给两个女人自己跑到阳台上。三楼阳台往下看得到院子,隔着院子看得到许多病房的窗,楼梯道的大玻璃窗映人服帘,能够清楚地看到穿白衣的护士正在下楼梯。楼梯田着玻璃窗描画出大胆倾斜的平行线。上午的太阳从相反的角度斜切了这些平行线。悠一在耀眼的光线中闻到了消毒药的气味,他想起俊辅的话。你不想用这双眼睛清楚地确认一下自己的无罪吧。“。。。。那老人的话里总有什么诱人的毒素哇。........他是说你看吧;从确实讨厌的对象身上生出你自己的孩子。他看透我是做不到的。那残酷而巧妙的劝诱里,有一种洋洋得意的自信吧。”他把手抓着阳台的铁栏杆上。生了锈的铸铁,让太阳晒暖,温热的手感让他忽然想起新婚旅行时,他解下领带拼命抽打旅馆阳台上的栏杆的事。悠一心里鼓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俊辅在他心里耸立起来,那种鲜烈的痛苦与一起勾起回忆的厌恶,让青年人了迷。他要反抗厌恶,勿宁说要向厌恶复仇,几乎与他委身于厌恶是同义的。想要判断厌恶根源的热情里,有一种很难分清是否是相当于探寻快乐之源的那种肉欲、受命于性感的探究欲望的东西。一想到这些,悠一的心颠抖了。康子病房的门开了。白衣服的妇科部长打头,两个护士推着一台担架车进来了。这时,康子又让阵痛攫住了。她叫着跑过来握住她手的年轻丈夫的名字,像是呼唤着远方的人似的发出高叫。妇科部长芜尔一笑:“再忍一忍,再忍一忍。”让人一眼就能感到信赖的是他那头美丽的白发。对这白发、这资历、这光明正大国手的善意,悠一也抱着敌意。对妊娠、对有那么多不寻常困难的分娩、对该出生的孩子,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关心都从他身上消失。他只想着看看那个。‘ 痛苦的康子被搬上担架床时闭着眼睛。汗大颗大颗从额头上渗出。她那柔软的手又在空中找着悠一的手。青年握住那手。褪色的嘴唇,贴近俯下身子的悠一的耳朵:“跟着来,你不在我身边,我没有生宝宝的勇气。”还有比这更赤裸裸、更动心的自白吗?一阵奇怪的想像向他、袭来:妻子像是看透了他心灵深处的冲动,伸出手来助他一臂之力吧;那一瞬间的感动真是无与伦比,作为一个感到妻子无私信赖的丈夫,就是旁人也能看出,过于激烈的感动,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仰起脸看着妇科部长的眼睛。“她说什么?”“我太太说让我跟进去。”博士一把抓住这个纯情而又无经验丈夫的胳膊。在他耳边用有力的低声说:“常有年轻太太这么说。当真可不行。做这种事,以后你和太太都会后悔的。”“可是我太太,我不在的话。。。。”“太太的想法我知道,只要能做个母亲,就够让孕妇受鼓舞了。你到场,作为丈夫的你要在场看着,简直岂有此理。首先有这种想法,将来也一定会后悔伪。”“我决不后悔。”